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05

全靠这一点爱

 


先是以体制和传统的挑战者形象登场,然后是以复杂的个人感情生活和火爆的流行文本引发争议,接下来头也不回地彻底拥抱娱乐业,拥抱通俗文化,赢得了严肃文学所完全给予不了的名望和财富---

我说的是咪蒙。

文人和大众的关系总是那么奇妙。作为新人的时候,需要冒犯大众,但注意不要刺激过度,否则大众会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毁了​这个新人。合理冒犯​就能获得大众关注,于是就会获得名气。因为冒犯,有人会很厌恶,有人会很支持,大家吵来吵去,于是​名声就变得更大了。

其他文人和知识分子前来,试图提纯和升华这种冒犯,在其中找寻精神价值,于是这个新人就被接纳下来,这一次则获得了名望。然而世间的一切赠予背后都有代价,名望的代价是成为武器,需要那个在一刀砍开的破口​那里深入下去,​再深入下去---唯有成为武器才能承载价值,就像是关老爷的忠义需要寄托在一把青龙偃月刀上,​以及那把刀下的滚滚人头之上。

但是这时候总有人做了别的选择,突然掉头而去,拒绝成为武器,重回大众怀抱。什么理念,什么价值,什么意义,统统都放下,收起峥嵘头角,收敛爪牙羽毛,为大众提供喜闻乐见的​通俗文艺。于是,曾经冒犯自己的人又被大众所接纳,提供栖身之所,甚至给予了​惊人的回馈。曾经的冒犯,曾经的挑战,以另外一种更为温和更为微妙的形式​展现出来,双方都对此心知肚明,​但双方都绝口不提过去。

比如说​:爱。

当一名新人作家讲述禁忌之爱,不伦之恋时,​这肯定是一种实质性的冒犯,也是一种挑战者的姿态。大众甚至可能都不是厌恶,而是用厌恶压制内心的紧张刺激和暗中的期待,因为他们无论如何不能公然地表示喜欢这个形式​,那是在道德上反对自己的脸面。

那换个形式就好了。禁忌之爱,不伦之恋是极端的,极端在人伦和道德上。换个角度,换个形式,讲述极端之爱,讲述为了爱不顾一切,讲述爱才是世间唯一值得追求的事物,​选择这样的极端方式就没问题了。当文学批评家说​「感觉这些人每天除了爱来爱去,并不需要吃饭喝水一样」​时,事情其实就已经成了,大众接受下这份礼物,并且迫不及待地​打开品尝。

​文学批评家有书斋,不需要为吃饭喝水操太多心。而大众每天为了吃饭喝水而奔波,那点爱成了人世间最美好的奢侈品,​就像是拉磨的驴子头顶吊着的那根胡萝卜。爱不单是是美好,而且是必须美好,不单是存在,而且是必须存在,干苦力活的​伙计们嘴里得含着一小块糖,才能让肌肉收缩​到极限压榨出所有力量,不然怎么能拉得动抬得起​呢?

确信有爱存在,确信有人会爱自己,确信自己有人值得爱,​这些就是生活里的小糖块。幻想爱的确存在,幻想有人经历千难万险前来找寻自己,幻想自己可以放下​眼前的现实不管不顾飞奔迎上,这些就是生活了蜜糖了。卖蜜糖的,总归要比卖刀的收入更​多一些,更受欢迎一些,这是常理。

​曾经的冒犯,曾经的​挑战呢?


那是个定义权的问题。同样是「私奔」这个概念,它可以是反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是就成为了反抗父权,反抗封建的​一种行为。它也可以是一种个人选择,一种个人理念践行,因为个人相信​生命中唯一值得做的事就是追寻爱情,甚至都不提个人自由---全看是谁,谁来定义,如何定义。

因为人人都知道世间没有多少可能去不管不顾地爱,没有什么放下一切只选择爱情,在全无可能处的反叛和挑战是安全的,​也是大众愿意乐于接受的。在红药丸和蓝药丸之间,哪怕明知道蓝药丸吃下去之后看到的还是虚假的世界,多数人会选择蓝药丸,因为红药丸吃下去太他妈苦了​。

通俗文艺的蓝药丸​承诺说会有爱情,会有义气,会有快意恩仇,在那个你永远也不会去的后花园或者是叫江湖的地方。那就口服,连​一杯水都不用,连一刻都不会停留。关于蓝药丸的所有批评都是对的,文艺批评是对的,舆论批评也是对的,甚至道德批评都没有多大问题,​问题是没有多少人想要吃红药丸。人们为蓝药丸付费,黑压压的人头高举着手挥舞着钱大声嚷嚷​:​「拿去!拿去!」。

吃下红药丸的人看到这个世界,从人性的角度来看,​目睹真实世界的那一瞬间,谁又忍心把别人口里的糖块抠出来呢?谁能忍心​夺走别人睡觉时手里紧抱着的布娃娃呢?就因为糖块和​布娃娃不对么?

