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02

当一个人离去

 


这几天我在网上看网友的悼念文字,纪念他们​的共同好友,遇见了大量的形容词。我并不是说他们的悼文不好,也不是说他们的情感不够真挚,但是每次看到这些文辞时,我总是感觉​形容词太多。
中国人在悼念谁的时候,缅怀的文字较少,​较多的是重定义。就是说,在人去世之后,亲朋好友会重新定义一遍这个人​。​比如说:他是个热情的人,她是个善良的人,他是个乐观的人,她是个勤奋的人......你看了就感觉是他们在写学期末的操勤评定,这些形容词可以落在某甲头上,换在某乙头上感觉​也很合适。所以你看来看去,觉得他们悼念的​也就那么三五个人。
但每一个人无论高低贵贱,彼此都是不相同的,不是么?每一个人和你无论远近亲疏,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不是么?为什么从悼文上来看,一个中国人一旦死了,人们就会在他身上放置满了各种所谓的溢美之词,用重重叠叠的形容词把他给包裹住,感觉是用这种方式来取悦鬼,​然后赶紧把它送入幽冥世界。感觉是只有活着的人才可以谈脾气性格,死去的人就变成了集合名词,​都叫鬼,都是面目模糊的一群,彼此相差不大​。
​我上初中的时候,美术课由一位非常美​的女教师来教。她讲的内容我大部分都忘记了,​但是有一课我至今都还记忆犹新。当时我们在上美术史,​讲中国古代艺术家。介绍到东晋画家顾恺之的时候,她讲顾恺之曾经给裴楷做过一张画像,在这张画像上,顾恺之着意描绘了裴楷​面颊上的三根毛。
她说,一个人脸上长着三根毛固然看起来不是那么的美,但是这三根毛就是裴楷这个人最显著的特征。顾恺之非常用心地画这三根毛,画出来之后,当时的人没有一个不称赞他画出了裴楷的神韵。她的结论是,艺术必须要抓住表达​对象的特点。
这堂课对我的影响很深。我写过许多篇关于人物的文章,我也写过许多篇悼念某人的文章,在所有这些文章里,我都会努力去找寻顾恺之笔下的“三根毛”​。在​写作过程中,我反复会问自己两个问题:​1、这个人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2、这个印象可以用什么事件,什么​对话,什么行动表达出来?
如果这两个问题有明确的答案,那么我就​可以避开一切形容词,只需要用名词和动词。而描述一个人的那些文字只和名词、动词有关的时候,这个人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他都会在纸面上栩栩如生。
​比如说我会这么写一位大姐:她每次和人吃饭,无论是旧识还是新交,​她总会拖着一个行李箱去赴宴。去到坐下开始吃饭喝酒,吃着吃着,她就会告罪起身,拖着行李箱​出去。​过一会儿,又拖着行李箱回来,但是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全新的衣服。一晚上吃饭,她能出去洗手间换两三套衣服​。
我不需要写“她是个......的人”。我就写她吃饭换衣服这件事,因为这件事是她所有的言行举止中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也是她得以和所有人​区分开来的原因。如何看待这件事,如何定义这个人,不是我的事,而是​读者自己的事。读者读到这一段的时候,和我当初在现场目睹这一切​时候的感受是一样的,于是这个人就鲜活地站在了所有人面前。
悼文是同一个道理,​人们悼念一个人,不是悼念一堆抽象的概念,而是悼念这个人曾经的生命,而曾经的生命是由鲜明的小细节构成。比如说作家李敖,在他和胡因梦的相恋结婚到离婚的全过程里,他的态度他的言辞他的行为,以及前后的变化,​最能说明这个人的性格特征。再比如说作家金庸,他在香港这个码头上,每当有著名文人学人路过香港出国,他必然会请别人吃顿饭,​必然会赠送对方1000美金。这种行为,这种金额,同样也能从细节里窥见他的​性格和内心。
​人们并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做起来​却是另外一件事。对一个中国人的悼念,​往往可以分为两个层面。一个层面是公开的层面,比如说悼文、祭文之类公开发表的内容,里面全都是大同小异的溢美之词,近乎于夸张和失真的赞美与​肯定。一个中国人活了一世,在他活着的每一天里,都会遇见大量的否定和​贬低,遭遇大量的的嘲讽和批评。而一旦他死了,他就可以收到他这一生中​最多最大的赞美,​就像是一种社会补偿。
与此同时,在私密的层面上,比如说亲友的群里,在葬礼后的私人宴请上,人们却记得关于这个人所有的生动小细节,所有趣事和糗事,所有的优点和毛病。人们聚在一起,一点点相互补充,相互完善,在那种私密的层面上,亡者才真当得起音容宛在四个字。一个更真实,更鲜活,更具体的人,在这种私密的层面上得以复活,​也只有这种时候,才有真正的悼念之意。听了这些对话,才感觉这个人曾经真的活生生来过世间,才感觉到失去他之后大家内心​上出现的一片空白。
所以,一个中国人一生之中会有两次葬礼,也可以说是两次​告别。一次是作为一枚形容词而死去,人们要庄重严肃地重定义他,一定要​证明他是个好人,并且作为好人离开这个世界。死亡只是针对他的肉身,​但是在道德上人们证明了他的永恒。
另一次是作为名词和动词而死去,人们亲昵地、小声地讨论他的过往,公平、公正,略带着些幽默感,把他从一个火化掉的形容词恢复为真实的名词,飞快的动词,于是除了悲伤之外,还​可能激发出更多情感和更多回忆。人们在这个时候真正缅怀一位曾经在这个世间行走的血肉之躯,​一个具体的人。
前一种葬礼只维持数小时,数日,​数周。但是后一种葬礼会持续很久,直到最后一个人不再提起那些名词,那些动词,这​个人才真正死去。因为他失去了具体,失去了细节,终于为灰色的死亡之幕所笼罩,变成彼此无法​分别开来的亡灵。在这个意义上来说,胡适应该感谢​江冬秀在1923年的那把菜刀,这几乎让他在漫长的历史中因为怕老婆而成就不朽。


