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21

选择不看什么更重要


最近我的一大乐趣就是训练微信的推荐算法,一点点看它的内容列表从不大可读,变成基本可读,然后又变成有点意思。我想,当算法试图控制我们每天在网上所见到的一切时,反向训练算法就变成了一种个人义务。

回顾历史,我所知道的算法之争最早出现在微博。原本微博的内容是按照时序排列,新内容在前,旧内容在后,以秒计算前后次序。后来某一天,微博改为算法推荐,时间顺序取消,而是算法根据你的行为数据,你的兴趣分析,推荐那些你可能感兴趣,你更可能点开的内容给你。

当时引发了很大的争议,站方的变革理由是:如果严格按照时序排列,很多人因为关注了太多账号,导致会看不完内容更新。而且,因为内容太多却找不到自己想要看的内容,导致很快关闭 App 离开。改为算法推荐之后,真实数据获得了极大提升,说明它对于用户更有价值。

这些话我信三分之一,并不能完全说服我。因为我从最早的时候一路过来,很清楚这一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说用户信息过载,这听起来是个很坚实的理由,可是,是谁一开始让新注册用户进来就先关注二三十个账号呢?又是谁不断悄悄往用户的关注列表里塞人呢?是谁在运营时鼓励用户互关,暗示这可以快速增粉,而且增粉就是最大目标呢?

信息过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制造出来之后又要用算法进行优化,我就觉得这有点像是饮料公司同时经营减肥药,耳机公司兼卖助听器---每一样拿出来看都很有道理,做个合订本出来则让人不以为然。

但不管怎么样,从当初的争议到今天的毫无争议,人们主观上愿意与否,互联网世界已经处在算法推荐的统治之下。理由是它对平台有利,用户停留时长增加了,互动数据增多了,所谓的「平台黏性」增强了,与之对应的广告收入和平台估值也就上去了。

就有一个小问题:这对于用户而言有没有利益?

关于「信息茧房」、「回音室效应」的讨论已经有太多,这里我不想继续鹦鹉学舌,我更想讨论一下破茧或者是密室逃脱这些事情。

我认为既然算法推荐已经统治了整个互联网,那么你每天看到的内容都是系统「送给」你的。我们又知道一条真理,「免费的才是最贵的」,所以比较合理的应对方式是不去被动地接受免费赠予,而是自己付出时间,付出精力,去维护自己的信息来源,去维护每天自己能看到什么内容。

最简单直白的方式,莫过于关闭系统算法推荐。花点时间,查下攻略,你总能找到那个隐藏很深的小按钮。但我个人并不是很支持这个做法,它有点像是什么呢?就像是知道瓶装水里塑料微粒,塑料微粒可能进入血液在大脑里沉积,影响晚年生活质量,于是就彻底放弃瓶装水,自己打井喝地下水一样。

算法推荐,它作为一种技术是中性的,产生什么效果完全看它操控在谁手里。你不主动干预,它就操控在别人手里,于是你每天能看到什么,产生什么想法和情绪,乃至催生怎样的行为,就是操控的结果。你愿意主动干预,主动调教,那么算法就是个很好的助手或者仆人,能力强大,不知疲倦,不断地为你挖掘发现值得一看的内容,最终得益的人就是你自己。

所以现在我每天玩得很开心。在微信的公众号内容推荐区里,不断地点击内容右下角的那个灰色的小叉,不起眼,但它的确存在。为什么我喜欢在这里游玩,因为相较于各种平台,微信算得上是慷慨。一旦你点了那个叉,会弹出来一个窗口,选项丰富,而且还允许多选:


不看的原因可以是:标题误导、内容低劣、内容过时。不看的动作和范围可以是:不看此类内容,不看此地的内容,不看此公众号的内容,不看特定类型标签下的所有文章。

这要比简单的「不喜欢此人」、「不喜欢此文」要好太多,火铳怎么比得上机枪,单点攻击怎么比得上群体范围法术?利用这个过滤功能,我可以成批地屏蔽某一类内容,某一群人的内容,效率极高。然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可以看到算法推荐的内容发生耳目一新的变化,从不可读到可以一看,调教时间不需要超过一周。

以前的互联网是做增量,算法也是同样。你喜欢,那就给你更多同类内容,就像是催肥一头胖子,或者是反复加量注射直至成瘾。这可能是视野窄化,信息茧房的根本原因。因此,对于个人而言,用不喜欢什么可以减少这种无形之中的限制和窄化---除了我不喜欢的之外,都可以来---这是一个开放的态度。反过来的话,那就除了我喜欢的就只有我喜欢的,甜上加甜,甜到忧伤。

对于推荐算法而言,用户明确说了不喜欢,直接后果就是推荐更多内容试图摸索用户的喜好。那些大片大片被取消的内容消失之后,算法必须找来更多文章填补空白,用更丰富的类型和主题来测试读者的喜好,那么在读者那一方,这就是一种开拓,而且机器的效率比人要更高。

现在我的做法是:我的订阅列表里的文章,我非常喜欢的文章,我一定要点赞。这样对于算法的下一次推荐有帮助,对于我的友邻能看到什么有帮助。但是,在算法推荐的文章列表里,我会很谨慎地点赞,因为一点之后同类项就会蜂拥而至。我会勇敢地点开小叉,整类整类地去掉,告诉算法这一类我不看。于是,我就得到两样东西:

我的订阅列表文章就是我精读的杂志,我的算法推荐列表文章就是我泛读的资料。前者我有目的地阅读,得到我想要的资讯。后者让我开拓眼界和思维,了解那些我不知道的人和事,阅读那些之前我不曾触碰到的信息。这样最大的优点是我不需要每天黏在某一个地方好几个小时,精读完,再泛读几篇,今天的阅读就算是结束,可以去干别的事情了。而不是从一篇喜欢的内容开始,因为推荐的缘故,在同类内容中迷失,一晃眼几个小时就悄然过去。

是个好办法吗?我不那么认为。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吗,我认为应该是这样。不过,既然每天自己的脸要洗,每天自己的家要收,那么每天自己看到的东西也要花时间整理和选择,似乎也是一种生活的必然。你不安排你的生活,就有人会安排你,这可能是一个定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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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0

有锅没米怎么煮饭


微信最近调整了推荐算法,点击公众号入口,进去之后除了自己订阅的公众号之外,其下是一大片内容推荐区,长文、短篇、视频都有,内容很丰富。而且,它应该是根据你发布的内容,你点击过的内容,向你推荐更多类似主题,也有一种一路翻着看不完的感觉。甚至你刚点开一篇文章,退出来之后,接下去的内容就会根据刚才这一篇临时推荐一批新文章。

我因为写公众号,也经常谈公众号写作,算法就误以为我对这一类的内容有兴趣,结果我每天都会看到各种公众号的技巧分享。在这里我学到一些之前闻所未闻的新知识,比如说什么写文章要争取进入微信推荐算法的流量池,又比如说从池子里掉出去要怎么爬回来不然就没流量了,再比如说写公众号绝对不能碰的 3 种题材和绝对要蹭的 6 种主题,又或者是怎样在一周内涨一万粉丝的独家秘籍......

