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19

远离漩涡


尽管这么做很伤功德,但是我还是想再提一下5月10日的那篇《网络福尔摩斯》。现在印尼官方已经公布了他们对巴厘岛凶案的调查结果,是不是验证了我所说万里隔空断案要不得?
没卵用,我知道的。我们在所谓后真相时代,印尼人说现场没有第三人,没有所谓的杀手,那是印尼人宣布的真相。社交媒体上的讨论依然在继续,当初各位信誓旦旦的网络福尔摩斯开始转而讨论为什么印尼人要隐藏真相?可见是为了维护当地旅游业的利益。于是,他们就得到了另外一种真相。
时常有读者问我,几时会返回社交媒体?答案是我不愿意回去。今天社交媒体在我的理解里,就是一边倒的狂潮,就是拖人沉底的漩涡。当初我的那篇《网络福尔摩斯》如果是发布在社交媒体上,那么当天我可能就已经被网友飞过来的砖头给埋了---他们不单会宣称我是错的,更是要证明我本质上是个坏人,收了印尼人不知道多少的榴莲和咖啡,不然“屁股不会歪得那么厉害”,不然对同胞的遭遇不会如此冷血无情。
当然,又会有读者恭维我说:以菜头你的战力,还会怕群殴不成?我不怕,但是我厌倦。网络世界是个术法横行的所在,很早我就弄清楚了一件事:无论网上的狂潮看起来多么凶猛,其实背后真实存在的人就那么一点。比如说一头偶像要上热搜,交点钱给社交媒体购买热搜位,剩下的事情就可以交给几百头粉丝,让他们反复疯狂发帖跟帖,于是就立即可以制造出人人都在讨论偶像的盛况。
但所谓的人人都在讨论偶像,从任何一个社交媒体平台的体量上来说,起码应该有上千万人发言讨论才对。不重要,有那几百头人就已经可以制造出千军万马,人声鼎沸的假象。这里面有个极简单又极玄妙的理论:互联网上真实的状况是什么并不重要,能够创造出网友的某种具体感受才最重要。
你在社交媒体上发了一条言,然后有三个网友换了二十个马甲轮流上来骂你,那么你的感受就是自己遭到了暴风骤雨一般地围攻,激发了相当广泛的反对和恶意。你因此推断,大部分网友都在反对你,都在敌视你,于是你感到震惊,你感到害怕,你感到绝望。但如果你能看到这二十多个马甲的IP地址的话,那么你瞬间就会明白,对方根本就没几个人,自己也没有遭到什么围攻。
明白这个法术的道理,但是人还是会对此感到深深厌倦。1997年我用物理系教授办公室的电话线连上互联网的那一刻,不是为了这些法术和这些法术后面的人而来的。
同样的,在那么多年的网络生涯之后,我也深刻认识到一件事情---类似我这样的人,对于网络平台,尤其是网络社交平台的所有价值,就体现在能够发言,然后这些发言能够引发一些热闹,而热闹等于流量,最终流量等于平台的利润。在天涯时代,版主们就通过置顶或者标注热帖的方式来引流,引流之后方便爆发冲突。如今拜托技术进步,有了算法的加持,要让人群像斗蟋蟀一样争斗起来,变得再简单不过。
今天去任何有推荐内容和推送内容的平台,你会发现内容上只会有两大类:一类是吸引你的注意力,能够把你的眼光黏住,提供娱乐消遣的内容;另一类则是你连续看了三条之后,就想跳上去逐一抽对方大耳光子的内容,每一条都能气得你七窍生烟。无论是哪一种,都想让你长久地停留在平台上,然后作为人肉电池为平台的流量池充电。
所以我时常去劝我那些因为上网而心情不好的朋友。提醒他们所看到的,都是法术人为制造出来的结果。提醒他们所产生的情绪,都是法术操控下产生的起伏。提醒他们正在充当平台的人肉电池,本来应该是他们去上网,而现在是他们让网给上了。
收效甚微。我的提醒只是一时半刻,他们却长久地处在网络环境之中。他们待的时间越长,这种法术对他们的训练也就越深入,他们的情绪也就越容易受到摆布,心态也就越容易变得败坏。我只好一次次说:不然你去品茶吧?不然你去读书吧?不然你去钓鱼吧?不然你去盘串吧?想要把他们拽进现实生活,从网络世界里挣脱出来片刻。
然而,最终的结果是他们一边品茶一边刷手机,一边读书一边刷手机,一边钓鱼一边刷手机,一边盘串一边刷手机。有些时候我都忍不住去想,当他们啪啪啪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偏过头去,伸手划开平放在枕头上的手机,边啪边看又有什么新的热闹?
很多年来,我对于所谓的“命”很感兴趣,想了解它究竟是什么。现在,我有了一个参考答案,那就是:世界上每时每刻有无数件事情发生,其中都隐藏了你未来人生的线索。那么,理论上来说,你的未来人生应该有无限多种可能才对。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原因是每个人只用特定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的特定层面。于是,基于这种观察方式,人人都对世界产生了某种特定理解。
而一个人如何去理解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会变成他认定的那个样子。于是,这个人所能见的,所乐见的,就决定了他的未来,这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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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18