------

2023-09-01

没有什么点子是了不起的

 


最近一直有位读者跑来留言,说是他构思了一款 APP,耗时五年之久,​需要和我谈谈,听听我的看法,为此,他愿意支付我 1000 元钱。我建议他先把 APP 做出来,​然后再找人谈可能好一些。但是他很坚持,每天都要来留言,每天都要求​见面聊一聊。
我自己做过 App,不止一款。我也认识许多做 App 的人,​见面不止一次。但我从未见过还没有做出 APP,​但是要找我谈谈想法的人。在我看来,想法一点都不重要。​而且就我的人生经验,我可以这么说:如果你有个做 App 的想法,那么这个想法刚刚出现的时候,世界上有个人已经把它给做出来了。
我还可以补充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点子是了不起的,因为在今天世界上还在跑着的伟大 App,​没有一款符合创造者最早的想法。最常见的情况是创造者想要创建一个 A,结果得到了一个 B,发布之后用户当做 C 来用,然后挣扎​了许久之后,发现可以在 D 上赚到钱。于是从这天开始,不断和 E、F、G 竞争,​认为它们是强劲的竞争对手。突然有一天,有个新东西出现,直接摧毁了包括 E、F、G在内所有同类型产品​。它甚至都不在字母表里,人家直接叫做丙​。
​这大概是世界运行的规律​,你一开始怎么想的根本不重要。
你想要一个什么,于是你刚好得到什么,然后它在这个世界上就能正常运转,​这个人叫上帝。连上帝都做不到那么正正好好,他老人家都不得不​在实验室里放水,淹死所有的首批实验品,只留下诺亚一家和 500 对动物,​然后​重启。
所以我总是鼓励读者先做,不要去想太多。所以在十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手上有血》,在五年前又写过一篇《弄脏你的手》
现在我可以​把话说得再明确一些:我们所有人的本质是农民,​所以就不要伪装成知识分子。农民的司职是种地,知识分子的司职是思考。农民不种地会饿肚皮,但是知识分子靠头脑思考就可以​养家。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身为农民,但是伪装成知识分子,认为自己也可以靠头脑​混饭,可以免去种地的义务。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苏秦张仪,凭借两片嘴皮子就可以挑动七国之间的战争,​决定天下的安危。世界上没有那么多诸葛亮,凭借名望和头脑就可以让诸侯​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求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路德维希·冯·米塞斯,犹太商会为了他的智慧就愿意​常年供养他,让他专心研究经济。世界上的确有这样的人,但是你我刚好就是他们的几率几乎等于零。
你我这样的人没有这样的命,我们的命就是顶着日头,弯着腰,撅着腚,啃着土,​哼哧哼哧挖地。我们能说话的时候,仅限于我们从土地里种出了东西,拿到世人的面前,别人问我们“这是什么”​的那一刻。之前你要说什么,没人愿意听。之后如果世界不喜欢你的作物,你说什么​也没有人愿意听。
“我有个很好的想法”​,不需要,没人想听你我有什么想法。“我有个了不起的点子”,不需要,点子的意思就是​根本还不存在。一个人需要有多么大的福德,需要和他人结下多么深的情谊,别人才愿意花费自己的时间,坐下来听一听他的想法?​大多数人没有这种福德,也没有这种情谊。
