2025-07-20

下班之后玩什么


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一度很迷茫,想不到下班之后可以去玩什么。准确地说,不是不知道不清楚,而是掰着手指算了一下,觉得下班之后的项目很少,很重复。一念及此,突然就觉得对一切都索然无味。

到今天我都还记得我当年的统计项目:找朋友吃饭喝酒唱K、去电影院看电影、去昆都的一饮相思喝冷饮、找同事打四川麻将血战到底、 去酒吧喝啤酒听现场演唱、回家看书看碟听音乐打游戏。每周都是这些选项,每月如此,每年如此,然后我就选择上网。

因为网上每天遇见的人和事都不大一样,人们聊的事情也和现实生活中不大一样,就这样二十多年过去了。

转眼来到今天,我发现相同的问题并未解决。这几年我做了些测试,都是中年人下班之后的共同选项:玩紫砂壶、玩音箱、玩耳机、玩茶叶、玩生酮、玩健身、玩文玩、玩 Nas、玩毛笔字、玩充电器,以及买来游戏看看开头不打。感觉除了马拉松、爬山、钓鱼、骑行、露营之外,这些项目我都刷了一个遍。然后呢?然后我依然觉得很无聊,除了听音乐之外,都不耐久。

有时候我很羡慕我的朋友们,在他们身上有一种宝贵的冲动,让他们频繁出动去刷画展刷剧场刷 Live House刷新餐厅,以及反复刷阿亚那。我就缺乏这种冲动,一想到要出门,就立即打消了念头,于是我的可选项又少了一大批。

所以当我看到人们嘲笑中年男子「三件套」的时候,内心全是理解和同情。嘲笑的人现在也没有多少选项,等嘲笑的人也到了中年,在有限空间有限时间里,届时可能连三件套都没有条件去玩,只能关起洗手间的门坐在马桶上刷视频,整天装便秘。

以前我总是想着,以一座城市之大,人口之多,生活的可能应该是无限的,在这无限的生活中可以玩的项目也是无限的。二十多岁的时候因为有了这种想法就备受折磨---一定存在更好玩的项目,更精彩的项目,但我现在没有找到。

现在我认为只要是人,由人构建的生活就只可能有几种有限的模式,生活里的游戏项目也只可能是有限的几类。而且,这些游戏项目本身就自带门槛,比如说你不能随时跳上飞机就去旅行,你也不大可能在工作日中午去看 live House 表演。

前天我偶然听到一位叫做刘恋的爵士乐女歌手的几句演唱,觉得声线很好,就上网去搜索她的更多作品。然而,完整听了几曲之后,我发现声线和我一开始听到的那一首歌完全不一样,很是失望。但是又看到她用卡祖笛演奏爵士乐,看介绍说这种乐器无需技术,只要会唱歌就可以,号称是「穷人的萨克斯风」。于是,我兴致勃勃下单,当日到家。

口水横飞地吹了一下午,我得出了结论:的确不需要任何技术,会「嘟嘟嘟」嘟一首曲子就行,卡祖笛的笛膜会让嗓音变成萨克斯风或者小号的动静。遗憾的是,因为是靠人的嗓子发音,所以需要人自身的声线很好,高音上得去,低音下得来,而且需要人有声乐训练,才能找准音调和节拍。我的声带早就已经退休,频宽很窄,就只能用卡祖笛吹奏黎明的歌。

这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案例。好容易升起好奇心,找寻的结果多半是失望。好容易找到一个新游戏,因为限制的缘故,游戏会缺乏纵深,很快就会自动停止---我吹不了迈尔斯·戴维斯、查尔斯·雷的旋律,吹黎明的一根直线歌曲干嘛?

所以我现在对于一切癖好,一切爱好有了一种新认知。不管它看起来多么怪诞、无聊、愚蠢,都是一个人在极为有限的选项中真正选择的结果。起码他知道,知道自己下班之后应该去玩什么。而有那么一个选项,可以长时间玩下去,这件事本身也很难得,因为大部分选项在稍微尝试一下之后就只能停止,就像是网上那帮人说自己「喜欢阅读」、「喜欢摄影」、「喜欢旅游」一样,全是谎言,这话说出口才 5 分钟自己就因为厌倦而放弃了。他们真正需要的只是去说这些话,然后别人会因此多看自己的那 5 秒钟。

都说「看世界」最重要,看了世界之后,其实「热爱」才最重要,尤其是永无厌倦的热爱,无论它是什么,哪怕是喜欢每天扫街边苍蝇馆子,或者是搜集某个动漫人物的贴纸。这种事情他人可能理解不了,只有自己才会最清楚---在这个世界上不停地走马观花迟早会让人心浮气躁,唯有真正热爱什么,才会生出一根脐带,把自己和这个世界牢牢联系起来,于是人才会从中得到不断的滋养,而不是在总结分析中感到无尽的重复、无聊和空虚。

当然,更的方式我认为是创造一点什么新东西出来,把它放在这个世界里让它去跑跑看。但是这么做的难度太大,不应该作为一种普遍的要求。热爱已然很难了,何况是创造?至于说最好的方式,这里实在是写不下了,希望你能自己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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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19

导演的信用值


每当有名导的大片上映,就有读者要求我去电影院看一下,期待我回来写一篇观后感。

但说实话,这几年全球的电影都不怎么样,去电影院的成本也就越来越高,无论是在经济上还是心理上都是如此。哪怕是名导拍大片,在我这里首先也要计算一下他的信用值。连续拍好片就加信用,连续拍烂片就减。加到某个数值,那么所有他的新片我都愿意盲狙。减到某个数值,影评人和观众评价再怎么高我也不会去看。

其实,从每一个导演的第一部作品里就能窥见他未来的脉络。第一部作品总是这样的,创作者会把自己积攒多年的想法、欲念、经验慷慨地全部放进去,然后尽最大努力给拍出来。所以,这部作品也许粗糙,也许生涩,但往往是这位导演最动人的一部。高峡平湖,一泻而出,风景怎么样都有可取之处。

名导之所以是名导,我认为是他在第一部作品里就体现出丰富的脉络。在未来的二三十年间,趁着他体力还好,头脑还清楚,会通过一部又一部电影徐徐展开这些脉络,于是我作为观众就能看到他的一整个丰富内心世界。而普通导演很可能在第一部电影就已经达到了自己的人生巅峰,想要向观众表达想要向世界诉说的东西已经全数倾吐,剩下的时光就是干行货赚话筒费,这是因为只有一个点,内心世界达不到枝蔓横生,形成脉络的程度。

伟大导演和名导不同,伟大导演的脉络会随着时间不断发展和演化。技术和手法变得炉火纯青只是表象,内心思考和感悟带来的个人认知变化才是实质。所以伟大导演总是先你几步,哪怕你阅片量再大都不行,他们总是能通过作品给你带来新的想法和新的感受,并且,你会强烈地感觉到他们的内心世界和过往相比变得更加深邃宽广,达到了自己不曾抵达甚至不曾想象过的地方。

