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02

吾与子之所共适

 


我迷恋天空这件事尽人皆知,我同时又是一名写作者。有时候需要平衡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我喜欢天空,但不是所有读者都喜欢。如果我不管不顾地不断发布和天空有关的内容,就有了某种强迫的意味在。
我曾经年复一年地每天发天空照片,当时我就很好奇一件事:读者中究竟有多少人也同样喜欢看天空,又有多少人其实是在默默忍受?后来,事情就变成我手机里全是天空和猫咪的照片,但是我一张都没发。
昨天的情况稍微有一点不同,我再一次拿起手机对准天空,不是因为当时天空有什么特别,而是因为我想要捕捉一架飞机。当时有位朋友要飞回来,我锁定了他的航班号之后,查阅航图发现航路刚好会经过我的头顶。所以,我打算拍下他的航班经过我头顶的那一瞬间。
这件事情我早就想做了。飞机下降时,靠舷窗的人看着山川大地,密密麻麻的建筑,努力分辨下面是什么地方,想着此刻地面上是否有个肉眼无法分辨的人正在仰头看过来?如果有张照片,那么这就是个证据,证明的确有这样的对视存在过。而对于我来说,天空不过是天空,飞机不过是飞机,拍不拍都在两可之间。但是一旦确认是朋友正坐着的那一架飞机,整片天空都变得令人振奋。
事实证明,人只要有耐心,捕捉那一刻并不困难:

你的朋友会在某一刻,从你头顶正上方 2100 米的高度,以每小时 300 公里的速度飞驰而过,而你刚好看见。这时候的天空会变得亲切而友好,不再是一片虚空,突然有了某种真实的意义,也让生命里的这一个周日下午变得很特别。
我没想到的是,同一天的黄昏也如此特别。
傍晚时我抬起头来,看到天空正在挥发出一种粉色的光影,就像是在升腾,又像是在燃烧。从地平线上明亮的金黄,一直到中天摇曳的粉红,只一眼就把我定在了原地。我本可以选择一直站着看着,完整地观赏完这一场天空中的烟火晚会,直到天空彻底暗下来,连一秒钟都不要错过。
只是我又突然动念,想起这是 12 月 1 日,2024 年 12 月的第一天,2024 年的最后一个月。一念及此,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升起,希望这一刻的天空不止是我一个人看到,​我想把这一刻的天空分享给所有人。为什么所有人都应该看到,我没有任何理由,我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去做,不应该独占。

所以在很久之后,我又发布了一次天空​照。​苏轼曾经写过:「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对,就是这个意思。这般颜色的天空是造物主的宝藏,也是我和你可以共同欣赏​的美好。如今我年纪大了,在面对这样的景色时,内心已经不再会有个特定人选,​迫切地希望对方同样也在这里,同样也能看到。我希望所有人都能看到,每一个不特定对象分享一片天空过去,美却不因此而有丝毫减损,​这就是造物的神奇和伟大。也使得渺小的短暂的我也能体现出慷慨​和热情,​还有那么一点点天真。
现在我终于得到了那个数据:在我的所有读者中,大约有 23000 人喜欢​天空。昨天,我们共同看到了那一刻的​绚丽天光,就像是同一刻一起迈入 12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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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01

赞誉

 


赞誉,动词,意思是赞美、称扬。像是膨化食品,好吃,但是没营养,又容易上瘾。

赞誉其实没有多少价值,如果仔细想过就知道对于赞誉的喜爱源自后天培养。父母对孩子说应该这么做别人才会喜欢自己,应该那么做别人才会赞扬自己。通过这样的训练,人就会觉得他人的喜欢很重要,他人的赞誉很重要。感觉好东西都在别人那里,自己要去努力争取过来。但凡有什么人或者事,居然没有得到他人的赞誉,就好像立即失去了价值一样。

我接受过的赞誉和批评一样多,让我诚实一点来说,应该是后者要更多一些。当一个人同时面对赞誉和批评的时候,大脑很容易短路。因为这给我的感觉是同时有两批不同的人冲到我面前,一小半人不断亲吻我的一边脸,一大半人不断抽我的另外一边脸。站在我的角度上,很容易把两者都否定掉。如果我相信那些赞誉,那么我势必要同时相信那些批评,这样脸就会肿得厉害。如果我要否定那些批评,那我势必要同时否定掉那些赞誉,否则我自己的内在标准就会崩溃。为了自身利益考虑,最佳的处理方案就是一概都不相信。

