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21

心灵旅店租客

 


昨天,读者海盗船长​留言问我:
叔,想请教你件事。在家人面前或特别熟悉的朋友面前,我会受不了一点委屈,他们稍有一点表现出对我的不重视了,会觉得特别难受;但是我在不太熟的人面前,一般都有分寸,有边界感,他人怎样也不会对我有啥影响,不会很在意这些人对自己的看法。
有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去年被隔离两周,她没有主动过问我一句,在我看来,她不在乎我,于是之后我也没主动联系过她,到现在已经快一年了。我知道这件事儿是我自己的问题,可是正是因为太在乎太在意,才对友情如此“严苛”。
在家里也是,我受不了一点委屈请问,我这种情况心理是不是有问题?
​我看留言区里大家讨论得很热烈,看起来应该有许多人都很关注类似的问题。接下来,我想正式回答一下​:
首先,​你认为我的好朋友有多少位?​我们平均多久见一面?
我想,不少人会猜测我有上百好友,​夜夜笙歌不断。和菜头么,作家么,社会闲达么,肯定朋友多,饭局多,聚会多。恰恰相反,我的好友数量很少,加起来不超过 20​ 人。我们之间平均见一次面的间隔也很长,​通常按照月乃至年来计算。
比如说每年春天,一毛不拔大师家里的樱花开了, 那就是我们固定的聚会时间,​大家选择某个周末,坐在花树下喝酒,看着花瓣落在酒杯里。再比如说每年的初秋,松茸季到来的时候,我另外一些朋友就会在家里开全松茸宴,大家一年聚那么一次。一毛不拔大师在其它季节我们还是会见面,但是松茸宴上的一些朋友,​可能一年就见这一次。
​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20 多岁时候的友情是黏黏糊糊的,要三天一小聚,要一周一大聚,要喝酒,要倾诉,要关心,要支持,要共同经历,否则​大家就不那么亲密无间了。其实,还是一种不踏实,不确定,没多少信心,所以要用反复见面来​不断确认。
等到快 50 岁的时候,朋友对自己依然很重要,​但这时候已经不再需要反复确认了。我们不需要用对方是否知道自己的近况,来证明对方是否还关心着自己。我们也不需要用对方是否在电话和微信上嘘寒问暖,来证明对方​是否还在乎自己。我们更不需要用举办一次聚会,看对方是否参加来证明大家的关系是否还依旧​牢靠。
​为什么会是这样?​从 20 岁到 50 岁究竟发生了什么改变?是什么让如胶似漆,变成了​淡然处之?其他人我不清楚,我个人的想法是这样的:
我的心就是一间​旅店,旅店里有很多个房间。那些在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我一人给了他们一把钥匙,​分给了他们一间房。​有些房间大一些,有些房间小一些。有些房间我时常拜访,有些房间我一年也难得敲一次门---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给过了钥匙,并且打算一直为他保留着这间房。
20 多岁的时候,我雄心勃勃,精力无限,所以我的心里盖了一间 5 星级酒店,随便都能住下​上百人。人们来来去去,热闹非凡,我们在酒店大堂天天聚会,这让我的内心随时感觉充盈,觉得自己并不孤单。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大部分租客不再重来,大部分房间也都废弃了,这时候我意识到我虚掷了大量的时间,大量的热情,超量发送了​太多把钥匙,​却根本不知道对方真正是谁。
快 50 岁的时候,我早就把 5 星级酒店拆除,​只留下一座很小的民宿,民宿只有十几个房间。没有酒店大堂,大家不会全体出席聚会,事实上他们中有很多人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民宿一点都不热闹,​我也不会频繁去敲门拜访。而且更多时候是租客悄然离开,我却不大会​发放新的钥匙。有些租客离开时留下一地垃圾,而有些租客离开时留下一屋美好回忆,比如说我猫咪的那一间​就是。
​重点在于:​我也是那么想别人的。
​在别人的心灵旅店里,也有我的一间房。而且,我的那一间只是许多房间中​的一间而已。20 多岁的时候,自己心里开着 5 星级酒店,但是会天真地认为自己​在别人心里占据所有空间。现在我早就不那么想了,我们都是彼此的心灵旅店租客,​都只有一间房,而且说走就走,未必能够​长租下去。
所以,为什么要期待对方永远为自己保留一间房?​为什么要期待对方随时前来拜访?为什么要期待对方​每分每秒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并且给出即时的回应?我只是对方密切关注的几十个人之一,​对方对于我而言也是如此,我们是彼此生命中的分子而已,有多重要全看分母大小,全看房间多少。
到了这个年纪,没事敲门是恶习,只要确定对方安全无虞,生活如常,​那就可以不用联系,知道对方好好的还在那就足够了。只有到了 80 岁之后,大家见面聚会时陷入了沉默,才需要伸手去探探对方的鼻息​。并且,所谓的事也和 20 多岁时的事情不同,20 多岁时的事情都是大事,这时候的事情只是淡淡的一句​:我家樱花又开了。或者,​今年的松茸下来了。
之所以读者海盗船长会有那样的疑问,我认为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他不认为自己是别人心灵旅店的租客,而​是房东且是唯一的房东,并且自己​永久地在别人心里拥有这处物业。他不认为自己是租客,​他认为他只要抵达了他人的心灵,就可以在那里插旗宣布主权。这样说起来,他是一名心灵殖民者,​他人的心灵就是他的美洲。
然而并不是的。从实际情形上来看,别人还是把他当成是一名租客,按照租客的待遇来对待他。类似的事情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就不会有类似的​失落乃至痛苦。因为我认为我就是个租客,在大隔离时代里,我一个人和两只猫​在家里待了四个月。有朋友问过我要不要蔬菜包和干粮,更多朋友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但我从未产生过“你们怎么都不问我一句”的想法。
因为隔离是我自己选的,​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没道理做完决定之后,我要自我感动,觉得是某种巨大牺牲或者壮举,并且这种牺牲或者壮举如果朋友们不知道,不赞叹,不慰问,就失去了​意义。也因为朋友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很清楚我在他们的心灵旅店里之所以有那么一间房,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能够自己搞定许多事情。他们开的是旅店,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开的是救济所,或者心理​诊疗中心。
租客就应该有租客的觉悟,租客不会期待旅店老板在凌晨 2 点送一碗​酒酿汤圆来给自己暖胃。除非老板想睡自己,​要么就是老板就是自己父母。租客有自立自全的觉悟,​对他人的期待极低,大部分事情都靠自己解决。租客也有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不会受到孤单无聊寂寞侵扰的能力,不会​因为无法和自己长时间独处而到处乱敲门。
朋友就是朋友,不是 24 小时随叫随到的外卖。而且,​只要能叫外卖,为什么要麻烦朋友呢?
​所谓“太在乎太在意所以要求严”的说法,那是地主对长工扣工钱前说的话,是教师对学生进行体罚前说的话,是丈夫在家暴太太​前说的话。​他们太在乎太在意的是谁?是他们自己而已,在乎在意一说,只是为了在动手之前动听一些。
20 多岁的时候,人人都觉得自己是​这世间唯一的君主,所以会受伤,会失望,​会被社会反复毒打。等到觉悟了自己不是什么君主,只是个平等的租客的时候,就不再寄望他人,不再试图控制生活,人生就可以收获​平静与幸福。
以上,​就是我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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