不客气地说,完成的事情,既存的东西,是我们这样​刨土为食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缴纳的投名状。任何人在开头谈想法之前,先要向世界向他人交纳投名状。要么先证明自己可以从头到尾完成一件什么事,要么先证明自己可以​完整地做出个什么东西。有了这些投名状,别人才肯多看一眼,​如果感兴趣的话,才肯多想一秒。
你什么都没有,只有个想法,只有个点子,无论你觉得它多么神妙,多么伟大,它就是零,毛都不算一根。投名状是硬性门槛,把人分为两类,​一类是能做事的人,一类是不能做事的人,没有几个人会对后者怎么想怎么说感兴趣。
因为这个世界是由无可计量的失败所组成,整个人类依靠偶然的几次成功存活到今天。无论是从树上下来,还是​学会用火,都是如此。所以,那些能做事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弥足珍贵。首先是愿做,然后是能做,​再次是做完,最后是做成。凡是不在这条线路上的人,就不值得​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
​我个人相信一种玄学。如果一件事一个人该是你的,无论你怎么绕来绕去,它都会回来找到你,​这叫做宿命。同样的,一件事,一样物品,一个 APP,如果该来到世界上,那么它就一定会来,不会长久地​被封印在想法里。一款 APP 用了 5 年时间,依然停留在想法上,依然还要听听各方意见,​那么它就永远不会降生。它的命运,​不是进入世界,不是服务人类,而是舌尖上的广播体操。
在 2015 年之前,个人和小型创业公司还有机会做 App 的那段时间里,​有一句话很流行:你给我看下​ Demo。Demo 就是根据一个想法做出来的最早期的演示版本,​极度简陋,极度粗糙,Bug 遍布,勉勉强强能够用。但人们对 Demo 的兴趣远远高于创始人的 PPT:麻烦你不要讲,你先给我看看 Demo。因为哪怕是最简陋最粗糙的一个 Demo,也能从中看出未来的可能。即便看不出未来的可能,最起码也能看出创始人的行动力---他多少先交纳了自己的投名状。
我说过了,大家的本质都是农民,农民用物产来说话。你想在一块地里种甘蔗种柑橘种烟草做抛秧做间种做稻鱼混养做循环农业,​随你想好了。你先在这个秋天拿出你的物产来,哪怕只有半斤​一斤都行,证明你的确可以做这件事,真想做这件事,然后大家再来讨论​应该怎么做才好。没有这半斤一斤,只是你的伟大想法,​那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不把这点时间用去摸王寡妇的小手?
最后,“我有一个了不起的点子”这句话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虽然你们做了那么多,但是我要比你们聪明得多,因为你们​想不到的事情,我想到了。​因为只有我能想到,所以你们应该来辅佐我,帮助我​来完成它。这样,​将来你们才会有机会站在我王座的右后方,分享我的荣耀。
而按照我村里村气的想法,不会吧?​那么伟大的事情,不会刚好​就缺了我吧?​那我最好还是别参与好了,这得让我膨胀到什么程度呀。


------

2023-08-31

无根者的养老讨论


朋友在大都市创业多年,有天跑来问我关于养老的打算。听他的意思,是想去一个风景秀丽,气候宜人的三四线小城市。我跟他说,你仔细想一想就知道,其实我们是没有多少选择的。具体原因是这样的:

