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11

戒除直播购物



到今年下半年,我算是彻底消停下来,不再直播购物。根据我个人的不完全统计,这几年我通过直播购物买了一堆宜兴紫砂壶,一大堆山东产小葫芦,一小柜子陈年黑胶唱片,以及十几箱空运芍药和玫瑰。

消停了,欲火全消,终于恢复正常状态,我现在时常看着每一处窗台下的一排排葫芦犯愁。如果七个一组,就可以配上一个老爷爷,我家这点大小都不够装老爷爷的。别说什么蛇精、蝎子精,就算是加上漫威和 DC所有的英雄,估计我都可以一把全推平。

这件事里唯一值得宽慰的是我看到别人也沉溺于直播购物,我认识的一位老姐,你都想不到她在直播间里每天买什么---用非洲某种草手工编织而成的各种包包。为什么是草,为什么是非洲,我到现在都弄不清楚。在饭局上,她向我们逐一展示这些包包,据说每一个都全靠她手快,才好容易抢到。我看着她的那几十个非洲乌拉乌拉草包包,还是非洲哇啦哇啦草包包,突然觉得家里的那几房间白胡子老头其实也算不得多大的事。

直播购物有点像是网络短剧。没沾上之前,每个人都大义凛然,每个人都头脑清醒,每个人听到这些名字就把嘴角撇到脚后跟。一旦沾上之后,全完。

如今我冷静下来,仔细回想之前我的失智过程,觉得这段经历刚好可以回答许多人很关心的问题:AI 崛起之后,我们将会如何?现在我可以给出我的个人答案:
「如果无法想象未来的话,可以现在就去看看直播购物,那就是未来诸多可能里最简单的一种形态---人类和 AI 组成团队,攻略其他散装人类。」

为什么直播购物有效?因为算法已经帮主播筛过用户,比如说我这种韭状中老年男性,紫砂壶直播没有成功俘获我,还有钓鱼竿直播间在等着,还有茶叶直播间在等着,还有保温杯、充电器、沉香檀香、一切鞭泡酒直播间在等着。算法早就把人分好类,不断向特定人群推荐他们入坑机会最大的那些直播间。算法的核心就两句口号,第一:有种别上网。第二:总有一天等到你。

你让我一个柔弱的碳基生物怎么和这些不休不眠二十四小时在线,张网以待的硅基生物相抗衡?

除了算法,直播间花点钱就可以得到平台的即时反馈系统的帮助。主播说什么话,整什么活,后台数据的变化一目了然,在线数量,成交数量,用户活跃度,清清楚楚。你可以把这种前台表演和后台反馈结合在一起看,那就是机器在训练人类,通过反馈和调整,训练主播飞快学习到最有效的话术,最有效的表情,最有效的讲故事方式。在这一点上,机器和人组成了团队,所以我认为这就是未来 AI 时代的雏形。

在机器和人的组合战队的对面,那就是我们这些散装人类,未经训练,没有装备,裸奔上网。于是,总有一款主播的脸或者声音能俘获你,总有一款主播的话术能俘获你,总有一款主播的表演能够俘获你,最后,总有一款产品能让你掏钱。而这种掏钱并非是单纯的消费行为,它其实是支付主播在机器的帮助和教导下完成的在线表演的演出费。

你是在捧角儿,不是购物,所以同一个人会在同一间直播间里反复下单,反复消费,买了一堆其实自己根本消费不完的商品,就像是那些当年北京上海满世界追着同一角儿反复看同一折戏的疯狂戏迷。每一句唱腔都能背了,为什么还要去呢?对啊,进直播间购物也是一样,你对某个人,某种表演,某种在线陪伴方式产生了羁绊,这就会成瘾,知道是演戏也不影响这一点。

对于我而言,戒除直播购物相对来说要简单一些。因为房子足够小,很快就会放不下。也因为平常有训练,比如对短发上瘾那就留长发,对长发上瘾那就全剃光,反复训练这种直接截断的能力。但那些房子足够大,或者根本不在意堆满东西的人呢?他们怎么办?那些没有日常训练,一旦成瘾就难以摆脱的人呢?他们又怎么办?那些没有多少事,把直播表演视为某种亲切陪伴的老人呢?他们又怎么办?

商业行为归商业行为,但我觉得如果商业行为也需要公平。以前的商业行为能够利用的最大不公平是信息不对等,商家知道的信息买家不知道,于是有利差出现。但是到了今天,商家在机器的帮助下,去攻略手无寸铁的买家,我觉得这种不公平就远远超出了信息不对等的那种程度,因为这里最大的不同是买家不单消耗了大量的个人时间,而且购买到了远超自己实际需要的商品,而信息不对等起码能买到自己真实需要的商品,无非是价格高低的问题而已。

我认为这种人和机器的组合激发了人性中的贪和痴,利用了这种人性弱点,这是非常不好的缘起。

虽然我在标题里提出了「戒除直播购物」的概念,但我很清楚所谓的「戒除」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双方的力量对比极为悬殊,一方有机器加持,未来有 AI 加持之后还会变得更强,随着对用户数据的进一步挖掘和整理,机器给出的策略也会更有效更诱惑。而另一方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实在要说的话,那就是钢铁一般的意志了。可是,对方本身就是钢铁,都不需要钢铁一般,这叫人如何对抗?