画了一整年

 


去年的今天,也就是2022年5月18日,我写过一篇《今天,是我画的题图》。那是我第一次用AI 绘画,并且把画作​作为当天文章的题图。从那一天开始,我学习了一整年AI 绘画,并且为每一篇文章​配图,每篇文章通常配图3张。所以,​在一年之后我应该发布了超过1000张AI 绘画作品。
老读者们还记得我的第一张AI 绘画作品是什么样么?​我把它找了出来,大家不妨和今天的题图做个对比:


这张图片很模糊,因为当时​的AI 软件只能生成很小尺寸的图片。为了视觉上好看,​我做了强制放大,这样看上去是满屏,所以​就更加模糊了。​如果想看到最原始的图片,其实是下面这个样子:


今天我画的题图,是9:16的壁纸尺寸,内容是表现纱巾​这种布料的质感和颜色,以及纱巾上的​光影变化。一年之间,前后​对比很强烈,不是么?
在这种前后对比所展现出来的变化之中,我个人能力的提升占小头,AI 绘画软件的进化和提升​占大头。前后一年,AI 软件已经拥有了很好的表现力,只需要一条很简短的指令,就可以生成漂亮的图片。而我本人,也因此从一个只学过一下午素描的绘画小白,​变成了一名可以为自己文章配图的插画师。
为此,这里我特别感谢几位​好朋友:
---感谢西乔,是她开启了我的AI 绘画道路,也是她不断教我绘图技巧,更是她一直分享自己的会员账号给我​;
---感谢李笑来,他慷慨地提供了图形服务器,让我们得以在上面部署AI ​绘画软件,然后他还不跟我抢​使用时间;
---感谢霍炬,他不辞辛劳义务搭建服务器,调试安装升级和维护AI 绘画软件,让我有大规模试验AI 绘画的场所​;
---感谢屹州,如果没有他,我就无法接触到Stable Diffusion,也无法尝试它的各种新特性和新版本。
回顾整个学习AI 绘画的过程中,​是什么让我感觉到最快乐?不是技巧提升,不是个人进步,不是知识累计,而是通过这件事情,​让我得以和故友重逢。我和他们在互联网早期就相互认识,​但是星散各地,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虽然可以在通讯软件上随时联络,多年来我们却安安静静地天各一方,只有偶尔的寒暄​问候。
这次因为有了AI 绘画的大爆发,使得我们重新在网上相聚,又有了共同话题,又有了共同行动。在那些隔着大洋和时区的夜半讨论中,我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2000附近​的那些激动人心的好时光。
​昔日重来,老友仍在,这让我感觉到快乐。
至于说画了一整年这件事,我倒觉得算不上什么​。因为反正​我每天都要更新,反正我每篇更新都需要图片。无非是过去需要去免费图库翻寻,如今是自己用AI 软件画上​三张。AI 绘画这件事情一开始是个具体需求,然后就变成了个人习惯,​和刷牙洗脸吃饭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在我内心里,并没有任何想成为画家的念头,于是也就没有什么压力,并不需要​自己每天比前一天画得更好一些。况且,我也并不知道怎样才叫“更好”。我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楚,我就是一个插画师,而且是给自己的文章配插画。无论今天画成什么样子,画了什么主题,​总归是要比我去网络免费图库找来的那些图片要强,所以我也没有多少心理负担。