我其实说的是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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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04

擦边

 


当你看不懂网上舆论风潮的时候,我有一条判定标准​可以送给你:
如果在什么议题上,原本处于极端对立的两群人取得了观点的高度一致,形成舆论上的「合流」,那么这个观点就不可信。
比如说道德极度保守主义者和女拳师都反对所谓的「擦边直播」、「擦边视频」,那么很大概率他们这么反对既不是为了道德,也不是为了女性权益。而是通过​限制他人自由,来彰显自身的话语权。也就是说,他们不关心具体的人,具体人的具体处境,他们更关心自己秀肌肉。
这是极度虚伪的行为,让道德出现了明显的​双重性。一方面这种道德在严厉地指责乃至惩罚网上的人,尺度极为严格,站方也极为配合。另一方面,你却看不见这些义愤填膺的人,无论隶属于什么群体,​在现实生活中没有按照统一标准去约束自己周围的人。
在网上,女生露出锁骨以下膝盖以上的部位都不可以。但是当这些人的亲戚、朋友、同事在出轨、婚外情、包养情人、洗脚嫖娼的时候,却并没有什么严厉的谴责和激烈的反对。​陌生人擦边都不行,自己人到处插入却没问题,这就是虚伪,这就是双重标准---在道德和性的问题上,「我」和「我的自己人」有更高​的权限和更大的自由度。而之所以「我」喜欢挥舞道德大棒,今天「鉴婊」,明天「鉴擦」,只是因为​这样可以很方便顺手地殴打他人而已,「我」天然地不在大棒​范围之内。
双重生活,双重面孔,双重标准,所以每次我看到人们在网上就道德问题发表激烈言论时,我都​会觉得很好笑,​觉得很荒谬。如果大家都是真正的道德清教徒,从里到外,从私人生活到公众生活,完全以道德为先,​那我觉得没多大问题。问题是​这里的道德带着明确的双重性,那你让我怎么可能去相信呢?​一群羊为什么要听一头狼关于素食好处的讲演?
说得刻薄一点,网上的这些道德狂在现实生活里并不敢触碰自己的亲戚,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同事,自己的老板,知道在道德问题上攻击他们会踢到铁板,所以选择网络来拍胸脯、贴胸毛、表演现代版的沉塘、浸猪笼​。原因是后者成功的几率很大,而且成本极低,​代价几近于零,如此惠而不费彰显自己力量的机会,​为什么不呢?而在现实生活中维护一下道德,代价​可能自己完全承受不了,他们很清楚这一点,​于是选择性监督,选择性执法。
前几天,我在文章里贴了一张​龙纹身小婴儿的照片。立即就有人来抗议:​婴儿纹身这种图片影响不好。我当场就直接拉黑,没有一秒钟的​迟疑。​这种人只要出现第一个,就会出现第二个,很快就会出现一群。你满足他们在网上提出的一个道德要求,很快他们就会合唱起来,​监督你的每一张图,每一个字---不是他们真的关心内容,也不是他们真的关心内容的社会影响,而是他们喜欢这种用道德硬控他人的感觉,​方便又顺手,而且很有个人成就感。

