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兰新片《奥本海默》即将在全国上映,未来一周你会看到铺天盖地的影评,以及汹涌而来的历史和原子能科普。趁现在信息的浪涌还没有来到你面前,让我们暂且小聊一会儿。
我很早就知道奥本海默,但是没有丝毫兴趣。对他感兴趣的是我父亲,因为他大学是核物理专业,职业生涯的前一半是制造原子弹。奥本海默是原子弹之父,相当于我父亲那个行当里的巨星,所以我在童年时父亲就经常和我谈起奥本海默。认为他是个极聪明的人,但不止于此,他在主持曼哈顿计划期间找来了当时全世界最聪明的人,比如说费米,我父亲举例说。
童年的我问了一个天真的问题:那为什么不是爱因斯坦来主持?当时我认为爱因斯坦是最伟大的物理学家,我也知道他提出了质能方程,这是原子弹的理论基础。一个小朋友如果跟着父亲住在戈壁滩深处,周围都是一群科学家,那么他的童年教育就会有那么古怪。
和我父亲不同,在整个曼哈顿计划中我最感兴趣的人是费曼。我读过他的自传,读过别人写他的传记。他当时在曼哈顿计划里只是个小角色,在他的自传里费曼花费了大量的篇幅去写他怎么去撬开同事们的保险柜---但没有一个字去形容曼哈顿计划的伟大意义,从未用历史的眼光俯瞰这一段时光。导致我对整个曼哈顿计划的印象只有三件事:
1、费曼学习开保险柜;2、费曼长途跋涉去看他当时生病的太太阿莲;3、费曼在和太太的通信中调戏基地的安全审查人员。
如今我人到中年,看过诺兰的《奥本海默》之后,理解了当年的父亲。他喜欢乃至仰慕奥本海默,原因大概是他觉得大家都在做一样的事。奥本海默制造原子弹,他也是。奥本海默在阿拉莫斯沙漠,他在戈壁沙漠。奥本海默主持了一个大工程,他参加了一个大工程。
不止如此,制造原子弹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第二次知识分子主动投身于战争,因而改变了战争的走向,甚至改变了人类历史的进程,是知识分子的高光时刻。第一次是阿基米德制造投石车,和亲自主持人力凹面镜阵列,在叙拉古城击溃罗马海军。但是阿基米德在历史上究竟有没有用聚焦太阳光的方式烧毁罗马战舰,到今天还无法确认。所以,曼哈顿工程也许是知识分子唯一的高光时刻---他们从书斋和教室走出来,亲手做了个大炸弹,然后就结束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所以,我认为我父亲对奥本海默的倾慕有很大一部分来自这里。爱因斯坦只是写了一封信敦促总统尽快制造原子弹,但真正把原子弹造出来,而且可以实际运用的人是奥本海默。因为奥本海默的存在,给全世界的知识分子,尤其是物理学学者撑了腰,证明他们不只是书斋和学院里的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米虫,他们可以决定世界的命运,只要他们愿意。
诺兰拍得很好,把这一段知识分子的意气风发拍了出来。把科学家努力洞见物质世界的幽微之处,和直面现实世界的诸多困难也拍了出来。把奥本海默不断在这两处之间穿梭,不同的的世界对他的心灵所造成的影响也都拍了出来。我甚至认为,全世界的大学物理系都应该聘请诺兰去做客座教授,因为他是有史以来把物理学概念视觉化最成功的导演,无论是表现时空结构还是表现微观粒子,诺兰做到了教科书所做不到的事情。
我父亲已经不在了,如果他能活到今天,活到今天并且保持他壮年时代的清明,那么我想他会很喜欢看这部《奥本海默》。因为诺兰花了大量篇幅来表现政治和意识形态对于知识分子的影响,可以说这是贯穿整部片子的主要线索。
没错,聪明的知识分子制造出了人间终极兵器,改变了历史的进程,并且止戈为武,成功地把原子弹塞进了发电厂的反应堆,驯服了原子能为人类提供源源不断的能源。但是日光之下无新事,相同的问题再次提交了出来:谁才是人王?
制造人间终极兵器不单是一种知识实践,它本身也是一种权力象征。所以,原子弹应该控制在谁手里,对于这种新武器应该有什么态度,总统和科学家的看法完全不一样。奥本海默为世俗权力结构所不喜,怕是一早就注定的事情。科学家是自然王国里的王者,在世俗世界中就要接受驯服。如果桀骜不驯,那就要面对贬斥和放逐。
诺兰拍摄出了世俗权力对奥本海默的压迫感,电影里从头到尾这种感觉都挥之不去。合作无间是短暂的,控制和压迫才是无休无止的。诺兰偶然看到奥本海默的传记,突然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想我大概能猜到他的兴趣所在,奥本海默做什么对于诺兰而言不重要,那是历史需要关心的事情。但是奥本海默这个人对于诺兰而言非常特别,特别之处在于---
奥本海默是人类中少有的那一类人,在一生之中同时接触了两种真实。一种是自然科学的真实,他接触到了物质和能量之间的变化规律,并且用核裂变加以验证。另一种是人类社会的真实,他触碰到了真正的权力,真正控制人类社会运转的力量,并且亲身体会了这种力量作用于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一种感受,感受到了毁灭他人生的无法抵御的巨力。诺兰想拍的是这个,并且成功地拍了出来。
我父亲如果能够看到这部片子,看完大概率会陷入默然,没有什么话要说。而我看完之后对费曼的喜欢又新增了一层,因为他始终是一个个人。他同样也接触到了两种真实,但是他度过了欢天喜地、多姿多彩的一生。就像是一个升级版的孙猴子,每一次都能从如来佛的指缝间跳脱出去。
费曼和奥本海默的最大差别,就是在费曼眼中,这个世界始终是虚幻的,他没有那么多坚信不疑,也不喜欢一切宏大叙事,更不追求伟大意义,他只追求他的个体经验。这样的人永远也主持不了曼哈顿计划,但他也就不在任何计划之中。就像是在半军事化管理的阿拉莫斯基地里他曾经做过的那样:破开同事的保险柜,然后扬长而去。
那为什么不是爱因斯坦来主持曼哈顿计划?我觉得我在当年无意间问出了一个好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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