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发生过一件事,它形成了我对赞誉最早的怀疑。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我在一个吊车尾的班级,班主任老师又是个刚刚毕业没多久的成都妹子,理想主义者,她的爱和恨都同样强烈。她对我们付出了很多,但是小孩子的事情你是知道的,未必愿意领情,也未必因为受到关爱就会有什么改变。有一天我们犯了什么事,直接把她给搞崩溃了。我记得那时一个下午的自习课,班主任冲进教室就开始数落我们。不是那种有事说事,而是一种情绪发泄,把最近一段时间里我们干的混蛋事都拿出来顺流直下痛骂一遍。

我坐在前排,听着她用最高分贝的声音嚷嚷了半小时都没有停嘴,就感觉自己头疼欲裂。这时候她又转身指着黑板,问谁是值日生,为什么下课那么久了都没有人擦黑板,上面依然是大家乱涂乱画的字迹?那天有值日生,但是估计被班主任的气势震慑住心神,缩在角落里不敢说话。我听得实在头疼,觉得这又不是多大的事情,至于那么没完没了地骂么?于是我鬼使神差地站起来,进过她的身边,抓起一块黑板擦一下一下把黑板给擦干净了。当时所有人都很愕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班主任看着我擦完黑板,可能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突然很不好意思地捂着嘴笑了起来。她笑起来,全班如释重负地也笑了起来,一场风波消散无形。

事后的班会上我得到了表扬,认为我用于承担责任,视班级如家,有集体荣誉感。同学们估计对此并不认同,但也感激我当时帮大家解除了苦难,所以也赞扬我。而我自己很清楚,这些赞誉和我的行动之间没有一毛钱关系,我就是单纯被班主任嚷嚷得脑仁疼,想去擦干净黑板让她消停一会儿。而同学们又实在没种,没一个敢站出来,那就只能是我自己去了。但是这些话我并不能说,说了肯定又要经历半小时以上的暴风骤雨。总之,后来我受到任何表扬的时候,都会想起这一幕,在内心里盘算一番,自己究竟是因为自己的真实想法还是因为他人的误解而得到了这些赞誉?大多数时候,赞誉都源自误解,所以保持谦虚的沉默就好,张嘴就是麻烦。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赞誉本身也是一种控制人的手段。父母赞美自己家的小朋友,无非是希望他按照自己的心愿行事。宝宝自己用勺子吃饭没什么了不起,独自在自己的卧房睡觉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在大惊小怪地赞誉之后,仿佛就变成了某种英雄行为。等孩子长大之后,走入社会也会面临一样的事情。别人希望他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时,就像巴普洛夫摇动铃铛一样,给出一连串赞美,于是在条件反射之下,人就起身去执行了。领导、同事、情人都精通这套法术,他们并不像父母,父母那么夸张地赞美是为了孩子的成长,而他们只是为了让自己省心省力省事,本质上还是为了自己。在成人世界里,发自真心的赞美很少见,更多时候来自他人的肯定和赞美都是柔性的绳索。如果一个人非常在于他人的言辞,那就相当于把自己的鼻子伸出去,任由他人在上面打个眼,挂上环,然后穿过绳索,可以被牵着前往南北西东。

可是,我们自己应该如何看待行动呢?是去思考行动本身,还是思考行动带来的评价?像我现在这么问,估计大多数人的答案都是前者。但是在真实生活中,重要的毫无疑问是后者。行动的价值高低等于行动被赞誉可能性的高低,这样还谈什么自我坚持和挫败教育呢?在生活中,赢得他人的赞誉并不困难,尤其是赢得那些批发的赞誉更是简单。但如果我们把生活视为一场试炼,那么真正考验人,同时也是让人提升最大的,往往是那些无人支持,无人喝彩甚至是无人陪伴的时刻。在那样的时刻,一个人需要用行动和相应的事物独处,无法预先知道结果,周围的人甚至还会反对自己。你熬过去了,无论成功与否,你就能得到一堆默会知识,可以用在其他的攻坚时刻。

相比较而言,赞誉的效果可能是负面的。在我写作的这些年里,听到最多的赞誉之词都是这样的:你那篇《XXXX》写得很好,我非常喜欢,你为什么不继续写了?同样的,这样赞誉之词也可以用相反的方法表达出来:你这篇《XXXX》我很不喜欢,我喜欢你以前写的,那种文章才是真有水平,我们读者看了才是真有收获。类似这样的表达,就是赞誉负面作用的集大成者:赞誉和我的真实创作思路没关系,赞誉关系不成立;想要用赞誉逼我就范,为他提供他喜欢的文章类型,想要控制我的行为;试图中止我的个人变化和探索,让我不再为了创新而写作,而是为了赞誉而写作,扰乱我的出发点。所以无论是这种赞誉,还是它的反面,我都一概不接受。不是因为傲慢,而是因为它会让人偏离轨道。

