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23

草台班子


王小波喜欢在自己的小说里反复写一句话:未来的世界是银子的。但他没有​说此刻的世界究竟是黄金的,还是青铜的。在​中文互联网世界里,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话:这个世界是由草台班子构成的。​后来有人又加了一句:一切都是对付着能用。

上一次想起这两句话,是马斯克试射运载火箭之后,人们发现他没有按照惯常方式为火箭做一个巨大而坚固的发射台,于是地面吹出了一个大坑,有人因此怀疑火箭发动机之所以没有全部打开,原因就是地面吹起的石头击中了其中的某几个,导致点火失效。
我不认为马斯克围绕火箭组织了一个草台班子,但是当我看到发射台的大坑时,我觉得“一切都是对付着能用”这句话也​并没有错。
今天凌晨,人们发现一艘潜水艇在泰坦尼克号边上内爆之后的残骸--- 100多年后泰坦尼克号的死亡记录再度添加 5 人。​然后更为详细的消息传来:潜水艇是违规操作,没有定位功能,单层壳体,无法从内部打开,全电动无机械操作方式,无备份操作方式,乘客无座位,​乘客移动可能造成潜艇状态失衡。
就这样一艘潜水艇,​开展了商业探险活动。此次下潜探索泰坦尼克​号残骸,单人票价 25 万美金。富豪大佬和他的家人,连带潜艇公司的老总一共五人,都​在这次事故中罹难。
这件事情让我对​眼前的世界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下潜到海面以下 3000 多米,依照我原来的想法,一定会由具备相当专业能力的公司来操办,而且一定会制造相当先进的​潜水艇去执行,并且一早就充分考虑了逃生和救援策略。但现在看起来,也就是做个一个粗糙的铁皮罐头就开始执行这次​单程之旅。网上有一种说法,这家公司的潜艇下潜深度只有 1100 米,但实际上他们去到了 3000 米以下。

然后​在我理解中,富豪都应该是很惜命的人。在做这种危险的深海旅行之前,应该会找专业机构或者人士,对潜水艇进行安全评估,对潜水艇公司进行​能力评估,确信对方有合格的设备和足够的能力保证自己的​航行安全。但现在看来,整件事情被简化为花 25 万美金买个座,人齐了就发船,大家去到海面以下 3000 米看看泰坦尼克就回。
从来没有那一刻能比现在更让我相信:这个世界是由草台班子构成的,一切​都是对付着能用。以前我觉得这就是一句略带负气的玩笑话,​但是笑着笑着却觉得它越来越真实。
我忍不住去想:如果这句话是真的呢?然后我惊恐地发现,如果认定这句话是真的,反而让世界上的许多事情都​变得可以理解,可以解释。比如说它解释了为什么过去的三次世界经济危机中,经济学家得以成功地预测​到了其中的十次,​并且阻止了其中的零次。
再比如说俄乌战争之前,全世界没有一个军事专家成功预测到​战争会打成今天这个样子,而是普遍认为乌克兰人抵抗不了多久,​普遍相信俄罗斯依然是世界第二军事强国。
它也能解释为什么一个年轻人接受了十六年完备教育,在森严的教育体系下拿到一张毕业证书之后,来到用人单位却发现自己是个废物​,需要从最简单最基础的东西学起​。
相信这个世界是由专业机构的专业人士,利用专业技能来维护和运转,我现在认为​这是广告​轰炸的结果,就像是电视广告里那些在高档写字楼里西装革履开会的人们,卖给你还是破烂的保险,勉强有效的药物。真相很可能是人们的生活中大量充斥着临时组建的草台班子,一帮二把刀七手八脚七拼八凑做出某个产品或者服务来,​大家对付着能用一下,​达成目的就行。
达成目的对人类而言很重要,换个角度想一想,也许世界上的确存在着相当专业的深潜探险公司,​能把人活着送下去,然后再活着接回来。保障船和潜艇失去联络半小时,紧急救援程序就正式启动,全自动救援潜艇就开始下潜,准备​急救。但他们可能不会同意把客人送到泰坦尼克号​边上去,他们认为那已经超出了自己保障能力的边界。或者,他们需要很长的时间去准备,需要花费​数以百万计的金钱。
那么,二十五万美金一个座,人满开船,直下 3600 米,近距离观察泰坦尼克号,回来接着吃晚饭---这种​服务就成为了首选项。运气好,​这就是一次成功的探险。运气不好,那也是一次​成功的葬礼。重点在于,为了满足这种需求,可能人们手头并没有那么多选项​。
这么想一想,我倒也不是很难过。如果草台班子,以及对付着能用的产品和服务,它们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那么看待人和事的重点​需要做一点点修正。不要再去期待所谓的专业人做专业事,而应该去确定重复​和冗余。
​什么是重复和冗余?那就是如果我们接受了草台班子理论,势必需要对这个世界为什么能正常运转​给出新的解释。解释就是重复和冗余---虽然是草台班子,如果他们只做一件事,而且做得次数足够多,那么他们提供的产品或者服务​就可以算做是可靠的。
虽然是东拼西凑勉强能用的产品和服务,但是如果提供了足够多的冗余,那么它也​还是能用。就比如说建筑标准,它考虑了大部分的偷工减料,也考虑了所有人家不断过户之后每次装修打薄一层,然后制定了一个相当冗余的标准,以至于大家那么折腾之后,还能确保建筑物有 70 年的​寿命。
这个世界是由草台班子构成的,一切都是对付着能用。然后,现在我们就要达成目的,等不到专业机构专业人才专业水准出现。那么就只能在草台班子提供的对付着能用里面,挑选那些重复次数多,冗余足够​大的东西。最后,祈祷自己还有一点运气,​就可以剪彩或者按下启动键了。
即便如此,文明还是出现了。​不单修筑了金字塔,还把人送上了月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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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22

