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23

在和菜头的激励下

 


我曾经多次鼓励人们去写作,​这事我认。我也​在身体力行每天更新,这事我也认。我看到人们真的去写于是心中暗自欢喜,这事我还认。​但是看到有人说:“在和菜头的激励下,我已经坚持更新了XX天”​,这事我绝对不认。
“我已经坚持更新了 XX 天”这种表达,在我看来就是个不祥之兆。你说“坚持”,那就是用力,用力就不可能持久。事情需要坚持,那就是勉强,勉强就不​可能有好结果。“我偏要勉强”,那是金庸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里蒙古郡主敏敏·特穆尔撒娇时说的话,结果在一番勉强之下她嫁给了双鱼渣男​张无忌。张无忌在各种女人之间难以取舍,拿不起放不下,新婚之夜就打算私奔,我看他的上升星座可能是天秤​。
更何况“坚持”两个字上有额外的自我同情,自我赞赏的成分,有了这些东西,面对反馈和阅读量,人心就容易失衡。我在网上写作超过20年,​类似的心态或者说心魔我都经历过。心魔发作的时候,通常是以质问的语气升起:为什么我写那么好,你们却不​赞美?为什么我写得那么用心,你们却不肯​去读?​为什么我坚持写了那么久,为什么读者就是小猫三两只?为什么我明明比XX写得更好,为什么大家​只喜欢读他写的垃圾?
在童话故事里,在第三个一千年魔鬼发誓说​:这一次谁点开我的文章阅读,我就要吃了他!
为什么魔鬼那么生气,为什么他的想法如此变态?因为他坚持​,当他坚持了两个一千年之后,在第三个一千年到来的时候终于彻底崩溃。阿拉伯人研究​人的心理很有一套,在童话故事里都有很多深刻的解读。
就我的个人经验而言,一个人在如何使用中文表达,​意味着他持有怎样的心态。文字很容易作假,但是文字也​容易让人暴露。还是那句话,如果换成是我来说,我会​讲:​我已经更新了XXXX天。
这句话在表达上我认为就要好一点。它是个事实,事实就可以如此陈述。整句话的重点落在动词上,也就是“更新”上。我更新是因为我想更新,​我想写作,不是因为我想坚持,更不是我想坚持给谁看。我吃饭是因为我想吃饭,我刷牙是因为我想刷牙,于是更新​就变成了吃饭刷牙那样生活中自然而然的事情。自然而然的事情就不需要用力,更无需勉强,它就像是流水那样自然朝着应该去的方向​流淌。
相反的,当我们说“坚持”的时候,已经预先埋藏了否定的种子。“我喜欢你”,这是​表白,也是事实陈述,表达了个人的真实意愿。“我坚持喜欢你”,这就变成了舔狗​的哀鸣,​隐藏着莫名其妙的绑架:那你为什么还​是不肯喜欢回来?同样的,“我坚持吃饭”这句话已经给出了足够多的暗示,要么饭难吃到无法想象,要么​人已经无法下咽。那我要问,“我坚持喜欢你”这件事情可能​一直坚持下去吗?我坚持吃饭这件事​可能一直坚持下去吗?​否定的种子一定会萌发出来,你选择坚持就是一早选择了放弃。
关于坚持这个话题我已经写过许多次,​但看来收效甚微,甚至到今天都还会出现“在和菜头的激励下,我已经坚持更新了XX天”这种句子。我想,可能是因为过去几十年就是个​用力的时代,大力出奇迹。过去几十年前的人们偏要喜欢勉强,​努力就有奇迹。所以无论我怎么说不要坚持,都没有人愿意​听。无论我怎么做,都被理解为坚持​的结果。我并不担心自己,我担心这样想的人,在时代坚硬现实板结的情况下,​选择相信坚持可能会很受伤。
