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以体制和传统的挑战者形象登场,然后是以复杂的个人感情生活和火爆的流行文本引发争议,接下来头也不回地彻底拥抱娱乐业,拥抱通俗文化,赢得了严肃文学所完全给予不了的名望和财富---
我说的是咪蒙。
文人和大众的关系总是那么奇妙。作为新人的时候,需要冒犯大众,但注意不要刺激过度,否则大众会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毁了这个新人。合理冒犯就能获得大众关注,于是就会获得名气。因为冒犯,有人会很厌恶,有人会很支持,大家吵来吵去,于是名声就变得更大了。
其他文人和知识分子前来,试图提纯和升华这种冒犯,在其中找寻精神价值,于是这个新人就被接纳下来,这一次则获得了名望。然而世间的一切赠予背后都有代价,名望的代价是成为武器,需要那个在一刀砍开的破口那里深入下去,再深入下去---唯有成为武器才能承载价值,就像是关老爷的忠义需要寄托在一把青龙偃月刀上,以及那把刀下的滚滚人头之上。
但是这时候总有人做了别的选择,突然掉头而去,拒绝成为武器,重回大众怀抱。什么理念,什么价值,什么意义,统统都放下,收起峥嵘头角,收敛爪牙羽毛,为大众提供喜闻乐见的通俗文艺。于是,曾经冒犯自己的人又被大众所接纳,提供栖身之所,甚至给予了惊人的回馈。曾经的冒犯,曾经的挑战,以另外一种更为温和更为微妙的形式展现出来,双方都对此心知肚明,但双方都绝口不提过去。
比如说:爱。
当一名新人作家讲述禁忌之爱,不伦之恋时,这肯定是一种实质性的冒犯,也是一种挑战者的姿态。大众甚至可能都不是厌恶,而是用厌恶压制内心的紧张刺激和暗中的期待,因为他们无论如何不能公然地表示喜欢这个形式,那是在道德上反对自己的脸面。
那换个形式就好了。禁忌之爱,不伦之恋是极端的,极端在人伦和道德上。换个角度,换个形式,讲述极端之爱,讲述为了爱不顾一切,讲述爱才是世间唯一值得追求的事物,选择这样的极端方式就没问题了。当文学批评家说「感觉这些人每天除了爱来爱去,并不需要吃饭喝水一样」时,事情其实就已经成了,大众接受下这份礼物,并且迫不及待地打开品尝。
文学批评家有书斋,不需要为吃饭喝水操太多心。而大众每天为了吃饭喝水而奔波,那点爱成了人世间最美好的奢侈品,就像是拉磨的驴子头顶吊着的那根胡萝卜。爱不单是是美好,而且是必须美好,不单是存在,而且是必须存在,干苦力活的伙计们嘴里得含着一小块糖,才能让肌肉收缩到极限压榨出所有力量,不然怎么能拉得动抬得起呢?
确信有爱存在,确信有人会爱自己,确信自己有人值得爱,这些就是生活里的小糖块。幻想爱的确存在,幻想有人经历千难万险前来找寻自己,幻想自己可以放下眼前的现实不管不顾飞奔迎上,这些就是生活了蜜糖了。卖蜜糖的,总归要比卖刀的收入更多一些,更受欢迎一些,这是常理。
曾经的冒犯,曾经的挑战呢?
那是个定义权的问题。同样是「私奔」这个概念,它可以是反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是就成为了反抗父权,反抗封建的一种行为。它也可以是一种个人选择,一种个人理念践行,因为个人相信生命中唯一值得做的事就是追寻爱情,甚至都不提个人自由---全看是谁,谁来定义,如何定义。
因为人人都知道世间没有多少可能去不管不顾地爱,没有什么放下一切只选择爱情,在全无可能处的反叛和挑战是安全的,也是大众愿意乐于接受的。在红药丸和蓝药丸之间,哪怕明知道蓝药丸吃下去之后看到的还是虚假的世界,多数人会选择蓝药丸,因为红药丸吃下去太他妈苦了。
通俗文艺的蓝药丸承诺说会有爱情,会有义气,会有快意恩仇,在那个你永远也不会去的后花园或者是叫江湖的地方。那就口服,连一杯水都不用,连一刻都不会停留。关于蓝药丸的所有批评都是对的,文艺批评是对的,舆论批评也是对的,甚至道德批评都没有多大问题,问题是没有多少人想要吃红药丸。人们为蓝药丸付费,黑压压的人头高举着手挥舞着钱大声嚷嚷:「拿去!拿去!」。
吃下红药丸的人看到这个世界,从人性的角度来看,目睹真实世界的那一瞬间,谁又忍心把别人口里的糖块抠出来呢?谁能忍心夺走别人睡觉时手里紧抱着的布娃娃呢?就因为糖块和布娃娃不对么?
我其实说的是琼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