端午节快乐


端午节安康的传染烈度之前没有哪一年能和今年相比,早上起来,整个朋友圈全都是“端午节安康”,一条“端午节快乐”都没有。在我的大脑深处,一个记忆比对单元被紧急唤醒,开始扫描对比我十岁之前、二十岁之前、三十岁之前和四十岁之前的端午节记忆,看看在那些古老的储存单元里有没有“端午安康”的​记录。

结论是没有,于是我大脑的自我防御机制自动激活,​因为判定结果是记忆正在遭到入侵和删改---有什么人试图发起注入式攻击,强行把“端午安康”植入大脑,并且从此取代“端午快乐”​。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们还在端午安康病毒上绑定了一个催眠程序,这个催眠程序试图说服我去相信,端午节是屈原的祭日,因此是一个悲伤和缅怀的日子​,不应该​怀着快乐的心情去庆祝。
我的逻辑模块随之紧急启动,它迅速地检索了各大民俗节日,​继而锁定了春节。春节前夜叫做除夕,夕是一种可怕的年兽,会在这一晚​攻击人类定居点。所以人们发明了爆竹,用爆竹发出了巨大声响和浓烈气味驱赶夕,于是这一晚被称之为除夕。​逻辑模块继续运算:根据端午安康的相同逻辑,除夕之夜应该充满恐惧和不安,​那么就应该说“除夕安康”才对。然而对比记忆单元中的数据,人们在除夕说除夕快乐,并不说除夕安康,除夕安​然,除夕平安。
相同的逻辑,产生不一样的结果,其中必有一个错误。于是逻辑模块继续工作,​这一次锁定了寒食节,并且找到了寒食节最著名的那首诗:
  • 春城无处不飞花,
  • 寒食东风御柳斜。
  • 日暮汉宫传蜡烛,
  • 轻烟散入五侯家。

逻辑模块​决定临时调用文学模块,要求后者分析这首诗的主体情绪,判定它究竟是充满了对介子推的缅怀和哀悼之情,还是充满了欢乐轻快的人间​烟火气息。文学模块针对春城、飞花、东风、斜柳、日暮、轻烟的分析显示,这首诗充满了柔和、轻快的​春日氛围。人们并不说“寒食安康”,人们也并不说“寒食防火”​,结论是人们并不必然地哀悼那些具有悲惨命运的​历史人物。
接下来逻辑模块的运转速度​猛然提升,开始主动询问文学模块​:月亮的象征人物是谁?答案是:嫦娥。嫦娥象征的​意义是什么?象征着人们对永生的​渴望,对婚姻的背叛,和对孤独的恐惧。于是,逻辑模块再次读取记忆模块,想从中检索关于“中秋安康”、“中秋永生”的​记录。答案依然是零,逻辑模块最终判定​端午安康的理由是诈骗,中国人没有这种的习俗,正如端午节没有穿白戴孝的龙舟一样。这时恶毒模块悄然上线,​阴恻恻地补充了一句:端午节要悼念屈原的话,人们手腕上就不应该挂热情的五彩绳,​龙舟比赛时也不应该击鼓,而是应该吹唢呐。
工作完成了,逻辑模块移交大脑动力给​记忆单元。记忆单元找到外部攻击记录专区,​在那里新增了一笔记录。这是一个很大的专区,​随着时间流逝,类似端午安康这样的注入式攻击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上一笔记录就在几天之前,有一段关于鼠头的记忆,差一点被强制篡改为​鸭脖。当时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那个鼠头上疯狂打上鸭脖的标记,试图把它作为鸭脖永久写入​所有人的记忆单元。
今年我很幸运,​因为逻辑模块工作正常。甚至在检索记忆的过程中,再次发现了“屈原”条目下的两条注解​:1、他爱楚王​;2、​他是楚国大巫,大巫复归天地,何哀之有?以自身祭祀而已。​但是明年呢?后年呢?​我并不能确定。今年我的朋友圈已经全都是“端午安康”了,我在目睹人们凭空创造民俗,扭曲​记忆。也许他们很快就会成功,端午安康将会全面替代端午快乐,甚至他们或许会创造出往江河水里​放生新鲜糯米的新民俗,打造出纯白色​的龙舟并且确定为惯例。
但在此时此刻,我还是可以说一声:祝你端午节快乐!有人听了要纠正我,那么:祝你端午节快乐!​有人听了会很愤怒,那么:祝你端午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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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21