​所有执行双标的人我认为都不可信,他们的话都不可听。当人们在网络上讨论「擦边」的时候,并没有几个人真正关心性,关心心理健康,关心社会价值导向,他们真正关心的是禁止。道德狂大多是控制狂,「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就是这种控制狂推导出来的极限理论,因为这样甚至可以控制别人的生命。
正如一句古老的互联网箴言所说:「唯有魔法能够击败魔法」​。控制狂不止一种,有基于道德的控制狂,也有我这种​基于拉黑的控制狂。所以我常年维护数万人之众的黑名单,目的就是在我这里,除了我自己这唯一的一个控制狂以外,不存在其他任何一个控制狂,​更不用说形成一群控制狂。
​我是控制狂,但也是人人所见,人人所知的控制狂。虽然有社会危害,但是因为是个人,因为完全公开,所以危害程度有限,​而且人人对此都很警觉。同时,我也知道我是控制狂,控制文章内容,控制文章插图,控制留言区内容,我知道这一点,却不用什么「为你好」、「为社会好」​的大义名分做掩饰。
至于说到我自己,我并不看所谓的「擦边」视频。因为我记得很清楚,当初老师和媒体告诉过我,看这些东西会让人分心,造成学习成绩下降,无法考取大学​。同时,也会让身体变得虚弱,影响发育水平,造成长不高、眼镜近视、​肥胖等等问题。更糟糕的是,它会在侵蚀我的道德,诱使我走上淫邪乃至违法犯罪的道路,过上快乐而放纵的人生,再也无法成为社会的栋梁之材。
我现在正干等着我发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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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03

网络户口

 


今天我遇见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早上我看到新闻说字节跳动的 AI 即梦升级 2.1 版本,这个版本里支持 AI 绘画可以加入准确的中文​字。也就是说,可以做中文的海报、封面​,诸如此类的东西。

我就想跑去试试,结果注册的时候​要求我用抖音 App 扫描二维码。问题是我没有下过抖音,​我就想着按照互联网传统,应该还有别的注册方式吧?果然可以用手机+短信验证。我又试了一通,成功验证,但是不允许我登录,要求我必须先去下载一个抖音。

哦豁,我上了快三十年网,第一次被注册流程给卡住了,理由也很奇怪​:我没有抖音,也就没有了字节系列产品的户口。没有户口,就不让我用。

不止是抖音,知乎也封闭了入口,​如果不登录账号的话,就看不到回答全文。我很早就卸载了知乎,结果​用密码账号登录网页都不行,依然要求我下载 APP,通过 App 来验证身份。

在古早时代的互联网,注册登录方式起码有邮件和手机两种,​后来又增加了社交网络账号授权登录。即便是在今天,我用 Discord、OpenAI这样的网站或者 App,也允许我使用多种注册和登录方式,甚至还支持 Google ID、Apple ID、FaceBook ID。所以,当我在 2024 年被网络户口阻拦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当然,我知道我​是极少数人。​抖音是国民级应用,谁还没有个抖音账号呢?我没有,​而且我也不打算下载。当然当然,这样我就用不了​字节的其他服务,​那就不用好了。AI 正确绘制中文字符是个问题,​但不会永远是个问题。现在英文字符已经解决了,我使用的中文又不是什么爪哇语一类的小众语言,​AI 训练到可以识别中文只是个时间问题。

​我只是觉得,为了使用某个服务,就必须下载一个 App 这种事情很难理解。我不喜欢下载 App,一直到今天,我使用京东时都通过微信内部的小程序​,尽管这样会造成一些不便,京东也想尽一切办法希望我去下载它的 App。但我不过是点开买个东西的事情,我为什么要下载 App,走一遍流程,然后一个月就打开几次,每次打开前还要去找​ App 在哪里?

对了,我还有些 APP 一年才用一次:报税、车险、​居住证......我专门给它们建立了一个文件夹,叫做「一年一会」​。它们的共同特点是一年打开一次,一次只能办一件事,然后每次打开时我都会忘记密码,需要重新找回一次​,​每年也都得折腾这么一次。

有一个人下载 App,那就是完成了一个KPI,让​年度报告上好看一点。然后为了这点好看,要麻烦用户去下载、注册,专门领个互联网户口​。说实话,我并不是很理解​这里面的用意。我还一直以为互联网产品的目的是为了服务用户,怎么方便​就怎么来呢。现在看来,​好像是怎么麻烦怎么来才对,好像是利润​必须且只能出自麻烦才对。

还好,到目前为止网上的服务没有几个是必须使用​的,​我总可以绕一下,替代一下。网络世界曾经是平的,在我这里还是可以​在那个世界的旧日余晖里有所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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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02

吾与子之所共适

 


