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肠子就是你的第二个脑子

 

一位读者问我：

「菜头叔，听你说过你患过克罗恩病，当时有吃药吗？我溃疡性结肠炎吃了三个月好了现在又复发，已经没工作一年了，没信心面对未来了。」

又补充说：

「刚开始我接受不了自己天天吃药，但又怕病情加重，不得不吃，吃药期间头晕头痛我也硬撑，肠镜复查有所好转但没完全恢复，我就擅自停药了，现在又复发，心态崩了，我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才好，觉得自己没未来了。一直在家休养，也没工作，没收入来源。」

当「克罗恩」、「肠溃疡」几个字映入眼帘时，我对这位读者顿时充满无尽的同情。他说得没错，我在 06-09 年期间罹患过肠溃疡，间接导致我辞职离开国企。这一段经历我在博客里全都记录过，可惜现在博客数据库早已灰飞烟灭，只能靠我的记忆复述一遍，希望对这位读者有用，也希望对于那些正受慢性病折磨的朋友有所帮助。

如果我的记忆没错，克罗恩病是一种免疫系统疾病，可能导致肠溃疡。然而，肠溃疡还可能是因为肠道应激等多种原因引起。我不知道现在的医学进展如何，是不是能确认是克罗恩病。反正当时我去过昆明的三甲医院结论不一，要么是疑似克罗恩，要么就干脆写「不明原因肠溃疡」。

无论是什么病因，对当事人的心理打击都很大。持续腹痛是一种折磨，而发现便血人就会直接崩溃。去医院检查肠镜，医生拿着内窥镜照片皱着眉头对你说「这个病很难弄啊」，你的心情就会跌入谷底。当然，你还会抱着一线希望，觉得是不是有什么特效药，只是贵一些，但是三两个月就能让你痊愈。然而医生会发出最后一击：「三两个月？三两个月能控制好就算是很不错了，你要做好长期治疗的心理准备」。

这些我都经历过，所以我完全能够体会那位读者的心情。我那时候已经是多年的写作者，高度敏感，高度感性，生活中经常反应过度，所以连遗嘱都已经想好了怎么写。痔疮出血是鲜红色的，肠溃疡出血是黑色的，而肠溃疡患者看到的世界是灰色的。

然而我毕竟还有理科生的另外一面，那一面一直在运算，最后给了我一个结论：既然是麻烦的病，那就不怕麻烦，用麻烦的方法去治疗。

别忘了，当时是 06、07 年，医生给出的回答是「不明原因肠溃疡」。关于病情的严重程度，我只记得医生给我的一句形容：「你的肠道到处溃疡，就像是一双破手套」。既然是不明原因，那只能把所有原因都断了。

我认为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国企工作带来的精神压力大，经常熬夜、大量饮酒造成肠损伤。于是我戒酒，转去做文牍工作，不再东跑西颠，迎来送往。我认为我长期不想在国企做事，一心想去做互联网，这是我精神上痛苦的根本原因，于是我正式开始动手安排撤离和转行。

然后当时的通常疗法没什么用，我自己 Google 过。但是在 Google的过程中，我知道有一种疗效据说不错的药物，叫做美沙拉嗪，但是国内没有。我也没放弃，过了一阵子之后，我发现一条不起眼的医药行业新闻，说是天津某药厂落地美沙拉嗪，开始正式服务国内市场。

于是我一路搜索，打电话直接打到药厂，总机打到分机，和药厂的人说明我的情况，希望得到他们的同情和支持，然后他们真的给了我一个经销商的电话，让我从那里直接邮购药物。从此，我就开始漫长的服药过程。美沙拉嗪当时是新药，不在医保范围之内，我每个月左手领完工资，右手全拿去买药，中间则是一根因为溃疡而肿胀通红的肠子，那就是我当时的生活。

觉得麻烦吗？真正的麻烦还没开始呢。

美沙拉嗪本身是缓释剂，没办法，肠道药物就是这样。你通过口腔口服，药物经过食道胃十二指肠大肠小肠，弯弯曲曲的一大段路，中间还有包括胃酸在内的各种消化液，等到了结肠的时候，其实所剩无几。为什么口服药疗效不佳？因为路途太远，途中消耗太多，加了缓释功能也只能说好一点。现在，你应该猜到我要说什么了吧？

没错，我看了药理机制，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决定自己给自己灌肠，溶解美沙拉嗪之后直接向肠道给药，这样药物浓度最高，给药最直接，离病灶最近，吸收最快。在美沙拉嗪的栓剂出现之前，我每天下班都回家，回家的固定项目就是给自己灌肠。