知见障



我第一次看人往红烧肉里放糖时​,完全不能接受:都放了盐和酱油了,为什么还要放糖?并且我用我的经验继续推导:红烧肉本来就油腻,加上糖岂不是​吃起来更加油腻?我觉得我的看法是正确的,直到我自己开始学习做菜,照着菜谱尝试过 20 几道菜之后​才知道几个​事实:

​1、在​菜里加糖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烹饪技巧;2、在咸味的菜里加少许糖,能够​提鲜,时蔬的话则更容易入口; 3、五味之间的关系不是彼此对立,它们​可以彼此调和,相互成就。
我认为第三点最为重要,因为之前我的所有不接受,我的所有障碍都建筑在一个错误的​知见上:​咸味和甜味是相互对立的,彼此之间是​有你没我的关系。破除了这个知见,厨房的小天地顿时为之一宽。
我第一次遇见​入室盗窃时,还是个学龄前幼童。窃贼毫无痕迹地打开门锁,​偷走了家里的粮票和红灯牌收音机。周围的邻居们赶来围观,宽慰我们说​:幸好当时人不在家。有陌生人闯入自己家,以及领居们的安慰让我产生了强烈的不安全感,我开始不再相信大门和锁,我要大人随时​都在我目光所及之处。
警察来了,他们用一种化学制剂涂抹在门把手边上,大人说这是为了提取​窃贼的指纹,那玩意儿把门上红色的漆皮烧灼出两大块白色的圆斑,​但他们并没有告诉我们究竟有没有提取成功。警察收队走了,​我开始等待。我认为过几天警察叔叔就会抓到坏人,把那台红灯牌收音机送回来,这样我就又可以听小喇叭​节目了。一个月过去,三个月过去,半年过去,​没有任何消息。
我问父母,​警察叔叔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抓到那个小偷。父母回答我说​,多半是抓不到的,而且大多数通常小偷都抓不到。那一瞬间我就觉得自己的世界裂开了---不单我的家不再安全,而且在家门外的世界里还隐藏着许多小偷,安然无事地在街上走来走去。多年之后我还会不时想起门上的两块白斑,​那是我坠入真实世界的标记。
我第一次看到天葬的影像时,内心强烈摇撼。天葬师穿着油腻厚重的袍子,​背对镜头在一群秃鹫之间弯腰下去捡什么。等他直起身侧转过来,我赫然发现他手里提着一根人的小臂​。完整的手掌还在,但是小臂上的肌肉已经被悉数剔除干净,只剩下红白两色的臂骨。
纯粹的恐惧扑面而来,之前我认为不会给出任何具体的特写,只会有天葬师和秃鹫的镜头。奇怪的是,潮水一样的恐惧穿过我的身体,没有做任何停留就​消失不见。与此同时,​我对自己的认知却全然改变,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意识到在我的衣服和皮肤下面,​其实就是这样一副骨头架子。
我所照顾的,我所按摩的,我所装点的,我所日夜在意的,其实就是这样一套躯壳。并且我已经看到它的终点,看见它完全不能自我主宰的样子,摇里晃荡地​提在天葬师手里。于是,皱纹不重要了,斑点也不重要了,光泽弹性品位质地也统统不重要了。我在那大恐怖之后看到了迷雾散去,露出人生中至为重要的谜题:我是谁,我在这具躯壳​之中藏在哪里?
而在我心底的某个地方,关于完整的“我”的概念为之崩解。我并不是一整个人囫囵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是一堆零碎的临时聚合。本来,我在我皮肤所限定的这个区域之内无所不在,我​和它们浑然一体。​所以我要在毛发和皮肤上花钱花时间,它们就是我。我要在衣服鞋子上花钱花时间,它们装点​我的全部。但是,当这个我明确地可以被区分为毛皮血肉骨之后,我对我自己​的存在就不那么确信了,附着在这种存在上的种种​意义也就开始剥落了。
曾经我深信甜咸对立,​冰炭不相容,深信家是堡垒,法网恢恢,深信我就是我,​我对此再熟悉不过。但是这些知见后来都被打得粉碎,于是有震惊,也有失望,还有深入骨髓的​恐惧,并不算是什么愉快的经历。然而我要说,当这些固有的个人知见被打碎之后,毫无疑问我见识到了更为真实的世界。而且,在最初的不适应和不愉快之后,​我从每件事情里都得到了更大的解脱和更大的自由。
进厨房之后我更自如了,因为我不是去调解五味之间的战争,​而是调和它们去创造不同的味道。上大街之后我更自然了,因为并不是满街需要问候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可以信赖和指望的陌生人,而是什么人都有,好人坏人都在,那我走我的路就好。面对自己我更自在了,因为我不需要再为自己脸上的痘而烦恼,因为牙齿不整齐而控制笑容,因为衣冠不整​材质廉价而自惭形秽。
回到一开头,如果有人告诉我菜里需要放点糖,我会勃然大怒​;如果有人告诉我大部分盗窃案破获不了,我会勃然大怒​;如果有人告诉我我的自我没那么重要,不值当花费那么多心思​,我会勃然大怒。他们所做的事情,无非是想打破我的知见和这个世界之间的障壁,而我却因为这障壁存在的缘故,对他们​的行为大为恼怒。当初我不明白,我所深深相信的,​就是我自己的组成部分之一。因此如果有人要打破这种相信,​我就会感到自己受到了侵犯,却没有意识到我会因此而变得更加宽广​,见到更为深远开阔的真实图景。
有人问我:为什么在文章的留言区里有那么多人攻击你,你却​并没有因此而愤怒?因为当他们愤怒时,​说明我可能是做对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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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20