我迷恋天空这件事尽人皆知,我同时又是一名写作者。有时候需要平衡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我喜欢天空,但不是所有读者都喜欢。如果我不管不顾地不断发布和天空有关的内容,就有了某种强迫的意味在。
我曾经年复一年地每天发天空照片,当时我就很好奇一件事:读者中究竟有多少人也同样喜欢看天空,又有多少人其实是在默默忍受?后来,事情就变成我手机里全是天空和猫咪的照片,但是我一张都没发。
昨天的情况稍微有一点不同,我再一次拿起手机对准天空,不是因为当时天空有什么特别,而是因为我想要捕捉一架飞机。当时有位朋友要飞回来,我锁定了他的航班号之后,查阅航图发现航路刚好会经过我的头顶。所以,我打算拍下他的航班经过我头顶的那一瞬间。
这件事情我早就想做了。飞机下降时,靠舷窗的人看着山川大地,密密麻麻的建筑,努力分辨下面是什么地方,想着此刻地面上是否有个肉眼无法分辨的人正在仰头看过来?如果有张照片,那么这就是个证据,证明的确有这样的对视存在过。而对于我来说,天空不过是天空,飞机不过是飞机,拍不拍都在两可之间。但是一旦确认是朋友正坐着的那一架飞机,整片天空都变得令人振奋。
事实证明,人只要有耐心,捕捉那一刻并不困难:

你的朋友会在某一刻,从你头顶正上方 2100 米的高度,以每小时 300 公里的速度飞驰而过,而你刚好看见。这时候的天空会变得亲切而友好,不再是一片虚空,突然有了某种真实的意义,也让生命里的这一个周日下午变得很特别。
我没想到的是,同一天的黄昏也如此特别。
傍晚时我抬起头来,看到天空正在挥发出一种粉色的光影,就像是在升腾,又像是在燃烧。从地平线上明亮的金黄,一直到中天摇曳的粉红,只一眼就把我定在了原地。我本可以选择一直站着看着,完整地观赏完这一场天空中的烟火晚会,直到天空彻底暗下来,连一秒钟都不要错过。
只是我又突然动念,想起这是 12 月 1 日,2024 年 12 月的第一天,2024 年的最后一个月。一念及此,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升起,希望这一刻的天空不止是我一个人看到,​我想把这一刻的天空分享给所有人。为什么所有人都应该看到,我没有任何理由,我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去做,不应该独占。

所以在很久之后,我又发布了一次天空​照。​苏轼曾经写过:「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对,就是这个意思。这般颜色的天空是造物主的宝藏,也是我和你可以共同欣赏​的美好。如今我年纪大了,在面对这样的景色时,内心已经不再会有个特定人选,​迫切地希望对方同样也在这里,同样也能看到。我希望所有人都能看到,每一个不特定对象分享一片天空过去,美却不因此而有丝毫减损,​这就是造物的神奇和伟大。也使得渺小的短暂的我也能体现出慷慨​和热情,​还有那么一点点天真。
现在我终于得到了那个数据:在我的所有读者中,大约有 23000 人喜欢​天空。昨天,我们共同看到了那一刻的​绚丽天光,就像是同一刻一起迈入 12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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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01

赞誉

 


赞誉,动词,意思是赞美、称扬。像是膨化食品,好吃,但是没营养,又容易上瘾。

赞誉其实没有多少价值,如果仔细想过就知道对于赞誉的喜爱源自后天培养。父母对孩子说应该这么做别人才会喜欢自己,应该那么做别人才会赞扬自己。通过这样的训练,人就会觉得他人的喜欢很重要,他人的赞誉很重要。感觉好东西都在别人那里,自己要去努力争取过来。但凡有什么人或者事,居然没有得到他人的赞誉,就好像立即失去了价值一样。

我接受过的赞誉和批评一样多,让我诚实一点来说,应该是后者要更多一些。当一个人同时面对赞誉和批评的时候,大脑很容易短路。因为这给我的感觉是同时有两批不同的人冲到我面前,一小半人不断亲吻我的一边脸,一大半人不断抽我的另外一边脸。站在我的角度上,很容易把两者都否定掉。如果我相信那些赞誉,那么我势必要同时相信那些批评,这样脸就会肿得厉害。如果我要否定那些批评,那我势必要同时否定掉那些赞誉,否则我自己的内在标准就会崩溃。为了自身利益考虑,最佳的处理方案就是一概都不相信。