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心态,​反倒让我从中找到了很多乐趣。在过去的一年中,许多敏锐的读者不止一次深刻地​指出:和菜头你今天就是为了这瓶醋,才包的这盘饺子。他们说得没错,的确是有很多次我因为画出了一张满意的画,​所以我才临时决定为这张画配上一篇文章。在那种时候我也很快乐,内心无欲无求,就想赶紧写完文章,也好珠联璧合,​交相辉映一下。
今天的人们喜欢在网上讨论自律,讨论坚持,讨论自我成长,讨论​认知增长。其实事情没有那么复杂,行动能解决大部分问题,能终结大部分讨论。我到现在也没能想清楚AI 绘画究竟是什么,有何意义,也没能想清楚AI 绘画版权归属​这样的问题,但是并不妨碍我画了一整年。我发现人在绘画的时候不会去想这些问题,他所需要面对的是一个个很具体的细节​。解决好了,就能​得到一张满意的画。解决不好,人就卡在那里,需要另外想办法。
​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很有趣,也很恶毒的新单词,叫做“认知肥大”。大笑了一通之后,我不得不承认它恶毒得​很有道理。情况的确是这样的,之所以会有那么多的网络讨论,人人都可以就AI 绘画发表一点个人见解,这就是认知肥大、行动萎缩的​体现。有多强的见,就需要有多强的我​,所以说是我见。
在过去这一年里,通过AI 绘画我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那就是​无我。如果我对自我的执着非常强,那么每一次读者的批评,每一条读者的建议,对于我都会​构成巨大的心理负担。所有这一切的着眼点并不在技巧​或者能力,而是在于我本身。你应该画什么,意思是你应该画什么才​配得上你。你应该画什么才对,意思是你应该走在什么道路上才​对得起自己​。于是,我就会把自己束缚起来,​要去完成他人对自己的期待,完成自己对自身的期待,好让自我感觉到满足。
如果是那么去想,​画一个礼拜都坚持不下来。我是不是画家,我能不能成为艺术家,我的AI 画作能不能和我的文字达到相同水平,这些问题都关系到我​对自己的认知和评价。而我是否觉得有趣,我是否觉得快乐,我是否觉得有创作冲动,这些问题则涉及到个人感受,更为原始和本能的​人性。关心后者,这是我​这一年来前进的动力---我​如何感受比我是谁更重要。
最后,让我用今天的AI 技术重新绘制一遍当初的第一张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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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17

抱怨前想想自己的年纪



网上每天都能看到抱怨,但我认为那是年轻人的特权,不大适合中老年人。今天我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在网上抱怨AI 绘画工具Midjourney 难用。这让我一下子来了兴趣,因为我已经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感觉相当不错。

