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旧曾谙
此刻我在昆明,窗外风中摇曳的凤尾竹有三层楼高。但它其实属于更南的南方,彩云之南的南方,靠近国境线,不过在昆明照样可以成活罢了。这种细微的差别只有本地人才能觉察,外地人来了只会在一团绿荫里感受到一整个南方,没有任何地理上的差异。而我这种所谓的本地人,真实身份是归乡游子,活在自己的经验里。就像是我的经验里不存在什么蓝花楹之城,当昆明还是那个只有二环的小城时,它是一座种满法国梧桐的城。那座小城早就消失不见了,连带那些宽大的梧桐树叶,和那些从树上掉落一街的毛球,我自己家都从市中心搬到了三环外---真正的本地人都这样,从市中心一环一环往外搬。这当然不是真的,人在抒情的时候就容易忘乎所以。我家是外来移民,从来就不是什么本地人,根本不会说软糯的老昆明话。连我自己都是在小学三年级才迁入,来了之后先花了一段时间学习过马路,把普通话改成昆明口音。但这并不妨碍我认为自己属于这座城,毕竟决定一个人是哪里人的标准,是他在什么地方上中学。一生中最开始的几个重要朋友,一生中最基础的饮食口味和情感模式,都在这个时候形成。然后不管你走到哪里去,都会带着它们的印迹。
比如说到今天我都认为昆明最美味的小吃是卤饵丝。那为什么不是烤饵块、木瓜粉、烧豆腐、煮芽豆呢?那是因为我上中学的时候,大家在课间操跑到学校大门口,从铁栅栏里拿着钱伸长手抓进来的小吃里,最美味的就是卤饵丝。面条、米线总是有的,但是抢到卤饵丝则需要运气和体力,抢来的东西最美味。昆明本地人很容易理解这种情感,旧日昆明的餐馆每一家有一样能打的美食。小锅米线是端仕小吃最好,卤猪肝是民生小吃,过桥米线我自己认为是福华园,但是没几个昆明人会同意。而卤饵丝最好的一家店,就在我中学门口的五一路中段上,那里旧称福照街,建于 1937 年的福照楼。许多昆明人也不会同意,但我的同学们意见会很统一。
后来的事情就是搬家。人也搬走,店也搬走。和所有的城市一样,老店从市中区一家家搬走,有些幸存,有些消失,有些被餐饮托拉斯收购只剩下块牌子,味道大不如前。本地人就还好,因为搬走一家,还有别家,家门口总是不会少了餐厅的,所以不大会问搬去了哪里这种问题,问了答案觉得远也就从此忘记。
真正不能忘怀的是我这种归乡游子。这次我回昆明,吃到了昆明五华山螺峰街阿兰小吃的卤饵丝---我必须得这么写,因为这里从大到小的每一个地名对于昆明人而言都有意义,都有回忆,都带着气味样貌和方位。我把它写在文章里,认为我看到了正宗的做法,吃到了当年的味道。很快有人留言告诉我说,它就是当年的泉清小吃。当时我就像是被按摩师傅猛地掐住了麻筋一样“啊”出声来,那么一切都对上了,一切也就都对了。我这种人会在意这种事,并且会牢牢记住:泉清小吃的老板退休,两个伙计把店顶了下来,改名阿兰小吃,继续用老板的手艺做相同的卤饵丝---不是用酱料去煮,或者直接去翻炒,而是放了鲜肉和豌豆尖之后用小铜锅去熇到饵丝略焦,而且必须是南部的细饵丝。就像是我一定记得五一路中段曾经叫福照街,福照楼始建于 1937 年一样。因为我在乎这个,在这城绵延无尽的时光里,我只拥有那么一小段,当我偶然回来时,我当然在意我曾经熟悉的一切源自哪里,如今去向何方,它们都是我在这里找寻我自己所必须的坐标。对于旧风景,游子才最在意,游子也最认真。stat rosa pristina nomine, nomina nuda tenemus.昔日的玫瑰存在于它的名字之中,我们所拥有的只是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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