想要做到对赞美和毁谤都完全无动于衷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人们更多时候会在意他人的毁谤,为此而感到苦恼和纠结,到处寻找解决的方法。我认为问题并不在毁谤和毁谤后面的恶意,如果可能的话,应该先从赞誉入手,想办法拒绝赞誉的诱惑,让自己的心神回到事情本身上来,回到自己原初的想法上来,把他人对自己的影响降低到最低,这样才谈得上认真思考,也才能谈到有目的的行动。如果一个人放不下对赞誉的贪爱,那么他也永远无法摆脱毁谤的伤害。

心就是一块黑板,无论是赞誉还是毁谤,都是别人用粉笔在上面乱涂乱画。但凡你想要在上面认认真真写点什么,最好的办法是拿起黑板擦,把它们同样擦干净,一点不留。

---发表在得到 App​《成年人修炼手册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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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30

知识和体感

 


我想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例子​,可以讲清楚知识和体感之间的区别。
自从有了智能手机之后,我就对我母亲每天转发的那些内容深感头疼。换了不同说法,​解释过无数次也没有用。简要总结起来,她老人家有三个问题,一是对网页不敏感,二是对信源不敏感,三是对视频里的人物形象很敏感,倾向于相信一切方头大耳穿西装或者白大褂的角色,轻易地就​认为他们是专家。
而我看到网页​就会很警惕。这种警惕不是来自知识,而是过往的经历。回到最早,90 年代末 21 世纪初的的时候,当时人们第一次上网的十件事里必然有一样​:访问白宫​网站。而且多半是个悲剧,因为通常人们输入的域名是错误的​。白宫的​真实域名是:Whitehouse.gov---人们则会输入​:whitehouse.com​。
​然后就会进入一个黄色网站。但你就不用试了,现在这个网站在一家新泽西的公司控制之下,是个大选公益​网站。
大概就是从这个域名作为起点,我对一切网址​都会本能地先查看。后来又有了钓鱼邮件,​更是让我养成了先仔细查看网址的习惯。对于我来说,网址基本上就是一张脸,​有些陌生的脸根本不能相信,有些整容装作是熟人的脸更是凶险异常。一直到今天都是这样,手机上不断有短信来提醒我有几万积分要清零,快递包裹出现什么问题,​然后给出一个倒霉到家的网址,我扫一眼就直接删除---​我知道,有些链接连点都不能点。
在微信体系下看到转发来的内容,也是同样道理。只要觉察到分享来的是一个网页,而不是公众号文章或者是微博​,我根本不会打开。老人家们喜欢转发的那种花花绿绿、闪来闪去的网页,​我一眼都见不得。因为在我漫长的上网生涯中,任何一个这种网页​都会被我毫不犹豫地判定为垃圾网页,​来自流氓网站。我生命有很大一部分都消耗在了点开这种网站之后,不断努力关闭​不停弹出来的弹窗上---一个网页做成什么样,​你就知道背后的人是个什么鸟样,​它给出的内容究竟有没有价值。
上网那么多年,我也见多了恶搞,反串,造谣​和各种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所以在我这里,​一篇分享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说的。作者是谁,什么专业,什么身份​。机构是谁,做什么的,有无资质。这几乎变成了一种本能,因为互联网上每个人都能说话,​话没有那么重要,谁说很重要。就像是现在的中文互联网上,很多吃流量的喜欢转发马斯克的惊人言论,仗着大部分人中国人不懂英文,把马斯克的模仿恶搞号发布的内容当作是马斯克本人的言论​。问题是,截图里马斯克的名字后面还有个小括号,里面写着「parody」,戏仿,表示不是冒充名人,而是行为艺术。