真的是活到老,学到老,网络每天都有新知识。我对照了一下自身,觉得很惭愧,这些新知识我大多都不知道,比如说我一直都不知道有什么「流量池」,但也吭哧吭哧写了那么久,都搞不清楚自己在池子里泡着还是在外面晾着。少部分我知道的知识,比如说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该用什么标题该盯什么增长数据,我又没兴趣去做,不过也按照自己的兴趣自己的方式写到了今天。

当然,我作为「互联网化石」,食古不化,拒绝接受新鲜事物,这也是身为化石的一种觉悟。不过我还是想提出一个小问题:这些人如此慷慨地在网上分享了那么多知识和技巧,告诉大家如何涨粉快,如何出爆文,如何蹭推荐,如何赚广告费---好像这些都是后一步的事情,就像是向人推荐这种锅那种锅,告诉大家哪口锅煮饭更好更香,但是压根不提米的事情。

那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究竟是缺米还是缺锅呢?我的化石大脑转得慢,估计要补一点滑石粉,不知道有谁能回答我一下这个问题?

纵观整个中文互联网,我个人的感觉是有太多人慷慨地介绍锅。每天一上网,就能看到各种关于如何开一张香港银行卡,买一张海外电话卡,蹭一台便宜量又足的 VPS,开通某一国的数字游民居住证的介绍。那么,银行卡存什么呢?电话卡办什么业务呢?VPS 上运行什么服务或者产品呢?数字游民你游牧什么私人数字业务呢?

我觉得这是特别残忍的一件事情。对于每一个人而言,找米,找到自己的米,这是最需要时间精力的事情,也是最为重要的事情。而且这种事情根本没有任何捷径,得去试,得去败,得去败了再起,得去跌跌撞撞鼻青脸肿摸索出一条路来。在这个过程里,还得保持内心的小火苗不熄灭。

选锅是很后来的事情,有米的人总能找到锅,或早或迟而已,或大或小而已。这件事一点都不重要,因为它简单太多。但是你拿着一堆锅给正在找米的人,找米的人就会因为选锅很容易,就把选锅当做了真正的行动,觉得选对了锅买好个锅就万事大吉,却忘记了找米才是首要问题,才是致命问题。最后,时间和精力换来了满手的锅,但是一粒米都没有---之前还有一点点米,全都用去换了锅。

只有一把米的人,把他们手里仅有的那一把米弄来,卖给他们一口锅,这件事我觉得特别残忍,但这好像在全世界都是一门标准的生意,而且还特别火爆---利用人性里的贪,向人们售卖痴。

找米通常不会是一件快乐的事,也极少可能有趣,倒是会有很多辛劳,很多枯燥,很多沮丧,很多挫败,以及身在其中觉得漫长得看不到头的时光。说这些话不讨喜,人们也不愿意看,像个儿童不愿早起上学,用尽各种办法去磨,去躲,最后还是硬着头皮不得不去。时间却浪费了,不得从容,无有准备,慌慌张张带着一堆错漏走向校车。

选锅永远是快乐的,一口好锅边上,必然还有一口美锅,而且代价都很小,何况都写出了明确的「保姆级教程」,一看就懂,一试就通。很快,人就可以达到「锅已齐备,就等下米」的境界,然后,然后就没有了。虽然如此,但新锅总是会出现的。于是种稻专家少之又少,选锅和买锅专家多如过江之鲫。感觉是只有一亩水田,但是边上包围了一百万口锅。

化石讲话是很难听。不过化石也是从新鲜三叶虫过来的,它也爬过一样的坑,所以化石讲话还是值得偶尔听一听。化石说,不想看如何种稻的经验分享没问题,但起码要能分清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究竟是在讲种稻讲找米,还是在讲选锅选灶。前者让你抗拒回避,拒绝行动,后者让你焦虑贪婪,盲从盲动。

不止一次有读者问我:请问,您每天使用什么写作软件?或者是:请问,您都使用什么编辑器。我的老天爷,你能不能写,能写什么如果和一个软件,一个编辑界面有密切关系,那我看还是别写算了,因为我担心您下一步要开发一整套针对写作的电脑硬件和操作系统。

化石讲话真是让人觉得讨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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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9

自我定位


在网上看到一段话,大意是:哪怕在五十年前,知识分子都是改变世界,改变社会的领导和中坚力量。如今的世界变了,随着金融寡头、科技巨头的崛起并且成为人类社会的统治力量,知识分子的地位已经彻底边缘化......

说实话,我看完之后内心没有任何一丝一毫触动,因为我不以知识分子自居,于是我就感受不到所谓的边缘化,我也感受不到任何失落感。同样的,我也不觉得改变世界,引领人群,给出方向这种事情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甚至觉得知识分子最好不要认领这种功劳,否则难免陷入类似尼采是否要为纳粹德国的崛起负责一类的尴尬问题。

今天我不打算讨论知识分子在科技奇点爆发之后的世界如何安放自己一类的问题,对于大多数每天要为柴米油盐生儿育女的人来说,可能自我定位这件事情更值得讨论一些,因为它会在生活中带来许多困扰。

「我是个什么人?」,每个人都会问这个问题,然后找一个标签贴在自己身上,之后的一举一动都期待符合这个标签的特征,并且在这个标签下努力做好,或者演好。痛苦因此而产生,因为一旦贴上标签之后,自我期待也就同时产生,而自我期待很容易在现实世界里落空,那么一个人的自我认同也就会出现危机。

诸如:我是一名父亲,我想做一名好父亲,但是我最后却成为了一个失败的父亲。这里的「父亲」可以换成丈夫,换成好人,换成普通人,换成打工人,这一整套叙事都不会发生任何改变,从是从自我定位开始,以自我认同崩坏结束。

以崩坏或者失败而论,我自己的人生中经历过太多次。我不是好作家,不是好职员,不是好产品经理,不是好创业者......这个列表可以继续拉下去。因为大部分我的自我定位后来都令人悲哀地失败了,我的脑袋太大,那些个标签实在是套不进去,只能是自己喜滋滋地贴在脑门上,看上去就是个创可贴,等到失败之后,那确乎就是个创可贴。