他抱怨的理由是Midjourney 没有提供一个他熟悉的工作界面,而是要让他去另外一个叫做Discord 的聊天软件,在软件的聊天频道里生成图片。看到他的理由,我觉得在检讨Midjourney 的得失之前,他应该先去检查一下自己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
几周前,中文互联网上有一批流行帖子在介绍Midjourney ,传播的核心点是“11个人的小团队支撑起AI 绘画方向的巨头公司”。这是个事实,Midjourney 团队没几个人,但是拥有上千万用户,创造了上亿美金的营收,比当年的Instagram 还要厉害。不过,在这些介绍Midjourney 的帖子里,却极少提到他们使用Discord 来运营和推广自家产品这个神来之笔。
在国内,假如今天你作为初创互联网公司,想要推广一款自家的AI 产品,你能去哪里呢?首选是小红书,请人在那里写关于你家新产品的笔记,然后靠着好姐妹传播。次选是B站,请Up 主在那里拍摄使用你家新产品的教程,分享使用心得和成果。最后是抖音和微博,在那里增加一点曝光量,让人们知道这款新产品的存在,以及它能做什么。
Midjourney 它们早就不走类似的道路了。许多海外的互联网新产品,目前都是直接入驻Discord,在那里建立起聊天频道。这种做法最大的优点是:用户可以直接教用户。当一名用户想要生成一张图片的时候,他需要在聊天频道里公开输入自己的指令。Midjourney 的机器人收到指令之后,会在频道里公开返回生成结果。其他用户如果觉得图片还不错,可以立即找到对应的指令,马上就能开始学习和模仿。
在Discord 的聊天室里,大家在不断输入指令,系统在不断返回图片,如同流水一般连绵不绝,看起来大概像是下面这个样子:


比如说,你现在看到这张机械狗的图片,觉得大有可为,自己也想做一张类似的。那么在图片上方就是具体的指令---corgi humanoid, h.r. giger 。一个完全不懂英文的中国用户,看到这行字也能立即通过翻译软件进行查询和学习:
corgi,哦,这是小短腿柯基的英文;humanoid,哦,这是类人机器人;h.r. giger,哦,这是瑞士超现实主义艺术家Hans Ruedi Giger,他擅长画人形机械生物,当初是电影《异形》的设计者之一;Style,斯待,风格的意思。整条指令加在一起理解,那就是依照画家Giger 的风格,绘制一张柯基的人形机械人的画。
频道里所有的人都能看到,看到了就能学习,学到了当场就能自己亲手尝试一次---所以我说这是新产品运营上的神来之笔,完全是思维模式上的不同。无论是小红书,还是B站抖音微博,目前的传统推广模式还是自上而下,从某个大神,某个大V 开始,自上而下教育其他用户。但是在Discord 频道里,却是用户之间相互平行教育,相互平行启发,学习速度和效率不知道高了多少倍。并且,这种现场教学现场尝试的方式,在吸引用户扩大传播上,速度和效率也不知道高了多少倍。
关于这种运营模式,我其实之前在《教小朋友用Midjourney》一文的中后段有过详细的介绍。
回到那位抱怨Midjourney 不好用的大叔,​他大概从未意识到这种问题。在使用了​没几分钟之后,就开始了抱怨。我能理解这种抱怨,他真正抱怨的是Midjourney 官方没有按照他的习惯,他的偏好,给他提供一个网站​。在那个网站里,做好一个巨大的输入框,方便他输入​绘画指令。​在输入框的右下角,有一个大大的“生成”按钮。最后,页面下方是他过去生成的图片历史---
如果Midjourney 把自己的产品做成这样,他就会感觉到熟悉和亲切,这就是他认为的​互联网产品,尤其是互联网工具应该有的模样。而这里所说的“应该”,其实并不是表示一种真理或者规定,​它的真实意思是:人们过去是这么做的,那么现在也应该依然那么去做,否则的话,就值得抱怨一番。
所以我建议他去检查一下自己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就像是我曾经做过的那样。上网​二十多年,越到后来我越明白一件事:互联网世界​从根本上是偏向新生代的,是偏好年轻人的,总是会优先满足他们的喜好和需求。我觉得什么新产品不好用,不顺手,尤其不是功能上的缺失,而是我个人使用习惯上的不适应,那么我会去看一下我的身份证,问自己三句话:​
---我是不是太老以至于学不会新东西了?
​---我是不是太老以至于觉得我年轻时的一切都应该是圭臬?
---我是不是太老以至于拒绝去理解​我所不熟悉的形态下面的真实用意?
经常问这三个问题,​我就可以克服自己内心的惰性和抗拒,减少很多无谓的抱怨。为了学习使用AI 软件绘画,我得学习如何在本地部署Stable Diffusion 这样的开源软件。为此,我必须重新学习在VScode 里面使用命令行进行操作​;同样的,我也得学习如何使用Midjourney 这种封闭商业软件。为此,我必须前往对于我而言全然陌生而且功能繁多的Discord,从零开始​。
在一开始,内心会有畏难情绪,情绪会有焦躁不安,但通过反复问这三个问题,​这一切负面因素都能克服,注意力最终还是能转回学习上去。今天在互联网上所有我感到顺手的存在,都源自我的年轻时代​,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因为那时候我年轻,互联网世界围绕着我这样的人做服务。今天在互联网上所有我感到艰涩的存在,原因是我自己已经不是互联网服务的主要目标,所以我得加紧两步赶上,因为没有人会等我,互联网的​列车上并没有设立中老年人专座。
​二三十岁时,抱怨是活力的象征;​四十岁之后,抱怨是衰老的征兆。​可能有很多人会不同意,但我就是这么想的。