可惜伟大导演很少,绝大多数导演拍了几部电影之后就会止步不前,选择他自己最喜欢,最顺手,观众反响最好的那一根脉络反复拍摄。可以理解,谁和钱有仇呢?谁和名有仇呢?作为观众,我不过是花了不到 100 块的电影票钱,也就没有任何资格和立场要求名导继续追求艺术上的突破,冒着票房失败的危险去探索未知之地。

我不做类似要求,并不等于我没有个人判断。在第一部作品里展示的丰富脉络,以及未来作品的多种可能性,这是让我去追看第二部第三部第四部电影的根由。但是在后续作品里,我一旦发现导演开始种黄瓜,把大多数花头都掐掉,单耍其中一个,那我就认为丰富脉络开始枯萎,后续会变成一根独苗。我也会认为未来的多种可能性开始坍缩,只留下一种,而且进入到重复这一种的循环。

一旦个人判断出现,我的个人态度也就随之变化。当我认定导演脉络丰富,相信未来作品的无尽可能时,我是个极为宽容的人。导演要探索,导演要创新,不可能每一次都成功,但只要有所变化,带来一点点新意,我都会很高兴,很满意,甚至要大加赞扬。

但是当我认定脉络已经坍缩为一种,无尽的可能已经变成循环重复时,我就会变得极为苛刻,我就要讨论这根独苗脉络究竟是什么,在思想上,在审美上到底有什么价值,为什么值得那么反反复复地拍。这个问题的确值得问,因为许多伟大导演在沿着脉络探索时的确会抓住某个强大的创作母题,所以会拍出三部曲一类的作品。还有的伟大导演可能一辈子都在拍同一类人,同一类故事,但是好像每一次他的观察和思考又深入了一层。

在这种苛刻的审视之下,可能原先的美好印象就会崩解。要我说的话,其实创新容易藏拙,重复表达则会让导演的一切问题都无所遁形,甚至还会因为一次次重复而放大。首先我会不喜欢一个名导讲的故事,然后我会不喜欢他的审美,再后来我会不喜欢他的内在价值观,以及在这种价值观下的观察和表达角度。事情一旦到了这个地步,我再进电影院就不大可能了。

之前我说过的,在重复表达之下,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就会无所遁形,完全显露出来,尤其是其中有问题的部分。当初觉得脉络丰富,拥有无限可能性,那是因为不够了解。别人主动反复展示给你看,那就自然而然地深入了解,了解的结果就是不喜欢,不欣赏,发现之前都是想象的有色眼镜下看到的粉色泡泡。

还有一句中文解释过这个问题:「招式用老」。类似的故事,类似的人物,类似的表达,类似的风格,乃至类似的精神气质,连续做几部,招式自然用老。从生意的角度来说,这没什么影响,因为许多观众「要的就是那个味」,一道红烧肉这辈子吃不烦。

但我没有这种想法,我就想吃不同的味道的菜。这一次是冰糖红烧肉,下一次是南腐红烧肉,这一次红烧肉里放土豆,下一次红烧肉里放虎皮蛋,那我每吃一次就减掉一点信用值,信用值低到一定程度,我就推开桌子彻底不吃了。

三十多年前,我在一间小屋里守着一部破 VCD 机刷电影,一年可以刷几百部。那是因为我还年轻,拥有几乎无限的时间,要想体会这世界上所有的滋味。现在不是这样了,在生命中抽出 1 个多小时专门去看一部电影,这对于我而言是非常奢侈的事情,所以我的要求比年少时严苛得多,不再是有菜就上桌。

对于那些依然拥有无限时间的年轻读者,我认为大家尽可以想看什么电影就去看什么。没有见过世界的广博和丰富,大家怎么可能真正认识自己,真正明白自己喜欢什么呢?但是我自己就不会陪着大家去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存在着那种每一部作品都有不同的导演,人生中的每一天都还在持续思考自我问答的导演,在每一部新片拍摄时依然想着要做出和自己上一部作品不同的导演,我选择花时间去看他们的作品,哪怕第一遍不理解,哪怕第一遍不接受,哪怕第一遍根本不喜欢。

人们经常说,去电影院就是去做白日梦。对于我而言,看电影到了今天其实是和导演相互陪伴,看到他走了多远,我也会知道我走了多远。既然是相互陪伴,那么选择身边人肯定要严格一些,每次只是量大管饱可不行,更不用说每次都要问一句「你吃得懂吗」。我从来都吃不懂,所以我总有新菜可以品尝,不需要每次都要分析五花肉的每一层有什么微言大义,酱油和冰糖又是多么的了不起,和一群人兴高采烈地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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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18

在爱好和工作之间


熟悉我的读者可能早就注意到一个现象:有时候我明知道某个题材的文章没有多少人看,但是我还是会去写。

之前我从读者的角度阐述过理由,因为人永远也不知道未来自己会对什么突然感兴趣。此刻你不在意的人和事太多了,但是在未来的某一刻,一旦缘分成熟,某个人或者某件事就会突然蹦出来,你就会从根本不在意变成极端在乎。我的意思是,届时你不能两手空空,起码你能隐约记得自己在《槽边往事》曾经见过类似的讨论,可以翻出来做个参考。

作为写作者,站在我的角度,这件事对于我有另外的意义。我当然可以写读者喜欢的题材,在乎的题材,这件事并不困难。任何时候我写完一篇文章发出去,一个小时之内我就能知道它是不是受欢迎,受欢迎的点在哪里,因为我能看到读者的即时反馈。

像这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训练下来,即便我再怎么愚钝,也能够通过这种反馈最终会学读者的偏好。但是,危险也就潜伏在这里---读者的喜欢也可以是一种绩效考核。任何人总是会有虚荣心,总是会有希求心,阅读量高了就觉得开心自信,写一篇文章出来就希望得到许多人认可和讨论。于是,很容易情不自禁地接受这种绩效考核,为了满足读者而写,围绕读者喜好而写。

这么做会有风险,风险就是会把一种个人爱好变成是一份工作。

在公众号最火爆的那几年,我的前同事们也开了账号,也开始写作。他们是职业互联网编辑,深知如何取标题,深知如何挠网友的痒处,于是我经常看到他们的喜报,今天又是哪篇文章突破十万+,突破百万+。但是几年之后,他们又逐一宣布停更,宣布转战别处。

我完全能够理解。在公众号做自媒体,是成本最低的个人创业,到今天都还是。创业的绩效指标就是阅读量,阅读量对应广告收入。这就带来两个问题:第一、任何网络平台都会有兴衰,在极速兴起的时候,一切都很容易,流量唾手可得。但不需要等到衰落,平台进入稳定期之后,竞争就变得异常激烈,获取流量就变得越来越难。一旦经历过好日子,这时候计算一下投入产出比,人就很容易做出放弃的决定。