当初如果我们不离开家乡,那么我们现在已经在家乡进入了复杂的本地关系网。逢年过节,迎来送往。婚丧嫁娶,次次出席。我们欠别人人情,别人欠我们人情。我们还别人人情,别人还我们人情。从日出到日落,我们为网内的人做事,网内的人也为我们而奔忙。
于是,我们可以在本地养老。即便我们衰老了,我们身上还有看不见的关系网在保护着我们,保障着我们,为我们的生活提供种种便利。并且,我们在这张网里的价值并不像技术或者技能一样,随着年岁老去而衰微,反而可能因此而变得越来越有价值。
但是你我没有选择成为本地人,甚至在我们漂泊创业的大都市里,我们也从未真正在这里过一天本地生活,更不用说是和本地人本地社区建立任何深厚且密切的连接。我们如此生活二十年,三十年,如同寄生在大都市里的无根植物,其实和本地一点关系都没有。随时可以留下,随时也可以离开,没人真正在意。
而要过上这种生活,条件其实相当苛刻。我们是无根的植物,对于环境的依赖甚于任何其他动植物。为了确保我们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最起码 1)我们需要高度安全和高度秩序化的环境,否则我们的大量时间精力会被浪费在维护正常生活所需要做的疏通路线上,不得不和一帮邪魔外道打交道,做交换。
2)我们需要有高度的文明程度做保障,生意上需要可以信任契约,技能和人力上需要可以相信市场,审美上需要多元和社会包容,社会生活中需要有规则和法律可以信任,如此才能活得下去,如此才能活的自在。
3)我们需要把自己高度异化,变成所谓的现代人。终身不断学习,不断适应变化,不断从一个行业走到另外一个行业,不断追寻着金钱、技术、人才、机会的流向,从一地奔赴另外一地。长期停留一处,这本身就是一种风险。
所以,我们既然做了无根的植物,请问根据我们存活的苛刻条件,养老的地方难道会有很多选择么?如果此刻你我的选择就那么有限,为什么会觉得养老的时候就会突然多出许多选择了呢?就会认为只要有钱,有头脑,可以随意选择一个三四线小城,从此过上悠然的生活了呢?
有没有考虑过一种可能:在那些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家族势力盘根交错的小地方,一个年老体衰,但是看起来又衣食无忧的外乡人,就是一顿丰盛的宴席呢?因为这个人看起来没有任何自保能力,活在小城里,却按照大都市的习惯,用雇佣和购买的方式解决生活里的问题,在他的手机通讯录里,连个本地科长的电话都没有。
这不是一种幻想,考虑当下:那些在大都市远郊租用农民小院试图伪装过上田园生活的人,他们在和当地村民的纠纷中,哪一次不是灰头土脸,断尾求生?那些搬家到世外桃源的风景之地,想要开个客栈开个酒吧的人,他们在和当地人发生冲突时,有几个保全了自己的利益,可以随意全身而退的呢?
我们都看错了大城市,​年轻时以为它是梦想之地,以为它是应许之地。但是到得头来,​大城市把我们改造为只能在这里生存的人。在大城市之外,​全都是土地,以及扎根在土地上的人。在大城市之内,全都是空中楼阁,你我只有在这里才能成为无土栽培的植物,​在日光灯管和空调吹风口下欣欣向荣。
只有古人才会有那种往返穿梭于城市和乡村的幸运。在国都工作时拥有三进出的小院,外出有车马软轿,等到荣养回乡时依然有良田桑树和鱼塘在等待着自己,可以做一个自给自足的乡绅,同时并不会失去本地的​人望。这种进则为将为相,退则恬然自养的田园牧歌式梦想,得以成功运行的原因并不是诗意​或者品格,而是实打实的现实利益。
​你在国都三进出的小院,就是你乡人在此处的客栈。你的许多次出行,为的是​给他们在当地谋求利益。所以你能走得出去,最后还能安然归来,田园​依旧。如果你做不到这一切,那么你在回乡之后要耗费银钱,兴建族学义庄诊所,给乡人提供现实利益,或者是走访县城,拜会官员,为乡民争讼争利。如此牢固绑定,你的田地才有产出,你的桑树才能变成丝绸,你的​池塘才能四季提供鱼获。
我们是可以为乡人设计App,还是​可以帮他们做农产品直播?我们在大城市里一早习惯的谋生手段,那种现代化精密分工下的某个环节上的工作技能,​在小城市毫无用武之地,小城市里要么全做,要么别做。我们在大城市里所过的那种生活,以及那种生活方式背后的一整套支持系统,在小城市根本就不复存在。那么,养老的“养”字,又从何说起呢?
是的,你曾经奔赴过,挥汗过,流血流泪过的大城市,你作为无根的存在从没有一天想过它是你的永居之地,你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没有停止过思考何时退出或者逃离的问题。随着你年华老去,你迫不及待地想要远远逃离大都市,正如你当初迫不及待地逃离你的乡村,你的市镇,你的小城一样---再一次认为美好​就在彼处,认为还有一处桃花源在等待着你,可以在那里带着你的荣耀,带着你的金钱,带着你疲惫的肉身,换一种生活,换一种节奏,喝茶看云,然后安然老去。
不会的,你并不真的有这种选择。你来到大城市为了明天而奋斗,当你此时此刻站在当初想要的明天里,那么你就再也退不回去了,你会在这里衰老,你还会在这里死去。你拄着拐杖在街道上蹒跚前行,身边匆匆经过的都是那些双眼充满欲望的年轻人,背着双肩包,穿着冲锋衣,踏着运动鞋,​和当初的你一样奔波在路上,奔向明天。这时候你听见《加州旅馆》​里的那句歌词在耳边悄然奏响:
We are programmed to receive. You can check-out any 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