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发生过一件事,它形成了我对赞誉最早的怀疑。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我在一个吊车尾的班级,班主任老师又是个刚刚毕业没多久的成都妹子,理想主义者,她的爱和恨都同样强烈。她对我们付出了很多,但是小孩子的事情你是知道的,未必愿意领情,也未必因为受到关爱就会有什么改变。有一天我们犯了什么事,直接把她给搞崩溃了。我记得那时一个下午的自习课,班主任冲进教室就开始数落我们。不是那种有事说事,而是一种情绪发泄,把最近一段时间里我们干的混蛋事都拿出来顺流直下痛骂一遍。

我坐在前排,听着她用最高分贝的声音嚷嚷了半小时都没有停嘴,就感觉自己头疼欲裂。这时候她又转身指着黑板,问谁是值日生,为什么下课那么久了都没有人擦黑板,上面依然是大家乱涂乱画的字迹?那天有值日生,但是估计被班主任的气势震慑住心神,缩在角落里不敢说话。我听得实在头疼,觉得这又不是多大的事情,至于那么没完没了地骂么?于是我鬼使神差地站起来,进过她的身边,抓起一块黑板擦一下一下把黑板给擦干净了。当时所有人都很愕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班主任看着我擦完黑板,可能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突然很不好意思地捂着嘴笑了起来。她笑起来,全班如释重负地也笑了起来,一场风波消散无形。

事后的班会上我得到了表扬,认为我用于承担责任,视班级如家,有集体荣誉感。同学们估计对此并不认同,但也感激我当时帮大家解除了苦难,所以也赞扬我。而我自己很清楚,这些赞誉和我的行动之间没有一毛钱关系,我就是单纯被班主任嚷嚷得脑仁疼,想去擦干净黑板让她消停一会儿。而同学们又实在没种,没一个敢站出来,那就只能是我自己去了。但是这些话我并不能说,说了肯定又要经历半小时以上的暴风骤雨。总之,后来我受到任何表扬的时候,都会想起这一幕,在内心里盘算一番,自己究竟是因为自己的真实想法还是因为他人的误解而得到了这些赞誉?大多数时候,赞誉都源自误解,所以保持谦虚的沉默就好,张嘴就是麻烦。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赞誉本身也是一种控制人的手段。父母赞美自己家的小朋友,无非是希望他按照自己的心愿行事。宝宝自己用勺子吃饭没什么了不起,独自在自己的卧房睡觉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在大惊小怪地赞誉之后,仿佛就变成了某种英雄行为。等孩子长大之后,走入社会也会面临一样的事情。别人希望他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时,就像巴普洛夫摇动铃铛一样,给出一连串赞美,于是在条件反射之下,人就起身去执行了。领导、同事、情人都精通这套法术,他们并不像父母,父母那么夸张地赞美是为了孩子的成长,而他们只是为了让自己省心省力省事,本质上还是为了自己。在成人世界里,发自真心的赞美很少见,更多时候来自他人的肯定和赞美都是柔性的绳索。如果一个人非常在于他人的言辞,那就相当于把自己的鼻子伸出去,任由他人在上面打个眼,挂上环,然后穿过绳索,可以被牵着前往南北西东。

可是,我们自己应该如何看待行动呢?是去思考行动本身,还是思考行动带来的评价?像我现在这么问,估计大多数人的答案都是前者。但是在真实生活中,重要的毫无疑问是后者。行动的价值高低等于行动被赞誉可能性的高低,这样还谈什么自我坚持和挫败教育呢?在生活中,赢得他人的赞誉并不困难,尤其是赢得那些批发的赞誉更是简单。但如果我们把生活视为一场试炼,那么真正考验人,同时也是让人提升最大的,往往是那些无人支持,无人喝彩甚至是无人陪伴的时刻。在那样的时刻,一个人需要用行动和相应的事物独处,无法预先知道结果,周围的人甚至还会反对自己。你熬过去了,无论成功与否,你就能得到一堆默会知识,可以用在其他的攻坚时刻。