第二、一个月,半年,甚至两三年追逐读者喜好写作都是可能的,一开始甚至还会觉得很有成就感。但是时间继续拉长,人在追逐的过程中脚步就会越来越慢,体力也会越来越弱。有恋爱经验的朋友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就是琢磨对方喜欢什么,只有在恋情刚开始的时候有趣。之后它就会变成一件极度消耗心力的事情,以至于有些人在伴侣生日、周年纪念日之前就会开始瑟瑟发抖。为什么,因为对方在一次次开心,一次次满足之后,阈值越来越高,也变得越来越难以满足。写作也是一样。

在人生里不怕短促冲刺,怕的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且每一次还要面对考评。前者无论是什么,都是某种人生经历。至于说后者,它就是一份工作,无论是在公司里当职员,还是做自媒体,形态上可能差异很大,但实质上就是一份工作。

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就非常反感「自媒体」这个头衔,尽可能绕道走。因为一旦你接受了这个头衔,那么你就不自觉地想要去做成个「媒体」。为了成为「成功」的媒体,那么你势必就要去整天研究读者喜欢什么,编也要编出一个故事去满足他们。这就是如假包换的上班,这就是毫无疑问的工作,「自媒体」三个字班味极浓,我碰都不愿意碰。

看到现在,你应该能够理解我为什么时常写读者不在意不喜欢的文章了吧?因为我不把写作当作是一项工作,我依然把它当成是一种个人爱好。既然是个人爱好,就自然有个人喜好和个人意志的存在。那么我当然要写一些我自己感兴趣,自己很喜欢的主题。读者不喜欢我没办法,但如果我不能让我自己觉得欢喜,那么写作对于我就是一种纯粹的消耗。

读者今天喜欢某篇文章,阅读量极高。那么我明天再追一篇,后天再推高一篇,在他们的兴趣、兴奋开始衰退之前,把流量收干收尽---这是工作,我不想那么做。今天碰巧大家喜欢,那么喜欢就好。至于说明天,明天还有明天的安排,我还有别的东西要写。我又不是四档电动按摩棒,可以一档档推到底,就为了读者感觉爽上加爽。

我在爱好和工作之间画了一条明确的分界线:首先是我自己喜欢,首先是我自己满意。这样无论怎么写,写作都是我的爱好,而爱好可以维系很长时间。在这个爱好上能产生出收入,这当然很好,但是次序不能颠倒。不是因为有收入所以我那么写,而是我那么写了之后碰巧有收入---事实上,在很多年里我都那么写,但是当初没有任何收入,这并不影响我继续写。后来有收入了,我还是那么写,并不因为某一种话题,某一种写法收入高,我就持续追高,把爱好变成工作。

写自己喜欢的主题,有时候阅读数会跌得很可怕。但是经历得多了,人也能逐渐适应。暴涨不会让自己狂喜,暴跌不会让自己焦虑,那么人就从自我绩效考核里逃脱出来。没有绩效考核,那无论是写作、养娃、投资还是干别的什么,它就不会是一份工作,而人在其中就总能找到乐趣。这样即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不至于太过磨损心力。就像是每天万步走,如果看着步数走,那会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情。

他们都说:人得养一个爱好。这个「养」字就很妙,先是养爱好,然后是爱好养人。只是太多人没耐心养,爱好才不满五岁就逼它出门打工去了,而且还给它规定了 KPI、OKR,所以爱好后来就离家出走,或者提桶跑路,人自己也就只剩下工作。说到工作,它最大的特点就是干一段时间之后,人就感觉自己再也干不动了,然后工作就开始干人。

最后,一个「养」字送给你。这个字后面有很多忍耐,有很多担负,但也有很长久的快乐和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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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17

用眼镜听歌

 


昨天朋友和我聊起水月雨和魅族联名出品的新款药丸耳机,我当时就警觉起来,正告他:「耳机我是不可能再买的!」

朋友看我如此坚决,赶紧解释说,他的意思不是要让我去买,而是说他认为这种耳夹式耳机加旋转耳机仓「火出了圈」,可能会「给死气沉沉古板的工业设计带来一点点思路」云云。

听了这话我很是不以为然。如果要我说的话,耳机行业的重点从来不是什么工业设计,而是双向收割:中青年男子用高档耳机以及外设线材收割中老年男子,实现社会财富再分配;中老年男子用流行耳机收割年轻人,尤其是大学生和刚毕业的小朋友,骗他们在家里囤积一堆耳机,缴纳耳朵税。

这件事的残酷程度我可以用一个事实来帮助你理解:世界最大的耳机厂商巨头之一,它同时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助听器厂商---镰刀从来不会只割一次。

不过朋友的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是触动了我大脑里的某个开关。要说起耳机的创新,好像我之前隐约有过一点什么想法......于是我回复朋友说,先不聊了,我突然有个想法,现在就要去验证一下。

结果是我戴上 Apple Vision Pro,坐在地上听了一个多小时音乐。

当初我就对 Apple Vision Pro 的耳机和音效印象深刻,它不需要入耳,而是贴在太阳穴上,居然这样也实现了环绕立体声的效果,且音质相当不错。昨晚我戴上它,打开网易云音乐,在云村的设置里选择智能音效,逐一尝试古典乐、爵士乐、摇滚乐、人声。同时,我打开了 Apple Vision Pro 的环境设置,在眼前设置一面大湖,音乐播放器就悬浮在湖面上。

像这样听了一会儿,说实话,我觉得没有任何耳机能够超越这种沉浸效果。在不知不觉之间,我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看着天空中缓缓流动的白云,换着曲目,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从我开始发烧耳机以来,没有任何一条耳机能给我带来这样的体验---内心极度宁静,完全沉浸在音乐里。

不止于此。听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我的耳朵并不觉得发胀发疼,也没有耳鸣的现象出现。因为音乐声我感觉是通过骨头传入大脑,并不需要直接灌入耳道,所以我的耳朵没有多少负担。耳机发烧界有个笑话一样的术语,叫做「开脑放」,本意是看到昂贵的设备,自行在头脑里加工声音会有多好听。

我觉得戴上 Apple Vision Pro 之后,看着湖畔的风景,听着骨头传导来的音乐,身边再开个风扇吹些小风在自己身上,这才是正儿八经的脑放---我认为我此刻就在一处湖边度假,我的五感里起码有三种被劫持了。

最神奇的还不是这种沉浸式体验,而是 Apple Vision Pro 在声音上的可玩性。他们耳机界整天说各种黑话,什么「声场宽声场窄」,什么「人声暖乐声冷」,搞七搞八,调这个调那个,让你换各种耳机放大器和线材,去追求一点声音上的变化。

Apple Vision Pro 不需要。因为它的耳机是外置的,就贴在太阳穴上。我发现用手掌捂上去,音乐的重低音效果就立即会发生变化。手掌前后移动,大脑里的声音位置也随之发生变化。然后我把手掌摊平,虚对着耳机位置,改变手掌平面的倾斜角度,声场随即也发生变化,一会儿宽阔,一会儿狭窄。

我不需要换什么小尾巴,什么台式耳放,什么镀金纯银四股八股线,也不需要什么 DSP 调音,用我的一双肉掌就可以玩起来。想得到重金属摇滚乐会坐第一排的效果,我就窝起掌心把耳机捂严,脑仁都能跟着震动起来。想要感觉流行歌手在舞台上从这边走到那边,边走边唱,我用手指捏住播放器,在眼前左右移动,歌声就会随之移动---我甚至还可以把播放器扔到我身后,听起来音乐就是从我身后传来,这样还不影响我看眼前的大湖。

之前我说没有任何一副耳机可以那么玩,理由就是以上的描述。有什么器材,有什么线材,能比我的一双肉掌产生更多的变化?有什么耳机设备能支持音乐声在一个 180° 的立体半球体内任意移动位置,而且发声定位精准无比?