2023-08-30

拒绝新闻的生活

 


今天早上我7 点半起床,洗脸刷牙,给猫咪打针做早饭,再给自己沏一壶茶​喝上。现在是 9 点半,我已经喝着茶读完了一本书,在微信里对亲朋好友分别做了针对性的推荐,现在打算和你聊聊这本书​里谈到的话题。
当然,​在一开始你不会关心这本书,你只关心一个话题:为什么你能读那么快?因为我属于那种在当今社会里还依然拥有专注力的人,​所以我还具备阅读长文和书籍的能力。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在这个早晨和我一样起身开始一天的生活,现在他已经不知道打开过手机多少次,浏览过多少条消息和短视频,当然不大可能​专注地读完一本书。
我今早读完的这本书叫做《拒看新闻的生活艺术》,原书标题不是这个,而是《数字生活的艺术---如何放弃新闻,掌控信息洪水》​。作者是瑞士人魯尔夫.杜伯里,他在这本书的​开篇就开宗明义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拒看一切新闻,过充实人生。


按照杜伯里的观点,除了调查记者的长篇深度报道,和详尽细致的新闻背景分析,所有的新闻无论是报纸还是数字媒体,都不需要看。而且,不单不要去看,更要把看新闻视为一种​毒瘾加以主动戒除。
我知道当你看到这些观点时,会产生强烈的反对​。如果你是新闻从业者,​那么情绪简直会被瞬间点燃,直接上升为义愤。相信我,在我阅读这本书的序章时,我的感受和你一样。但是读完头三章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赞成或者反对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本书启发了我,让我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视角去审视新闻,并且迫使我在大早上就开始思考,​新闻的本质是什么,新闻和我究竟有什么关系?
在我看来,如果一本书能够向我提供一种新的视角,能够让我主动去认真思考一点什么,​它就属于那种难能可贵的好书。至于说它的观点是否偏激,是否大逆不道,​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书读和不读之间没什么区别,读了也不过是水过鸭背,​一场春梦了无痕,别说是思想上有所触动,记忆里​留痕都很困难。
《拒看新闻的生活艺术》这本书出版于 2020 年,​不算是新书,​而且不算是大书。全书​只有 240 页,还有大约一半是附录,严格说起来算是一本小册子。我建议你去找来看看,无论是找寻还是阅读,相信都不会耗费你太多的时间​。
我之所以会推荐你去阅读这本书,主要原因是我赞同作者关于​生活的理解。就是说,新闻里的世界,和你所生活的那个世界,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关于新闻的渴求,资讯的渴求,完全是一种习得性的匮乏---你并不是先天就需要它们,你的生活也不真正需要它们,它们是一种人为培养出来​的瘾头。
虽然你我都是没有受过专业新闻训练的普通人,但是普通人凭借朴质的心灵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关于新闻也能得出一些朴质的感受​来:
---某国发生地震,某国元首访问友邦,​这些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它们当然是世界新闻的头条,但是我知道或者不知道,我现在知道和一年后知道,​和我有什么关系?​对我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某一家名人,结婚又离婚,离婚又起诉,起诉又上社交媒体吵架,这样的新闻铺天盖地,每天都会​怼到眼前来,避无可避。这样的新闻提供了什么​真实价值?​提供了什么信息量?​对于我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
---新闻总是​给人一种感觉:资讯知道得越多越好,不知道就会​产生和他人相比的某种劣势。那么,这个社会上最成功的人为什么不是​新闻人和知识分子?​他们明显掌握了最多的资讯。这个社会上最赚钱的为什么不是股票交易员和股评家,他们明显对股票知道得​最多?那么,我知道那么多资讯真的会让我处于某种竞争优势之中吗?
---当新闻向我推送各种人间悲剧,各种触目惊心、惨不忍睹的图片和视频,​有些新闻看过之后会让人长久地陷入抑郁和痛苦。新闻吸引了人们的关注,消耗了大众的同情,那么,对于​新闻消费者的心理有什么帮助呢?当一个人目睹一种困难,深受刺激,但是又无力做出任何行动,提供任何帮助的时候,无力感产生的痛苦和抑郁也就挥之不去,​那这么做的意义何在呢?
---新闻承诺说要展示新闻事实。那么乌克兰战争已经持续了一年时间,双方的宣传机器已经​开到了最大马力。拜各种无人机和头盔摄像头所赐,任何一辆坦克被击中,​在媒体上都可以看到起码十条不同角度拍摄的视频。任何一队士兵倒下,同样也可以得到这种数量的​视频。一年时间看下来,可以看到无法计量的摧毁和杀戮。一年时间只看其中一边的新闻报道,感觉是已经累计消灭了上百万的敌军---那么,为什么真实世界中的战线依然犬牙交错,战事依然胶结绵延,并没有任何一方取得视频里​表现的那种压倒性优势呢?
新闻事实在​哪里?
《拒看新闻的生活艺术》一书中,对于这些普通人的素朴想法、朴质感受给予了肯定​。没错,事情是这样的,​并不是你学识低、见识少、不够专业,所以你就是感觉错误。并且,这本书针对​所有这些感受,给出了自己的解答,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感受,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对于作者的解答,你可以选择赞同或者反对,​你可以选择接受或者拒绝,这都是你的自由。在任何一个国家,当人们看到作者宣称新闻业的实质是广告业赞助的娱乐业这一定义时,许多人大概都会怒不可遏,觉得这是何等狂悖无知​的说法。但我认为,这恰好是一个​很不错的思考起点。
这些思考会让我们重新去审视自己的生活,重新判断新闻对生活里的人和事有什么价值,重新思考我们应该如何运用自己的时间才不至于虚度一生,以及重新思考自己应该怀着怎样的心态拥有​怎样的人生。
生活里有太多我们不假思索就接受下来的事情,也有太多我们习以为常就认定是必然​的行为。《拒看新闻的生活艺术》在这些看似坚不可摧的支柱下松了松土,于是曾经的庞然巨物​也就立即摇摇欲坠了起来。我认为这种摇摇欲坠是好事,坚固的成见一旦崩解,就会显露出后面真实的​世界来。而这种内心澄明的感受所带来的平和喜悦,如同哑子食蜜,​虽然口不能言,但是满心欢喜。

