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童年在风里跑

 

如今我终于开始体会到看似枯燥无聊的跑步所带来的乐趣，哪怕我并不是「真跑」，只不过是训练强度极低的​原地超慢跑。我也终于开始理解​那些跑者说过的话：「当我开始跑步时，会放下世间的所有烦恼，只感觉到轻松和快乐」。

随着一天天持续的练习，我发现跑起来之后的感受和先前​的预想完全不同。从初中到大学，跑步是我最厌恶的项目，它不仅会带来身体上的痛苦，每次考试吊车尾​还会带来精神上的羞辱---正常人一般不会落后三圈以上，​但我可以。不单落后，还感觉肺在燃烧且出血，两肋上深深插入了两把刀，而大腿骨髓里则灌满了​醋精和水银。

1980 年代公立中学的体育老师一堂课带两个班，一百二三十头人，​哪里会有时间逐一辅导，纠正动作，调整呼吸？现在我没有了中考、高考达标，全然是为了自己跑，反而没有了那些跑步带来的痛苦，恰恰相反，跑到半小时之后我觉得脚步轻快，浑身温暖，没有一处不放松，没有一处不柔软，就像那么一直跑下去，一直停留在这种​状态里。

当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一切的时候，心中忍不住感叹：​「原来那帮孙子起早贪黑，就是为了这一口啊？​我还以为他们是在受罪呢」。

并不是一种生命中不曾体验过的全新感觉，更多像是复习。当我那么轻快地提腿，摆动双臂，感受有凉风吹过脖子，吹过后背，在脚下盘旋不去时，我突然想起​在很多年之后，自己也曾经这样奔跑过。但不是在学校操场，不在体育考试时，而是在郊外，​在大湖边，在我们私下相约的可乐杯足球赛的草坪上。国足也在​那里训练，但明显没有我们投入，也没有我们快乐。

我也能跑起来，只要不是在操场上，只要不是为了考试。依然会有身体上的痛苦，但是并不重要，即便在拦截对方前锋失败之后气喘吁吁倒在草地上，新鲜折断的草梗散发出来的浓烈清香，天空最高处撒下的炽热刺眼阳光，都要比身体的痛苦更能吸引我的注意力。

如今我在远离高原的北京，一处水泥盒子里，面对窗子原地跑步。随着内心安宁下来，随着身上的暖热松柔感受升起，​旧日时光如同潮水一般汹涌而来。许多日光的角度我以为自己早已遗忘，许多味道的颜色我以为自己遗失太久，但是当我开始奔跑时，它们穿越了时间的瀚海，记忆的迷雾，从心底不知道什么地方​重新浮现在我眼前。

我的身体是一面筛子，​跑步让它不断抖动，于是那些琐碎的，轻盈的，没有意义的，那些岁月里轻飘飘的东西一点点从坚硬的事实、纠结的情感、五味杂陈的经验里​被筛到了表面，筛到了我的面前。遥远的日子在北京的朝阳下，重又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连带当时的感受和心情​再次降临在我的身上。

眼前是不变的风景，为窗户分割成块。然而在那不变的风景里，我看到了熟悉老街的一角，我听见了那些早已经变声完毕消失的呼喊声，甚至是身上感受到的空调凉风，也让我回到多年前某一个太阳雨的夏日正午。我闻见了丁香花的味道，栀子花的味道，我闻见了小锅米线的味道，我闻见了腌萝卜腌黄瓜腌橄榄​的淡淡屁味，以及烧饵块散发出来的香甜热酱香和烤米的糊香，炭火烧红的铁篦子上的炭香混合着铁的血腥​气。

我并不是在一张圆形的蓝色PVC 垫子上跑步，我也不是在一小间水泥盒子里跑步，我是在匆匆的时光里跑步，​我也是在我的内心里跑步。眼前的外部世界​悄然消失，内心的世界被释放出来，充塞天地。我就在这个世界里跑步，一切温暖而幸福，​熟悉而亲切，曾经如此遥远现在却又如此近切，​充满了难以想象的丰富细节，仿佛从未从我身边离开，仿佛我也从未离开。

今天那具破损、疲惫、僵硬的肉身消失了，我又变成了那个穿着塑料凉鞋在石板路上轻快奔跑的孩子，把一连串清脆的「啪嗒」声留在身后。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只想着往前跑，往前跑，继续往前跑。那是我的城市，那是我的街道，那是我的乡人​，那是我的游乐场。纵然这一切在今天已经彻底从地表上抹去，重新营建了我并不熟悉的写字楼和公寓，但凭借着跑步，我还是成功地回到了过去，快乐得像个孩子，轻快得就像是一阵风，就那么跑下去，跑下去​，昂着头，挥舞着细细的小胳膊，那么一路跑下去。

在这个乱七八糟，面目全非的世界里，你也应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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