是人格分析救了我,就是大家熟悉的那一套 IMSB,IM2B 一类的黑话分类。对于这些分类法我一点都不认同,作为一头理科生来说,无法定量分析,只能做定性分析的玩意儿都是耍流氓,都是伪装成科学的玄学。而且,从统计学上来说,全球80 多亿人分在血型的 3 个类型里也好,星座的 12 个类型也好,又或者是 MBTI 的 16 个类型也罢,我觉得还不如梅花易数铁板神算四柱八字袁天罡称骨法,起码人家分得更细一些。

基于同样的考虑,所谓的「自我定位」不也是一回事吗?这个世界上有 82 亿人(2025 年12 月全球人口时钟数据),一个「成功者」的自我定位下可能有二三十亿人。对于这二三十亿人来说,谁来定义一下什么叫做达成,什么叫做成功?谁来给出标准和答案?没人知道,同样一层楼里的两个「成功者」可能对此的想法都不一致,但是失望之情可能差别不大。既然没人知道,答案也不统一,怎么就忙不迭地贴在自己脑门上,而且开始去「奋斗」了呢?换成饮料你敢这么喝吗?药片你敢这么吃吗?怎么到了「我是谁」这种大问题上,就变得那么勇了呢?

面对 82 亿这个数字,我个人的看法是 82 亿个单独的 1,他们之间既不能做加法,最好也不要做分类法。每一个1 就是个 1,这样就很好。

作为一个单独的 1,考虑自己就好,不需要去考虑我和谁一样,我和谁一类,或者是我要做成像谁一样。和这些妄想相比,和迫不及待地贴标签相比,弄清楚自己是个怎样的 1 才是最重要的事。比如说,我发现自己是个没长性的人,无法长期坚持做什么事的人,写作除外。

于是,我不需要给自己贴「作家」的标签,或者是「ADHD 患者」的标签。我知道自己在许多事情上浅尝辄止,有生以来有无数半途而废,这就可以了,因为这就是我。我也知道我能在极少数的事情上持续下去,这和我自我定位是不是「作家」没有一毛钱关系,刚巧是我能写,这是我为数不多可以持续做的事情。

事情就是这样,我不需要给自己一个定位。把自己当成是一名作家,然后就开始觉得写千字文要低端一些,写小说才是「真正的作家」。出随笔集就要低端一些,出长篇小说出诗集才是作家「真正应该做的事情」。无数的痛苦和失望就会从中生出来,看到马伯庸的新书上了排行榜就想在他的汽水里下巴豆,看到南派三叔又开机拍原著改编的影视剧就想在背巷里套他麻袋敲他闷棍。

同样的,我也不会自我定位「ADHD」患者,转而认定有一堆事情我无法参与。在拒绝世界的同时,我又开始幻想找到一个好的医生,找到一种特效的药物,于是自己可以「痊愈」,可以「根治」,可以「恢复正常」。在这个定位下,照样会收获无数痛苦和失望。每一个医生都失败,每一种药物都无效,最后反而坚定了自己不能做的那一堆事情,每一项都成为了横亘在人生里的铁律。

在 82 亿人中微尘一般漂浮着的你和我,应该始终怀抱自己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这种天真无邪的觉悟---这就像是在这里,我认为我必须用日式的句法才能表达出自己需要的情绪一样,虽然这样会让文字看起来突然很跳跃---尽可能去问「我是谁」,而不是「我是哪一类」。

类别标准很难达成,期待往往都会落空。而承认自己的独特性、唯一性,建立在清醒的自我认知基础上,为自己制定的目标则不然,它们有可能实现,一定程度上来说,做到后来你会发现你正在做的事情,就是在完成你自己。而自我定位之后,你要做别人,你要做一个高于自己的自我,这个目标在一开始注定就不会成功,而所谓的成功到来之时,人也会感觉到失落---因为失去了自我,获得的是浇筑、夺舍一般的成功。

我是那么看的:不知道什么是美好人生,不知道什么才是理想人生,那么就过一种「但人生」好了。类似:我知道我做事没长性,「但」我写作还行,写千字文还行。或者:我知道我才智有限,「但」我做的菜大家都很喜欢吃,吃完觉得幸福。又或者:我知道我没有运动天赋,「但」我能够每天散步一小时,而且我喜欢散步时候的感觉。

缺陷和弱点每个人都有,但都是属于「但」前面的部分。你发现,你知道,你承认,这就足够了,可以放在一边。重点是「但」后面那一部分,如果你能找见,你就不需要某种自我定位才能获得自我认同,才能获得满足幸福的内心。我想,很多人,也许是大多数人这么多年里都是靠着「但」后面这一部分在人世间过活,它承载了每个人低落消沉的时刻,也让人眼中重新放出光来,对自己好那么一点点。

重点在于,我认为「但」之前的部分,并不影响后面的部分成立。无论在「但」之前你可以填写多少项目,后面有一项就足以支撑。甚至你一时找不到「但」后面的选项,你依然可以安然过活,慢慢找寻,只要你不是忙着给自己一个标签。这样,马伯庸安全了,南派三叔也就安全了,巴豆继续在野地里生长,麻袋在仓库,棒球棍在体育室,世界一片和平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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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8

我来自古代



我在文章中解释「古代」时说:「在古代,也就是我上学那会儿」,许多人看后笑得不行。

好像每一次都这样,我越是严肃认真,读者就越是笑得人仰马翻。可是,我的这种表述有任何问题吗?今天一个 10 后的小朋友,最起码也已经 5 岁,大一点的甚至已经上了高中。你和他们说我所经历过的上世纪 70 年80 年代,哪怕是 90 年代,他们怕是无法想象那种生活。

从家里开始,没有什么高层建筑,没有什么商品房,没有什么两室一厅。没有电磁炉,没有冰箱,没有彩电,没有热水器,没有手机平板也没有网络。出门只有自行车和公交,没有私家车,没有网约车,你还可以选择步行,偶尔也有三轮车、三蹦子或者小吉普可以搭乘。去到街上,没有超市,没有 Shopping Mall,没有 Live House,没有酒吧,也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商店和餐馆。对了,去餐馆除了需要付钱之外,还需要票证。说到这里,那时候人们还用金属和纸制的钱,没有电子支付。最小的钱币是一分的,镍币。最大的钱币是 10 块的,纸质,又叫「大团结」。

我还可以一口气列举下去,但是没这个必要。你和小朋友讲述曾经有过那样的一种生活,请问对于他们而言,和我们听到宋元明清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同?遥远,陌生,无法想象,那对于他们来说我不是来自古代又是来自哪里?