我回去找我朋友,告诉他说:验证完毕,结论是耳机领域的创新苹果已经做了,具体实现方法就是用眼镜听歌。

无论是加动铁、加动圈、加平板,在小小的耳机腔体里塞入多少个单元,也无论是平头、入耳、半入耳、骨传导、耳夹、耳挂式耳机,都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做来做去都是比拼营销费用和小作文数量。眼镜听歌才是王道,不伤听力,可玩度极高。唯一的问题是 Apple Vision Pro 太贵,而且外置耳机会漏音。但是把耳机放在眼镜腿上,这的确是个解决方案。要是按照这个方向去做,也许才会带来真正的变化。

最后,为什么是眼镜?我是这么看的:为什么人陶醉于音乐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因为眼前的一切都太难看,对于听音乐是个干扰,不利于全然沉浸。事情就是这样,我又多了一种听音乐的方式,它要比我又多了一种听音乐的工具重要得多。工具之争,永远不如基本模式改变,这就是我的产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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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16

作茧自缚


如果你问我,在三十年间互联网世界最大的变化是什么。我可以脱口而出答案:在网友的平均素质跌跌不休的同时,平均道德水准却在屡创新高。

最近这十年,我在网上听到头皮发麻的两句话分别是:1、这样怎么可以?2、就没有人管一管吗?然后就管了,从此真的不可以了,互联网世界道德水平也就再上一个台阶。

就算是不要最近好容易攒起来的我那点功德池的池底,我也想复述自来网络的一句格言:一个人根本不知道答案,叫做无知。总是有确定答案,那叫做愚昧。

在道德问题上很容易找到答案,于是人在面对变幻莫测的世界时就有了一种内心的确定。但是这种做法本身是一种简化,世事复杂,人心难测,归结为道德问题就不需要去考虑复杂,可以直接做两分法,好和坏,善与恶。在这个简化过程里,宝贵的理解、思考以及同理心也就一并消失了,只剩下单纯的爱与恨。爱之欲狂,恨之欲死,没有理解,只有裁决,于是人就处于永远过不去的青春期,无法成人。

在一大群人无法成年的同时,他们也就很难认识到这个世界隐藏的一个真相:普通人喜欢用道德裁决和约束别人,觉得从中可以获得力量感,可以获得确定性,但是到得头来,这种裁决和约束往往会落回到自己头上,而且届时自己会很难承受。

严惩出轨,严惩小三,类似的道德裁判可以轻易葬送一个艺人的职业生涯。而与此同时,一个重型企业家有 10 个情人,网上的义愤填膺的正义之士会知道吗?知道了又如何?直接免除他董事长、CEO,换自己去管理企业,解决社会就业?

上位者有得是方法和手段避免道德审判。凡是能被审判的,不是因为道德本身有问题,而是缺乏自保能力。如果能接受这个观点,那么很容易得到一个推论:毫无还手之力的下位者,普通人,会受到最严厉的道德约束。

在网上高呼出轨必须死,小三必须死,然后摧毁一个名人,摧毁一个艺人,通过这种运动形式把这种行为明确为必死---接下来,就是一个普通人一次婚外情就会轻易葬送自己的工作,一次偶然搭讪就会轻易葬送自己的名声。普通人没有什么东山,也就没有什么再起,打击是一次性的,但是一次就致命。

同样的,喜欢在网络上打击所谓「擦边」,结果是自己要被所有人打着手电检查衣服面积,一个「婊」字在头顶盘旋不去,随时准备俯冲击杀。喜欢用「三观不正」打击文艺作品,结果是自己喜欢的作品也会在一夜之间消失,你毁灭别人所爱,别人也会毁灭你的所爱,最后大家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中文里有个成语专门用来形容这件事,叫做「作茧自缚」。怨不得别人,没有谁逼迫网友必须挥舞道德大棒,必须呼吁执行道德惩戒,是大家自己选的。用手电筒照人很开心,用手电筒追逐他人很开心,看到对方逃跑、败亡很开心,很有力量感。而有一天,周围的手电筒在自己身边晃一下的时候,身边就只剩下一片白地。而周围的手电筒在自己身上聚焦一下的时候,瞬间人就汽化了,根本承受不起---这样的处境怨不得别人,全都归功于自己,自己是共业的一部分。曾经砸向别人的石头并没有停下,它会绕地球一圈然后转回来击中自己。

这个世界需要道德感,人性需要得到约束,民众需要明确表达自己的喜欢或者厌恶,于是人群才能实现和平共处,避免相互伤害。但是把道德武器化是另外一个概念,如果道德判定无处不在,道德惩戒苛刻严厉,那么宝贵的宽容就消失了。当宽容消失之后,个人自由也就会一并失去,剩下的只有束缚。

一个人今天要在网络上写几句话的时候,要反复斟酌很多次,尽量回想可能存在的道德禁令,不要触及。当他写好之后,还要反复修改,增加许多的防御盾,杜绝一切可能的误读。这是什么?这就是束缚最轻微的显现。那这种束缚是从哪里来的呢?从自己检查别人,自己裁定别人,自己逼迫别人来的,从自己手里扔出去的石头来的。

在原始部落时代,攫取部落里最多财富的人会率先提议:侵占他人财产的人是不道德的。因为他知道,这时候道德要比武力便宜,要比律法有效。因为他还知道,这一条所带来的约束不会落到自己头上,因为他占有的财富多,资源多,于是攫取的办法也就更多。所以,当他看到其他一穷二白的部落民彼此之间也用这一条相互约束时,相互争斗时,他在暗中就忍不住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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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15

还是买了个除湿机


哪怕是在去年,你告诉我说在北京过夏天需要一台除湿机,我肯定也当你在讲笑话。但就在刚才,经过三天的考虑,我还是下单买了一台12 升抽湿量的除湿机,预计今天傍晚送到。

北京的气候特点是干燥,南方的妹子在冬季飞来,出了廊桥走到网约车上车点这点路,面皮就皴裂了。哪怕是南方的兄弟,在北京的宾馆睡一晚,吹一晚暖气,第二天起来嘴唇也会毫不犹豫地开裂。