对于我来说,唯一的安慰是一种毫无根据的想法:人类社会中如果出现了某一种压倒性的力量,那么就一定会出现另一种对应的力量去抗衡,以免因为某一方优势过于明显而导致整个系统失去平衡。至于说是武器化个人,还是说会有新工具出现,又或者是生活方式升级,我目前全无头绪。

但是,我觉得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想一想这个问题。AI 加人类的组合摧枯拉朽一般降临,还是新生产力出现的过程中始终保持张力和平衡,也许意味着完全不同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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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10

上一次进电影院



有人问我:一年过去了,那你去过电影院吗?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似乎并没有。主要原因是我已经不再去商场,不去商场就不会吃饭,不会吃饭那就不会想着吃完顺便看场电影。次要原因是我很少上豆瓣,也就很自然地看不到首页上的热映热评电影推荐,既然看不见也就不会想着主动去找某部片子来观摩一下。

今年还有个特别原因,那就是我感觉电影业的八卦比电影本身精彩多了,没有任何剧本能够和现实正在进行的各种纷争好看,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显得那么真实,那么清晰,完全达到了网络流行语「活人感」所形容的那种境界。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我持续多年的观影习惯有了一段为期三年的中断。一个习惯停了那么长时间,想要重新恢复就很困难。回想起来,我也觉得很奇怪,那个一天到晚在电影院刷三场的人去了哪儿?怎么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人海之中,再不回头?

和那些用三年时间学会并且习惯使用手机、平板、电脑、网络电视看剧看电影的人不同,我发现我并没有转移阵地。不进电影院之后,我也不会家里看电影看剧。朋友们和过去一样,在群里继续推荐影视作品,但我不再是那个推荐的人,也不是去看推荐的人。可以这么说,一种喜好,一种习惯,直接从我大脑里彻底抹除了,而我对此竟然似乎没有任何不适。

我发现一个人每天的时间是弹性的,同样的时段,可以做某件事,也可以不做某件事。之前我认为是个人喜好,个人习惯的事情,并不如我想象中那么牢靠,也没有我感觉中那么重要。书籍、电影、音乐,都是如此,如果你不读不看不听了,事情就会维持这样。然后这些时间你会很自然地挪移到其他事情上,它们也会很自然流畅地占据原先的时间段,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并不会有「那这些时间你去做什么」这种疑问。

同样的,电影行业也在发生类似的事情。大片减少了,现象级电影消失了,30 岁以上的影迷占据观影人群主流了,那么大量的艺术电影也就繁茂地出现。大树倒下,野花盛开。很多年前,当大片横扫票房的时候,行业里的人不无忧虑地说,这样会让小成本电影,艺术电影,新导演的创意电影失去空间。现在看来,空间是出现了,表达是丰富了,似乎大家依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在这一整年里,我唯一想看的电影是北野武的新作《破碎之怒》(ブロークン レイジ Broken Rage)。一部名导演口碑崩坏,全球评分仅在及格线附近的电影。北野武说,现在的人哪里还有耐心看长片?于是,这部电影只有 62 分钟。北野武知道他的观众喜欢看他的黑帮类型电影,他就给观众讲了一个职业杀手的故事,但是在漫长的开头彻底讲完一个故事之后,随手又把之前的故事彻底颠覆,变成了一场闹剧,留下一脸惊愕莫名的观众。

我不知道北野武的尝试是否对路,但我很欣赏他的这种探索。时代给电影人提出了命题:人们不再想去电影院,大家可以做点什么?北野武很果敢地做了尝试,从形式到内容都做出了改变,提交出他自己的答案。现在看来,他的这种尝试并不是很成功。但这个时代早就不是过去的那一套叙事---

稻盛和夫出山,一番努力之后拯救日航;史蒂夫·米勒出马,一番努力之后拯救克莱斯勒;史蒂夫·乔布斯回归,一番努力之后拯救并再造苹果---那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会不断出现的故事。在这个世纪过去四分之一之后,北野武不大可能上演这种逆袭的剧本。而且,这种剧本可能在根本上不会在这个时代里出现。

因此,这种带着游戏的心态发动的必败逆袭让我很感慨。当一切都不利于自己的时候,当时代可能已经完全改变的时候,78 岁的老头还在发起冲锋,尝试电影的其他可能,找寻一条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出路。

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未来的电影也许会成为一种私人作品,我再进电影院是为了支持某个特定的导演,比如说诺兰,比如说北野武。至于他们拍了什么可能不重要,就像是面对一名自己喜欢的艺术家,他的新作,他的表达我已经完全不明所以,但是他开画展我还是会去参访。我进电影院是去看个人作品,艺术品,而是不是电影工业的娱乐产品。

事情好像就是这样的,娱乐产品总会升级换代,做得越好,做得越是面向观众,耗尽的速度就会越快,产品换代的时间也就越是会提前。而艺术品对时间并不敏感,总有人愿意去欣赏,电影院最终也可能会变成某种画廊,某种音乐会,谁知道呢?那些在黑暗影院里的种种白日梦,会有别的地方承接,让它继续延续下去,也许只有这些梦是不变的,对这些梦的渴望是不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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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09

绝不内耗的榜样

所有会在不知不觉中遭受他人的情感、道德勒索的人,所有习惯于把一切都首先归咎于自己身的人,我认为都应该看一看西德妮·斯威尼接受《GQ》记者凯瑟琳·施特费尔的3 分钟访谈视频,因为在那段视频里,西德妮·斯威尼很生动地展示了什么叫做「绝不内耗」。

此前,西德妮·斯威尼接了一条牛仔裤广告,人很漂亮,气质超然,牛仔裤也很衬身材。但是,这条广告的宣传语随后引发了轩然大波。

这条宣传语用了谐音双关:西德妮·斯威尼拥有很棒的牛仔裤。牛仔裤的英文是 Jeans,而基因的英文Genes和它发音很像,于是这句话也可以被理解为「西德妮·斯威尼的基因很棒」。而问题在于西德妮·斯威尼是个典型的白人女孩,这句广告语隐藏的谐音梗就遭到了许多人的批判,认为它是在宣扬白人至上论,属于严重的政治不正确。