过去几十年前我做过一些事情,也尝试过各种做事的​方式。如果要总结一下什么才是最有效的方式,我会说是“母猫衔仔”​,它是最有效的。母猫生了小猫,当她要带着猫仔从一处去到另外一处时,母猫就会衔住猫仔的后颈​皮叼起来带走。她不能太大力,因为她的四颗犬齿非常锋利,​是顶级捕食者的杀器,容易伤到猫仔。她也不能完全不用力,否则猫仔​会松脱滑落导致没法带走。
绝大多人做事的时候不用担心自己不够用力,不够努力,都卷成这样了还需要多大的努力​?相反应该多想一想,是不是太用力了,是不是太勉强了,​是不是太想要做成以至于扭曲了动作和心态,是不是自己的犬齿已经扎穿了皮?那些老子偏要勉强,那些必须赚完最后一个铜板的人,结果如何​大家应该看到了。但与此同时,母猫们正在全世界各处成功地把猫仔从一处衔着​运到另外一处。
昨天有位读者问我说​:“想问叔对求不得的喜欢,或者叫爱?怎么看呢?” 我回答说:1、 备胎不得好死。2、感觉很勉强很吃力,那就是老天要留你一条生路,希望你转身逃跑,请你不要辜负天意。我想,这个回答并不只适合情感问题,也许在别的领域里也同样是成立的。
一个人先要做一件什么事,最好是自己​想去做,喜欢做。​事情变成需要坚持才能继续的时候,其实就已经不大对味了。这已经不是在为自己的本心本性去做,很可能是为了无聊的​虚荣,自我的装饰去勉强为之。你想要写作,那就去写作,你想要连更,那就去连更。​有这个念头在,牙齿已经咬得够紧了,接下去的事情就是放轻松,让事情自然发生。一旦你要坚持写作,坚持更新,力量用在坚持上,相信坚持就有结果,努力就有奇迹,那么你就是在难为自己,​就会受伤。
在一切都顺风顺水的时代,努力一下,勉强一下,坚持一下往往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不是因为因为自己有多厉害,而是时代的潮水在整体上升,​在你身下托举着你,​努力的是时代。10年前写公众号,不需要你能写多好,​你能更新就能自然收获读者​。不是因为你写得好,也不是因为你能连更,而是整个公众号平台在爆发性增长。
现在你写公众号,你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坚持,​人都在往短视频那边头也不回地跑走。如果你不是真喜欢写作本身,不是真喜欢每天表达,那么从坚持到放弃​就是个时间问题。因为​时代变了,潮水早就已经不在这里了,潮水在别处​上涨。只有不去坚持,专注于写作本身的人,只有把写作这件事情当作是吃饭睡觉的人,才能在不知不觉中一天天做下来。他自己只思维吃饭睡觉写作,​让一切自然而然发生,根本不会思量什么坚持什么成功什么爆文,​于是在旁人眼中看来,这个人就是在坚持。
电影《阿甘正传》里有一段情节是阿甘跑步,阿甘日复一日地在美国东西海岸之间往返奔跑,坚毅而​悲怆,身后很快聚集了一堆​跟随者,觉得从他身上得到了莫大启示或者是激励,看到了坚持的精神力量。​
但阿甘是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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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22