但这个特点在今年不成立,我观察卧室和客厅的温湿度表,一个月以来湿度就没有低于 70% 的时候。加上气温经常超过 35°C,从早到晚给我的感觉就是闷热,皮肤发黏,衣物穿在身上也不觉得干爽。北京 40°C 的天气我也经历过,但那时候是干热,所以远比这种湿热要舒服,我甚至在街头漫步,感受树荫内外明确的冷暖分界线。

我是 70 年代生人,从小受到的教育就两条:1、别人能过我也能过;2、忍一忍就过去了。所以虽然我很早就动了买除湿机的念头,但是一直觉得那是在犯罪。因为通常来说,北京的雨季不会很长,而且非常分散。为了那么几周时间的湿热,我专门买一台除湿机来,一年里有十一个月以上都是闲置,这不是犯罪还能是什么?在北京生活,真正需要的是加湿器和空净机。

今天早上起来,气温还没升起来,我赶紧打开窗子通风,房间里很快就充满了水汽。我坐在水汽里,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蘑菇正在雾气缭绕的云南松林里生长。「像这样还要多久?」,我问自己。也许还有两周,也许还有一个月,我不清楚,天气预报专业我已经忘光了。

未来还要下多久的雨,还要维持高温湿热多久,这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事情。但我能决定用一台除湿机即刻做出改变---我做过计算,在密闭门窗的情况下,大约 4 小时之后除湿机就可以让房间里的湿度下降到 50%。50% 是什么概念呢?就是走路时衣物可以发出摩擦声,躺在床上腿可以无阻力滑动的程度,术语叫做舒适干爽。
唯一有个问题:罪恶感。

对,罪恶感,我和我这一代人,乃至于以上的几代人,一直在主动自觉地自我惩罚,用罪恶感反复鞭笞在自己的脊梁上。这里一直存在着一种古怪的道德洁癖:追求享乐是一种罪恶。回到最开始,我这一代人在幼儿园小学就被当作斯巴达战士培养。吃苦耐劳、节俭简朴是一种美德,带着平静的心情忍受一切是最值得推崇的品格,因为战士需要这种漠然的平静,把需求降到最低,才会成为战场上生存率最高的单兵。

为了在几周时间内感觉舒服一点,专门买一台机器,这就是确凿无疑的享乐,也就是不能赦免的罪恶。然而,我如今已经快五十岁,并没有蹲在战壕里,睡在猫耳洞下,而是龟缩在钢筋混凝土的小盒子里。这里没有战争爆发,也不需要我去做战士,只有湿气把我重重包裹。你问我每天在做什么,我说我在耐心等秋天。

出于人道主义精神的考虑,我今天自己给自己下达了一条迟到的命令:解散。我在我自己的居所,为什么要艰苦朴素,枕戈待旦?为什么要光着头赤着脚,裹着一床薄毯躺在硬地上?解散,向后转,回到生活中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家不应该是个默默忍受的地方,它应该是个让人可以彻底放松的地方。如果享受空调凉风是一种罪恶,享受抽湿机带来的干燥是一种罪恶,享受洗衣机带来的便利是一种罪恶,那么家就不是家,而是个兵营。在家里待着也不是休息,而是在备勤。

今天傍晚我就会得到一台除湿机,它在今年可能会运转一周,也许是一个月,但我已经不再考虑这种问题。今晚 12 点之前,房间里的湿度下降到 50% 以下,这件事对我而言更为重要一些,它意味着我对湿热的忍受终于停止了,也意味着我有能多忍耐力可以用在生活中其它更需要忍耐的事情上。

是骄奢淫逸吗?是骄娇二气吗?是,但我不在乎,因为我已经得到解散的命令,我不再是个战士,我是个平民。平民没有什么骄奢淫逸,那只是在生活而已,那只是个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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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14

许愿的方式


在任何许愿墙上,都可以看到人间百态,昨天我自己搭建了一个:《感觉自己又开启了什么了不得的新能力》。都说网络的文字阅读领域已经不再活跃,但是从500 多条留言来看,我感觉人们活跃得很,只是除了许愿之外他们的发言欲并不高而已。

从这 500 多条留言来看,大体上可以分为几类:许愿自己得到工作,许愿自己得到健康,许愿自己得到财富,许愿自己得到对象,许愿自己得到子嗣,许愿子女生活幸福。

我看了就笑。可能你也发觉了,在那么多种许愿中,只有一类是为了他人,其它都是为了自己。即便是唯一的例外,仔细想一想,那也是为了「自己的」子女,并不涉及旁人。

当然,当然,许愿本身就是那么的朴素,绝大部分人肯定都是为了自己。因为自己生活中不圆满,因为自己内心中有所求,所以人们才会许愿,而且一定是为了自己,这没有什么好批评的。

但就只有一个问题:如此许愿究竟灵不灵呢?

生活经验告诉我们,许愿通常都不是太灵,最多也就能做到时灵时不灵,非常灵验的机会极少。那么,你是不是偶尔也会琢磨一下,也许是这种许愿的方式本身就不大对路,所以才会不那么灵?

这个猜测其实很有道理。你看,许多人的许愿方式连基本的要素都存在欠缺---他们会说「我希望得到这个那个」,然后就是句号。但是你再看看,那些为了父母子女祈福的人,通常都会在最后加一句:信男/信女愿 X 年茹素/戒酒戒烟戒牛肉戒鱼肉。就是说他们很清楚自己通过许愿想要得到一点什么,然后也很清楚这个世界的基本原则是等价交换,为此他们在许愿的结尾会放弃某种自己喜欢的东西作为交换,放弃自己的某种欲乐作为交换。

「我希望得到这个」,「我希望得到那个」,然后句号,这就是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的「白嫖」。想白嫖怎么可能灵验?为什么会灵验?每个人只要张口说「我想要」,然后就能得到满足,那么我们面前的这个世界应该不够大家瓜分的。如此许愿,有个术语来形容,那就是「心不诚」。

那么,附加条件,附加交换的许愿是不是就很灵验了呢?好像也不尽然。

我们可以这样设想:每天世界上都会有许多人许愿,许下的愿望形形色色,千奇百怪,如果存在一个地球许愿服务中心的话,它的客服会怎么做?怎么做才是最合理的?