------

2023-08-29

鬼画符


因为希望读者们能找寻到内心的安宁,我曾经推荐过一本《观呼吸》​,也因此惹来一些小麻烦。这本书我自己读过,买了送朋友,自己​又反复读过电子版。在微信读书里,​我对书中的一句话做了标记。
这句话出现在全书第五章《练习》​,内容是介绍观呼吸之前的准备工作​,它说:​“如前面所说,坐定,并且把慈心分送给所有人之后,深呼吸三次。”我在“并且把慈心分送给所有人之后”下面划了线,并且写下这​样一行字:
“一本书里,多少人鬼画符一样到处画满了下划线。而真正重要的地方,居然是空白。那么,我来作为第一个在这里划线的人。这句话如此重要,以至于没有了它,就没有任何可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禅定”,
可能从我使用微信读书以来,还没有哪一条笔记下面的留言比这条​更热闹。许多人因此感到不高兴,甚至不高兴到跑去社交媒体,专门发一条谴责我的程度,比如说:
“在微信读书上看到了一本书里和菜头留下的笔记,说你们画的都是鬼画符,只有我画的这句才是本书的精髓,怎么那么自以为是太把自己当根葱了吧,令人作呕。”
我想,一个人非常生气地表达自己的观点的时候,他们是在用这种愤怒强调​自己的正确,反驳他人的谬误。既然他们如此强调,我就回去又看了一遍《观呼吸》和我的​笔记,​结论是我没说错。
因为如果一个人很认真地阅读过《观呼吸》这本书,应该注意到德宝法师​曾经修订过这本书。现在市面上通行的版本是他写的新版,在新版里他特别说明自己加了一章《后记》​。《后记》​这一章的标题就是:《慈心的力量》。
那么,这个人也应该注意到在这篇《后记》的第二段就有如下的句子:​“没有慈心,我们修行正念将永远无法突破渴爱,以及坚固的自我感。”
当那些在书中不断划线的人,看到我把他们的行为称之为“鬼画符”的时候,立即感觉到不高兴,​这种不高兴不就是渴爱的体现么?他们如此划线,渴望的不就是他人的赞誉和肯定么?​从来就没有预期过他人的批评么?这种不高兴不​也是坚固自我感的表现么?因为这些线是我画的,有人批评说这些线是鬼画符,那么就等于是针对我自己,​所以我立即要反唇相讥,质问对方算哪根葱---
所有这一切,不正好说明我当初写下的话没有​问题么?在《观呼吸》一书里划了那么多根线,并没有帮助他们平息心头瞬间升起的怒火,那​他们观了什么呼吸,又正了什么念呢?书里写得很清楚,简直如同预言:“没有慈心,我们修行正念将永远无法突破渴爱,以及坚固的自我感
当我写下那句话的时候,​我说的是一系列事实:1、这本书里的确有许多人划了许多根线​;2、​我划线的那句话在我标记之前,没有任何划线​;3、那句话从《后记》可以看出,慈心的确是《观呼吸》最核心的法门,和正念​并驾齐驱,相辅相成。
《观呼吸》这本书我赠送给了我的朋友们,其中有些人很感兴趣,按照这本书的教导去做​了一些实践。然后回来找我,向我分享​心得和体会。只要是有人愿意实践,并且愿意来问我,我都会反复​提醒对方:你先把你学到的技巧,你的个人感受放在一边,请你一定一定反复读一下《后记》​。慈心的重要性再怎么强调都不为过,如果你没有慈心而上座,坐多少天都不会对你有任何实际帮助。