我不喜欢张雪峰,也不喜欢教授们


 

普通人家的孩子应不应该考新闻系,张雪峰说,如果他是家长,他宁可把孩子打晕(也不让孩子填报志愿)。新闻系的教授们听了很不高兴,现身说法,用门下弟子的就业单位证明新闻系学生所谓的“能文能武”。
都是些很糟糕的说法。我不喜欢张雪峰,是因为他太聪明,太世故,太知道该怎么说话。本来,在填报志愿的时候,孩子才是真正的主角。稍微体面一点的家长都知道,这是孩子一生中的第一个重大选择,父母插手过多将来后患无穷。插手填报志愿,插手婚姻选择,都是在为未来无穷怨恨埋下种子。
但张雪峰知道,中国社会里存在着海量的“这是为你好”式父母。所以他的填报志愿答疑直播节目,针对的就是这些父母,说服的也是这些父母,是“这是为你好”的网络升级版。于是,父母做了孩子人生选择的代理人尤嫌不足,代理人还要再找代理人。
他的说服力当然很强,因为他诉诸父母利益,家庭利益,这些话父母很容易听得进去。理由也很充分:1、你们家穷,现实点;2、你分数不高,现实点;3、一切都是为了就业。
那孩子呢?孩子自身的想法呢?天天关心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天天眺望远方和诗,这固然不是一种对人生负责任的态度。但是让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在踏上人生路途的第一站,就教会他双手抱头蹲下,龟步挪动向前,找一份安稳工作就等于是人生幸福,怕也是一种矫枉过正吧?
这甚至都不是个言论自由的问题,因为张雪峰和家长很容易结盟,而孩子却很难找到盟友。所以孩子本来是主角,却因为这种联盟而孤立无援。对此我是这么想的:
今天因为你不成熟,你缺乏社会经验,而张老师和父母都是为了你好,为了你好就可以剥夺你的个人意志,用现实主义直接替换理想主义作为人生驱动器。那么,明天总有人比你更成熟,更有社会经验,更知道深水区的游泳技术,也会说是为了你好,也会给你换上996福报发动机或者别的什么,那么这个人就会习惯于自己的意志被剥夺。这样一来,人生等于是毁掉了,因为人这样活着就是个傀儡。
新闻系的教授们就要更糟糕一些。我看他们的所作所为,不像是自辩,倒更像是帮助张雪峰坐实了他的言论。如果教授们当真足够教授的话,那么他们的传播学常识会告诉他们不应该在网络上和张雪峰级别的意见领袖正面冲突,除非自己有强大的证据或者工具,可以打破张雪峰和家长之间的联盟。他们好像都弄不清楚一个简单事实:他们都是新闻学的教授,是学术专家,但是他们中没有一个是高考填报志愿咨询专家,而张雪峰是。在公共言论场上,用自己的业余去挑战他人的专业,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如果教授们真正如同他们自己说的那样,新闻学是文科里的理科,那么也很难理解为什么有些教授会用自己的个别学生的就业情况作为强力反驳。真有点理科味道的话,起码应该讨论一下样本大小,收入中位数比较,就业方向统计,历年就业率统计,如果可能的话,还需要分析一下自己门下学生15年后的在岗率,看看还有多少人在从事新闻业。可惜我没看到,我看到的论证方法是诉诸个案,和保健品广告完全是同一个水准:我舅舅瘫痪了20年,吃了两瓶药之后下床就跑了一个马拉松,还拿了第四名,你怎么能说这种药没用?因为要是有用的话会太辛苦你的外婆,你得有成千上万个马拉松舅舅才成。
所以,看完教授们选择的战场,看完教授们的战术反击,我自己都忍不住去查了一下棒球棍的网购价格---万一我有什么侄儿侄女要报新闻系呢?
我不喜欢张雪峰,是因为他给出的参考答案的标准太单一,站得太靠近家长而不是孩子,考虑得太过近切太过现实而忽略了长远。同时,他也和那些传统的中国家长没什么区别,从来不把孩子当做是个人来看待,不相信他们有思考能力,不相信他们有选择能力,更不相信他们身上有某种潜在的自我实现可能。
这其实是一种残忍,因为这样的一个孩子,四年后就突然成人了,就要自行面对社会的种种了---既然已经为你安排好了所有稳妥的路,那么接下来就是你自己的事了。这就像是禁止了十六年的恋爱,然后第十七年开始突然殷切地希望孩子立即恋爱结婚,我把这种现象叫做成熟的跃迁。前一秒还都是父母做主,后一秒就全是自己的事。