《三体》看书就好

 


Netflix版电视剧《三体》昨天上线,​春天里的人心就有些乱。之前国内已经出过一个电视剧版和一个动画版,​我都没看,这一次的海外改编版​我同样不打算看。
文学作品改编为影视剧,​运气好的叫做珠联璧合,交相辉映。比如说大家耳熟能详的电影《肖申克的救赎》,改编自惊悚小说大师斯蒂芬·金​的同名小说。无论是电影和小说,都是非常优秀的作品。尤其是电影在改编时,加入了一些原著小说里没有的情节,但是又能做到完全符合小说主旨,就像是斯蒂芬本身亲自创作,在故事自身的​基础上做了深化和补充,天衣无缝,浑然一体。
这样的原作和电影同样成功的例子,在电影的汪洋大海里只是星星点点​的几处岛屿。除了《肖申克的救赎》,还有《情人》《英国病人》《告别有情天》《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降临》等等影片,属于​很少见的情形。
次一等​的运气,是改编后的影视作品比原著强,这样的影片数量要多一些。比如说《阿甘正传》​,电影就要比原著小说强。那么多年里,只听说人们不断重温电影,却很少听说有谁反复读​原著的。同样的一个故事,原著小说在文学的层面上没有做到最强,但是电影在​影像的层面上却做到了最强,导演在二次创作的时候体现出了强于原著作者的能力。
​更为常见的现象是影视作品把原著改“坏”​了。这里的“坏”是个相对概念,有的是的确很糟糕,​导演和编剧甚至对原著都不熟悉就动手改编了。而有的时候,​原著改编的难度本身就很高,超出了编剧和导演的能力边界。但这也不是绝对关系,比如说彼得·杰克逊导演在拍摄《指环王》的时候,并不是一个狂热的​书粉,但是作品很成功。再比如说王家卫拍摄的《东邪西毒》,已经跳脱出金庸的原著太多,变成了​另外一种极具导演个人风格的同人电影,但也成为了经典。
《三体》在我看来,属于那种在技术上​很难进行影视化的作品。读小说时在脑海里产生的感触,很难换一种形式,用视觉​形象加以表达。类似智子封锁地球这种情节,看书时候通过想象力会感到刻入骨髓的冰冷和恐惧,但是想要通过视觉来产生同样的感觉就会异常困难​。封锁人类科技树这种事情,不是用眼睛看耳朵听能产生任何真实感触的,它就像是时间和空间一样,都是纯概念。
就算是二向箔摧毁一个星系这种事情,​在视觉表达上也没有多少余地。因为读者都是地球人,地球人​只拥有地球本地视角。对于地球人而言,摧毁一座城市的景象是可以理解的,​也会因此而产生情感波动。但是摧毁一个星系,则需要一种宇宙视角---观众站在宇宙某处,看着一整个星系在一道闪光之后​被毁灭。​然而,这种事情又有什么紧要的?宇宙中随时都有超新星爆发,都有黑洞吞噬星球,这些都是人类通过书本学到的​概念。地球之外发生的事情人们并不关心,除非人类已经进化到在整个宇宙里旅行,看到一个星系毁灭,就像是水手看到一片熟悉的岛屿被摧毁,​拥有这样的宇宙视角才会感觉到心惊。
附带说一句,为什么很多科幻小说里都要特别设定世界观,​创造出横跨宇宙的超级帝国?​也是基于相同理由。如此,星星之间发生的事情,从外部宇宙事件变成了帝国内部事务,读者和观众才容易把自己带入。就像是古罗马帝国,它本身是一个很小的城邦国家,​公民每天要面对和处理的事情都是城邦内部事务。等到罗马成为横跨洲际的帝国,罗马人还依然装作整个帝国依然是一个城邦,按照原来治理城邦的方式治理帝国,直到不堪重负​轰然倒塌。​罗马人非此不可,他们可以想象一个具体的城邦,但是他们无从想象一个巨大到公民一生不能走遍所有领土的帝国应该是什么样子,应该如何运作。
人类面对宇宙时也是如此。
刘慈欣的《三体》强行把读者的视角从地球中心切换为宇宙中心,​世界观设定为黑暗丛林,迫使读者想象在一个宇宙大小的黑暗丛林里,人类应该如何自处,应该如何生存。这里涉及到的是权谋和策略,​和视觉没有任何关系。那句名言“毁灭你,但和你无关”,也说明了​许多场景都是在非接触情况下发生。想象一下,如果没有UFO降落地球,大气层外没有密密麻麻的外星战舰集群,人类和外星人就没有直接接触和直接对抗,​请问观众能看什么?
不是说概念就不能拍摄,诺兰就拍摄了梦境,拍摄了四维空间,维伦纽瓦就拍摄了一种具体的外星语言​。但那是诺兰,那是维伦纽瓦对吗?一定程度​来说,这样的导演属于导演中的天才,他们有办法把一种文字概念用影像的形式表现出来,​而且让所有观众服膺,觉得就应该如此。《三体》​请来的导演是诺兰吗?是维伦纽瓦吗?
《三体》本身就是异乎寻常困难的影视改编项目,请来一些还不错的、过得去的导演,而非天才导演,几乎注定了改编不会成功,​注定了书迷不会满意。虽然说书迷可能永远不会满意,但是导演的能力强横到了一定程度,哪怕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最后也会以导演的那一款哈姆雷特为准。彼得·杰克逊的《指环王》就是如此,第一部上映之后从此夏安村就是那个样子,末日山就是那个样子,甚至精灵弓箭手在近身之后​的作战方式就是那个样子。对于《三体》​,我起码到现在没有看到这种可能:强大的导演帮助书迷和观众可信地塑造出​书里的世界和人物,精准地表达书中的场景,让他们深信就应该是那个样子--​-大家很难取得共识。
所以,目前所有的《三体》改编在我看来就是个标准的商业行为。因为一套书很流行,拍成电视剧​就不会缺乏人气和讨论,那么它在商业上就是成功的。至于说究竟能不能改编,改编之后能体现原著的几成特点,用什么方式改编最能发挥原著的优点,在商业行为里肯定不是需要考虑的​要点。我能理解这一点,所以我就​不看了,也不会参与哪一个版本更好,​某个版本是不是魔改一类的争论。与其​争吵不休,边骂边看,不如直接看书就好。
​世界很大,生命很短,我想,还是把时间留给类似《冰与火之歌》遇见《权力的游戏》​的那一刻为好,应该对人类抱有这种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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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21