Power by Midjourney V5.1
Prompt: woman in blue dress standing near tree branches, in the style of floral surrealism, samyang af 14mm f/2.8 rf, terracotta, hyperrealistic fantasy, light crimson and sky-blue, distorted, exaggerated figures, tabletop photography, --v 5.1

2023-05-16

开个好头

 


​昨天的《仅有他汀是不够的》一文中,还有一大段话并没有说。考虑到文章已经超长,而且和主题无关,所以当时就整体去掉,留在今天单独重新写一篇文章。
今天我们这些还活跃在网上的中年人,差不多都是在1990年代开始上网的那一批网友。当时大家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孩子,如今人生过半,都变成了中年人。这也就意味着今天的小朋友们,作为人类的第一代,在网上目睹了活生生的中年人,目睹昔日的网瘾少年、网瘾青年怎么变成的网瘾中年。
所以,我们是给他们开头的人,也是给他们打样的人。
当我们中的一个熟人故去,如果小孩子们看到的是一帮网瘾中年因此正在忙不迭地大把吃药,疯狂翻阅健康膳食指南,翻着白眼摇头晃脑背诵养生三十六诀,他们对我们会有怎样的看法?他们会不会很失望?会不会说一声:哈?就这?
我们败了,草贼大败。因为面对生活,面对死亡的时候,类似的行为说明我们并没有多少底气,更没有什么真正有效的应对方法,有的只是方寸大乱,有的只是贪生怕死。在观察者眼中,狂抓稻草其实就是对生活无能为力的表现。这怎么不会让人感觉到失望呢?
叔叔阿姨们嘲笑爷爷奶奶们买保健品,买养生枕头,买磁疗贴片纳米饮水杯的时候,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自信笃定?事情落到他们自己头上的时候,情况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大把吃西药未见得比大碗喝偏方更高明,按照健康食谱吃饭未得的比醋泡黑豆醋泡大蒜更先进,HIIT也未见得比五禽戏金刚功更科学。五十步笑百步,自古如此。
回想1990年代上网的时候,我用的是36.6K的破猫,连线是通过自家的电话线,费用是每月过千,体验是在断网的间隙快速浏览几个网页。那为什么我,以及当时的我们还要去上网,还要坚持登入互联网世界?
因为那里有自由,有心的自由。那里有未来,有新生活的可能。于是在其后的几十年间,我们从互联网的尝试者变成了深度使用者,更有一部分人成为互联网世界的创造者和建设者。所以才会有今天我们集体在网络世界里悼念一个自己人的盛况,也才会有程序员接力帮助亡者实现数字永生遗愿的壮举。
现实世界中没有这种可能,也没有这种风俗。在现实世界里一切不过是一场白菊花装饰的告别会,一个需要打着伞运送的骨灰盒子,一块立了碑的几平方米的土地,而这块地大概有十几二十年的使用权而已。
在从新鲜到熟悉的学习互联网过程中,在从参与者到建设者的创造网络世界进程中,我们释放了内心深处创造的激情,我们因为在网络世界里不断实现自己的想法而感到自由,我们更因为在现实世界之外开辟一方新天地,试图移民永居而战胜了对不确定性未来的深深恐惧。
我们曾经是那样的年轻人,再看看现在的我们,不觉得在路途之中大家迷失了吗?不觉得这样的变化让人羞愧难当吗?我们的朝气呢?我们的激情呢?我们的创造力呢?我们对自由的热爱呢?我们曾经拥有的无限勇气呢?
