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过很多次,要去一个有山有水有树有日光的地方写作。在那里,要有一张厚实坚固的木质桌子,有一把可以支撑腰部安放手肘的椅子,然后还需要一扇宽大的窗子,好让我看到外面的风景。
在那样的地方,我认为我每天可以写一万字。
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没有在那里写出过一个字。现实是我已经有三年没用过任何桌子,只有一个宜家买来的垫子。我在沙发上打个盘腿,把垫子放在大腿上,再把电脑放在垫子上,然后开始打字。笔记本电脑又叫膝上电脑,在我这里它严丝合缝地符合这个名字。
我也的确有两扇窗户,只是外面没有风景。阿姨来过,窗前就挂满了衣服。在那些衣服的间隙里看出去,除了高楼就是更多高楼,一直到高楼占满天际线。我从未想象过我会在这样的环境里写字,但我每天就在这里,和我理想的写作环境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想象在别处写作是个逐渐扩大的过程,从眼前的桌面开始,我一点点往外想象。先是桌子,然后就是水光蔓延,在水光的边上渐渐生出山色,在山色的顶上铺开白云和蓝天。最后,还要在树林里安排几声鸟鸣,遥远而清晰地传来,带着泥土和树叶的芬芳。
真实的写作是个逐渐缩小的过程,从一整个放满各种家什的客厅开始,我慢慢只能看见面前的电脑和茶几,然后地板和茶几开始虚化,只剩下电脑屏幕。最后,连电脑屏幕也变成了背景,我只能看到闪耀的光标和不断弹出的字符。我不感觉到渴,也不感觉到累,我只感觉有一条河流在我面前横过,我要抓紧时间在每一朵浪花上敲下一个字,万万不能让它中断。
我从未放弃过那个理想的所在,我相信会有一天,我能坐在那张桌子前面,面对一池水,一群山,一壶茶,随心所欲地写下任何我想写的文字。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并不妨碍我在沙发上盘起腿继续写上几百万字。我并不因此而感到失望或者沮丧,也从未认定我应该在怎样的环境里写作才更为合适。没有应该,只有如此。
我在雷鸣电闪的时候写过,我在四邻装修的时候写过,我在宿醉难消的时候写过,我也在身患重病的时候写过。从来没有说过:因为今天天气不好,因为今天噪音太强,因为今天我头晕目眩,今天我发烧虚弱,所以我不能写。我都能写,因为天要下雨,邻人要装修,那是他们的事,想写字那是我的事。因为头晕目眩,高热不退,疼痛难当,那是我肉体的事,想写字是我心灵的事。对此我一直分得很清楚,然后我也经历过这样的锻炼。
对于我来说,写作不需要所谓的良好环境。我在飞机上写过,在火车车厢连接处写过,在街边咖啡馆的小圆台上写过,必要的时候我甚至可以在手机上敲出一千多字。我不是很在意环境,因为我不认为环境会有意帮助我,或者是有意妨碍我。环境并不关心我,它想要嘈杂那就会嘈杂,它想要安静那就会安静。所以,我想写就写,我也不关心它在干什么,这样大家彼此互不干涉。
真有一天,我去到理想中的写作环境,大概也就会欢喜 5 分钟。在欣赏完毕之后,坐到桌前,打开电脑,世界还是会慢慢缩小,所有的湖光山色都会消失,只剩下眼前跳动的光标和弹动的字符。真想写字就会这样,除非我想要坐在那里表演写字,那么周围的风景对于我而言才意义重大。
有些人必须在逼仄恶劣不得舒张的环境里写作,有些人必须在窗明几净风光如画的环境里写作,我认为这都带有表演的性质。他们彼此估计不愿意交换场地,对于前者而言这会剥夺他因为苦难而带来的荣耀,对于后者而言这会影响他因为闲适而带来的风度。
经常有人问我:你为什么能写那么多?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不大挑写作环境,也不把环境当做是自己的盟友或者敌人。于是,我承认存在理想的写作环境,觉得要是能去到那里写作会很不错。同时,我也不在意我现时的写作环境好或者坏,和理想环境相比高或者低,只要能让我完成每日的写作就行。
我曾经说过我的看法:写作是高于人的。于是就有读者很愤怒地写了长篇留言来驳斥我,认为人自身才是一切的源头。我想,那么他大概会花费人生中很长的一段时间,去找寻依山凭海的所在,才能安放好自己,才能让写作去服务于自己。他会那么反复地说,他会一再描述那个美好的所在,他还会一刻不停地抱怨自己的现在。直到年华老去,他真有机会去到那么一个美好的地方,那一刻他却会迟疑不决,因为一旦去了,他就失去了这些年没能写作的一切理由。
对于我,这不会是一个问题。无论在哪里,都可以欢欢喜喜地写。就如同无论在哪里,对于抓着头发想今天写什么没有任何帮助一样。更何况我现在还有 AI 工具,我可以画出我任何想要去写作的地方,然后在 0.01 秒之内就可以想象自己正坐在那里,皮肤上甚至能感受到日光的温暖和山风的清凉,这是属于作家的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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