臀部激活


昨天去找了一个健身教练,请他帮我看一下我的整条人蝎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因为我的颈椎总是左一下右一下疼痛,没完没了。在教练的指引下,我做了一系列测试。结果很喜人,人蝎子没什么问题,该凸的凸,该凹的凹,柔软有弹性。肌肉量也还好,和普通人相比算得上是茁壮。

但是教练很遗憾地告诉我,我的屁股死了。具体说,就是他通过测试和询问,发现我在运动的时候基本上用腰肌替代了臀肌,总是腰部吃力,总是不去调用臀部肌肉。这导致我从腰到下肢力量都不平衡,教练说,我距离高低肩只有一步之遥,力量不平衡也造成了我的颈椎问题,以及腰部疼痛。

我问教练怎么办,他用术语回答我说:那我们现在就要激活臀部。我以为会是用廷杖或者电击,结果不是。而是让我做好几套非常别扭的动作,用各种器械限制我使用腰肌,迫使臀肌上岗工作。效果相当惊人,我在现场折腾了半个小时之后,突然意识到我还有个屁股,我感觉到了它的存在,我的确可以让它发力,我的屁股活了过来。

还不止于此,今天早上我起床,腰部感觉到一阵久违的轻松。以往每天起床都觉得腰痛,以至于我睡了很多年的硬板床,但是没有任何效果。去年底换了一张心痛级的软床垫之后,同样没有任何改善。我一直以为是腰肌劳损或者椎间盘有问题,所有医生都说你不要给自己加戏,你的腰椎很好。没想到,在很多年的忍受之后,健身教练随便调整了一下,我的腰就不再疼痛,而是换成臀肌酸痛。

告别教练出来,我发现自己走路的方式都发生了改变。以前我是用腰发力,把大腿向前“甩”出去。视觉效果上和北京大爷差不多,八字步,横晃着走。在教练激活了我的臀肌之后,我是用臀部肌肉收缩,把大腿“送”出去,腰肌终于可以放松下来。

回想我在北京中关村流窜的岁月,经常在街上观察人类。中关村有学生,有商人,也有互联网从业者。要分辨谁是互联网从业者很简单,无论男女美丑高矮胖瘦,你就看他们的屁股就行。只要是屁股大而扁平,软趴趴毫无力量,那就肯定是互联网从业者,因为他们经常在椅子上一坐就是10几个小时。屁股越大越平,也就越是资深---直到进入管理岗,有了独立办公室,可以不请假随时往外跑之后,屁股才会开始收缩,从奶酪大饼变回桃子。

现在我重新思考这个现象,得出一个结论:互联网杀死了屁股。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在上面,一压十几个小时,根本没有收缩用力的机会,屁股不死谁死?互联网从业者是腰托的狂热爱好者,椅子上不断换各种腰托,我现在想来,问题可能并不是在腰上,而是在臀部。因为屁股死了,不得不用腰肌作为代偿,才导致腰肌负荷过大,时间一久就疼痛,这不是可以通过腰托来解决的事情。

在我年少轻狂的中小学时代,我和同学经常用沾湿的跳绳、红领巾,以及教师的戒尺教鞭,甚至是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铁丝鞭子,在课余时间彼此抽打。想起来,那时候的确有许多生动活泼的屁股。一教鞭抽下去,能看到一瓣屁股直接跳将起来,别提多么灵活敏锐了。那时候就没有什么颈椎痛,腰背疼,一跳绳抽上去,人能在空中跳起反曲成一个大写字母C。

自从有了电脑,有了互联网,屁股们就批量阵亡,越来越少见到那种生动活泼的屁股。我记得有一段时间,在赞美一名中年男性的时候,说此人有翘臀是一种莫大的恭维。因为大家的屁股普遍都死去了,都松松垮垮,都耷拉了下去。如果再来一鞭子的话,很少见到剧烈的收缩,只能看到波纹荡漾开去,而屁股依然是那副死样。翘臀至为难得,说明肌肉还在运动,而不是被电脑椅一点点压平。