吵吵闹闹一番之后,牛仔裤公司的股票上涨,销售上涨,事情也慢慢平复下来。但是很明显,《GQ》的女记者并不打算放过西德妮·斯威尼。在一段三分钟访谈之中,她微笑着不断从不同角度尝试激发西德妮的道德愧疚感:
先是问西德妮,川普转评了这条广告,请问你有什么感受?西德妮·斯威尼回答说:我感觉很超现实。记者听完反手挖了一坑:如果是我,获得这种有权有势的大人物的转发,我会觉得很庆幸,那你呢?西德妮根本不接,回答说,我没有这种想法。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记者继续问:如果有观众看了这条广告之后因此不愿再看到你,你会担心吗?看到这里,我还是很钦佩记者的,用川普做文章不成,立即该换到粉丝话题,作为女明星,你总要在乎粉丝的感受了吧?西德妮依然不接,反过来开导说,希望这些人能拥有开放的态度去面对艺术。

最后,女记者见诱导不成就直接施压,说这条广告遭受了舆论的批评,核心就在于不应该用白人的人种优势开说事,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公开澄清一下。西德妮非常礼貌地回答说:我想,当我想表明自己立场的时候,人们自然会听到。我看着视频,感觉对面血槽一下都清空了,这是对「我给你一个机会」最好的回应---我不需要你给任何机会。

因为这是面对镜头录制的视频,双方哪怕内心里全是刀光剑影,脸上还是要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对话还是要保持温文尔雅的态度。但如果对这三分钟的访谈进行脱水处理,我们能看到的就是持续不断的 PUA 对上了决不让步的反击和干脆利索的打断:

川普这种人在他那种社交平台都转了,你不羞愧吗---我觉得超现实,一切都不真实。

那川普大人给你转评了,你不感到骄傲吗---我没这种想法,我每天忙着工作,不开手机。

粉丝都要取关你了,你不需要向他们道歉,做出挽回吗---我建议他们保持开放心态,懂得欣赏艺术,欣赏美。

现在我给你个机会澄清一下---谢谢,我不需要别人给我机会,我要说什么我自己会说,人们都能听见。

全过程里,记者没有任何办法激发诱导西德妮·斯威尼产生任何她想要的情绪,也就没有办法利用这些情绪产生她最想要的工作业绩:西德妮·斯威尼在《GQ》的访谈上,就牛仔裤广告正式做出道歉。相反的,西德妮·斯威尼反而额外履行了她对牛仔裤公司宣传工作的职责---在一开始,她让记者不得不赞同她的说法,承认牛仔裤是一种美好的事物,而这一点是整一段访谈里双方唯一的共识。而西德妮·斯威尼的立场没有任何一丝退缩:

牛仔裤是美好的,做牛仔裤广告对于我而言是一份工作,句号。

这个立场无法被压缩,如果不接受任何附加上去的所谓意义,没有因此而产生内心的纠结,那么这句话同样也无法被诱导、扭曲、改变、偏离。牛仔裤就是牛仔裤,工作就是工作,其他的一切都是废话。所以我说这段访谈是拒绝内耗的样板,西德妮·斯威尼无论个人立场如何,她的回应方式证明她是拒绝内耗的榜样。

我建议大家都可以看一看这段访谈,就 3 分钟时间。一个渴望拿到头条新闻的记者,拥有丰富的采访经验和足够技巧。一个坚守个人立场,完全从个人角度出发,绝对不中计绝对不内耗的女演员。她们共同演绎了一场精彩的攻防战,最终让我们看到了一部绝不内耗的教学片。

本来,我已经有十几年不穿牛仔裤了,主要是去找合适的尺码太麻烦。但是看完西德妮·斯威尼的访谈之后,我突然动了买一条牛仔裤的念头。也许,这就是广告的至高境界,艺人工作的至高境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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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08

沉浸式失恋



一位读者向我哭诉,失恋半个月之后突然又劈面重逢,于是自己感觉心湖里掀起滔天巨浪,「悲痛得不能自已」。因此,请求我「给两耳光」,好把他打醒。

我可没这个本事,如果两耳光就能把失恋的痛苦抽走,那我家早就门槛踏烂,50 块钱一次我能把我的右手直接做到上市。而且,用一种痛苦克服另外一种痛苦这种事情,我本身不做推荐。一个人不能因为吃重庆火锅辣到双眼流泪,就让别人给自己的屁股上涂一点氨水。不会有任何缓解的,只会嘴巴火烧火燎,同时屁股也火烧火燎。

说到这里失恋和辣味的原理应该是一样的。失恋是一种痛觉,辣味也是一种痛觉。为了缓解辣味,各种偏方让人喝冰水喝牛奶啃黄瓜嚼巧克力,这里面一半都没有任何用,剩下的一半和处理是否及时,个人体质是否符合有关。真正有效的其实是时间,当你忙着去找这些东西,去大口口服时,时间悄悄流逝,辣味素对你的刺激会渐渐衰减。

但人类太脆弱,不能直接给出这个答案,那样会让人在痛苦的同时又陷入绝望。纵然是屁用没有,一个人嘴里着了火,满心想着「找到冰水就好了」、「喝了牛奶就好了」之类的念头,痛苦就不那么难熬,也就容易忍受一些。唯有极度理性冷静的人,才会告诉自己原地不动,默默忍受,坚信这种感觉终将过去,反而是喝下太多冰水容易造成窜稀,胃也没有空间继续吃火锅,那就亏大发了。