相比较而言,赞誉的效果可能是负面的。在我写作的这些年里,听到最多的赞誉之词都是这样的:你那篇《XXXX》写得很好,我非常喜欢,你为什么不继续写了?同样的,这样赞誉之词也可以用相反的方法表达出来:你这篇《XXXX》我很不喜欢,我喜欢你以前写的,那种文章才是真有水平,我们读者看了才是真有收获。类似这样的表达,就是赞誉负面作用的集大成者:赞誉和我的真实创作思路没关系,赞誉关系不成立;想要用赞誉逼我就范,为他提供他喜欢的文章类型,想要控制我的行为;试图中止我的个人变化和探索,让我不再为了创新而写作,而是为了赞誉而写作,扰乱我的出发点。所以无论是这种赞誉,还是它的反面,我都一概不接受。不是因为傲慢,而是因为它会让人偏离轨道。

想要做到对赞美和毁谤都完全无动于衷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人们更多时候会在意他人的毁谤,为此而感到苦恼和纠结,到处寻找解决的方法。我认为问题并不在毁谤和毁谤后面的恶意,如果可能的话,应该先从赞誉入手,想办法拒绝赞誉的诱惑,让自己的心神回到事情本身上来,回到自己原初的想法上来,把他人对自己的影响降低到最低,这样才谈得上认真思考,也才能谈到有目的的行动。如果一个人放不下对赞誉的贪爱,那么他也永远无法摆脱毁谤的伤害。

心就是一块黑板,无论是赞誉还是毁谤,都是别人用粉笔在上面乱涂乱画。但凡你想要在上面认认真真写点什么,最好的办法是拿起黑板擦,把它们同样擦干净,一点不留。

---发表在得到 App​《成年人修炼手册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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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30

知识和体感

 