现在我还不确信脖子疼治屁股是否能够成立,但是考虑到我的很多读者都是案头工作者,估计在身体上有许多和我一样的毛病,所以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一下我的新发现,也许很多人的腰背疼痛根源在于死去的屁股,也许他们也都需要激活一下臀部。

我想,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都欠屁股一个道歉。是我们让它们经年累月待在密闭黑暗的空间里,是我们让它们每天十几个小时承受巨大的体重,是我们对它们的蹇劣处境和日渐虚弱不闻不问,是我们忽略了对它们的照顾和关心---所有的霜都擦在了脸上和手上,而磨损和压力如此巨大的屁股却一无所有。多年来,在黑暗中,在重压下,屁股始终保持着沉默,沉默着在等待一个答案:究竟什么时候你才能让我动起来?

我们欠屁股一份感恩之情,我们也欠屁股一个回答,我们还欠屁股一种生动活泼的生活状态。一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想要站起身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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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20

讨论一下校园霸凌

 


我发现持续更新有一个好处,这让我的所有文章形成了一个​讨论库。随着时间推移,无论此时此刻发生了什么,都可以在历史文章里找到​很早之前的讨论。比如说,这几天人们正在关注的校园霸凌问题,在2019年5月28日的《珠峰大堵车》一文最后,我在禅定时刻里写过这样一段话:
“在微博上看校园霸凌的讨论,许多人把问题归结为一对一小孩之间的冲突,我觉得非常沮丧。人这种动物真的很奇妙,长大之后就会完全忘记小时候的经历和处境,失去了对孩子感同身受的能力。

因为专业的关系,我对人际关系网络的建立和运行很有兴趣。几年前,我在一家餐厅等位,等位期间我看到几个小学生在餐厅提供的电脑上玩网页版小游戏。此后,我多次在各种休息区见到了类似的一幕。为此我还专门去查看了电脑浏览器,发现并没有首页导航一类的东西。很明显,这些孩子是知道小游戏的网址,自己直接输入的。同时,那些游戏都是单机版,不存在需要加入游戏网络和朋友一起玩的问题。

也就是说,孩子们之间一定存在某种社交网络,他们通过这种社会化网络,传递小游戏的网址,小游戏的选择,小游戏的玩法。因此,他们都知道网址和玩法。而且,这是一种他们社交网络内部的潮流,否则我不会在几个不同市政区划的不同休息区里都看到相同的行为、相同的游戏和相同的网址。

这让我想起了诸多童年往事。一个孩子去上学,不是去一个叫学校的地方,而是去加入一个叫“我们学校”或者“我们班”的社会化人际网络。这个网络有它独有的文化,比如说打架打输了告老师请家长是可耻的;也有这个社会所共有的文化,比如说对强者的尊敬和服从,对弱者的嘲笑和打击。

遭到校园霸凌,最大的伤害来自于学校人际网络。如果在霸凌一开始,没有得到同学的帮助,也没有得到来自老师的阻止,那么,遭受霸凌的人就会陷入双重困境一方面向父母老师求助,那么就相当于破坏了人际关系网络的规则,邀请外力介入,会受到人际网络所有成员的孤立和排挤;另一方面,持续不断的霸凌会让自己在人际关系网络中的地位不断下降,于是会有更多人加入进来,最终会落到人际网络的最底层,被噩梦一般的打击、嘲笑、霸凌、排挤所笼罩。

所以,校园霸凌根本不是一个孩子和另外一个孩子之间的问题。而是由于校方的失职和家长的不作为,没有及时消弭校园人际网络中那些依仗暴力的人占据社交等级上的高阶位置,对其余的学生造成了压制,他们越过校方在班级里实现了基于自身暴力的有效管理。人际关系网的建立,本来可以有多种路径,基于亲疏,基于兴趣,基于学习能力等等。但是,只要容许基于暴力的人际关系网络存在,那么迟早其他的人际关系网络都会不复存在。”

在更早的2016年12月11日,我写过一篇《校园霸凌的应对方式》,讨论家长在校园霸凌中​的两难境地。4天后,针对需要面对校园霸凌的当事人---孩子,我写了一篇《给小朋友:有人在学校欺负你该怎么办》,向小朋友们介绍了​可能的应对方式。