曾几何时,我们为现实世界所束缚,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禁止,都是不许可,因此我们跑到网络世界里寻觅无拘无束的自由,寻觅从束缚中逃脱的地下铁路。IRC不就是为了让我们和陌生人随意聊天的工具么?BBS不就是为了让我们可以自由自在自我表达的平台么?Homepage不就是让我们在数字世界中获得的第一块私产么?整个雏形阶段的互联网世界,不是一早就把现实世界中不存在的选择权交到我们手上,让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可以主动选择和自己想要交往的人认识交往吗?
我们曾经是热情的人,勇敢的人,热爱自由的人,冲破束缚的人。然而此刻,一条死讯传来,我们就成了伸手找药的人,翻阅健康食谱的人,健身房交年费的人,转发养生秘诀的人。难道大家就没有觉察到,自己再一次被牢牢束缚了起来?因为对死亡的恐惧,把自己牢牢束缚在这些规定动作里?把自己束缚在活着就是一切的想法里?我是说,每一次有类似的消息传来,大家为什么没有任何一点新花样?大家当年在跟帖区里的机灵劲呢?大家当年在BBS里创造新梗新文体新梗图的创意呢?
吓傻了,击垮了,作为中年人,我们并没有在后辈眼中体现出一点点这一代人的不同来,没有体现出智慧和勇气,也没有体现出洞察力和幽默感,更没有体现出面对死亡时有什么额外的手段。出走半生,创建网络世界,归来没有明月夜、短松冈,相顾无言,依旧是枸杞水、保温杯。我想拖长了声音大声问一句:那---个---他---妈---的---如---风---少---年---呢?死哪儿去了?
在自我成长的层面上,我们需要为自己人开一个好头。在道德义务的层面上,我们也需要为年轻人开一个好头。否则,中年的人生就太让人感觉到畏怖了,人生的终局也就太让人感到恐惧了。而在恐惧控制之下的内心,无法冲破恐惧的束缚,为此吃一切药丸,吞一切蔬菜,举一切杠铃,转一切养生贴,则会让更多人对于生命本身深深失望。
麻烦大家再努力一回,开个好头行吗?就像我们在1990年代开启互联网世界,在2000年代开启web2.0时代,在2010年代开启移动互联网时代一样,开个好头,让更多人看到希望,点燃热情,感到乐趣,找到意义,觉得这一趟地球之旅值得,行不行?
在1990年代我们打破现实生活的束缚,在2000年代我们打破中心服务器的束缚,在2010年代我们打破Web和PC的束缚,一次次怀抱最大的勇气投身未来,又在未来的世界中找寻更大的解脱和自由,这说明我们有能力做到。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一道大题了,虽然不需要我们立即面对,立即回答,但是作为中年人我们需要着手去做准备,看能不能再一次从生死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最后,送给各位中年朋友一句我很喜欢的话:
降服生死军,能竭烦恼海。如披犀甲,达成彼岸。
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既然已经做了开路者,那么未来也将会是摆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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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15