在整个农业文明时代的上千年时光里,生活的变化极为缓慢。一个马扎出现,不需要继续在家里跪着,需要等一千年。一杯茶叶用热水冲泡出来,而不是放上一堆调料煮出来,也需要等大几百年。而在最近这一两百年间,生活的变化极为迅速。到了最近这三五十年,生活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如果一个 10 后的深山少年从偏僻的村落走出来,一路经过村镇、小城、省会再一直走到北京上海,那么这一路也许会跨越上百年的时光。当然,这种差距近些年在不断缩小,但依然会让他觉得是进入了不同的世界,宛如穿梭时空。

而说到我,我在 1980 年的时候,距离 1935年和距离 2025 年同样是四十五年。各位拥有古代生活经验的读者,我想问问你们,1980 年的生活和哪一头的生活差异更大?1935还是2025?放到 100 年呢?从 1935 到 1880 年,人类生活的变化有多大?而从 2025 到 2180 呢,你可以想象吗?

即便是我们的今天,生活中那种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已经在短期内发生过很多次。比如说我们就可以把生活分为有电视前有电视后,有手机前和有手机后,有网络前有网络后,有智能手机前和有智能手机后。前后的世界差别很大,生活完全换了一种方式。从全家饭后聚在一起看电视,到每人拿一个手机或者平板散开,应该就是 30 年间的事情。这期间,电视台衰微了,报纸杂志衰微了,图书衰微了,甚至电影也衰微了,只有广播还能勉强撑住。

所以,我说我来自古代有问题吗?是调侃是自嘲不假,但这句话也很真实。

生活变化太快,会带来很多问题。我作为一个古代人,也作为一条老登,那点有限的生活经验带来的唯一优势,就是活了许多年,可以在更长的时间跨度上做分析做比较做总结。我说大家还是应该阅读,尤其是阅读书籍,这是前后比较人们的专注力,人们的思考能力得出的结论。我说大家应该对孩子宽松一些,这也是前后比较野生放养和精耕细作日以夜鸡的结果,我发现属于孩子自己的自由时间在大幅减少。

那么这些说法对不对呢?我不知道。因为我是从我的经验推断,都是推论而已。也许,我应该溯流而上,仔细分析一下阅读究竟意味着什么,想要达成什么目的。然后再回到今天,看看达成相同目的是不是已经有了新的工具,新的形式?最后再来看阅读书籍这件事,它到底是一种必须,还是旧时代已远,新工具尚未成熟之时,一个临时的方案?

同样的,我观察到孩子的自由时间减少,这只是事情的一方面。我说,今天的孩子不像是过去的孩子,这也只是事物的一种表象。在另外一方面来说,所有人都随着时代前进在不断异化。能同意吗?二十年间,我们就变成了一种手机长在手上的新生物,有的人洗澡打炮都要带着手机,更不用说各处普遍的手机下饭现象。

换了在 1980 年代,人们在街上看到一个一直低头看手里小方屏幕的人,里面不断有声音和图像出现,即便不会就地灭杀,怕是也会立即扭送派出所,里里外外仔仔都细细审一遍---这人不是间谍就是外星人,不然手上不会长电子仪器。

既然我们都在异化,朝着非人的方向飞奔,等着外骨骼、脑机接口进一步发展,我们大概都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那么,孩子自由时间的减少,这是这一首人类异化大合唱的小小声部,还是说它当真是一个问题,而且人们可以扭转和改变?当然,我认为自由时间多一些是好的,但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证据。

有这样的疑问,有这样的想法,只因为我来自古代。生在当代就应该不会如此,出生的时候小婴儿就左手手持手机,右手紧握毓婷,芯片附体,赛博下凡。出生之后每天见到的屏幕数量比书多,每天吸收的知识比特形式占比最高。所有这些我心存疑问的部分,对于他们而言都再正常不过。而事情的走向,似乎也是人人都觉得再正常不过。就像是 10 年之间,人们已经不再问电子支付这东西可靠吗?不用纸币真的可行吗?而是反问:带钱包干嘛用?身份证驾驶证又不是没有电子版的。

于是,我不能说自己是个坚定的人,也不是一个确信的人。我说大家都去阅读吧,不是因为我认为它是正确的道路,只是因为我认为它是一种当前专注力涣散的权宜之计。我说给小朋友一点自由时间,给他们一点自由成长的空间吧,不是因为我认为这是自我发展的正确方向,只是因为我来自古代,我体会过另外一种成长,我在其中感受过今天小朋友所缺乏的东西,我只是希望他们也能有,所以无视时代和社会需不需要他们得到。

古代人的心态就会那么古怪,古代人的想法就会有那么麻烦,于是古代人也就总是那么啰啰嗦嗦,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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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7

那时,家长和老师没有微信群


看到读者里的三十年教龄老师和家有高三孩子的家长在留言区里吵了起来,争论检查孩子作业这件事究竟是谁的责任。老师说教育不能外包,教师批改作业不可能非常细致,教育还得靠家长;家长说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需要加班的工作,哪里还有那么多时间检查作业?

我并不打算从中调和一下,让双方改变认知---家长和老师不是对立关系,而是教育联盟,不要相互指责,因为大家的目标和利益是一致的,大家应该统一战线之后共同对付孩子---这种事情我可不干,免得将来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有戴口罩穿白大褂的年轻人站在床边默默踩住我的氧气管子不松脚。

这里我想讲一讲古代的事情。

在古代,也就是我上学那会儿,那时候和今天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呢?我们没有微信群,小学初中的时候家里连电话座机都没有。也就是说,老师和家长之间的联系没有那么紧密,也没有那么便捷。要联系怎么办?孩子就是信使,作业本和考卷就是微信页面。

老师在上面朱笔批示:请家长检查孩子作业。或者,请家长辅导孩子改一遍错题。家长用上海英雄牌钢笔和蓝黑碳素墨水回禀:已阅,已检查,已纠错,已背诵。
有时候,事情的严重程度要超过作业本和考卷所能承载的极限。这时老师就会亲自写一张二指宽的字条,写上一些具体要求,比如说:「菜头同学家长,你们家孩子在学校里抢其他同学的雪糕且屡教不改,小时抢雪糕,大了抢原子弹,树不扶不直,希望家长同志立即暴打一顿为盼」。

没有信封,就一张字条,但此情此景非常残忍。信使识字,能看懂信件内容,也明白送的这封信会让自己挨顿打,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送,不然穿帮那一天数罪并罚,可能会被活活打死。于是,第二天一瘸一拐拿着回信去学校,字条上多了一行小字:已暴打。