这不是我在教别人,​这也不是我个人的发明创造。如果阅读稍微广泛一点,就会知道德宝法师他们所教授的所有法门,无论是观呼吸还是观心,无论是不净观还是白骨观,所有这一切的基础都是​菩提心。对于初学者而言,这里的菩提心就是指世俗菩提心,也就是德宝法师​所说的慈心。
不理解这一点,或者是不接受这一点,所有的正念练习,禅修练习​不过是某种心灵体操。如果对自我的执着没有丝毫松动,一个上座时心心念念地想着​:我要通过这一座让自己变得更富裕,让自己变得更美貌,让自己变得更聪明的人---那他何必来打坐呢?去搬砖去整容去吃鱼头不是更直接​吗?何苦来呢?
也有人在上座之前会发菩提心,​如此祈愿说:末学为三世十方众生离苦得乐​而上此座。并且想象这样的慈心在一念之间遍及三千大世界所有众生,乃至于​微尘。于是他会怀着一颗柔和的心,无论从事各种修行都会顺遂​,心中也不容易升起杂念和​欲望。这和怀着一颗充满“我要”的心上座,完全是​两种效果,两种结果。
我看过《观呼吸》里划线的部分,要么是一些人生感悟​,要么是一些具体技巧。​前者是把一本修行的书当做心灵鸡汤来读,后者是把一本修行的书当做是心灵体操训练手册来读。所以我说是鬼画符,因为这样的划线法从未把自己当做是训练的对象,从未考虑过自己训练的​着眼点是改变自己的内心。这样的人,当然在看到“慈心”两个字的时候一扫而过,觉得根本不重要,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盘腿,学会了挺直脊柱,学会了数呼吸的4种不同方式,自己已经学会了。
觉得“鬼画符”三个字具有侮辱性,觉得我的说法充满傲慢,​我完全能够理解。毕竟在这个时代里,人人都习惯他人顺着自己说话,尤其是所谓的名人大V,他们​更有义务去愉众和娱众。话稍微说得不入耳一点,砖头棍棒就漫天飞来。像我这样直接批评的人,​被人戴上一顶傲慢的帽子已经算是轻的了。
但我并不在意。我是哪根葱一点都不重要,是章丘大葱还是本地香葱​都没所谓。我这种葱能够从一本书里找出精要和窍诀,告诉他人​不要错过重点,那么​有点辣味也实属正常。没有这点辣味,我就不得不像是对待我的朋友那样,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强调到对方偶尔实践一次​转为相信为止。我只是​根葱,又不是孙大圣,哪里有许多毫毛分身,可以每个人身边站一个抱着头反复说?
有读者曾经对我说,观呼吸对于自己的睡眠很有帮助,​观一会儿就能睡着。也有读者曾经对我说,观呼吸没多大用处,上座的那几分钟​内心能够平静,下座之后内心依然故我。今天这些文字就是我的答案,​你没有慈心,当然就不会持续地保持专注和精进。你的心不曾改变分毫,那你的人也不会改变分毫,你所面对的世界和世人自然更不会改变分毫。好像我又说了让人不高兴的话了?那我还有更多​呢:​
其实我一直有个怀疑,那些喜欢划线的人,​怕是不大真的喜欢阅读---现在,又有谁的自我感觉到受伤了?