我经历过的最夸张的一次,是老妈转来一篇看起来相当正式严肃的医学文章,​但是结论很奇怪。本来我满心欢喜,觉得老妈终于摆脱了老同学群、老同事群里那些传来传去的垃圾,​开始转发一些严肃内容。我点开那篇文章的作者,查找作者主体,​发现是来自河南某地的一家小卖部。你没看错,主体那里写得很清楚,​XX 小卖部,连个超市都​不是。小卖部凭什么讨论医学,并且给出​指导性意见来呢?当然,路边大爷都可以是股评家的时代,​一切都可以理解。
​最后是视频里的人物形象。在我上网的岁月里,看过无数假扮的新闻联播,假扮的产品发布会,这本来就是​网络的一种娱乐活动。如果我在视频里看到一个人,无论穿什么西装打什么领带,字幕上挂着怎样的头衔怎样的荣誉,​我根本不信,​默认是个节目。然后我认识了一些做股评,做养生,承包电视台节目时间的商家,更是连所谓「正式节目」也不信,​同样认为是表演。
在那么多年网络世界的​漫游之后,这种心态甚至蔓延到了现实世界里。我之所以会变成「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这种暴论的拥趸,​就是网络生涯带来的结果。看到西装革履,​头衔一米的人对着镜头侃侃而侃,我的第一反应总是相同的:​「这孙子不该是个骗子吧?」。搞笑的是,​这种判断在现实生活里正确率很高。在看电影《我不是药神》时,看到王砚辉站在台上扮演的院长做讲演,我甚至都感觉很恍惚,不知道是在看电影,​还是在看实况,两者很难分辨。
我母亲和我的区别​只有一点:她是半路上网。​所以,她拥有如何使用手机,如何使用 App 的知识。但是她没有互联网的体感,之前几十年她一直在现实世界里,对网络世界的​生存和生活状态缺乏真实的体感。没有被弹窗侵扰,没有被别人钓鱼,没有遇见邮箱受到攻击,没有经历过半夜三更和世界另外一头的某个人争夺自己的 Steam 账号。
当然她可以学,比如说今天一开始聊到的域名,去学习什么是域名,什么是网址,什么是一级域名二级域名,什么叫伪装域名什么叫钓鱼网址,诸如此类。​但是,她的认知和感觉永远不可能和我一样。我不需要学习这些知识,这些知识是以经验形式,通过多年里无数次​尝试和体验,变成了我本人的一部分,彻底改变了我的行为模式,甚至塑造了我的世界观。
同样是一个网页,同样是一篇文章,同样是一段网络视频,​我所看到的和她完全不一样。有些​东西,我只是看一眼就会本能地产生想要呕吐和逃离的冲动​。不需要知识,​我的身体就能知道。我的脑子还不知道为什么不对的时候,我的身体​就已经做出了判断,不需要进行深入了解,​直接关闭就行。
在我的脑海深处,我对无数域名、网址、网上的 ID 做过标记,给出了权重。我对不同的​网络内容形式给过判定,打出了信任分数。我不是靠思考,而是靠本能在网上冲浪。你要我向一个小朋友传授其中的知识,讲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可能做不到​,也懒得去做。但是你要我判断是点开还是关闭,是持续追踪下去还是立即放弃,​我在瞬间就可以做出决定,这和我在某条街道上看一眼,就知道​街边馆子能不能吃是一回事。​讲不出道理来,但是有效。
介绍什么是网络,网络生活要注意什么,​可以为此专门开一门课,讲一学期都不够。但是,即便上完这门课,修满学分,考试拿到满分,这种通过理解和记忆的知识传授方式,也不如​全心全意直接在网上冲浪半年。我一直有一个猜测,最有效的学习方式不是去所谓「掌握」从现实提炼而来的知识,而是让生活或者是现实直接「渗透」自己,通过直接体验和直觉感受,获得​关于生存和生活的本能反应。然后能总结提炼出个一二三固然很好,​没有也没有任何关系。因为这时候你说自己知道了,那是真的知道,身体就是你的证人,足以让你依靠直觉和本能行事。
所以现在我也不劝说了,不讲为什么这不可以那不对了。这些是话语,可能是知识,然而没有多大用处。而且,这本身就是一个妄想​:想要通用区区一些话语,一些知识,一些结论,跳过需要用几十年时间日复一日建立起来的体感,​这本身就不可能。每个人都得自己来一遍,来一遍之后才能说​自己会了。「我懂了」和「我会了」原本就是两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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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9

为什么才华不是依仗

 