如果事态已经完全失态,老师的终极手段是让孩子带话请家长来。和家长在办公室面对面坐下,话术都类似:「哦,我亲爱的朋友,我想这孩子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教了,看在马克思和列宁的份上,给他换个老师或者换个学校吧!」然后家长就要先下罪己诏,然后拖过孩子当面殴打一顿(老师不劝,和送猫咪去势时一样),最后拜托老师一定严格管教,并且承诺「随便你打,往死里打,打死了都行,我们绝对不会多说一句」。

啊!那些人际关系简单粗暴,动不动触及肉体乃至灵魂的时代,回想起来还是让我不寒而栗呢。但那个时代有一点好,老师和家长之间都是私下联系,而且不会避开当事人---孩子。一般来说,家长会上老师不大会当众吊打家长。老师和家长之间有什么事,都通过作业本、考试试卷、留言条或者面对面谈话一对一进行,其他家长不知道,其他孩子也不知道。

时代在进步,自从有了微信群之后,便利性是增强了,但是以前这种可贵的单线联系方式也同时被破坏了。家长群一拉,有作业在群里布置,有点评也在群里当众进行,许多矛盾也就来了。人要脸,树要皮,当着一众人等当面剥脸皮,而且一年两个学期都是如此,我认为这的确是有点难挨。

更重要的还有一点,在旧时代里无论家长、孩子还是老师,因为联系不便,各自都有喘息的时间。老师朱批完作业,就去买菜做饭了。家长要给什么反馈,那是明早收回作业之后才能知道的事情。家长对于孩子动态的掌握,是按照天计,按月考计,按学期家长会来计算,不是随时随地有一条消息蹦出来。而对于孩子来说,他们有大量自由生长的时间,非得家长和教师联系上了,才会出现干涉或者管教,其余时间他们大可以自己慢慢生长。

微信群把这种教育和成长环境给彻底破坏了。要我说的话,今天老师和家长都有点变态的嫌疑。家长要无时无刻知道孩子的动态,微信群都不够,恨不得集资给教室安装上摄像头,用 AI 监控自家孩子的任何异动。老师要无时无刻下达指令,让家长做这做那,在群里点评这,点评那,要求这,要求那,群接龙玩到飞起,随时「收到」刷屏。

我就想问,你们要那么及时知道干嘛?家长要及时知道孩子的情况,老师要家长及时知道自己的指令。那孩子是及时生长吗?小娃娃就像是一株幼苗,白天老师拔起来检查一遍,晚上回家家长再拔起来检查一遍,又修理一遍。那他们他妈的究竟有什么时间可以自己长一会儿?

以前家长和老师非必要不联系。因为联系很麻烦,所以孩子在学校里有 100 种状况,老师过滤掉不那么重要,不那么致命的 99 种。所以,当老师要说话的时候,他们说最重要最关键的那一种,于是家长会竖起耳朵来听,听了愿意去认真做。换过来说,孩子成长也有了宝贵空间,有些错可以犯,有些事可以出,大方向上有人把控好就行,小地方进进出出自己掌握就好。

而老师和家长之间联系越方便也就越频密,越频密有效信息就越少,大家注意力也就越涣散,权威度也就越发下降。发现这个问题之后,大家选择强化,用更频密更垃圾的信息充斥联系信道。屁大个事情都要关注,都要干预,按照一位中国著名胡姓哲学家的说法:孩子所有的大事小情都关注,都干预,就等于没关注,就等于没干预。

古人云:话多不甜,胶多不黏。

我并不是想以古薄今,但这些年我也在看,个人感受总结下来就是一句话:大家的控制欲实在是太强了。便利的通讯工具,不是为了老板在下班之后继续控制员工,不是为了父母在上班之后继续控制孩子,不是为了教师在放学之后继续控制家长和学生而生的。什么都要知道,什么都要指挥,什么都要反馈,那么多那么复杂的及时信息,你几核CPU能处理得过来吗?

这里还有一个我自己最为关注的问题:大家当孩子是什么?那么无微不至毫无缝隙地关注着孩子,无时无刻无所不在的监控和随时随地随心所欲的关涉,这是把孩子当做 KPI 目标而不是活人。对一个项目,一份工作,人们是可以那么做,但是对于一个活人同样那么做,请问他喘息的时间在哪里?他不被关注安安静静待着的空间在哪里?

同样的,教育又是什么?随时监控,随时纠正,大事小情都逃不脱一双空中俯视的眼睛,也许不止一双,都要看住,都要管起来,那实现这种场景的机构不是叫监狱么?而且很像是重刑犯的监牢。还会有一点:这里面除了控制狂之外,还有一种自大---所有方方面面都管起来,都干涉过,那么自然就能长好了。你怎么知道?你当年也这样?你当年不是,那现在是如何那么突然一下子自信笃定起来的?怎么一下就懂了的?

我不想说类似「那时候我们没有微信群,就那么野生着也成长起来了」一类的废话。时代不同,人们的处境不同,想法不同,做法也不同。但我的确认为人们没用利用好这个时代科技所带来的便利,我也的确认为人们把孩子当做是一个人这一点上没有做好。而且我还认为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近到了彼此无法喘息的程度。教师要喘息,家长要喘息,孩子更要喘息。没必要那么近,没必要那么紧,真的没必要。

人还是应该回归人的本位,我们自身不是 KPI 目标,也不是达成 KPI 目标的工具和手段,我们是我们自身。在直立行走几十万年之后,我们大部分依然是一种自然产物,我们的成长,我们的发育需要时间,也需要空间,和一颗芽一株苗一样。不需要那么多无时无刻,也不需要那么无微不至,我们可以在无人理会的情况下静默生长,而且这一部分生长对于自身而言更为重要。

就像是我看到的这一场教师和家长之间的争论,他们各自的道理我都看了,我也能体会和理解。但我看完越发觉得不高兴,因为其中没有任何一方有任何一句话是站在孩子角度上来展开论述,都是「我忙我难我累我苦」,所以「我更有道理」。如果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大家都视为一种工作,甚至是一种苦工的话,那我看要不要以后孩子都人工合成,流水线生产,直接交给 AI 抚育和教育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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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6

年度读书总结(2025)


昨天看到马伯庸的年度读书总结《沉静与蓄积—我的2025年书单》,看完就找到他破口大骂:

「孽障!怎么在群里就没见你推荐过其中任何一本?」

我看这个人的人品不行,整天和大家聊吃聊喝聊电视剧,下线之后自己在家里默默读书。就像是读书时代的那些坏同学,放学了拉着大家不让走,非要玩到六七点钟,回家之后挑灯夜战,苦学不已。最后独自考上了大学,去大城市扎根,从此背上了终生的房贷;而大家只能在家乡做土石方工程小老板,每天被迫花天酒地,人均三四个孩子。