仅有他汀是不够的

千江水映千江月


​今天早上,当我得知网友左耳朵耗子(陈皓)于上周六突发心梗去世的消息时,内心相当震惊。许多年来,我经常在海外社交媒体上看他的发言。尤其是去年年底以来的这段时间,作为一名资深程序员,系统架构师,他对新兴的AI 技术相当投入,于是不断有人转发他的发言到我面前。他大概是我在网上所知道的程序员里,第一个提出要利用AI 实现“数字化永生”的人,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要在网上给自己制造出10万个分身来学习所有的人类知识。
如今左耳朵耗子猝然辞世,他的个人愿望也就成为了遗愿,虽然我们之间并没有多少交道,但是每当想起这件事还是会令我无限唏嘘,感慨好人不假天年,而无常又太过迅速。
和网上所有的死亡一样,左耳朵耗子的噩耗同样不能摆脱实用主义的需求。从下午开始,我在网上已经看到了大量的中年养生内容。分析程序员和心梗高发之间的关系,分析中年人应该注意哪些养生项目,在很多群里人们在相互推荐口服他汀---一种降低血脂,防御心血管疾病的处方药。最夸张的一个人,说是看到消息就立即下单购买了一台AED,自动体外除颤器,准备放在家里备用。
我个人从来都不赞同这样的做法。一个人的死亡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一定要从死亡的个例中找出某种教育价值,用来帮助到活着的人,我认为不是很合适,最起码不应该是死讯传来当天之内应该做的事,这一天应该先让路给哀悼和怀念。他汀明天找医生开也来得及,AED再怎么快也得在路上走几天,并不急于一时。
但这是我的个人观点,我的某种个人偏好。我的好恶不能左右人们,不能阻止人们按照实用主义精神所做的这一切。我甚至都不能批评谁,因为没有人特地地针对左耳朵耗子,无论是谁死了,大家都会建议戒烟减肥喝枸杞,量血压测血糖锻炼身体,饮食清淡早睡早起。所以我觉得这就是法术,一种中年人在自身和死亡之间建立起来的心理安全屏障。
既然大家都喜欢那么想,那么不妨我就沿着这个方向再多说几句。
不管大家对死亡是怎么一个看法,也不管大家个人意愿如何,承认与否,事实就是我们这批在1990年代开始上网的人,已经活在死亡的阴影之下。而每次听闻死讯之后所谓的“反思”,在我看来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价值。而从反思中提炼出来的所谓“教育意义”,在我看来对大家没有任何的帮助,如果有任何一丁点用的话,大家何必每次听到噩耗又重复一遍呢?这是无用功的典型特征。
每次听到熟人的死讯,大家就开始施法,做上面说到的一整套规定动作。有用么?左耳朵耗子是个好人,乐于助人,乐于分享,许多程序员因此蒙受他的恩惠---大家比他做得更好么?还是能比他做得更好?那么,成为一个好人阻止了无常的到来了吗?
左耳朵耗子是个成熟的,强大的程序员,他的技术比大多数活跃在网上的程序员都要强,也是他安身立命的基础。同样的问题,拥有强大技能阻止了无常的到来了吗?
有人会问,这些问题和大家的反思有什么关系?有关系啊。这不就是大家反思的逻辑基础吗?某人死去了,但是我做的好事比他多,所以相同的事不会落在我头上。某个程序员死去了,但是我的伏案工作比他少,所以相同的事情不会落在我头上。面对死亡,因为我锻炼了,因为我多吃蔬菜了,因为我早睡早起了,因为我每年定期体检了,所以相同的事情不会落到我自己头上。口服他汀不是这个逻辑么?购买AED不也是这个逻辑么?
问题是,大多数人对于左耳朵耗子的个人生活都一无所知。我们知道他的健保投入么?我们知道他的膳食习惯么?我们知道他的作息时间么?我们知道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他的猝然离世么?如果大家都还算是个诚实的人,我们应该坦然承认:我们并不知道。