失恋也是一样。并不因为我现在五十岁了,有了些见识,有了些经验,我就可以违背痛苦的化学定律,让这段人人都需要生受的时间无限缩短。一次失恋的痛苦可以维持长达 365 天,我正反手两耳光之后,这种痛苦最多缩短到一年而已---大概就是这么一种换算方式。

除了痛苦物质随时间中和稀释这一化学定律之外,失恋也遵循物理学中的牛顿力学定律,也就是力与反作用力定律。一个人感受到多大的失恋痛苦,取决于当初这个人爱得有多深,有多投入。当这些炽热的力量反过头来对付自己的时候,爱恋和痛苦是等效的。也就是说,如今你感受到汹涌的痛苦,是因为你曾经汹涌地爱过。如今你感受到窒息般的痛苦,是因为你曾经爱到窒息。

如果要实话实说,那我会直接回答:除了时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平复失恋的痛苦,不用去妄想立即可以从中解脱出来。如果有能力即刻解脱,那么就无法解释当初为什么会爱上。

如果要站在老登的角度来说,那我只会恭喜每一位因为失恋的折磨而死去活来的人,并且希望各位铭记这种痛苦的鲜活感受。因为此刻如此痛苦难熬,证明了你曾经如此认真,如此投入,如此相信爱情。随着年纪增长你会知道,认真和投入这种品格会逐渐消失,人们也会不再相信爱情,认为那不过是世间各种现实条件相互妥协下的副产品---有,固然很好,没有也很正常。

还能感受到痛苦,那是你心中的天真尚未死去,你的认真和投入依然存在,你对爱情的信仰没有被现实算计取代。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而正在承受痛苦你又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人。甚至我可以继续说,纵然这种痛苦此刻让你难于承受,但它本身也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情感,一段多么美好的体验。因为总有一天你会长大成熟,你会变得现实,你会不再天真更不相信爱情。彼时失恋对于你而言最多会带来一些失望或是愤怒,而刻骨铭心的痛苦却不再出现,因为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冷静的,铁石心肠,把自己封闭起来戴上面具的大人了,你只为房价股价身价而痛苦。

所以,趁着现在还能感受到剧烈的痛苦,请沉浸式地体验一下这种强烈、鲜活的苦涩滋味吧。在平常时候,人很难觉察到自己的心。而在这种时候,借助于痛苦的侵扰,你可以发现你那颗年轻的、天真的、美好的心,它每次搏动都在流血,你因此知道它的存在。之后你人生中所有的际遇,所有的成就,所有的人生色彩,都仰赖于它的力量。你得做个有心的人,你得感受到它在你胸骨后面跳动。当你感受它的力量在对付你的时候多么强大,你也就会相信它未来在对付世界时会有多么强大。

我知道,人在失恋的时候想听的不是这些话,尤其是道理。只是想有个人倾听自己的痛苦,仿佛有人听到了,自己的喘息就会容易一些。所有失恋的人都是同样的,当自己失恋的时候,感觉是世界上第一次有第一个人在遭遇这样的事情,需要有谁见证一下。很明显,我不是那个合适的人选。不过,反正人们对我期待也不是倾听,而是耳光,所以我说什么怎么说也没什么紧要。

总之,摸摸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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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07

精致的,太精致的


我对于网上太精致的东西有一种本能的抗拒,这可能是因为我的本性,也可能是来自多年来上网的训练。

就像是一张人像照片,精修之后当然会很好看,一切都平复了,一切都光滑了,一切都均匀了,一切都柔和了,但是我的大脑会对我疯狂尖叫:「失真,严重失真!」而那些在游玩时在宴饮时,随手抓拍下的照片,光线、构图、人物形象都称不上好看,所有东西都带着未经修剪毛边,都处于并不完美的状态,我却很喜欢这种粗糙的,模糊的的照片,觉得这里面有一种美。

如今网络世界里的创作类型实在是太多,大部分我都参与不了。但不妨碍我去观察不同类型创作的头部账号---其实也不用特意去观察,它们一般都会花钱投流,然后内容和赞美就会一波接一波推到我面前。

同样的问题会出现,它们通常都太精致了。比如说小红书流出到我面前的内容,我就觉得普遍很精致。无论是自拍还是笔记,人的装扮衣着很精致,笔记上的线条和附注很精致,让人看了觉得压力很大,就像是在时隔多年之后再次面对班上的学习委员,又看到她那本如同手账一般的学习笔记。

我观摩过人们盛赞的视频账号,看他们赞美的画质、配乐、构图,看他们赞美的转场、剪接、叙事文本。的确很精致,就像是在摄影棚里拍摄出来的影视作品一样,有那种一看就知道很贵的质感,也就是人们所谓的「高级感」。但我看完之后只觉得心头一片茫然,忍不住要问:然后呢?