------




2023-08-28

理想的写作环境

 


我想过很多次,要去一个有山有水有树​有日光的地方写作。在那里,要有一张厚实坚固的木质桌子,有一把可以支撑腰部安放手肘的椅子,然后还需要一扇宽大的窗子,好让我看到​外面的风景。

在那样的地方,我认为我每天可以写一万字。

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没有在那里写出过一个字。现实是我已经有三年没用过任何桌子,只有一个宜家买来的垫子。我在沙发上打个盘腿,把垫子放在大腿上,再把​电脑放在垫子上,然后开始打字。笔记本电脑又叫膝上电脑,在我这里​它严丝合缝地符合这个名字。

我也的确有两扇窗户,​只是外面没有风景。​阿姨来过,窗前就挂满了衣服。在那些衣服的间隙里看出去,除了高楼就是更多高楼,​一直到高楼占满天际线。我从未想象过我会在这样的环境里写字,但我​每天就在这里,和我​理想的写作环境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想象在别处写作是个逐渐扩大的过程,从眼前的桌面开始,我一点点往外想象。先是桌子,然后就是水光蔓延,在水光的边上渐渐生出山色,在山色的顶上​铺开白云和蓝天。最后,还要在树林里安排几声鸟鸣,遥远而清晰地传来,带着泥土和​树叶的芬芳。

真实的写作是个逐渐缩小的过程,从一整个放满各种家什的客厅开始,我慢慢只能看见面前的电脑和茶几,然后地板和茶几开始虚化,只剩下​电脑屏幕。最后,连电脑屏幕也变成了背景,我只能看到闪耀的光标和不断弹出​的字符。我不感觉到渴,也不感觉到累,我只感觉有一条河流在我面前横过,我要抓紧时间在每一朵浪花上​敲下一个字,​万万不能让它中断。

我从未放弃过那个理想的所在,我相信会有一天,我能坐在那张桌子前面,面对一池水,一群山,一壶茶,随心所欲地写下​任何我想写的文字。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并不妨碍我在沙发上盘起腿继续​写上几百万字。我并不因此而感到失望或者沮丧,​也从未认定我应该在怎样的环境里写作才更为合适。没有应该,只有​如此。

我在雷鸣电闪的时候写过,我在四邻装修的时候写过,我在宿醉难消的时候写过,我也在​身患重病的时候写过。从来没有说过:因为今天天气不好,因为今天噪音太强,因为今天我头晕目眩​,今天我发烧虚弱,所以我不能写。我都能写,因为天要下雨,邻人要装修​,那是他们的事,想写字那是我的事。因为头晕目眩,高热不退,疼痛难当,那是我肉体的事,想写字是我心灵的事。对此我一直分得很清楚,​然后我也经历过这样的锻炼。

对于我来说,写作不需要​所谓的良好环境。我在飞机上写过,在火车车厢连接处写过,在街边咖啡馆的小圆台上写过,必要的时候我甚至可以在手机上敲​出一千多字。我不是很在意环境,因为我不认为环境会有意​帮助我,或者是有意妨碍我。环境并不关心我,它想要嘈杂那就会嘈杂,它想要安静那就会安静。所以,我想写就写,我也不关心它​在干什么,这样大家彼此​互不干涉。


真有一天,我去到理想中的写作环境​,大概也就会欢喜 5 分钟。在欣赏完毕之后,坐到桌前,打开电脑,世界还是会慢慢缩小,所有的湖光山色都会消失,只剩下眼前跳动的光标和弹​动的字符。真想写字就会这样,除非我想要坐在那里表演写字,那么​周围的风景对于我而言才意义重大。

有些人必须在逼仄恶劣不得舒张的环境里写作,有些人必须在窗明几净风光如画的环境里写作,我认为这都带有表演的性质。他们彼此估计不愿意交换场地,对于前者而言这会剥夺他因为苦难而带来的荣耀,对于后者而言这会​影响他因为闲适而带来的风度。

经常有人问我:你为什么能写那么多?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不大挑写作环境,也不把环境当做是自己的盟友或者敌人。于是,我承认存在理想的写作环境,​觉得要是能去到那里写作会很不错。同时,我也不在意我现时的写作环境好或者坏,和理想环境相比高或者低,只要能让我完成每日的​写作就行。

我曾经​说过我的看法:写作是高于人的。于是就有读者很愤怒地写了长篇留言来驳斥我,认为人​自身才是一切的源头。我想,那么他大概会花费人生中很长的​一段时间,去找寻依山凭海的所在​,才​能安放好自己,才能让写作去服务于自己。他会那么反复地说,他会​一再描述那个美好的所在,他还会一刻不停地抱怨​自己的现在。直到年华老去,他真有机会去到那么一个美好的地方,那一刻他却会迟疑不决,因为一旦去了,他就失去了这些年没能写作的​一切理由。

​对于我,这不会是一个问题。无论在哪里,都​可以欢欢喜喜地写。就如同无论在哪里,对于​抓着头发想今天写什么没有任何帮助一样。更何况我现在还有 AI 工具,我可以画出我任何想要去写作的地方,然后在 0.01 秒之内就可以想象自己正坐在那里,皮肤上甚至能感受到日光的温暖和​山风的清凉,这是属于作家的特权。


------

近期热门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