我今年没有什么要总结的,因为我看书不多,好像就正式推荐过一次:《给少数人的一本书》,它是来自Tim Urban 的《What’s Our Problem?》,而且是英文版。看过的书肯定不止这一本,但大多数都不是人们会感兴趣的类型,比如说《色拉康卓自传》或者《归零,遇见真‌实》。

不过我觉得就用《What’s Our Problem?》作为年度总结其实也够了,因为我不是比尔·盖茨,也不是沃伦·巴菲特,每天读一本书这种事情我做不到,而且年纪越大,我变得越不爱读书。无可否认,我曾经读过许多书,写过许多读后感,甚至还因为自己读得多读得快而小小自傲。但现在我不那么想了,我之前说过速度没那么重要,现在我还要加上一句:数量也没有那么重要。

就拿这本可能是今年唯一的一本《What’s Our Problem?》来说,我认为一年里认真读过这本书也就够了。与此同时,你看《经济学人》,你看《纽约时报》,你看比尔·盖茨,他们也都在推出年度书单,我就问你,你看了什么感觉?胃疼,是这样吧?别人一年看了那么多书,自己一本没看,胃疼。别人开列出一份书单,自己一个书名没见过,胃疼。如果自己现在把这些书找来过一遍,那要多少时间?胃疼。
要我说的话,其实不看也没所谓的。这些书单要么是为了增广见闻,要么是为了提升志趣,我承认人们需要,但我又认为没那么重要。用我自己作为例子,现在我面前有三件迫在眉睫的事: 1、如何避免年老带来的疯狂?2、如何平和从容,丰盈充实地老去?3、如何了断生死问题?

见闻帮不到我,知识帮不了我,审美和品味也帮不了我。我需要某种超越世俗知识、经验和才情的智慧,去指引和帮助我。在这个意义上来说,《What’s Our Problem?》最起码教会了我如何去思考世事,去纠正自我认知上的偏差,虽然这也是世俗中的智慧,但已经较其他类型的书深入了一大步,而且会对我产生效用,在我身上产生变化。我去推荐这本书,那些愿意费尽周章去读的人,也会在自己身上产生类似的变化。

读到这里,也许你已经发现了,我对书籍的选取标准已经和之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没错,我不认为阅读这个动作本身有多大价值,我认为「吃掉」一本书,并且从此带在自己身上走才应该是值得追求的目标。说一句得罪很多人的话,年终的时候总结今年读了多少个小时,读了多少本书,读了多少万字,我认为是本末倒置,重点从来都不在于这里。

但这又是非常危险的一种说法。因为去问从书里读到了什么,有多少融入了自身,融入了日常生活,融入了自己的思考方法,这是一个进阶提问,只适合问那些有固定阅读习惯的人。这样的人在人群里可能连 1% 都不到,大部分人的问题不是满足于数据,而是根本不阅读。而我一旦说重点不在于数量,最高兴的就是那 99% 的人:哈哈,果然他们都是白辛苦,菜头都那么说了---这并不是我的本意。

对于那些还保持着阅读习惯的人们,我是想强调实践。以前我读书,感觉是读成了油水两分层。读书是读书,生活是生活。然后所有社会里都有一种极为糟糕的存在---在读书和生活之间,有一道极细微的夹层。一小群人因为读了些书的缘故,可以把书里的概念,可以把阅读产生的品味一类的东西,居然在这个夹层里模拟出了一种伪生活,把玩弄词汇,摆弄概念,操弄品味,弄得似乎是一种真实生活一般,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牌位满满。

而我会时常想起做噩梦这件事。人做噩梦的时候,内心极度恐惧,但是又无法逃脱,有时候即便知道自己在做噩梦,却无法挣脱梦境。那我就要问:你读的书呢?当然,这种问句听起来像是个嘲讽,那我换一个严肃一点的问法:当你在噩梦中感到极度恐惧的时候,和你在生活中遇见障碍遇见困苦,内心的恐惧是完全一样的,那么,你当时可以用什么去对付它呢?你本能去抓起来的东西,那就是你真正拥有的东西。而如果你没东西可以抓,除了恐惧就只能恐惧,那就说明知识、见闻、经验、才情这些东西都不是你的,你只是知道而已。

你在梦中本能地说:这不过是潜意识在活动。那我会认为你真拥有了关于睡梦和大脑的知识,因为这种知识已经融入了你的本能,这种本能能够帮助到你---当你认出噩梦,指出噩梦的本质就是潜意识在活动,那么噩梦连带恐惧也就一并平复。用不上你读过的那些书,除了恐惧之外没有任何选项,那就是油水分层,油是油,水是水,读再多也没意义。

然而书籍要融入自身,改变自我,在生活中运用,这件事并不容易。我想,一年能融一本都算是极为难得的事情。那就选一本好了,反复读它,反复思考它,熟练到会自动想起,自动引用,自动指导想法。有阅读习惯的人,早已经经历过增广见闻的阶段,这是一种个人成就,但是并不值得骄傲。因为接下来的事情要更难一些,如何把你所知,变成所得,再变成所能,这是个很大的挑战。

书籍算是一种能量,或者说燃料也好。你搜集很多燃料,比如说木柴,结果你自己连一口灶都没有,那你搜集那么多柴火干嘛?你搜集了很多煤炭,那你自身最好相应地变成蒸汽机,于是可以在这个世界上产出更大的效能。你搜集了很多燃油,那你自身最好相应地变成内燃机,于是可以利用燃油更有力地推动自身生活。最可怕的就是搜集了一堆汽油,然后干着放火烧荒的事情---我知道这些类比很糟糕,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2025 年即将结束,看到别人的年度读书总结时,如果你依然会感觉到焦虑,不妨考虑换个做法,比如说花一年精读一本书,到了明年这个时候,你的感受也许会完全不一样。

最后,马伯庸这个孽障,人品绝对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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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5

突然断联的几种可能


和一位朋友一阵子没联系之后,发微信过去才发现对方已经把自己拉黑删除,然而自己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种事情很多人都应该遇见过。我这里经常有读者跑来倾诉自己的困惑和难过,感觉他们一时半会怕是放不下:怎么能这样对我?