现在是2024年,对比一下此刻网上对校园霸凌的讨论,我个人感觉很复杂。一方面我认为讨论在退化,焦点集中在应该把明正典刑的年龄降低到几岁​才好。一方面我也承认,我自己在今天也不大愿意做​过去那种讨论了。因为这些讨论都是建构性的,讨论各方可以做点什么,如何改善​学生在校园里的生存环境。如今大家都只想要一个针对问题的结果,至于说问题如何产生,如何消弥​,没多少人感兴趣。​有些时候,人们还会认为这种讨论是一种对霸凌者的刻意开脱​,因此产生相当程度的愤怒与恶意。

校园霸凌最轻的形式是起绰号,​然后是造谣言,言辞羞辱,再然后是排挤和冷落,接下来是殴打和凌辱,最严重的形式是攻击直至死亡。从起绰号到死亡,中间有很广阔的中间地带,意味着中间有很多机会进行干预,强行中止,避免事态一步步升级,避免校园环境一步步恶化​,人们可以做的事情相当多,可以动用的手段也相当丰富。在最糟糕的结果发生时,讨论如何处置最糟糕的结果,我认为意义​有限。

这就像是每次空难发生之后,一堆人写“在空难发生时逃生的十条建议”​一样。作为曾经的民航从业者,我学到的常识是应该尽量避免事故的发生,应该针对事故征候进行及时调查和整改,把事故苗头​在第一时间消除。至于说逃生建议,应该由​从飞机残骸里成功爬出来的人去写。即便去掉了这句话的嘲讽意味,最起码逃生技巧也不应该是​大家关注的重点,和逃生技巧相比,定期检查​、查找安全隐患能够挽救更多生命,也更有效率。

网上讨论不需要遵从这样的​常识。空难发生之后,最热闹的讨论永远是为什么航空公司不肯给民航机安装大型降落伞,或者在每个座位下给​乘客一人一个降落伞包?类似的,高层建筑为什么不安装速降索,学校门口人行道边为什么不安放拒马​,明正典刑的下限年龄为什么不是8岁或者10​岁?
在解决最终症状的时候,人人都是名医,恨不得自己亲自下手。对于病源和病因,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态度​,​仿佛症状即病因,​可以一并解决再无后患。那我的确认为没有什么值得讨论的必要,今天是春分,不如大家各自回家竖鸡蛋来得更好。然后,此时此刻长在校园里遭受霸凌的小朋友,他们还在默默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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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18

煎蛋番茄汤

 


大概是在疫情期间,我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一个每天点外卖的人。当时的心态大概是这样的:家里有食物储备,但是不足以支撑一个月以上,那么在还可以点外卖的时候就应该做到应点尽点,不要动用储备。然后我就习惯了每天点外卖,彻底忘记了自己会做饭这件事,人的适应能力很强。

最近我很是沉迷一道川菜---煎蛋番茄汤,已经点过几十次,估计还会继续点下去。一个月前,我曾经为它专门写过一段赞词,如下:

“啊!煎蛋番茄汤,美味!鸡蛋番茄汤就不行,看得见,捞不起。捞得起,没味道。必须是煎蛋番茄汤,蛋白煎炸过之后有一股浓郁的焦香,即便在汤里煮过,也依然保持了脆脆的口感。赞美煎蛋番茄汤,赞美愿意这样做的厨子。”

鸡蛋番茄汤就是个大食堂发明的​骗局。​怎样用一桶汤伺候几百号人,让他们愿意喝,重点是让他们相信自己喝了一碗汤?答案就是鸡蛋番茄汤。一整桶开水,只需要配上几只鸡蛋打成的蛋液,随手搅和一下,​开水里就极为丰茂地开满了鸡蛋花​。至于说到番茄,那就更省了。有​平面设计经验的人都知道,在纯黄色的背景下,随便出现一点点红色都会很明显,而且感觉很多,因为红色很能“抢”​。快餐店用金黄色的炸薯条配番茄酱,就要比配黑胡椒加盐​在视觉上更让人觉得分量足。