漂亮也好,精致也罢,「高级感」等等都算在内,它们是个表达形式,不是么?真正重要的是借助于这种形式,想要表达的具体内容,不是么?或者准确一点说,站在受众的角度,从这种表达里能够获得什么有价值的思考或者是信息,不是么?
但好像我看到的大部分讨论,都集中在多么精致这一点上。极少见到另外一种反馈:啊,我怎么没想到。或者:哦,这下我知道了。

像这样说,感觉像是直接指责无内涵,显得有些登味逼人。我没有任何贬低的意思,恰恰相反,我觉得这些内容也做得很精致。精致的意思是说,同样作为创作者,大厨看大厨,建筑师看建筑师,从这种精致里可以很明显地看出用意---作品形式和内容并没有割裂或者脱节,而是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相互配合,用于控制观众。
先是控制他们的美学追求,觉得漂亮,然后控制他们的判断,觉得说得真好,最后控制他们的想法,而想法一早就已经预设为作品的主题,所有技巧和创作都围绕这个主题进行,让观众易于接受,让观众乐于传播。有点像是什么呢?像是帅哥靓女走出来,就可以告诉观众「煤炭是黑的」,然后大家就集体复颂「煤炭是黑的」。你拉住其中一个问为什么要这样做,回答是人好看,衣品不错,说话声音又好听,就感觉说什么都很有道理。

这就是我不喜欢精致的根本原因。

每个创作者都有自己的路,所有的路都有自己的理由,这一点我完全理解。所以我不讨论对错,也不讨论高下,我只说我不喜欢:不喜欢这种精致,无论是形式上还是内容上的精致。依照我的喜好,我愿意去写读者不感兴趣的话题,我也愿意和读者观点对立留言区里大吵。就像是多年来一直有读者在投诉我的排版问题一样,他们认为丑,应该做得更像别的公众号,别的博客一样,我觉得清晰、简单、易识别比好看重要,然后就继续那么排版。

同样的,我不是很关注读者的讨论热不热烈,转发积极不积极,以及所谓的影响力是不是因为每一篇文章而得到了扩大。就是说,我没有什么运营,或者说只有极为粗糙的运营。数据并不好看,事实上,按照运营的标准来说就没法看。但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一系列的「不好看」,让我在网上维系着长久的活力和生命力,任何时候看起来更像是单独的活人,而不是一个专业机构,哪怕是个专业团队。

活人干活就是会糙,我很早之前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版面是不是可以做得更漂亮一点,更精致一点?写作的时候是不是可以想得更仔细一些,算计更精巧一些,预判了读者的预判,正正好好落在他们的舒适区内?话是不是可以说得更圆滑一点,更讨巧一点,更满足方方面面形形色色的人,谁看完都觉得自己是对的都是得到了支持和肯定?我觉得可以,但我可能就没时间想写我真正想写的东西了。

所以我从来不说读者分享的照片是渣画质,来自渣相机,真实就好,他们愿意拍就好,他们愿意拍了还分享给我就好。我也从来不会点评一段读者内心真实想法对应的中文表达有什么问题,不重要,想说是一回事,说得如何则是另外一回事。

我觉得这样很公平,有一个粗糙的作者,就应该有一批不那么精致的读者。我们彼此之间抛却外相相处,就像是拿着 X 光机相互观察。谢天谢地,我还没看到有修 X 光照片的人出现,那样怕是精致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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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06

昨夜谁人望明月


前天我分享了一篇《人物》的特稿,介绍一群追踪晚霞的人,很多读者看完之后内心莫名悲怆感怀,不知不觉流下泪来。昨天我生日,除了一年一度的打折抽奖之外,还请全世界各地的读者们分享这一晚他们见到的《超级月亮》。

于是在留言区里我看到了全国各地不同的月亮,上海早已经夜色深沉,新疆读者那边却还天光放亮,而湖南读者看到的月亮又带了一圈漂亮的月晕。今天一早起来,身在中东、欧洲然后是美洲、大洋洲的读者开始接力,留言区里一张接一张都是「外国的月亮」,仿佛这篇文章正在缓慢地绕着地球飞行,在每一站都会接收一批新的照片。

很多年前的互联网就是这种玩法。

那时人们当然也会相互问候对方家人,不过更多时候人们乐于分享,重点是那时候的人们很享受互联网把全世界各地的人连接在一起的感觉。很多时候大家会一起接力去做某些看似相当无聊的事情,但每个人都乐在其中。

这些年里,我眼见着互联网世界变得越来越撕裂,越来越对立,这种分享满月的事情也变得越来越少。在我看来,这种事情才是互联网价值的所在。起初有一个人出来要求大家帮自己一个忙,昨晚这个人就是我,我请求读者分享一下他们那里的月亮,因为我这里看不见,因为这是六年间最大最圆的超级月亮。

然后人们就开始响应。那些和我一样,在本地看不到月亮的读者,因为这些分享而得以看到月亮。那些分享了月亮的读者,也因此看到了全世界不同地方不同视角下的月亮。那些看得见月亮但是奔波劳碌的读者,也终于暂时停下来,抬起头来认真看一眼天空里的一轮满月,在月下有那么一瞬间暂时从忙碌和辛苦中脱身而出,月光如水,洗去所有尘劳。

而所有参与的人,无论是拍照发图,还是翻阅各种照片,在那一刻都能感觉到月亮的神奇---它把所有望向它的人都相互连接起立,明明星散各地,感觉却又是一体。

想要超脱出日常的生活,放下一切,千里万里去追寻最美的霞光,静静享受那四十分钟,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一想到自己被生活牢牢绑缚,一想到自己从未有机会遵循内心指引而活,距离一切美好如此遥远,悲怆和伤感的情绪就会潮水一般袭来。但看月亮不需要你放下一切,你总是可以抬头的,抬一下就成,月亮就在那里,然后你也可以有片刻的超脱和自由,你也可以感受到灵魂上吹拂过的清凉夜风。

我看到好几条留言都是来自家长读者,内容也都很类似:是孩子最先发现的超级月亮,拉着父母让他们去看,但是父母都满腹心事,抬头看一眼就低下头继续烦恼焦虑忧愁。等看到我向读者申请满月照片,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不经意之间错过了别人如此在意的事物,才开始觉得自己对不住孩子的天真和热情,觉察到自己忽略了那句「爸爸/妈妈,你看」里蕴藏的温暖和关怀---美好的事物要分享给最爱的人。