你还在想啊?换了是你在窗口后面,收到雪片一般飞来的愿望,你是不是先得分个类?分门别类之后批量满足?这样效率才最高。你肯定不会想着提供一对一定制服务吧?每天有 20 亿人许愿,难道你会签发 20 亿张工单,派出 20 亿个服务小组去一对一完成愿望?对嘛,你肯定只会搞批发,不可能搞零售。

但是你再看人们的许愿,绝大多数都是以个人名义提出申请。这也就是说,绝大多数人都在申请一对一服务。既然做出这样的明确要求,那就只能领号排队,每天几十亿条一对一服务申请,你就慢慢去等着叫号吧---为什么生活里自己会有莫名其妙的幸运时刻?也许那是因为你几世之前排的号现在终于到了,窗口终于兑现,管你三七二十一就直接下发。

说到这个程度,聪明的你应该已经醒过味来。没错,想要许愿灵验,想要许愿快速兑现,你就得改你的申请,从零售模式改为批发模式。不再提出一对一的要求,而是把自己的愿望放在同一类的申请里。

比如说,很多人许愿说:「我许愿立即有神仙工作主动找上我」。如此许愿的话,那你就慢慢排队等着吧。但是我们也可以换一种方式许愿,比如说:「我许愿所有在目前工作中受苦受难的牛马,都立即有一份神仙工作找上门来,为此我愿意戒一年啤酒。」

这样的愿望一旦许下,就会迅速和同类归并。地球许愿服务中心看到这样的团购大单到了,当然会优先解决,因为一次性可以完成一群人的愿望,这样年终绩效考评的成绩也就稳了。对于你个人而言,因为你是为一群人许愿,当这一群人的愿望实现时,你自己也身在其中,自然也就一并实现。

所以,许愿的时候只想着自己,只有我要我要我要,多半是不灵的。你不顾念他人,他人也不会顾念你。你不顾念世界,世界也不肯顾念你。你在这个世界上又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总归是在人群里生活。那么,你怎么会有那种奇异的想法,觉得太阳光会单独照耀在你身上,而不同时温暖周围的人?如果你想要太阳温暖自己,那么你就应该许愿它能温暖所有人,而你是所有人之一,于是愿望实现。

同样的,许愿自己要发大财,实现途径有两种。一种是你单独大发而特发,别人都不发,那意味着你要去劫掠他人。另一种是大家都在创造出更多财富,于是每个人都可以得到更多---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历史,工业时代人们拥有的财富远比农耕时代要多。

你许愿自己大发特发,但你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去劫掠,那你的意思是让别人抢好了放在你家客厅夹墙里?根本没这个可能嘛。但是你许愿说大家共同致富,自己水涨船高,分享时代进步的红利,这就很有实现的可能。

我认为许愿的各位都应该好好考虑一下自己许愿的方式,思考一下两个重点:一是为了实现这个愿望自己可以支付什么代价,一毛不拔就不要许愿了,地球许愿服务中心收到这种空白表单直接就会扔进碎纸机。

二是为了谁而许愿,如果只肯为自己,哪怕是为了自己的父母子女伴侣,那这种定制化客服的单子就得排大队。如果你心里能有一丝善念,想到这个世界上不止是自己需要实现这个愿望,衷心希望在同样处境下有同样需求的人也能得偿所愿,那你的愿望就有可能进入批量处理的高优先级队列,更有可能得到实现。

我希望你心愿得偿,一切顺遂,为此我愿意再忍受几个月一头乱发,满脸胡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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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13

手腕上的猴皮筋

 


在九个月不理发之后,我的头发已经能够遮盖住整条脖子。今年北京特别闷热,在此之前我从未意识到毛发加上空气的保暖效果会有那么好,一旦走路或者喝热饮,就会有汗水顺着后脖颈流淌下来。

几乎是在一瞬间,我就理解了为什么许多女生手腕上时常会有一根猴皮筋。因为有时候实在是太热,需要把头发扎起来方便散热。还有就是低头吃饭的时候,头发扎起来就不容易垂到碗里。即然如此,为什么不一直扎着?我猜可能是因为头皮可能会不舒服,然后长发垂下来可能人会显得更美一些。

人和人之间的理解其实就那么简单。

如果我依然是每周剃成圆寸,那么我很可能就是个评论家,讨论手腕上的猴皮筋有什么社会学意义,有什么审美价值。但我现在后脖颈上盖了一层毛毯,在 36°C 的北京稍微感受了一下,就立即学会了换位思考,也就获得了非常直接的理解,包括理解了为什么猴皮筋要缠绕一圈毛线,薅头发的痛觉能够极大控制评论欲,同时增强理解力,都不需要什么思考。

我每天看网上的各种评论,感觉大家可以从留长发开始,从理解手腕上的橡皮筋为何存在开始,这样的话所有的讨论可能会更有意义一些。

前阵子有一天深夜,我的小区群里有个妹子突然发问:谁家有一条秋田犬?它在电梯里咬了人。后来这件事就变成了哀告,说是狗主人也没说自己是哪一户就牵着狗走了,只说有问题再联系。妹子自己也以为没事,等回家之后发现伤口正在出血,现在需要去医院。她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家,所以在群里问。

我看完第一反应是觉得哪里不对,这时候优先级最高的不应该是去医院处理伤口打狂犬疫苗么?查出具体是哪一家的狗,对于这两件事有任何意义吗?我就想在群里建议,先去看医生,其它事情后续可以再来处理。举起手机,我看到了自己手腕上的猴皮筋,于是决定闭嘴。

因为被狗咬的不是我,伤口出血的也不是我。换了是我在那样的情况下,可能也未必能冷静清醒,条理分明地处理这件事。出了事,那就要找到负责人,这也是一种人的自然反应。我认为的合理处置方式,那是我在没被咬的前提下才有的所思所想。如果我身上的伤口一边在流血,自己一边又在想深夜去哪里看急诊才合适,那我可能也合理不起来。

事情后续的走向比我预期要复杂得多。妹子在群里的哀告,给人的感觉是狗主人肇事然后逃逸。于是,遛狗要牵绳的声浪就逐渐升高。一会儿之后,狗主人出现,解释说因为家里有孩子,大家睡得早,所以没有及时看到消息。然后已经陪着妹子去了医院看急诊,做了处理,并且支付了所有费用。最后补充了一句,狗本身是牵好的,是妹子在电梯里逗狗玩,所以被狗袭击。

风向顿时又转了过来,群里的狗主人们开始发声:没事不要逗陌生的狗这是基本生活常识。一晚上看着风向变来变去,我的个人观感就像是在看网络上的讨论。信息一点点披露,一点点完整,然后人们的态度就变来变去,一会儿换一种观点占上风。

我又看了看手腕上的猴皮筋,再次成功压制住了发言欲。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无论我说什么,都会被理解为支持或者反对其中一方。但我真的没有任何支持或者反对的想法,我的真实想法是大家不需要讨论,坚持遛狗要牵绳的人们,去经历一次自己牵绳但是有人过来逗狗,被咬之后自己半夜送人去医院的全过程;坚持不逗陌生的狗是生活常识的人们,去经历一次被狗咬,伤口出血,然后找不到狗主人,自己彷徨无措的全过程。

这样大家就获得了宝贵的理解,而不是获得了某个观点。因为观点和站位有关,而没有任何人可以保证自己永远都处在相同的位置上。而自身的感受是真实的,真实的感受会带来真实的理解。在理解的基础上,看待事物的观点可能就会宽容一些,也人性一些。

就像是人们说要理解女性的处境---「要理解」这种说法之所以会出现,恰恰说明其实理解不了。但是我的经历告诉我,起码留长发就可以瞬间理解为什么手腕上有猴皮筋,为什么猴皮筋要缠毛线。我还可以继续推导下去,比如说也就能理解为什么会有女性留短发,甚至是剪寸头。基于这种理解,人就能控制自己的评论欲,比如说把自己的审美放在一边,因为和脖子上的汗相比,审美高低没那么重要,审美又不是风扇,也不是湿巾。

所以,要理解就要先穿上别人的鞋子去体会一下,真实感受尤其是疼痛比什么观点,什么论证都要强,它们才是理解的基础。世界上之所以有那么多热闹和麻烦,大概率是因为观点跑在了理解之前,并且成为了自己身上的奢侈品包包和跑车,以及号召同类人群的旗帜---那只是因为没疼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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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12

被尊重的感觉



有人问我:在聚会的时候别人在玩手机,你会感觉到自己不被尊重吗?