我也不喜欢那些教授,因为他们在意自己的荣誉,远甚于对事实的尊重,和对学生的责任。学了新闻好不好就业,做新闻能不能作为人生事业,从事新闻能不能养家糊口,他们是清楚的,他们有数据。从世俗层面上来说,要粉碎张雪峰和家长的联盟,教授们只需要一句话就足够了:报了我的专业,将来我包就业。做不到嘛,做不到的话,以前的人起码还有理想主义来支撑一下,可以像祭祀一样召唤:
来吧,想要吃苦的人来吧,想要看尽人间苦难流干眼泪的人来吧,想要在尘世经历这一切却依然在心头保留一点火光的人来吧,我承诺你以学识、技能、信心、辛劳、无尽的付出和挫败,以及这个星球上绝大多数人所见不到的人生百态,社会万象,源源不断地向你疲惫的肉体和精神里注入对人类的爱,理解和同情心,让你找寻到人生最坚实的意义。
虽然这些话也很倒霉,但是胜在诚实。现在的教授们,看起来连理想主义的大召唤术也不大会了,统计学也不是很好,我很失望。
我个人的看法是人生很辛苦,所有完全理性的,符合现实考量的选择都只是一时,因为谁也没有足够的智慧可以窥见未来,所以一时一地的所得并不能解决多少人生中的苦。小灵通一机难求的时候,谁会知道它几年后就会销声匿迹呢?一家看起来是在服务于游戏的硬件公司,看起来挣扎在生死线上,谁又会知道它十几年后决定了AI 行业的命运?
“我这是为你好”这六个字,是多么大的一种傲慢啊。它不但确定了自己曾经走的路都正确无疑,而且还预判了未来可能有的模样,并且认定依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一定还能获得成功。可是,此时此刻的我们又真正知道点什么呢?
所以,我所设想的人生图景里不存在规划好的大路,也不存在万无一失的稳路,我们甚至都不是走在路上,而只是随风飘荡的种籽。幸运的是,在何处落下,在何处扎根,在何处发芽,我们还有一点点左右的能力。那么,最好就是按照我们自己的心意,落到我们想去的地方。而无论最终是否成功,我们还是要发芽,还是要生根,还是要开花。因为我们作为种籽时,本身就蕴藏了所有这些可能性,所以我们有义务将这种可能性予以实现。而这种实现,和周围什么环境,和他人什么看法都无关。成为自己,这就是道路,这就是犒赏,这就是幸福。
唯一的前提,是人需要对自己的选择有承担一切后果的勇气。在承担后果这一点上,父母没有这个勇气,张雪峰没有这个勇气,教授们同样也没有这个勇气。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都不应该大声说话的。给你一点建议去参考的意思是说,弯下腰,在耳边低语。否则,那就是把自己当成了主角,而把自己当成主角的人,他的话可以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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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19

9 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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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节记事:你怎么敢哈我

 