相比之下,煎蛋番茄汤就很实诚,​不玩这种视觉上的把戏。一份煎蛋番茄汤​里,必须要有一个完整的煎蛋。以川菜馆子的做法来说,那就是一整个​煎荷包蛋。我点一份煎蛋番茄汤,就一定能得到一只煎蛋,而不是几片​柳絮一样的蛋花。更不用说外卖的鸡蛋番茄汤根本就不是现做,而是拿压缩料包冲泡而成,有些店里一碗的钱在网上能买一盒​料包。而有些店则已经放弃了生活的勇气,直接把料包和塑料碗一并送来,​让顾客自己用开水去泡,有种“这日子爱怎么过怎么过”的​感觉。

我喜欢煎蛋番茄汤的原因不止​是因为其中有完整的一只蛋,对于我来说,半只蛋也行,​鸽子蛋鹌鹑蛋都行,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煎蛋番茄汤​几乎不可能预加工。比如说在中央厨房里事先做好,封在塑料袋里,餐厅拿去加热一下就​可以售卖。

煎蛋泡久了会彻底完蛋,更何况四川馆子会在煎蛋番茄汤里加入​一些青菜,青菜要能让人有食欲就必须是用热汤现场滚出来,​不能是溺死在汤里。我平常经常点的这家川菜馆子,送来的煎蛋番茄汤一定是青菜翠绿,番茄鲜红,煎蛋一口咬下去蛋边还是脆生生的---也就是说,连煎蛋也不是那种提前炸好了一箩筐放在边上,​烧开了汤往里放的方式,而是现做现炸,​所以并没有回潮变软。

人吃多了外卖,就能吃出经验来。我现在基本不会去点什么炖锅,什么红烧黄焖,什么冷拼卤菜,我只点炒菜。因为我不知道那些锅是怎么做的,红烧黄焖​、酱料酱油下面究竟是什么,一切都被覆盖了。对,商家可能有本事把宫保鸡丁也预制了,但是清炒​豌豆尖呢?​香椿炒蛋呢?仔姜炒牛肉丝呢?​总得有个真正的厨子,总得有口真正的炒锅,总得真在锅里炒一遍吧?

煎蛋番茄汤也是同样的道理。北方人不是很在意一顿饭里的那一口汤,​但是我作为南方人,没有一口好汤就等于没有吃过一餐饭。做汤是一件很正经的事情,​厨子花的心思应该不比做一道菜少​才对。但是在北京,点外卖​想要得到一碗过得去的汤并不容易。煎蛋番茄汤是迄今为止最让我满意的外卖汤类,现场制作,营养​丰富,而且味道很好。有了这种汤,你要让我回去再接受什么紫菜蛋花汤、葱花羊肉汤、胡辣汤​,想都不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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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翔的贯口

 


同样是基于一个人的阅读量和个人思考,针对事物发表自己的见解或者感想,罗翔和其他网上的主播就有着很明显的区别。同样是谈自己对电影《周处除三害》的感想,你可以看看罗翔在B站上的这段8分钟视频: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3r42187BZ/

看到他谈到一元论、本体论、人的荒谬处境,看到他滔滔不绝谈论什么是谎言,人为什么需要谎言,是不是觉得罗翔这段贯口和自己平常网上经常听到的贯口不大一样?有些陌生,听起来有些吃力?

在我看来,网上那些非常火爆,极度受欢迎的主播,他们获得海量赞美和猛烈掌声的那些贯口,之所以接受度那么高,是因为理解贯口所需要的知识不超过中学语文课本。而在镜头下展示贯口的主播们,表达水准相当于人们中学时代的学习委员,同学们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同时也认为好学生就应该是那个样子,就应该在讲台上以主播的那种形式侃侃而谈,而且就应该是谈那些东西。

这就够了,会押韵、会对仗、会引用名言、会使用排比句,说一些不超出人们认知和理解范围之外,让人们觉得亲切熟悉的东西,人们就会盛赞这人有才华,这人出口成章。

罗翔在B站的这段视频只有100多万播放量,是大型主播的一个零头都不到。因为他说的内容很陌生,他的表达方式很陌生,他一眼看上去就不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更像是学校请来做讲座的嘉宾。他一开口,你就知道,你们看的不是同一套教材,这人应该看了许多自己没看过的书,想法和思路和自己完全不一样。讨论《周处除三害》,你讨论大逃杀一场戏爽不爽就好了,为什么要说什么人的真实处境就是荒谬,需要用谎言来自我欺骗,才能完成个人逻辑上的自洽?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些话和电影究竟有什么关系?