如果左耳朵耗子其实做得都比大多数人强,然而他现在离世了,那么所有这一切所谓的“反思”意义何在,又有什么立足点?
所以之前我说,我不喜欢类似的所谓反思,所谓的总结,所谓的找寻教育意义。因为这在我看来就是轻浮孟浪,就是回避闪躲。大家要反思什么呢?我们的年岁已经到了这个地方,死亡已经张开自己的黑色双翼无差别地在任意时间随意扼杀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是谁不是谁,谁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差别真的很大么?
当无常降临的时候,当真和你吃了什么,睡了几个钟点,炒菜里放了多少油盐有很大关系么?是不是你吃全素,无常闻到你身上的清淡味道就会转身离开?不会的,我们已经到了人生的奥德赛阶段,已经漂流到了那个岛屿上,巨人已经把我们关在了山洞里,随心情好坏随意拣选一个用签子穿了在火上烤。
山洞就在那里,巨人就在那里,炉子就在那里,此时你考虑自己的皮下脂肪多寡,洗澡频次高低,觉得凭借这点事就可以改变或者拖延烧烤的命运,这岂不是一种痴人说梦?现代社会的确是在制造幻梦,在这个幻梦里,人们普遍把死亡当作是一种疾病来治疗,而拒绝把它当作是生命的正常组成部分来接受。
请暂且放下养生常识,心梗的888个常识,把它们放在一边,去网上翻一翻人们对左耳朵耗子的悼念和回忆文章。看完这些文章然后麻烦回答我:你觉得左耳朵耗子是个怎样的人?你觉得他过了怎样的一生?在无常敲响你家大门的时候,你认为自己能否比左耳朵耗子做得更好?更值得人们尊重和缅怀?更少遗憾和不满?
Valar Morghulis,凡人皆有一死。每当灰色的马从迷雾中前来,喘息着带走那些我们曾经熟悉的灵魂前往乌有之乡,每次其实都在提醒我们生死事大,无常迅速,都在敦促我们尽快找寻自己生命的意义。因为死亡无法避免,死亡无从改变,所以我们要从这注定的命运里找到解脱,找到自由,而不是被痛苦、恐惧、遗憾所牢牢束缚。
在个人和死亡之间放置再多的他汀,放置再多的AED,都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连带那些蔬菜,那些低盐,那些锻炼,那些子午觉阴阳水,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都不过是在恐惧大魔王面前祭坛上的祭品。这注定是无效的献祭,因为人们所献祭的如此之少,想要得到的却如此之多。
而献祭的人群可能并不知道一件事情:左耳朵耗子正在永生的道路上---因为此时此刻,正有一群程序员在打包上传左耳朵耗子的所有博客文章,所有的社交媒体发言,用这些资料去训练AI 模型,试图在数字世界里实现左耳朵耗子的遗愿:获得数字永生,拥有10万个分身,永不停歇地学习人类所有的知识。
毫无疑问,这就是左耳朵耗子在生前为自己找寻到的生命意义,是他用尽身心之力所热爱的事物。所以现在他故去了,会有程序员蒙受感召,愿意接力,为他去实现梦想。他汀做不到这件事,AED做不到这件事,中年养生888法同样也做不到这件事情。
死亡不是疾病,没有人能治愈死亡,但是人们的确有办法在短暂的一生中达成超越死亡的成就。关于这件事,我建议大家都多去想一想。既然都那么喜欢总结归纳,都那么喜欢教育意义,那么我认为在左右耳朵耗子辞世这件事情里,没有什么教育意义比这一课更重大。
关于死亡和无常,以前你可以说你并不知道,但是现在你知道了,就再不能装作不知道。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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