我想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例子​,可以讲清楚知识和体感之间的区别。
自从有了智能手机之后,我就对我母亲每天转发的那些内容深感头疼。换了不同说法,​解释过无数次也没有用。简要总结起来,她老人家有三个问题,一是对网页不敏感,二是对信源不敏感,三是对视频里的人物形象很敏感,倾向于相信一切方头大耳穿西装或者白大褂的角色,轻易地就​认为他们是专家。
而我看到网页​就会很警惕。这种警惕不是来自知识,而是过往的经历。回到最早,90 年代末 21 世纪初的的时候,当时人们第一次上网的十件事里必然有一样​:访问白宫​网站。而且多半是个悲剧,因为通常人们输入的域名是错误的​。白宫的​真实域名是:Whitehouse.gov---人们则会输入​:whitehouse.com​。
​然后就会进入一个黄色网站。但你就不用试了,现在这个网站在一家新泽西的公司控制之下,是个大选公益​网站。
大概就是从这个域名作为起点,我对一切网址​都会本能地先查看。后来又有了钓鱼邮件,​更是让我养成了先仔细查看网址的习惯。对于我来说,网址基本上就是一张脸,​有些陌生的脸根本不能相信,有些整容装作是熟人的脸更是凶险异常。一直到今天都是这样,手机上不断有短信来提醒我有几万积分要清零,快递包裹出现什么问题,​然后给出一个倒霉到家的网址,我扫一眼就直接删除---​我知道,有些链接连点都不能点。
在微信体系下看到转发来的内容,也是同样道理。只要觉察到分享来的是一个网页,而不是公众号文章或者是微博​,我根本不会打开。老人家们喜欢转发的那种花花绿绿、闪来闪去的网页,​我一眼都见不得。因为在我漫长的上网生涯中,任何一个这种网页​都会被我毫不犹豫地判定为垃圾网页,​来自流氓网站。我生命有很大一部分都消耗在了点开这种网站之后,不断努力关闭​不停弹出来的弹窗上---一个网页做成什么样,​你就知道背后的人是个什么鸟样,​它给出的内容究竟有没有价值。
上网那么多年,我也见多了恶搞,反串,造谣​和各种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所以在我这里,​一篇分享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说的。作者是谁,什么专业,什么身份​。机构是谁,做什么的,有无资质。这几乎变成了一种本能,因为互联网上每个人都能说话,​话没有那么重要,谁说很重要。就像是现在的中文互联网上,很多吃流量的喜欢转发马斯克的惊人言论,仗着大部分人中国人不懂英文,把马斯克的模仿恶搞号发布的内容当作是马斯克本人的言论​。问题是,截图里马斯克的名字后面还有个小括号,里面写着「parody」,戏仿,表示不是冒充名人,而是行为艺术。
我经历过的最夸张的一次,是老妈转来一篇看起来相当正式严肃的医学文章,​但是结论很奇怪。本来我满心欢喜,觉得老妈终于摆脱了老同学群、老同事群里那些传来传去的垃圾,​开始转发一些严肃内容。我点开那篇文章的作者,查找作者主体,​发现是来自河南某地的一家小卖部。你没看错,主体那里写得很清楚,​XX 小卖部,连个超市都​不是。小卖部凭什么讨论医学,并且给出​指导性意见来呢?当然,路边大爷都可以是股评家的时代,​一切都可以理解。
​最后是视频里的人物形象。在我上网的岁月里,看过无数假扮的新闻联播,假扮的产品发布会,这本来就是​网络的一种娱乐活动。如果我在视频里看到一个人,无论穿什么西装打什么领带,字幕上挂着怎样的头衔怎样的荣誉,​我根本不信,​默认是个节目。然后我认识了一些做股评,做养生,承包电视台节目时间的商家,更是连所谓「正式节目」也不信,​同样认为是表演。
在那么多年网络世界的​漫游之后,这种心态甚至蔓延到了现实世界里。我之所以会变成「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这种暴论的拥趸,​就是网络生涯带来的结果。看到西装革履,​头衔一米的人对着镜头侃侃而侃,我的第一反应总是相同的:​「这孙子不该是个骗子吧?」。搞笑的是,​这种判断在现实生活里正确率很高。在看电影《我不是药神》时,看到王砚辉站在台上扮演的院长做讲演,我甚至都感觉很恍惚,不知道是在看电影,​还是在看实况,两者很难分辨。
我母亲和我的区别​只有一点:她是半路上网。​所以,她拥有如何使用手机,如何使用 App 的知识。但是她没有互联网的体感,之前几十年她一直在现实世界里,对网络世界的​生存和生活状态缺乏真实的体感。没有被弹窗侵扰,没有被别人钓鱼,没有遇见邮箱受到攻击,没有经历过半夜三更和世界另外一头的某个人争夺自己的 Steam 账号。
当然她可以学,比如说今天一开始聊到的域名,去学习什么是域名,什么是网址,什么是一级域名二级域名,什么叫伪装域名什么叫钓鱼网址,诸如此类。​但是,她的认知和感觉永远不可能和我一样。我不需要学习这些知识,这些知识是以经验形式,通过多年里无数次​尝试和体验,变成了我本人的一部分,彻底改变了我的行为模式,甚至塑造了我的世界观。
同样是一个网页,同样是一篇文章,同样是一段网络视频,​我所看到的和她完全不一样。有些​东西,我只是看一眼就会本能地产生想要呕吐和逃离的冲动​。不需要知识,​我的身体就能知道。我的脑子还不知道为什么不对的时候,我的身体​就已经做出了判断,不需要进行深入了解,​直接关闭就行。
在我的脑海深处,我对无数域名、网址、网上的 ID 做过标记,给出了权重。我对不同的​网络内容形式给过判定,打出了信任分数。我不是靠思考,而是靠本能在网上冲浪。你要我向一个小朋友传授其中的知识,讲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可能做不到​,也懒得去做。但是你要我判断是点开还是关闭,是持续追踪下去还是立即放弃,​我在瞬间就可以做出决定,这和我在某条街道上看一眼,就知道​街边馆子能不能吃是一回事。​讲不出道理来,但是有效。
介绍什么是网络,网络生活要注意什么,​可以为此专门开一门课,讲一学期都不够。但是,即便上完这门课,修满学分,考试拿到满分,这种通过理解和记忆的知识传授方式,也不如​全心全意直接在网上冲浪半年。我一直有一个猜测,最有效的学习方式不是去所谓「掌握」从现实提炼而来的知识,而是让生活或者是现实直接「渗透」自己,通过直接体验和直觉感受,获得​关于生存和生活的本能反应。然后能总结提炼出个一二三固然很好,​没有也没有任何关系。因为这时候你说自己知道了,那是真的知道,身体就是你的证人,足以让你依靠直觉和本能行事。
所以现在我也不劝说了,不讲为什么这不可以那不对了。这些是话语,可能是知识,然而没有多大用处。而且,这本身就是一个妄想​:想要通用区区一些话语,一些知识,一些结论,跳过需要用几十年时间日复一日建立起来的体感,​这本身就不可能。每个人都得自己来一遍,来一遍之后才能说​自己会了。「我懂了」和「我会了」原本就是两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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