这样一来，口服一份药物，再灌肠一份，我的药费又增加了。但是灌肠这种行为本身很有启示性，一旦你开始给自己灌肠，人生中的很多事情你就看淡了。因为你感觉到自己就是一块肉，一个气球，一个物件，哪一个接口都可以接个外设往里灌东西，不存在什么所谓人类的「神圣性」，或者是「我」的特殊性。

那么，那么麻烦地做了那么多麻烦事，当时我的内心就阳光开朗起来了吗？根本没有这回事。当时我依然不知道几件事：

1、究竟什么才是真实病因。

2、治疗方法究竟对不对症？

3、此刻肠道情况是否好转？

我选择如此麻烦的方式治疗，不是我聪明，而是逻辑上推导出来的不得已。因为当时如果是克罗恩病，那是免疫系统疾病，没有什么好办法。那就只能假设我的肠溃疡是其他原因引发的疾病，然后直接开始治疗，这是没有选择下的选择。

然后我又不能在肠道里放摄像头，有用没用只能靠感觉，靠猜。今天觉得腹痛减轻了，就心花怒放。明天一查依然有隐血，就满心悲凉。但是我没有停止治疗，甚至 08 年开始北漂时，也带着我的灌肠器一起北上。09 年复查，说是初步痊愈。再几年之后，医生做肠镜说没有发现任何溃疡迹象。

现在是 2025 年，我回头去再去看这一程，觉得自己只是幸运，侥幸挣扎成功。但决意挣扎这一点很重要，用我们云南话来说，那就是「小鸡要死蹈蹈脚」，意思是哪怕是小鸡要死了，也要蹬几下脚再死。在2020年左右我看到一个理论，对我理解自己的病情很有帮助，这个理论说：肠道是人类的第二个大脑。压力、情绪会影响肠道，肠道健康状况同样也会影响到人的情绪、感受和思维。大脑受苦，肠道就会发炎。肠道发炎，大脑也会因此受苦。古人说一个人因为思虑过甚而「牵肠挂肚」，其实很有道理。

我认为停止饮酒，清淡有营养的伙食，口服和灌肠药物，都是外部治疗，负责的是症状部分。而我从之前的工作环境里跑出来，甚至彻底转行做北漂，这些主动选择造成的环境改变可能才是真正针对了病因。我得了一种在当时看来「好不了」的病，那么我北漂这件事就再无任何心理负担。之前总担心漂泊失败饿死，现在不用担心了，在饿死之前可能就已经病死。既然如此，不如死在我要去的方向上。

于是心境也就随之发生改变。得病初期总是全心全意关注身体，关注病情，花了大量时间分析病因，查找论文，看可能的预后---没有一样能让我放松，没有一样能让我快乐，也没有一样能让我感到希望。决意去北漂之后，决意去做我自己一直最喜欢的互联网行业之后，我大脑的注意力就完全转移了，是去大厂过渡一下，还是直接创业？是去朋友家对付一下，还是直接租房？需要带笔记本电脑，还是连台式机一起托运---我关注的是这些问题，我认为这给了肠道最大的休息。

从 2006 年到现在，接近 20 年时间过去了。我想，关于急慢性肠溃疡的治疗方案、手段、药物都应该有了很大的进步，起码栓剂现在应该是必备的了吧？美沙拉嗪或者更好的药物是不是也应该进了医保？但是，药物、医生解决的是肠道溃疡的层面，人们却依然会为自己的心而受苦，依然要靠自己给自己的心找出路。心境如果不转变，药物治疗的效果总归是有限的，你的脑子可以持续让你的肠子发炎，而你发炎的肠子也会让你的脑子总是不开心。

我得病的时候是三十岁，三十而立，得这种疾病对我打击很大。如今我快五十岁，想法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此刻的我早已经习惯了驾驶着肉身这具破破烂烂的筏子，一路修修补补，一路继续横渡人生的苦海。筏底漏了个眼儿，海水灌进来，一时半会修不好，那就不停往外舀水，同时慢慢地修。你现在要我降帆停船，原地坐着盯住那个漏洞专心发愁受苦，我是决计不肯的。帆不可以降，船不可以停，修修补补是日常，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船还在继续前进，漏洞就总有希望修复，不说是完全修复，起码能够维持可用，可用就够了---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

具体在肠溃疡这种疾病上，依我有限的个人经验，想法和心境要比药物治疗更为重要。肠子并不是单纯的消化器官，它应该被视为人的第二个大脑，情绪和心情对它的影响极大。其他疾病是不是也是如此，我不敢乱说，但我想也会有所关联，肉身体现症状，精神承受病因。

人老了话就是多，换了在博客时代这篇文章不会超过 1200 字，现在我居然写到了 3200，希望那位读者能看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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