我在文章说:「才华、能力、头脑、财富、名望这些东西,如何得来就会如何失去,并不能作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真实的依仗」。有人对此表示不解,才华这种东西难道不是一个人身上天然​自带的属性么?怎么会有​失去一说?为什么不能作为个人依仗? 
从初中二年级开始,我的作文就经常是​语文课上的范文。大学军训时,我的作文就​顺利刊载在校报上。工作之后,我一个人承包了整个部门的所有文书工作,从一纸通知到年度总结​报告。1999 年年底,我开始在 BBS 上发布文章,三年之后被媒体注意到,最多的时候一天需要满足三家​报社或者杂志社的稿约,此外还成为一名 52 周每周更新的​专栏作家。
​那我算是有才华么?​我也曾经那么想,而且逻辑非常通顺:因为我有才华,所以我在 BBS 上发文章吸引到了我青年时代最为重要的朋友,​大家从网友变成了现实好友。正是因为有了他们,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路。在他们从 2002 开始,长达 6 年的劝说之后,2008 年我终于放弃了国企安稳的工作,离开家乡,​一无所有来到北京从事互联网行业。
不是很通顺么​?如果我在 BBS 上写一手烂文章,根本就没有人要看,那么我不会结识那些好朋友,​后来这一切人生中的变化也就不成立了。所以,我难道不是​依仗才华闯天涯么?我的暂住证上难道不是写着「此人有才」​四个大字么?
今天我不会那么想,​在许久之前我就放弃了这种想法。同样的逻辑,我也可以反问​:当初在 BBS 上有那么多活跃的「大神」​,为什么他们没有一路写到今天?为什么他们在茫茫网海中惊鸿一瞥就此消失,让人对曾经的光芒​怀想不已?为什么他们在网上起家,最后却没有进入当初方兴未艾的互联网​行业,在其中纵横驰骋一番呢?
这么一想,可能要把原因归结为没有在网上认识那些向自己伸出手,给予自己启发和勇气的朋友。没有了这样强力的外部助缘,依靠个人的能力很难发生改变,也很难脱离舒适的​生活轨道。那我要再多问一句,为什么都是写文章,​朋友们最后选择了我呢?那时候线下见面很普遍,所有人都见过所有人,而且不止一次。​那为什么是我?
是因为才华,还是因为我这个人​,因为在我这个人身上,他们看到了点才华之外的东西?于是有所谓亲近,于是有所谓信任,于是才有了所谓「拉兄弟一把」​?我如今认为是后者,才华只是一套奇装异服,可以吸引别人的注意。年轻又无人认识的时候,你是得穿上一套奇装异服。而被才华吸引而来的那些人,为什么愿意和你结交,为什么愿意卷入你的人生,为什么愿意邀请你进入他们的世界,肯定不是​因为那套衣服。
就像是当初媒体愿意和我约稿一样,​为什么他们总是来找我?很多时候是因为快截稿了,但是文章没有到---他们约了那些有才华的作者,但是有才华的作者更喜欢跳票,喜欢断更,没有人对此抱怨什么,因为跳票和断更也是奇装异服的一部分,具体说,那是​衣服上独有的文人气质。我有才华,但是不多,但是在 MSN 上敲我我随时都在,只要编辑提出要求,半小时一小时内我一定会交出一篇文章,免得​报纸杂志开天窗。所以,他们反反复复来找,不是因为才华,​而是因为人靠谱,约了稿就一定有,说「半小时后」就是半小时。
靠谱不止是可以用在版面补白上,它​是一种基本个人属性。或者可以这么说,一个人只有那么做,才感觉自己能坦然地活。这种想法,这种偏好,比才华要低得多,但是也​深得多,不像才华那么容易被看见,​只有打过交道才会知道​。
人因为拥有一点才华,这点才华可以换来一点名望,一点金钱,于是就忍不住在才华上筑巢,认为这是基础,这是依仗,甚至更进一步认为「我即才华,才华即我,我不异才,才不异我,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我曾经那么想的,说出「和菜头」三个字,江湖儿女岂不是一听就要纳头便拜,唱一声「今日终于得见哥哥」​?
还是我的那群朋友,​又在关键时刻伸了一回手。准确来说,是在我脸上狠狠踩了一脚。我到今天都还感激​他们当时提出来的那个问题:​「你还真相信有姑娘会因为你的才华而看上你啊?」。听到这个问题,我就觉得像是​脑门上挨了一棒子,嗡嗡作响。一道我从未接触过的大门徐徐打开,向我展示世俗生活的朴素真相,朋友们捏着我的脸不让转动,迫使我​直面它。又觉得像是有一把巨锤直接锤击在我的心口,在那一瞬间,我自认为坚固稳定的自我开始破裂​崩解,一颗心​向着无边的虚空无尽地跌落下去,一点点小下去,小下去。
我的文青病就是那时候痊愈的。在那段​疗愈的时间里,我反复在文章中表达了同一个意思:「幸福就像微小的尘埃,纷纷扬扬,由于人们的眼光过于深邃的原因,以至于对这些细小的幸福视而不见」​。幸福从来都不小,​而是文青的自我太大,才华遮蔽了​双眼,​所以失去了感知和获得幸福的能力,​觉得它并不重要。
在经历了这一切时候,​我早就不再依仗才华写作。而且,在我连续更新的每一天里,我都做好了准备---第二天起床,才华突然消失,我再也没有办法写那些​精致漂亮的句子,​文章里没有任何一条金句值得读者去划线。对此我可以的,我没问题的。也许,正是因为没问题,不再以才华作为依仗,所以此刻我才可以奔向连续​日更的第四年。
有读者评价说,最近几年和菜头的文风变得朴素朴实了许多,金句少了,但是也耐读了---那是因为我明白了衣服不是我,我脱了才华的外套正在裸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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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8