世界上不存在善与恶的对立,只存在善和对善的偏离,世界的本质就是善的,而且是唯一的---罗翔的这些话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为什么人会这么去想?世界难道不是处于永恒的善与恶的斗争之中吗?我们不是努力在两者之间做选择吗?我们不是因为选择了善,所以要消灭恶吗?其他主播不会让你产生这些疑问,他们会告诉你“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他们会告诉你“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听完除了赞同就是赞同,你没什么疑问,就像是当年在教室里听学习委员演讲时说:我们作为学生,当前的首要任务就是学习。

二十年后你遇见个歹人,歹人告诉你说,现代教育制度产生没有多少年,把学龄儿童和少年关在学校里集体学习,并不是从来都如此。学校教育的目的也不是什么学习,而是对进入社会之前的年轻人进行训练,目的是为了训练出适合工业化生产所需要的各种员工。同样的,因为要让你的父母在工业化生产里满负荷运转,就要把家庭教育这一部分剥离出来,委托学校去做,免得你的存在降低了父母的劳动生产率。学校是一种托儿所和学徒训练坊的合体,以此可以极大削弱农耕时代的家族凝聚力,基于土地的独立性,使得所有人都必须依托于社会化生产才能生存,于是工业社会可以便当地源源不断获取劳力和消费市场,保持自身的存在和永续运转。

你感觉到自己遭受了冲击,你忍不住想要殴打这个人,你认为他所说的一切相当陌生,全都是胡说八道。学校就是学习的地方,之所以努力学习是因为父母为了供养自己的学习,辛辛苦苦劳作,用自己的血汗支持孩子的教育,将来好回报父母---学校里开过全员大会,大家都听过演讲,而且还哭过,如果那天不下雨,还会安排大家给自己的父母洗脚---你怎么敢这么说?你怎么敢如此狂悖无知?

所以你看,人总是喜欢听某一类贯口,讨厌另一类贯口。比如说,学校洗脚大会上的那会一套贯口,很多人就能够接受。但是换了歹人的这一套贯口,很多人就会反感乃至愤怒。这套喜欢/厌恶的二元论,就算是罗翔来了也没办法,他也​没办法说不存在厌恶,只存在喜欢和对喜欢的偏离。如果他要坚持,那么人们就会上自己熟悉的手段,让他回答​是不是也存在活埋同学和对活埋同学的偏离?所以罗翔离开了大众网络社交平台,脱离了大众的视野,在网络的一个角落继续​更新。

贯口有​局限性。人们总是需要贯口,从贯口里得到某种对生活对世界的结识,有时候甚至只是需要​一个确认而已。比如说一个人说世界的本质是善,那么他就需要在贯口里不断重复这一点,因为有人就喜欢这个贯口,​不单喜欢听,而且喜欢反复听。同样的,一个人说世界的本质就是丛林,那么他也需要反复重这一点,因为有人就喜欢这个贯口,搞不好还会带着本《三体》来,​要求展开在文学领域里也讲一讲世界是个丛林这件事。

贯口能否解释真实的生活,能否在这个世界里自我解释,让​无常或者随机的各种显现变得合理?或者简单说,让一个人​过得容易一些?​怕是都不能。人是靠着信念活着,贯口的作用是​增强信念,​所以总是会落入两边:这是我所赞同的,这是我所反对的。这是(我认为)正确的,这是(我认为)错误的。人们通常会省略掉“我认为”,​如此宣称就有了一种客观真理的感觉。既然手握真理,​自身信念也就得到了增强,活得也就更自在了。

因为人是这样一种很容易落入两边的智能生物,虽然贯口仅只是贯口而已,但也值得多听听不同风格,不同种类的贯口。如果注定要落入两边去,起码之前多看看,多想想是好的。​儿童在看电影时,会不断问父母,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告诉我,我已经准备好恨其中的一个了。父母报之以无奈的一笑,如果那么容易就可以判定好或者坏,还要戏做什么?要故事做什么?​要人物羁绊干什么?又不是漫威电影

我是说,只听一种贯口的话,我们​自身也很可能就是那种孩童,活在大灰狼和小白兔​,王子和恶龙的世界里。但糟糕的是,我们比孩童自信太多,​我们也能比孩童做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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