我不想宽慰谁,也没那个本事,这里我想列举几种突然断联的可能,方便大家对号入座。人们很不习惯事情敞着口子,悬而未决,找到一条理由也算是有个答案,有了答案就可以放下,然后继续前进。

第一种可能是你的言辞或者行为,真的冒犯、得罪甚至伤害了对方,所以对方决定立即拉黑删除。问题在于,你并不知情,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而且你也没法去问个为什么,道歉弥补更是无从谈起。

我个人对于这种情形毫无任何心理压力。不是什么内心强大到无耻一类的原因,而是因为我的想法很简单而直接:一个人要对任何事情背负个人责任,他的动机、行为、结果三者缺一不可---这是我的个人判定准则。

之所以我会觉得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说明我就没有冒犯或者伤害对方的动机。我想不起具体是什么话语,什么事情,以至于对方需要拉黑我为快,说明我就没有什么针对对方的行为。那么,我就无需背负任何结果,甚至都不需要去做解释。

为什么不需要做解释?因为我的言辞,我的行为,不止一个人听闻目睹。为什么其他人不觉得是一种特别针对谁的冒犯或者伤害,而有的人偏偏会觉得就是在针对自己?我认为这是心的差异,有些人的心就是会习惯性地看到冒犯,看到攻击,看到伤害,而且都是针对自己,那这是个人的内心问题。谁也不能潜入他人的内心,谁也不能潜入之后改变他人内心的运作模式,因为这不是个技术问题,口才问题,而是个福德问题。

所以,为什么要为他人的内心问题而背负上自己的责任呢?这是你想背负也背负不了的问题---它的根由就根本不在你这里,你只是碰巧经过,然后命中了你而已。
第二种可能是你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对朋友尽了最后一次义务,帮了最后一次忙。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人生很苦,有些时候人处在很艰难困苦的现实环境里,对自身对个人处境不满。既然觉得如此苦楚又不满,那么人性就很容易让人去归因,找个人对此负责。把责任推给对方之后,人性又会让人想着多少要采取一点行动,感觉是采取行动之后,自己内心的不满和压力也就得到了释放。

基于这样的考虑,那么选择谁背锅就是个技巧问题---人们通常会选择亲近信任的人下手。因为找路人没感觉,找熟人不安全,找真正的困难源头没勇气,找朋友才有效而安全---因为很清楚地知道知道对方不会把自己怎样,也不会招致惩罚或者报复。今天绝交了,明天不会有万字小作文全网传播。而今天和自己的直接上级翻脸,拒绝工作安排,今晚就得开始上招聘网站。

所以,当你发现自己被毫无理由,莫名其妙地拉黑删除,也许是因为你刚好成为了对方心目中的那枚软柿子。归因于你,冲你发火,和你绝交,这是一个绝对安全可靠的选项。因此,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值得困惑和难过的地方,相反它是一个认证,对方如此放心大胆,证明你是朋友中间心地善良全然无害的那一个。作为朋友,在你们相处到最后一刻,你还为对方尽了最后一次朋友的义务,帮忙背负起对方所有不如意的缘由。

这也没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地方,因为人这一辈子里缘聚缘散,和很多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见过了今生最后一面。总有不愿意让别人背锅的朋友,总有不愿意捏软柿子的朋友在,和这些人维系终生的友情就好。

最后还有一种很简单的可能性:对方一直在用老旧苹果手机,但是在微信里又加了很多好友。这就导致对方的手机一天卡顿过一天,不得不清理好友列表,删人清除聊天记录,为老手机减负。为什么在 5000 人的朋友列表里,刚好选中了你呢?我觉得不要细想,你要细想的话,倒不如送对方一台最新的 1T 苹果手机,我觉得这样当面加回来的可能性会很高,但我认为你又不愿意了。

这也是一种很有趣的思路:你与其为自己为什么成为 5000 人列表里被删除的那一部分而困惑和受伤,不如换过来想一下,你愿意花 15000 块钱买回这个名额吗?不愿意的话,你觉得这个名额具体值多少? 5 块?50 块?那对方也是那么想的啊,要留给值 6 块的或者 51 块的人。

一年将尽,又到了需要相互祝福寒暄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经常会发现自己已经被删除拉黑。在寂然无声之中,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对方就已经断了联系。这里给出了三种可能的解释,事实上人心那么复杂,应该远远不止三种可能。但我的想法是不要没事为难自己,不要去猜心,更不要幻想所有事情都一定有个答案。你一定要一个的话,你可以选一个:

你没做错,你是个好人,以及对方需要一部新手机。反过来说,如果要删人拉黑的那个家伙刚好就是你,那你也许需要换一部新手机作为自己的新年礼物。或者,你需要更多一点福德让你看到世界和他人另外的样貌。

最后,取关我不需要以上所有这一切,别留言昭告天下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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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4

我的第一次直播



昨晚我生平第一次视频直播,从八点三十分开始到八点五十八分结束,一共持续二十八分钟,共有一万九千人进入直播间,最高在线峰值为一千四百四十九人,观众中的公众号读者占比为百分之九十八点九。

事情经过如下:

整个周六我很勤奋,一整天都抓紧时间,以至于到了晚上我发现自己居然有两个小时无事可做。于是,我就打开音响,放平电脑椅,拉出脚垫,关掉所有灯,半躺在窗前听着音乐看雪后的北京城。

正如你想象的那样,所有城市的晚八点都差不多,夜色沉沉,万家灯火,高层建筑上的红灯闪烁,对着飞机嚷嚷:「都看着点儿!」。北京因为下了雪,地面的雪化了一部分,但是房顶依然都是白色的,所以夜色没有那么浓,甚至有点明亮。所有的景物基本都不动,只有环线和高架桥上有川流不息的尾灯一字长蛇经过。

在静止的画面里,只有一串车灯在远处移动,这就让我觉得非常宁静。这么看了一会儿,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此刻我眼中看到的一切,究竟是窗外的真实世界,还是我在看谁的直播镜头?它到底是实时场景,还是在一段视频在偷偷地循环播放?

然后一个念头突然蹦出来:不如我直播我眼前看到的一切,然后看看观众怎么想,又是什么感受?也许,会有几个人会和我有相同的感受,能够完全感受到我想传达的那一份冬夜的宁静,然后同样感受到景物中那种不真实的感觉?