上周送猫弟去拔牙。风险很大,但是又不得不做,因为​牙疼已经影响了他的进食。手术那天 38°C,医生让我一早就去医院等着,说是进手术之前​让我见见他。​
等他从住院部出来去手术室,我等了 3 个小时。进了手术室,我​又等了 2 个小时。这 5 个小时我没有待在医院大楼里吹冷气,而是坐在室外​的热风里。我并不觉得热,​就觉得那风吹过来一阵凉过一阵,倒像是在给我淬火。
手术很顺利,没有出现术前告知单上那一系列可怕的预言,猫弟出手术室的时候还没有从麻醉中醒转,​躺在护士的襁褓里昏睡,吐出半截​小舌头。我给他拍了张照片,准备等他回家之后给他看看。
昨天我去接他出院,​又等了一个多小时。住院医生出来很抱歉地告诉我,说是猫弟因为手术和​打针,对于医护极度敏感​。想要把他放进猫笼带出来,结果猫弟勃然大怒,三五条​护士不能近身。​我说要不要我去试试?​医生听到这话如释重负:其实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家弟弟从小就黏我,最听我的话”,我和医生一边并肩走着,一边闲聊​:“他在家里性格很温顺的,没想到他还能发飙,让我去和他谈谈”。说话间到了病房,医生指了一下大铁笼里的猫弟,又指了一下地上的猫笼,说了一句“就交给你了”,然后就快速后撤,关了门一闪而逝​。
我走近笼子,​呼唤猫弟的名字。他原本趴在地上,听到我的声音望了我一眼,就继续低下头​趴着。在那一眼中,尽是陌生和冷漠,我想,也许还有隐约的​愤懑。在那一道冰凉的眼神之中,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极速拉长,先是远隔山海,而后又有星云生出,让我的一颗心都有些摇摇欲坠。
还是鼓起勇气,我试着上前一步,伸手去摸他的​小脑瓜。还好,这一招还​能奏效。​挠了几下之后,他已经开始打起了小呼噜。我看他好像又变回了我的猫弟,就习惯性地伸手,向前稍微延伸一点去挠他的脊背,这是他在家里相当喜欢的一个马杀鸡项目,紧跟在挠头挠下巴颏之后。
几乎是在一瞬间,猫弟就完成了飞机耳、弓背、后撤、起跳、怒吼、前爪攻击、张嘴撕咬等七个动作。他的前爪擦着我的手指头挥击而过,如果不是我反应速度快,接下来​他就会一口咬住我的手指。攻击落空之后,他蹲踞着仰头对我嚎叫,​并且发出威胁性的嘶嘶声。
我就觉得浑身血液冰凉,连​声音都有些颤抖:阿弟,是我啊,我是爸爸啊,你​不认得我了?没有任何变化,他还是那么凶残的一小坨,​对着我继续哈气。我心里非常难过,一个念头​不断翻腾:​完了,弟弟他变回一只野生动物了。
就这样,我们僵持起来。每次​我试图靠近他,或者试图带他离开笼子,他就毫不犹豫地开始攻击我,就像是只​野猫。我越看他越觉得陌生,有那么一阵子我想我已经是疯了,开始仔细观察他的样貌毛发指爪,我要找个证据,证明他不是我家猫弟,是医院弄错了猫,我要他们​把我的猫还给我。我那黏人的,温顺的,可爱的,没心没肺的猫弟,应该就在医院某处的笼子里等待着我。
然后我就觉得​强烈的羞愧在我心中升起,想要​否认猫弟的想法让我觉得耻辱,遇见困难想要后退拒绝的想法让我觉得​自惭形秽。在一念之间,我想起和医生一起走进住院部时我所说的那些话,想起那些话背后我的自信和虚荣,炫耀与浮夸,​我明白了我心中一直存在着那样的妄念:我要当着医生护士的面,轻轻松松就把他们难以制服的猫咪抱在怀里,放进笼子提起来就走,一路上还要把头扬得高高的。
坚硬的现实一下子把所有妄念都打得粉碎,猫弟在抗拒我,猫弟在​攻击我,猫弟在不断哈我。​我没有了幻想,不再觉得这是一时三刻可以办到的事情。之前我等了一个小时,那是因为医生护士拿他没办法。现在换我来面对他,大概也不会马上出现父慈子孝​,游子归家的感人一幕。
我试着站在猫弟的角度去思考​这件事,于是​开始有点理解他的心态---他在这家医院里呆了七天,完全陌生的环境,周围是几十只不同的猫咪,​这让他无比紧张。每天笼门打开,有人伸手进来摸摸他的头,然后那些手就会伸向他的身子,然后就要用针去刺它,用推子去剃他的毛,​要带他去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机器里去。所以,他的结论是​:这里是一处很危险的所在,​充满了想要伤害自己的坏人。
那么对于他来说,当我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不认为是老爸来了,也不知道​关于回家的事情。他会认为是这些坏人,装扮成老爸的样子,用着老爸的声音,想要把自己骗出笼子,天知道又有什么​折磨在等待着自己。是的,从猫的逻辑上来说,真正的老爸绝对不会出现在这种可怕的地方。
接下来的半小时,我让笼门保持敞开,慢慢伸手去摸他的头,并逐渐扩大范围。很快,猫弟就陷入了内心矛盾状态。一方面他还是想咬我,因为​我是这个奇怪陌生地方里出现的坏人之一;但是另外一方面,他大概又觉得这种摸头的手法太亲切,太熟悉,不知不觉他就习惯性地​躺倒,像在家里一样把脑袋用力往我的手靠过来。很快,他又觉察到不对,这是奇怪地方,这是坏人,于是​翻身起来继续哈我。
就这么不断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之后,​猫弟在笼子里彻底躺平,舒舒服服让我搓揉他的脑袋和​小胖腮。这时候我后退几步,远离笼子,在病房里​缓缓散步,并不去正眼看他。等到我散到第五圈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感觉一团灰影一闪,猫弟从笼子里主动跳了出来,跟在我身后​散步,就像我们惯常在家里做的那样。
一边散步,我一边和他聊天,​以前我就是那么跟他介绍家里新买的电器和家具的。我们在病房里溜达,估计这也是他第一次走出笼子,仔细打量病房里的一切。这时候,当路过一只病友的笼子时,猫弟发现门口落下了一些猫粮残渣,于是天性发作,​冲上去就要开吃。我想都没想,习惯性地伸出腿,把他从残渣边推开,并且大声​斥责他。如此重复了三次,猫弟抬起头看我,我意识到这三次他都没有攻击我,而他也意识到​这人是爹。
然后我就可以摸他的背,然后我就可以抱起他,然后我就把他塞进了猫笼,然后他又一次抗拒,然后我再一次给他屁股上来了一下,然后他果然猫颠猫颠地钻了进去,然后扭转身来,对我发出小猫咪​那种嗲声嗲气的叫声。我说:我们回家。
我们离开住院部的时候,医护已经到了交接班吃饭换衣服的时间,楼梯和过道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人看到我提着猫咪走出来的这一幕。夕阳斜照进来,我们走在日光里,我觉得手上沉甸甸的一小坨正在摇来晃去,心头一片明晃晃的光明​如同水银泻地。
​回家的一路上,我把笼子放在腿上抱在怀里,猫弟就紧贴着靠我胸口一侧的笼壁躺下,很快就沉沉睡去,打起了​呼噜。回到家里的那一刻,他就彻彻底底地变回了猫弟。在沙发上他最喜欢的地方躺下,​让我去挠他的肚皮。我拒绝了,​揪着他的两个大胖腮问他:​你怎么敢哈我?​混蛋,今天还是父亲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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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18