不能指望我天天过生日,也不能指望每次我生日刚好都有满月。如果要我说的话,不是满月也值得抬头看一会儿,驻足停留一会儿。这件事的美好之处在于,无论你身在怎样的处境,觉得孤苦无依也好,觉得进退两难也罢,只要抬头看见月亮,你就会立即意识到这一刻世间不止是只有你一个人在看月亮,一定还有别的人和你在做同样的事。你不知道他们是谁,你也不知道他们身在何方,但一想到这一点就会让人觉得宽慰,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

追霞的重点从来不是霞光,而是追这个动作,而是追霞者这种人,以及它们的见证者。望月同样如此,这个动作可以让你的心歇息片刻,也可以让你不再感到孤立无助,而你如果能够因此引领另外一个人的目光,从低头借着月光在路上捡钱这种事里挣脱出来,和你一般无二望向晚空中的一轮明月,我认为那就是善。大多数时间里我们都需要低头捡钱,但我们也得有一点时间抬头望月,以免人生变成无穷无尽的劳作甚至是苦役。

我希望每一个人都有望月的时间,我更希望每一个人都有望月的那颗心。最后我想多问一句: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为什么人们说「月娘」,说月亮上住着「嫦娥」,把月亮视为母亲或者女性,却极少人把月亮视为父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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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05

生日快乐,和菜头先生(2025)


今天我满五十周岁。

人不是一下子就跳到五十岁,但有可能在一夜之间老去。此刻我对五十岁还没有多少概念,因为日子是一天天过下来的,变化也是一点一滴逐次降临,于是我很难觉察自己其实已经变了那么多,觉得自己只是刚刚从昨天走来。

这个昨天可能是1990年夏天的那个中午,我从昆八中骑着自行车从五一路的大坡冲下来,在十字路口的小杂货店一口气喝完整瓶橘子味的亚洲汽水。也可能是在 2000 年冬天的那个傍晚,我醉醺醺骑在马背上从纳帕海吃完烧烤出来,周围白雪飘飞,栈道上只有马儿的铃铛在响。

所有这些事情就在昨天,虽然我早已经没有一口气喝完一瓶冰镇汽水的铁胃,也不敢再次尝试在海拔 3400 米以上的高原喝醉,而且是在大雪里骑马。但这些事情都曾经发生过,而且一直都那么鲜活,以至于我总以为一切都没有过去很久,以至于我可以不用去思考我现在究竟有几岁,应该做什么事情才配得上这年纪。

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50 岁是一个大到无法想象的岁数,我也无法想象什么是老去。记得我还是个小学生,午睡时和父亲玩过一个游戏:父亲伸平手掌,让我捏他手背上的皮肤。捏起的皱褶需要等一会儿才会慢慢平复,他说:「这就是老,等有一天你也这样的时候,你就老了」。然后轮到他捏我的手背皮肤,手指才松开,皮肤就立即弹回原位。

今天早上才起床,我偷偷捏了一下我的手背,还好,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还能飞速回弹。

如今我真正到了五十岁,感觉要比四十岁的时候好很多,比三十岁时更好,三十岁的时候焦虑达到巅峰,之后就是逐渐变得自如自在的过程,对于年龄增长和逐渐成熟乃至老去可以平静接受。就像是一个愤怒急躁的人,有天终于看到「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这句话,于是一下子彻底松弛下来一样。人会因为还那些自己没有见到的那部分世界而倍感焦虑,但是也会因为见到的越来越多而逐渐释怀。

一般来说,很多人在五十岁的时候会报一遍自己的病历,就像是百战返乡的老兵脱开上衣向乡人展示伤疤。也会总结回顾自己的人生,在唏嘘感慨中隐藏着微妙的自得,于是最后一定会给出一些人生教益。这两件事我都不想做,我是连续写作者,在过往的文章中我已经记录了自己生命中大部分重要的事,没有必要在生日时再说一遍,就像是个酒后饶舌的老头子。

抛开那些往事,抛开那些自我,此刻我想很认真地说一些话:

生命是一段漫长而奇妙的旅程,无论人正处于哪一段,都无法预知自己将要前往何方,也无法断定自己就是个怎样的人,会有怎样的人生。从小我就是个做事没有长性的人,我也没想到自己从 2000 年开始,在网上一直写到了今天。我认定自己是个普通家庭的孩子,性格保守谨慎,我也没有想到我会从国企辞职,更没有想到我会去创业,而且不止一次。

站在我十岁、二十岁、三十岁的时候,分别眺望前方,曾经的一个个我无法预料我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如果我回到过去告诉他们,我会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不单养一只猫,而且会成为猫奴,他们大概会惊掉了下巴。但生命就是这样的,不是么?许多预料之外的事情,许多自认为不会发生的事情,许多自己坚信不可能是自己会做的事情,不止会发生,而且会改变自己的人生。

我曾经为什么才是好的人生选择,什么是对的人生选择而苦恼焦虑,觉得不同的选择带来的结果天差地别。我也曾经坚信某一种人生才真正值得过活,某一种生活才会让自己真正满意,坚信必须去努力实现才有可能获得人生幸福。现在呢?现在我认为生命是一条河流,是河水选择了我,不是我选择了风景。随着河水一路漂流,一路相遇一路分离,一路得到一路失去,我要的幸福就在这无尽的流动之中,而不是在某一段河道,也不在于某一种流速,也不在某一处转瞬即逝的风景里。

因此,我不会再去想类似「等我六十岁的时候会怎样」一类的问题。「会怎样」三个字里包含了某种期待,某种认定,然而河流带着继续漂流,并不会按照我的想法流经我认定的地方。我也不会去想「为什么我现在会是这样」一类的问题,因为紧接着就是难为自己:会更好?还是会更糟?怎么才能更好,如何才能不糟?河水流淌,涛声阵阵,除了保持游动没有答案。