我仔细想了一下,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五年前,十年前,也许我的确会觉得受到了冒犯,搞不好就要当场起身拂袖而去,最多随后在微信上补一句:「既然那么忙,以后大家还是不要见了。」

不过如果事情是发生在现在,我很大可能会根本不在意,对方尊重与否不是我关心的首要问题。这是因为在我的生活里,极少数亲密的朋友大家在见面时都会专心聊天,一个月里能见上一两面。而剩下的大多数我还愿意见的人,平均下来一年见一面都困难,而且这个频率还在拉长。

我这么讲不知道你能否理解:对于我而言,如今已经逐渐步入人生中不断告别,不断远离的年纪。我不是这个社会目前的核心人群,我没有那么多社会活动需要积极参与,这也就是说,我和其他人之间基于做事建立起来的联系正在松脱,大家之所以现在还会再相聚,更多是因为彼此之间的情感联系。

因为还有这份情感在,所以我并不在乎别人见我的时候是在看手机还是打电话,对方自己感觉舒服就好。反正我也不清楚大家今生还剩几面可以再见,如果见过这一面之后就不再相见,那么我希望对方在见我的时候能够感觉自由自在。

至于说到尊重,我认为事情是这样的:当我渴望他人认可,渴望他人敬仰的时候,我会很在意尊重这件事。但现在这一篇早已经翻过去了,他人认不认可,敬仰不敬仰,我感觉和我没多大关系。那个被认可的对象是我还是我的影子,那个被敬仰的点是真实还是想象,我想都需要打上很多问号,和我没有多少直接关系。

甚至于那个接受尊重的「我」,我现在也对它持怀疑态度。它的感受,它的存在,都很可疑。因为被人尊重,它就高兴。因为被人忽视,它就难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它似乎不是那么自由,完全由他人控制。然后它的高兴和难过转瞬即逝,毫无痕迹,这让我也怀疑它的真实性,并没有一个所谓的「我」可以真实承接所谓的「尊重」,否则多少都应该留下个印子才对。

更进一步来说,我最近前所未有地强烈感受到大部分人和大部分事都是风,都是云,都是流水,都是偶然吹过自己身边而已。极少有什么我可以确定无疑地称之为「我的人」、「我的事」,它们只是在经过我的时候稍作停留,然后就继续流走。我认为这就是它们最自然的状态:流经、短停、流走。

如果是这样的话,态度肯定是最不重要的事情。尊重的短停和轻蔑的短停之间有多大区别,又能有多大意义?无非也就是让自己感受好一点或者是遭一点,但感觉高低的前提是自己还觉得这种事情有意义,觉得自己「应该」得到怎样的对待才对。我现在没那么多意义去在意,也没有那么多应该需要去坚守。

见面时玩手机,对于很多人而言是一种个人生活方式。仔细想的话,它就和见面时必须抽烟,必须喝咖啡,必须脱了袜子搓脚一样,如此这般人才会觉得放松自在。至于说尊重不尊重,可能在玩手机的当下,内心中都没有一闪念去思考,属于那种不假思索的下意识行为。
站在我的角度看,这属于不自由的状态,无觉察的状态。但是我已经不再年轻,并不想当头棒喝,或者幻想自己能够带去什么改变。棒喝是简单的,指出问题是简单的,给出建议也是简单的,但是一个人为什么会陷入不自由的状态,为什么茫茫然毫无觉知地不断刷手机,根本无法自控?背后的原因说实话我根本不想去碰。我看到的只是一只手在刷一部手机,而我看不见的可能是对方背后背负的一座山。谁知道呢?

我参加聚会的时候不刷手机,这是我的个人选择。我不会把我的个人选择作为标准,要求每一个人都来执行。我在专心聊天,你在停不住地刷手机,说明大家在聊天方式上不存在共识。事情就是如此,我对此也就是这样理解:大家没有共识。但是在生活中,大家没有共识的时候简直太多了,没必要特意针对其中一个。

小口小口饮酒,轻言慢语聊天,这样可以消磨一个晚上。低头刷手机,心不在焉,偶尔接一句话,这样同样可以消磨一个晚上。假设这一晚在座的不是我,而是某位强力者,某位大能者,某位大家所喜所求所仰慕的人,那么可能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笔直地坐好上听一晚,那我觉得这样也并不自在。现在能拿出手机毫无心理负担地刷,说明起码在我面前人能够放松自己,那我的想法是为对方感到高兴,并且祈祷他有放下手机,想看就看,不想看就根本不碰的一天。

在我这里,如果见面还让我觉得快乐,那么我就还是会去见下一次,刮风下雨都去,至于去了对方是在玩手机还是脚丫没那么重要,因为我要见的是那个人,不在于他在做什么。如果见面让我觉得没多少意思,那么玩不玩手机都不会有下一次了,刮风下雨都是我不去的理由,因为那个人我已经看够了,没必要再去复习,今生到这里就可以了。

我不需要什么被尊重的感觉,我尊重我的感觉就好。不存在什么「因为你在刷手机,所以我不要再见」一类说法,我的自我又不是完全寄托在一部手机上,怎么能让别人不断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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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11

注意力剥削


上周脱不花在她的《长谈》节目里提到我分享的一篇文章,内容是关于注意力剥削,于是这几天不断有读者前来询问查找这篇文章。其实,这里有两篇文章,一篇是来自《大西洋月刊》的一次播客访谈全文,一篇是我基于这篇文章写的《长谈》。

我猜想大部分读者应该不喜欢看英文文章,也不习惯看很长的一篇访谈文字稿---我知道很多人看到文字记录的对话会直接跳过,因为感觉并不好读,与其看文字不如直接听访谈。所以,我在这里根据《大西洋月刊》的这篇访谈《注意力战争》做一个专门面向《槽边往事》读者的「脱水版」,帮助大家快速了解这一次访谈的核心内容:

《注意力战争》

这期播客的内容是MSNBC 主持人、《海妖塞壬的召唤》(The Sirens’ Call)一书作者 Chris Hayes 接受 Hanna Rosin 采访的录音。这本书从一条短信、一声手机震动切入,揭开一个时代性的难题:注意力正被精密设计的机制日复一日地侵蚀,而人类对此几乎无力反抗。

播客中Hayes 讲述了一段经历:自己坐在沙发上,原本正在专心读书,大但手机一震,他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手查看。这一刻,主动的专注被迫让位于不由自主的反应,仿佛大脑在瞬间被劫持,注意力化作碎片,飘零在空气中。所谓注意力资本主义,正是借由这类微小而频繁的瞬间悄然运作---在用户意识尚未觉察之前,已完成了窃取。