十五年后爱情的模样


2023年6月15日,电影《藏地白皮书》杀青。它改编自2008年出版的同名畅销书,作者是江西姑娘傅真和香港小伙毛铭基。这本书所讲述的故事,就是他们在非典流行的那一年,如何在西藏相识相知相爱的亲身经历。

我先是在网上看到了傅真的文字,看完深受打动,于是就在自己的博客里向读者推荐。然后有一名图书编辑在上海看到了我的博文,看完也深受打动,于是就有了这本《藏地白皮书》。一经出版,就是畅销书。
2014年2月13日傍晚17点30分,傅真在微信里很振奋地告诉我说,现在书要改编为电影了,筹备工作已经正式开始。然而一转眼很多年过去了,我隐约听说过彭于晏要担任主演,我又听说过剧本一直难产,我还听说过项目暂停和项目重启的消息。我知道这本书很难改编,但没有想到会那么难,哪怕是在中国电影最为狂热的那几年,居然都没有正式开拍。
终于,在《藏地白皮书》出版15年以后,电影《藏地白皮书》立项9年以后,在换了一轮又一轮的编剧导演和演员之后,在最后一任编剧万玛才旦老师突然逝世之后,电影杀青。
傅真很感慨地对我说,这部电影真的是几经坎坷,希望不会辜负万玛才旦老师。后来我想了一下,却觉得天道至公。要知道,傅真毛铭基他们两个人当初是花了二十多年时间,还要加上一场非典,加上雪域高原的加持,才能遇见这样一场原本希望极为渺茫的爱情。然后有了婚姻,然后有了女儿,然后和所有寻常夫妻一般无二地步入中年。
这段准备了二十多年才发生的爱情,又用了十五年终于变成电影,我觉得很公平。我作为《藏地白皮书》最早的读者,在这十五年间看着这对小夫妻天南地北飞来飞去相聚,看着他们好容易定居下来,看着他们得到了一个小女儿,看着他们的朋友圈照片从世界各地的风景变成了女儿的生活点滴。
当初我在《藏地白皮书》的序言结尾说过:我曾经亲眼目睹过爱情,它的确存在;我曾经真的见过幸福,以及这幸福的由来。那我的确花了十五年时间,观察爱情的延续,观察幸福的平凡。爱情和幸福从来都打动人心,然而十五年的生活则是另外一回事。如果不是看过傅真的新书《斑马》,我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曾经面对过的痛苦和绝望,更不会知道那个小女儿的得来不易---
知道他们在快乐的爱情故事结尾之后,同样承受着生活的锤击,一方面让我觉得释然,另一方面却让我激发出一种强烈的情感,觉得当年他们的爱情故事变得更加真实,也更加可信。因为他们是经过了生活试炼的一对夫妻,那么当初的相爱也就不再是单纯出于青春的冲动。菲比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就像是一对龙虾在海床上相互扣着大钳子并肩散步---他们刚好都是龙虾。
我很高兴得知电影《藏地白皮书》杀青的消息,并且期待着它在大银幕上上映。为了它,也许我会打破疫情三年来形成的习惯,再一次走入电影院---因为我知道了爱情的后续,那我还想再看一遍它的开启。

附:《藏地白皮书》代序
  • 《给读者的一封信》
  • 和菜头

非典到来的时候,我们有逃难的行动却没有逃难的心情。
我曾经抵达过那圣地,看见星光落满湖面,也见过白雪从大地吹起。
我期待过宁静如煨桑的白烟一般笔直;
我幻想在世界的屋脊上奔跑有如羚羊。
我曾走过市镇,经过转经筒,却只是因为走过而已。
我以为那只是旅行箱上的标签,地图上的红色标记,直到
我遇见了你。

朋友,你好!

我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又是因为怎样的缘由遇见了这本小书。很可能你根本不认识这两位作者,也不明白为什么书前面有个人莫名其妙地要给你写信。但是我觉得这样正好,这本书本身就是各种偶然和巧合的结果。只要在任何一个时间,任何一个地点,出现哪怕一丁点问题,那么就不会有现在的相遇。而它的结局是完全开放的,当你打开这本书的时候,你就成为这个故事的一部分。然后,我们一起成为传奇。

事情要从几年前说起,那是一个充满恐慌的年代。当时的空气里充满了白醋的味道,舌头上满是板蓝根的苦涩。似乎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人们不知道应该走还是留,走又可以走到哪里。我想你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如果你的脸上也曾经戴上过N95。有些人决定走出家门,无论将要发生什么,人这一辈子总会想着去一个什么地方。不为了什么,去到那里就好。比如说我就一直很想去智利,大陆的最南端,去看看"世界尽头的火车站"。