没事不要戳人玩儿

 


互联网流量正在一去不回头地注入短视频,所有以流量为生的人都在告急。作为平台上的赛博佃农,如果没有交钱买流量的觉悟,那么唯一的选择就剩下挑逗大众这一个选项了。
所以在未来一段时间里,​我们有很大可能经常看到网上的出格言论。​什么是出格?我觉得就是对普通人的扫射,基于财富、名望进行居高临下的羞辱。比如说那个直戳心肺的​经典提问:X 年工资没有涨,​有没有可能是你个人的问题?
最好别这样,​会有流量的,但也会挂的。
有些人对自己头像后面那一串粉丝数看得过重,觉得那是流量,那是成就,​那是钱。江湖上闹微博大 V 那会儿,经常有大 V 去个饭馆都要掏出手机来给老板看自己的粉丝数,为了加个桌或者换个菜一类的​要事---我没写错,就是关于「要」的​事。他们可能从来没有意识到一点,那些数字​来自微博官方的灌水。只要把一个人放在新用户注册页面的默认关注列表,​一个月下来怎么也过百万了。人造大 V,催肥佃农,​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有这样的认识,​对自己的互联网定位就会清楚一些,对自己的认知也就会冷静一些。名声,粉丝数,对于大部分 V 来说,都是平台免费发给赛博佃农的生产工具,类似锄头​、箩筐和牛。佃农只有失心疯了才会拿着锄头,认为这是​自己的个人资产,甚至要和地主讨论一下「谁才是真正的爸爸」。​平台回答说:「坐下去,自己动」​,于是​什么 V 都得坐蜡。
其实,​V 们和粉丝才是一波的,算是相互成就。在平台赠送粉的基础上,V 们靠着做内容,吸引来真粉铁粉,这是赛博佃农真正的收成,也是平台爸爸​给予扶持的真正理由。真粉铁粉在线上玩养成游戏,按照电影《卡萨布兰卡》的台词来说,那就是​「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里有那么多傻子,为何我偏偏选中了你这一个?」。情深意切,相互陪伴,看着你​渐渐茁壮。​怕你不出名,更怕你太出名,你永远是我私人珍藏的那个 V。
平台​没有感情,一丁点儿都没有。​什么 V 不能造出来?什么 V 不能催起来?今天随手掐掉一个,明天转手可以再​造出十个来。总有佃农更年轻,更努力,更有想法,​头型和口条也更正。历朝历代,缺什么的都有,几时缺过人,​缺过努力向上爬的人?有个术语叫做「可替代性」​,可替代性高的东西和人,都没什么价值,这个世界多你不多,少你不少。
这样看起来,V 们对粉丝​多少应该尊重一下。直播也好,视频节目也罢,说到底没有创造任何真实社会价值,主要用途是填补用户的下饭时间,​剔牙时间。用户的选择极多,​多到每天眼花缭乱,选择某个人成为粉丝,这件事本身值得珍惜。出现羁绊说明即便在严酷的算法之下,双方之间存在着某种契合处,一方愿意对着镜头演,另一方愿意对着镜头看,并没有​伸出手指滑一下。这算是交情,订阅之情,不滑之恩。
所以,​没事不要戳人玩儿。别人吃着方便面看你,就别说什么​不吃卤肉饭是不是因为个人不够努力一类的屁话。话是很刺激,一石的确能激起千重浪,当场就能爆了、火了、上热搜了,然后就是太监下面-​--没有了。填补他人下饭时间,剔牙时间的人,唯一的依仗也就是​那点点喜欢。如果那一点点喜欢变成了恶感,​那就什么都不剩下了。本身就是互联网世界的阑尾、盲肠,​谁让你发炎的?
当一个人拉着一板车重货,努力在坡上往前够,小腿都在打颤时,做不到搭把手帮忙推一把,那也​应该喊声加油。这时候掏出针来在别人腿弯处扎一针,就为听个响,这种人大概是想承包雷公每年定点清除的​次数,应该被连环劈到天庭欠费停电就对了。
世界看起来很大,每个人​的世界又很小。大多数时候,人们挤挤挨挨聚在一起,​相互拉一把扶一把帮衬着活。​别人能往前走,自己也才能一起往前走。别人落下了,​也许自己很快也会同样如此。才华、能力、头脑、财富、名望这些东西,如何得来就会如何失去,并不能作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真实的依仗,而唯一可以指望的是人性中的善良。所以,​我们关照他人就是在关照自己。用那句《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名言来总结的话,那就是:
​「我们首先将是善良的,这一点最重要,然后是正直的,然后---我们将彼此永不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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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7