Hayes 说:「信息是海洋,你能跳进去;但注意力是船,越少的船就越昂贵。」内容日益泛滥的今天,真正稀缺的从来不是信息,而是那艘承载思维的船---也就是人类有限的专注本身。

他的比喻直指本质:工业时代,资本以机器为媒介夺走工人的时间与体力;如今,资本以算法为中介攫取注意力与意志。这种掠夺并不留有肉体的伤口,却足以撕裂精神的结构。年轻人刷着手机,沉迷于一波波更新的动态,精力耗散而不自知。

而那种「被看见」的渴望,更是这个系统运行的核心燃料。屏幕前,点赞的数字、评论的提醒,看似是连接的回响,实则是网络平台猎获用户注意力的诱饵。它满足了“存在感”的幻觉,却抹去了真实人际之间的温度和维系。

在这次访谈的一个片段中,一个孩子谈起自己对父母刷手机的感受。他说,那种父母盯着手机不断刷新,自己「被无视」的感觉让他觉得无聊、被抛弃,而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父母盯着屏幕。这一幕正是数字时代的缩影---家庭空间被无形割裂,屏幕成了人与人之间最坚硬的墙体。

Hayes 援引人类进化中的生物机制来解释注意力是如何被操控的。甜食能刺激愉悦感,小孩的哭声能唤起本能反应,而手机通知、红点提示、点赞数字,正是对这一机制的精准复刻。一条弹窗提醒,就是一个经过包装的钩子,借由身体深处的反射弧,把人的感知钓回系统设定的路径之中。

不过,他并未止步于批判。在播客后段,他也提到了那些试图重新夺回专注权的人:有人关闭通知,有人设置「专注模式」,有人组织线下读书会和实体交流。这些微小却真实的尝试,正在构建属于自愿注意的庇护所。

想象这样的场景:夜晚,一张木桌,一群人围坐,手中无手机,交谈着某本书的细节与情节。注意力在那一刻集中、完整、温暖---这是注意力资本主义所无法入侵的领域。

Hayes 提出一个极具穿透力的观点:人类出生之初,依靠哭声迫使大人回头,那是注意力作为「生存的前提」的第一次体现。在那一刻,注意力就是生命的社会契约。文明初期的人并不忙碌,注意力是面对面的、具象的、彼此回应的。如今,社交媒体将目光指数化,陌生人的注视流动成了快感的来源,而熟悉的连结却日渐疏离。

这种结构性的异化,已不再局限于名人。注意力的「被看见」机制如今已全民普及,青少年在社交平台上的每一次发言、每一条视频,都是在进行一场与注意力系统的交易。他们感受到的目光,既熟悉又疏离,既令人振奋也令人脱节。

博·伯翰(Bo Burnham) 在《八年级》(Eighth Grade)里呈现的正是这一点:那一代少年少女,正在体验一种从前只属于明星的注意力幻觉---焦虑、不真实、难以承受。但这种体验,如今已成为成长的一部分。

在信息喧嚣中,人们一边滑动页面,一边丧失方向。而 Hayes 在播客里发出提醒:并不是因为刷手机可耻,而是因为每一次「被迫注意」都在构建一个全然陌生的自我。这不是批评,而是一种同理的唤醒。他说:「我们都喝了那杯水,但也可以自己找一瓶好水喝回来。」

也许,人们终究会意识到:那声手机震动,不只是信息的来袭,更是意识被唤起的警报。学会在那一刻稍作停顿,为内心留一口气的空间。哪怕只有一秒,也是一种将自我从数字深渊中拉回的胜利。

这一期播客提供的,不只是内容,而是一次注视本质的机会。在一个连发呆都需要被提醒的年代,如何安置注意力,终将成为一个人理解生活、理解自我、理解自由的根本命题。

(甩干完毕)

读者们为什么会对注意力经济、注意力剥削、注意力资本主义这些词汇如此敏感,其实我也感到很好奇。我个人认为,注意力剥削只是这篇访谈里的一个类比。把现代人的注意力类比为工业时代工人的时间和精力,套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把资本主义对注意力的控制,和透过控制赢利的行为作为新时代里的「剥削」。

大家对于这些词汇的敏感,说明自己思想库里的武器有限,于是选择也就有限。我不知道大家读完脱水版之后有没有意识到一件事?就批判的力度而言,Hayes 把注意力剥削转化为一个纯经济问题,这是一种极大的退让和削弱。它当然是个经济问题,但驱动这种经济模式不受打搅地运行下去的,又是什么呢?

在这里,我也可以选择完全不用那一套意识形态的话语,换一个角度再来讨论这件事情,那就是在现代社会里有两种很强的趋势。一种是不断把人从群体中剥离出来,从地方、家族、家庭中剥离出来,成为孤立无援原子化的人。另外一种是不断把人进行异化,人变得越来越适应现代社会的同时,也就越来越不像是一个人。要理解这一点并不困难,哪怕三十年前,手机也不是人类身体的外在器官,但是在今天你很难想象一种没有手机的生活。

当一个人不断原子化,不断异化,他就从自然界脱离出来,从人群中脱离出来,从亲密的情感联系中脱离出来,逐渐变得越来越抽象。一个极度抽象的人,他的最大价值是什么呢?在极度抽象之后,他的血肉之躯,他的时间精力,他的情感体验这些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他自身就是一段信息而已,一堆数据而已。所以在今天,占有、控制信息和数据是所有平台最为热衷去做的事情。而所谓的注意力,就是个人和平台之间交互信息和数据的必要接口,钱总是从注意力上产生出来。

所以,我们也可以说注意力剥削是人类自己选择的结果,是所谓现代性的成果。它并不是因为出现网络平台之后才发生,而是在漫长的历史中,人们一点点放弃,一点点变异,最终达到了平台可收割的程度。这就像是一个社会文明程度越高,教育程度越高,收入程度越高,生育率就越低一样---好事不会让你全给占了,你得到一些便利,你得到一些提升,那么你就要放弃一些东西。

当然我很高兴有读者关注这个问题,哪怕它目前看起来还暂时无解,因为文明总是孕育着毁灭自身的力量。不过作为个人,其实大家目前还是有选择。就像是昨天晚上,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约我下楼喝啤酒,介绍两位新朋友和我认识时候发生的事情那样---我在三个小时里没有碰一次手机,而他们三个人手机不能离手,其中一位甚至在我们聊天时用手机看网球比赛。

这都是个人选择,我选择专心聊天,而他们选择带着三部手机参加聊天。如果你问我的观感是什么,我的回答是:我看到了束缚,我看到了不自由,我看到了主动拥抱异化。

最后,我希望你有逃离的勇气和幸运,我希望意识到你还有选择。

《注意力战争》原文地址:
https://www.theatlantic.com/podcasts/archive/2025/01/chris-hayes-attention/68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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