但我转念一想,如果我直播我家窗外的景色,那岂不是暴露了我的地理位置?历史上我被疯狂的读者近身伏击过不止一次,这种事情怕是万万使不得。

继续躺平,我又慢慢地想:为什么我会出现这种奇怪的念头?想了一会,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就在马上要跨越清醒和睡眠的那条分界线时,答案突然自己蹦了出来:音乐,是因为音乐。当时我正在播放山本刚的爵士乐三重奏专辑,因为我在那样的音乐声中,所以我感受到宁静;因为我在那样的音乐声中,所以我觉得眼前的一切似幻似真。

我翻身而起。

这就对了,应该分享给观众的不是北京冬风景,而是音乐。不应该邀请他们来看千篇一律的城市夜色,而应该邀请他们和我一起来听音乐。正好,朋友送给我一个电子管解码器,它有两个漂亮的 VU 表,亮着暖黄的光,指针随着声音摆动,在夜里看起来尤其动人。我可以用手机对正VU 表直播,这样大家和我一样看着解码器的灯光,听着爵士乐三重奏。

后面的事情很简单。我没做过直播,也就没有任何器材,所以我只能盘膝坐在地板上,然后伸手拖过一提矿泉水来,把手机横放在上面,双手固定住机身,然后点击开始直播。第一次很危险,因为我不知道默认是打开前置摄像头,直播了三秒就立即停止,切换镜头之后才顺利开播。

要说这玩意儿还真挺好玩,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是握好手机,别让镜头摇晃,然后观众就开始陆陆续续赶来,随后大家就很熟练地刷屏,点赞的点赞,送礼物的送礼物,在对话框里聊天的聊天,就像是有什么统一的流程,或者是一群陌生人偶然聚集起来举办一个仪式。

我是觉得新鲜有趣,观众那边可能不是这种感觉。从聊天内容来看,大多数人都在等待我出镜,结果等了半天只能看到一个类似仪表状的机器在一团漆黑里亮着灯,伴随着一些模糊的音乐声,间或还能听到有人的呼吸声的声音和猫叫声,就觉得很失望。我想象中的音乐爱好者很少,人们对音乐没兴趣,人们只对人脸有兴趣。看不到脸,人们就会觉得困惑。我看到一个观众疑惑地问:请问,现在是在播放音乐暖场吗?更多人的中文非常简洁:这是啥?

是啊,谁能想到所谓的「和菜头首次直播」居然是这种内容,居然如此任性,如此无聊。可是我对于直播并没有任何概念,无法想象我把镜头转过来能做点什么?我没什么一定要和观众说的,我也没有什么是想通过镜头向观众表达的,至于说才艺一类的东西我更是没有。我本身就过着一种无聊枯燥的生活,相比较而言,VU 表跳动的指针应该比我本人更生动活泼一些。

话是这样说,不过我发现直播在设计上颇有些魅惑人心的力量。比如说它会给出一排数据,累计观看多少人,此刻在线多少人,此刻热度多少点,数字随着时间不断跳动,有一种喜气洋洋冲 KPI 的感觉。那些跳动的数字不断诱惑着主播:你做点什么吧,再弄点什么吧,你只要弄一下,数据马上就会蹦上去,你就可以创造新的个人纪录,你的热度就会再上一个台阶,你就是今晚直播间里最靓的仔,你最帅,你最美,你最有趣,所有人都在看着你,所有人都在关注着你,所有人都在乎你,所有人都爱你......

我能感受到这种意图,但我感受不到这种意图想要感染我产生的情绪。的确是有一些真实的个人感受,那就是我手握手机十五分钟之后,手指就开始感到酸痛。二十五分钟之后,肌肉开始不由自主地跳动。虽然盘膝坐在地上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挑战,我大可以坐上一小时,但是用手握住手机保持不动就有点接近于刑讯逼供了。本想坚持满半小时,到 28 分钟的时候还是趁着一首曲子结束的时候光速下播,再播下去我怀疑手臂肌肉会痉挛。

下播我看了一下数据,直播二十八分钟,来了近两万观众,而且还收了两百四十块钱的礼物。实话说,这效率要比我写文章高太多了。一篇文章从画图开始,到排版发布完毕,差不多要耗费我一个半钟点。发布完二十八分钟,绝大部分时候阅读量不会到两万,更别说获得两百多块钱的赞赏。当然,可以说昨晚是个特例,毕竟是「和菜头的首次个人直播」嘛。如果天天都对着拍 VU 表放音乐,同时在线 100 人就算是很不错了,绝不会有昨晚的热闹。

在这二十八分钟的直播之后,我理解很多人应该是直播有瘾。所谓人气是诱惑的一方面,直播间在很大程度上能够激发出一个人的虚荣心,是一面完美的魔镜。很容易被观众控制,为了满足他们而做更多,更激进,然后自我继续满足于新的数据,释放出更多的多巴胺。而经济利益则是另外一方面,我感觉赚直播的钱和写作相比的确要轻松太多。来钱快的诱惑是致命的,听到金钱不断落袋的声音,人很难不上瘾。再要回去写字就会变得很难,食髓知味,谁愿意苦呵呵敲字但是没几个人看又没钱赚呢?

所以我就回来继续敲字了。

不过我发自内心地想对刚刚开始写作公众号的新作者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创作方式。像我这样在 BBS 上开笔战,在博客上写评论,在微博上刷屏的写作者,都属于过去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在微信体系内写作,我觉得应该借用港股里的「涡轮」概念,进行「涡轮创作」。公众号写文章只是一方面,与此同时还要双开视频号,同时更新短视频和直播。

理由是持续创作文章会产生长期价值,但是对于新手而言,很容易在长期价值还没有兑现之前早已经饿死。视频和直播内容有短期和明确的价值,把话说白了,此时此刻平台为了扶植视频内容,还有流量补贴,也就是说会免费推荐你的视频内容,帮你触达更多观众。同时,真实的、活跃的哪些人,目前都在视频这一头。

所以,做短视频和直播获取观众,观众转化为读者,帮助完成账号冷启动。写文章创造价值,留住读者形成读者群;读者群帮助传播文章和视频内容,文章和视频传播获取新读者新观众---这就是「涡轮创作」的意思。然后,短视频和公众号达到 100 人订阅,就可以开启广告和带货,多少会有一些进项,对于创作者尤其是新手而言,这是个很大的助力。最后,我也发现了一个小窍门:
 
写一篇文章出来,你的读者中未必有 1% 能看到通知。但是如果你开直播,怕远不止这个比例。你说,你是群发文章等着人来看好,还是直播一下,通知大家去看一下新文章来得好?

时移法易,我不希望我自己成为一个错误的范例,让很多新手误以为只要像菜头那样坚持写下去就可以如何如何。你可以像我一样坚持,但你不可能获得我曾经经历过的互联网早期时代。有新工具,有新平台,有人群的新聚集地,那么你就应该利用好它们,为你自己解决传播和争取读者两大问题。

不要以我为榜样。写文章时每天拍一张天空照,直播时固定镜头放音乐,看起来是特别了,是文艺了,但对于新人而言没有任何卵用,只会瞎耽误功夫,把读者和观众吓走,但你房租还是得准时交。

直播就是个工具,镜头都是镜头,能够在其中看清楚自己而不是迷失自我那就很好。谁又知道只写文章、只拍天空、只用固定镜头拍静物,是不是另外的一种迷失自我,和另一种迷之自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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