奇妙的人生之旅带着我前往未知的下一站,今天我还在这里敲击键盘,唯一能够的证明的事情大概是这样的:无论你是个什么人,你都会拥有独一无二的人生,你会实现部分梦想,但不是以你期待的方式;你会失去部分拥有,却不会如你想象中那么严重。在其中你会和所有人一样,都要经历起伏得失,欢喜悲愁,然而因此结出的果实只是你一个人的,无人能够分享或者体会那果实的滋味。

因此我们也许可以这么去看:整个世界如此广袤,但它只是你生命之流的背景。人生就是这段旅程拍成的电影,过去无法回溯,未来不可预知,你坐在整个宇宙中唯一的一把椅子上,看这部专为你一人拍摄的电影。这就是我在我这部电影进行到第 50 分钟时,想要对你说的话,也是对我自己说的话。无论在第几分钟,请相信你自己有一部精彩的电影,每一个镜头都值得。

生日快乐,和菜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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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04

赶稿



今天正文之前,先分享一篇我个人非常喜欢的文章,你有时间的话也可以读一读。即便不想读的话,看看里面的图片也是很好的:

「什么破晚霞,还美成这样」

以下正文:

昨晚耗时 2 个半小时,我赶在约定的截稿日期过去之前,赶完了五千多字的约稿。很久没有赶稿的经历,敲完最后一个字发送 Word 文档过去之后,我对自己的轻松程度感到有些惊奇。

在21 世纪初那几年,我曾经为报纸和杂志写过不止一次专栏。要求其实不算高,文艺副刊要的是 800 字随笔,一周一篇,但是要写满一年 52 篇。体育媒体要求日更,但仅限于著名杯赛的决赛阶段。那时候我感觉很痛苦,脑子里回荡着前人对我的提点:「不要接专栏,接专栏容易把手写废」。于是,我越发感觉到任务沉重,内心痛苦。

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许你已经知道,我在《槽边往事》日更,有时候不止一篇。还有那么几年我每日双更,《槽边往事》要写一篇,得到的专栏还要写一篇。然后,这样的日更是以年来计算,回想起来我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到了昨天这种截稿日,我要从日常写作的千字文切换为五千字的长文,并且赶在午夜之前如约交付。如果是在过去,我会感到许多压力,许多不适,感觉坐在电脑前是一种残酷的折磨。要喝茶,要洗澡,要倒立,要走来走去,要换好几把座椅,要专门去找一款合适的写作软件或者编辑器。但昨晚我只是在八点半的时候处理完这一天里大部分需要完成的事,然后坐在电脑前直接开始敲击键盘,从标题开始,一个字接一个字,一口气敲完那五千多字。

无论是多么艰巨的任务,也无论这任务多令人犯愁,人都是会适应的。

说起来很好笑,周更 800 字时候我所感觉到的压力和痛苦,相比日双更四千到五千字的时候,反而要更大一些。任务越轻松,感受越痛苦。区别在哪里呢?区别在于我周更 800 字的时候,以为这就是一个写作者的极限。而我日更半万的时候,已经不假思索地接受了日更,接受了自己一天可以写那么多字,每天都可以找到新话题,哪怕是命题作文。

在小马过河的时候,人家对我说「手会写废」。在老马识途的时候,我感觉这和手没有多大关系,和具体的人有很大关系,和一个人有怎样的心有莫大关系,和这颗心认真相信什么有极大关系。

心有什么变化?以前我的心在接受稿约之后会聚焦在两件事上,一是事情有多难,二是写出来如果不好别人会怎么看我。然后就会产生畏惧和回避,就会想尽办法拖延时间,靠截稿时间来督促动员自己。现在我的心只会聚焦在一件事情上:写什么,我甚至都不去想怎么写的问题。至于说写出来别人会怎么看我,如何评价这篇文章,我早就不关心了。

因为一方面我很清楚,自己写得是否满意和读者是否买账之间没有必然关联;另一方面,没有一篇文章可以让所有人同时满意,有一部分人喜欢,有一部分有所得就好,还有一部分人会批评,那就由得他们去了。为了防御批评而写作,那不是我的初衷,我也不打算那么去做,更不相信那么做了会有任何成效。

你可以说这是厚脸皮,我并不会反对,因为我也是那么想的。经验告诉我,任何时候只要去思考诸如「会不会有人识破我写作水平不行」,「会不会有人看完认为我已经江郎才尽」,「会不会有人非常严厉地挑战我在文章中的观点」之类的问题,内耗就立即会开到最大功率,占用所有脑细胞,导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我很早就学会了不去那么想,保持足够的厚颜无耻。厚颜的意思是说,为什么是你来看我写的文章,不是反过来呢?可见我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哪怕我自己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刷子,但我可以继续刷下去,这才是重点。无耻的意思是说,不满意的话你来写就好,我也可以做批评家的,而且我的个人历史证明了我作为批评家和评论家的时候,要比普通刻薄要恶毒得更多,连唾液都有腐蚀性。

近些年我在厚颜无耻上又稍微前进了一点点,那就是明白了个人限度的存在。无论是我所想,还是我所写,都在个人限度之内。当然,我自己日拱一卒,努力拓展提升一下这个限度是有的。但这并不妨碍限度的存在,而且它的拓展提升也没有那么快,需要非常耐心,需要非常持久,才有纳米级的改变。