初雪

 


北京这一次初雪我没有亲见,​全靠朋友圈直播。雪在夜里从西来,没过东三环。昨天夜里我推窗三次,就觉得时空断裂,​我飘在另一个平行北京。

早上7 点起来,窗外还是什么都没有。天空碧蓝,朝阳照在树林上,只有一半树木变作黄色,更像是深秋​。我看着那林子,眼前有什么小黑点在盘旋升起。是灰喜鹊,​在晨练或者是吃早饭。空中有那么一点动静,接着我就注意到环线上​还有车流,之前被树林遮住,而现在就像是​一条溪流闪闪发光。

不知道是多少年前,初雪时人们会说「炸鸡和啤酒」,好像是来自一部韩剧吧​,他们觉着这很浪漫。现在还有人会说​吗?我不确定,流行就像是风,情感就像是感冒,人心转来转去,起起伏伏​,容易流泪更容易遗忘。

我站在窗前有些尴尬,​因为没有初雪,就是个平常冬日,连暖气站都没有排放出白雾,大家就那么等着,僵着,​沉默着。不知道为什么,我决定在窗前跑起来,​感觉这样可以缓解一下尴尬。是超慢跑,家人朋友介绍过很多次,​好处是原地跑,不需要场地,在家里也可以。

一旦开始跑​,窗外景色就开始上下抖动,像是一下子活过来。树林蹦蹦跳跳有如顽童,天空颤颤巍巍像是果冻,至于那些楼宇,他们像是中年人去到夜店,穿着西装,拿着一瓶啤酒,在原地谨慎地微微上下跳动。

五分钟后我感觉大腿酸痛,小腿僵硬,汗水开始​汇聚。我努力分散注意力,​想着此刻故宫前有没有人在排队?​一半千户,一半巴图鲁,一半飞鱼服,一半黄马褂,但是没有雪,他们是坚持等着进去,还是​转身离开?​是不是和我此刻一样尴尬?想到这里,我突然恢复元气,​感觉自己可以继续跑下去。都是尴尬,但我面前没有​相机。

鼻吸口呼,一二三,一秒三步,一分钟 180 步,双眼平视前方,双肩沉下去,手臂用力摆起来,我严格按照要领跑,看着朝阳跑,跑过树林,跑过环线,跑向天边一线西山,跑向延庆,跑向张家口,跑向乌兰察布,在呼和浩特我停下来看表,发现​已经过去一小时。

就这样,2024 年北京初雪这天,我在家里原地跑步整整一小时。这事很傻很麻烦,保暖内衣湿哒哒紧紧贴在身上,人虽然站定依然​感觉地板在飘,不知道是应该先喝水还是先洗澡。

初雪到来时,人们就会​变得有些奇怪,要做一些事情去欢迎初雪,​去欢庆冬日。有人要拍照,有人要览胜,有人要吃炸鸡喝啤酒,有人要​去故宫扮演锦衣卫或者小番巴图鲁以及甄嬛,还有人则会​在家里跑步。

生活在南方时我哪里懂这些,只有来到北方开始每年面对漫长冬日时,才知道这时候​想让人动起来是多么不容易。也只有动起来才能感觉到血液奔流,浑身暖热,​人会忍不住热泪盈眶。

初雪就有那么美好,哪怕​只是个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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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6

跃向未来

 


2024 年就剩下一点小尾巴,现在要做总结还早,不过我有点个人小感触,​想分享给你:
在这一年里,我做了两件​有风险的事情。一件事情是彻底放弃了等待出版社引进和出版新书,直接买英文电子书,然后用 AI​ 进行翻译。风险在于 AI 译本​可能有问题,扭曲甚至反转了作者愿意,但我没有觉察。也在于我可能因此彻底放弃纸质书,​变成电子阅读者,这是一种很大的个人改变,结果很难预料。在这些风险之上,​更有一重现实问题:我的大部分读者看我介绍一本 AI​ 翻译的新书时,因为没有中文版而失去阅读兴趣。
另外一件事情是我把我的公众号接入了 AI,​由 AI 分身替代我和读者交流。这里的风险完全不可控,​我不知道 AI 出现幻觉之后会和读者说什么话,代替我给出什么承诺,​有些事情想一想都觉得头皮发麻。但我还是鼓起勇气接入了,在后台看到那些尴尬到让人脚趾抓地的对话,我还是忍住了,​因为数据不会骗人。
这是接入 AI 第一天,​9 小时之后的数据:


这是四天后,也就是 11 月​ 26 日的数据:

回想这两件事情,我想说的是​:不管是主动自觉还是被动接受,​AI 已经进入了我的日常生活。不再是一种赛博奇观,​只是用于观赏,满足一下好奇心。别人是什么情况我不知道,​在我这里 AI 已经变成了一种生产力。即便现在占比还很小,​但是它站住了,我的生活方式因此发生了改变,一定要留出一个位置给 AI。
就像是这个早上,我和朋友们讨论一个国家提升关税和国内通货膨胀之间的关系。正常情况下,我们需要再拉一个经济专业的朋友来讲解,或者​翻译分享几本相关的经济学专著​进行学习,之后再进行讨论,免得讨论全都是「我觉得」​。无论哪一种,​都需要耐心等待一段时间。但是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我们只需要向 ChatGPT 或者 Gemini 提出问题,要求 AI 给出历史上的真实案例,给出经济学解释,给出相关经济学家和书籍,问题在分钟​级别上得到解决。
我不想预测未来,历史证明,在这方面我不是个好手​(参考资料:https://www.ifanr.com/26762)​,也成功错过了房市造富和数字货币。不过,我还是想说​:放下恐惧,跃向未来。
AI 现在带来的还是大片的未知,我们既不知道它能做到程度,也不​知道它会对我们的生活造成什么冲击。所以,人们更多的心态是​惶恐,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中去了,​因为熟悉让人感觉心安。我喜欢冒一点风险,​喜欢和自己对着干。​看 AI 译本的时候,我内心有恐慌。接入 AI 机器人的时候,我内心​更为恐慌。
存在着一个诱惑,极大的诱惑---别那么做了,过去的方式不是很好么,​不证明一直都有效么?为什么要去用这种不确定性那么强的新事物,为什么要去主动​挑起、引发不可测的风险?回去吧,转头回去吧,​你觉得是彼岸的地方,也许是深不可测的深渊。AI 会把你一口吞下,你在做的事情正在灭绝你作为写作者的未来,你在主动交出自己的数据,你在主动训练 AI,​好让它有朝一日可以彻底替代你。
但是我的个人经历告诉我,在面对这种耳边的喃喃低语时,​要努力让头皮硬起来,硬起头皮往前冲。或许前方真的有深渊,​这是不可预知的事情。但是,​硬起头皮冲过去,也许会发现根本么没有什么深渊。​相反,如果一直站在原地想象,那就一定存在一道深渊,而且随之时日流失,那道深渊会越来越深。等到未来终于到来,风把流云雾气吹散,那道深渊就真实地把自己和未来相隔开。
​我现在已经不再劝人用 AI 画图,也不劝人用 AI 做搜索引擎。​这是因为我开始理解,为了拥抱未来而拥抱未来是不对的,这不是真实的发心,而是出于恐惧。真实的发心是自己想要前往未来,所以不是满足试用一下,不是满足口头讲述一番,不是交钱报个学习班厮混几天,不是加入一个群幻想找到一群自己人,而是在自己生活里找到​一个 AI 的真实应用场景,然后顺着那个场景深入下去,克服恐惧,闭起眼把生活的一部分交给 AI。在不可名状的恐惧笼罩之下忍住按下暂停键的手,看它会做到怎样的程度。
过去、现在、未来是连续的,所以未来的发端在今天也只​会在细微处,​平平常常的样子,甚至是​在你熟悉的事物上。人性让人抗拒改变,尤其是在自己熟悉的事物上,因为​这意味着辛苦,这意味着再适应,这意味着某种自我否定,这意味着不可知的风险。​因为人性让你站在原地不愿意走过去,那么我就只能鼓励你跳过去---纵身一跃,跃向未来。
如果有这样的心,那么人就无所畏惧,也不为​此时此刻所困。起身跃起,人就不再犹豫彷徨担忧,只会关心​跃起之后的事情,​因此也就一只脚踏上了通往未来之路。2024 年快要结束了,​这就是今年我个人最大的感触。分享给你,希望此刻的你也能想一想​关于未来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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