这本书的两个作者当时并不认识,但是他们几乎同时决定去西藏。在抵达西藏之前,他们并不知道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情,甚至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来自香港的工程师铭基不爱说话,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冷漠和傲慢。来自内地的江西姑娘傅真性格开朗,但是她就像一片云在天空里飘来飘去,让人很难捉摸她的心思。西藏有千千万万间房子,在那一天,他们刚好走进了同一间。

就像一切老套的银幕爱情故事一样,他们相遇,相识最后相爱。拜托,不要二战时去卡萨布兰卡,二战以后就去西藏好不好?这不是在哄抬物价,恶意提高爱情准入门槛和成本吗?不过,请注意一件事:这不是演习,不是小说,不是电视剧。而是的确发生在非典时期的爱情,虽然名字是《藏地牛皮书》+《爱情白皮书》的模式,旅游+韩剧,正应了那句歌词:年轻的朋友一见面啊,做什么都可能。

不过,爱情并非因为海拔高就会自动绽放。而这本书也会告诉你,在雪域高原上并没有因为缺氧而使得彼此越看越美丽。和所有邂逅一样,双方心有所动,但始终默默无言,最后又各自返回各自的世界。真正的爱情需要那么一点时间分离,好教人做个判断:在没有你的生活里,我是否还能正常呼吸。等到铭基握住傅真冰凉的小手,超越一切语言文字的那一刻来临,已经是很后来的事情了。而且不是在白云壁立的拉萨,而是在风花雪月的大理。

谁都有可能经历这种煎熬。你在一个美好的地方偶遇一个美好的人,一切如此美好以至于你开始怀疑这不是真实的。每秒钟你的心念如同瀑流倾注,但是你闭紧了嘴,不肯泄露一个字。因为你不确信对方也是这么想,同时你觉得心里保有了一个甜蜜的秘密,只要一张开嘴它就消失不见了。这种事情是无法用笔墨形容的,我们可以讲述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但是哪怕用完了所有的中文技巧,也不能描摹内心风暴的一角。就像是哑子食蜜,蜂蜜的味道渗透了他的全身心,但是他不能告诉你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幸运的是,铭基和傅真生活在网络时代,这个时代里提供了一种叫博客的东西,可以让人记录下自己的一切心情。铭基和傅真分别在各自的博客上记录了这一段时间里的心路历程,老天安排他们去西藏,又让他们在网络上写日记。现在双剑合璧,就是一个完整的爱情故事。

我以个人名义向你推荐《藏地白皮书》,原因有三:

首先,这是一个真实的爱情故事,虽然所有的爱情故事都非常土,但是它是爱情啊!其次,其中有整个西藏之行的介绍,可以作为背包西藏游的指南,了解一路上可能要面对的问题。
第三,博客里有男女双方的细腻心理活动全过程,对于尚未恋爱或者处于恋爱中的人,可以作为参考。

结合以上三点,我可以告诉大家,这就是一本现代爱情指南。很多人憋着想写一本《非典时期的爱情》想和《霍乱时期的爱情》相互辉映。但是,从二○○三年到现在,鸡都感冒三遍了,还没看见中国的作家写手弄出个前言来。如今,有了《藏地白皮书》,足以弥补这一空白,证明爱情远比病毒更伟大。

其实就我个人而言,我拒绝承认这段爱情很传奇,很动人。其实都很一般啦,不就是进了回西藏,恋爱了一把,克服两地分居问题,跑了整个地球两周半结婚了吗?无非是两个人的文笔比较好,大家在无意识地状态下进行作文比赛,所以在现世的爱情之上又造就了一个美好的文字爱情世界。所以,千万不要觉得西藏有成就爱情的魔力。数百个世纪以来,从未有任何一位伟大的修行者曾经如此授记。之所以他们能够找到,我觉得是因为他们还信仰爱情。

故事还有个有趣的后续。由于我自己的博客上力荐了这段佳话,建议谁帮忙出本书,就真的有编辑杀将出来,完成了这件事。现在,《藏地白皮书》即将出版,一个构想就要变成现实。看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虽然给朋友介绍别人老婆这种事情很糟糕,但是能发现一段故事,提出一个想法,又在别人那里得到了响应,最终成为现实,我想说:这种感觉太棒了,Fucking Amazing!一个香港人,一个江西人,在西藏发生一段故事。被一个云南人在高原上看到,把故事在美国的服务器上介绍给网友。再被湖南籍的编辑看到,在上海的办公室里变成一本书,再被全世界各地的中国人看到。这是我喜欢的故事,里面有爱情,有巧合,有奇迹,还有个跑龙套的我充当笑料。一切完美得和当年烟雾缭绕的录像厅里看到的香港录像一样。

现在,这本书到了你的手里。在你拿到这本书之前,我们彼此都还是陌生人。可现在不同了,你和我一样,成为了一个爱情故事的见证人。虽然大家分散在全球各地,但是有一种超越时间和地域的东西把我们联系起来。一如当初它让铭基遇见傅真,一如它让我在网上偶遇他们的博客。因此,我们可以这么说:我曾经亲眼目睹过爱情,它的确存在;我曾经真的见过幸福,以及这幸福的由来。

和菜头
二00八年三月十六日
于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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