明确了自己身上存在着个人限度,事情反而会变得很简单:既然我是在这个限度内做事,只要我的发心是好的,纵然思考不够深入,表达不够周延,文字不够漂亮,这些都没关系。我做到我当下所能做的,尽了心意就好。想说 100 分的事情,真正讲出来只有 80分,我可以接受,70 也成,不行 60 分也可以对付。有 80 分的能力,却想着写 100 分乃至 120 分的文字,那我是绝对不肯干的,我不过是写字而已,又不是在搞什么竞技体育项目,更何况我也不对自己抱有望子成龙、出人头地的期待。

当然,我内心深处也有一个隐约的猜测:当一个人写得足够多,足够久,那么人们会允许他胡说八道,对他的文字也变得不那么挑剔,这可能是老黄牛都会有的福利。继续以一牛之力耕地,不要糟蹋了这种宽容就好,不要想和边上的拖拉机比较就好。这样的话,我就总是可以顺利赶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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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03

痛苦的教育


我的老师说:「希望菜头他能够经历足够多的痛苦,这样他可以升起必要的厌离心」。听到这句话,我认为它是很美好的祝福,甚至是这一年里我收到的最美好的祝福。

虽然我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尽量压缩日常生活中的事项,但我依然还是有很多乐子,还是有很多沉迷,我觉得那都是乐,从未觉察它们其实都是苦。我还有一些极为在意的事,因为这种执着而不间断地受苦,但依然紧抓住不肯放手,就像是某种本能。

推想老师的用意,他是希望我接受来自苦的教育,从中获得觉悟,因而得以从诸多自己制造的理念、羁绊,以及大量的「必须如此」里解脱出来。正确的厌离心一旦生起,那么从我心上延展出去的无数根触手就可以被干脆利索地斩断,不再不断试图牢牢抓住些什么。接下来,内心也许会因此而变得澄明一些,诸多烦恼和痛苦也会随之脱落。

这和传统的「痛苦教育」不大一样。我惯常听到的「痛苦教育」重点在「获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苦的目的指向成为人上人;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重点在于得到「成」;吃一堑,长一智---重点在于得到聪明。因此,我观察许多人时发现这种痛苦教育并未带来多少智慧启发或者内心快乐,反而因为期待中的所得迟迟不到,而让人陷入到更多的痛苦,更多的怨恨中去。

痛苦教育要想取得功效,我想在一开始就要接受两个设定:无论世事世人此刻令你多么快乐,最终都会变成形形色色的痛苦,不要幻想存在某个可以让自己永续快乐下去的对象。然后,当你感受到形形色色的痛苦时,即便难以忍受,艰于呼吸,也要努力同时顾念别人,相信其他人此刻也在承受着形形色色的痛苦。于是,你对自己的同情和怜悯,也可以同样分在他人身上。

能做到第一点,任何苦就没有白受。个人的贪爱,个人的执着,一次次被证明会带来痛苦,那么这种痛苦迟早会教会人放松,放手,不要再继续抓取。能做到第二点,自己和他人就不再是敌对关系,自己此刻的苦并非源自某人此刻的乐,自己所损失的并非刚好就是某人的所得;不认为自己此刻的苦才是苦,别人的苦则是活该自找,或者干脆就无视。

相信下一次一定会走运,相信自己才是那个唯一的受者,那么经历再多痛苦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因为人还是会下注下一次,有下一次就一定再受一回苦。因为人还是会觉得自己独一无二,围绕这种特别要安排种种造作,然后这些东西都会无法避免地崩坏,于是就陷入了更深的苦恼和苦痛中去。

为什么孩子打碎一个杯子,有的父母会立即暴跳如雷,而有的父母会立即带着孩子离开满地碎片,转去继续去做别的事情?区别在于怎么看待那个自己花了钱,花了时间,好容易弄来的杯子。是觉得它就必须永续存在,永远按照自己的心意在桌子上闪闪放光,还是觉得在任何一个下一刻它的破碎都是可以接受的必然结局,不值得为这个结局停留片刻。

为什么说同情心不是一个道德要求?因为一个人唯有通过认识他人的痛苦,认同他人痛苦的感受,这种共情最终才能真正作用在自己身上,帮助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如果认定自己是世间唯一的那一个受苦的人,如果进而认定他人没有苦,或者他人的苦不如自己,那么这人几乎要遭受数倍的苦痛,而且伴随着这种想法,只要世界上还有一个幸福人,他的痛苦感受就不能止歇。没有人能强制谁必须产生同情心,因为同情心最终指向自己,一个不想赦免不想理解自己的人当然没有同情心,但自己也因此被永远困住。

因此,我理解了为什么痛苦在人世间经常有两副面具。一副是因为执取而产生的失望蓝脸,一副则是因为自私冷酷而常常显现出来的愤怒红脸。要么世界和世人都辜负了自己,要么就是世界和世人都在针对自己。

我想,我不会祝其他人经历足够多的痛苦,因为经历痛苦不必然地导致个人启发和自我觉悟。我祝福其他人能够经常性地得到自己想要的快乐,哪怕这种快乐在我看来脆弱而易逝,根本不足以安然躺在上面。最后,我祝福所有人都有可能通过某一次痛苦,或者某一种痛苦,从中真正领悟到一点什么,让自己得以走上痛苦最终止息的道路,就算只有一次,就算只有一秒钟的闪念都很好。

作为写作者,最后我个人建议试试去写点什么。一旦写一点什么,从他人那里很快就能收获失望,好处是失望和痛苦相比要轻微许多。那些惧怕痛苦的人,也许可以从失望开始,慢慢习惯世事世人总是不会如自己期待那般对待自己。如果你不因此而生气,也许接下来就可以尝试一下正确的痛苦教育,或许心的转变也会随之一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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