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26

牛马抬头


有些话我很早就想说了,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角度。直到昨天下午5 点钟,当我和读者朋友们交换黄昏照片时,看到有人回复了一句话:

「还在工作的牛马实名羡慕现在就已经下班的人。」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应该怎么写:

包括我在内,许多人都感觉自己做事没长性。我这么说当然会有很多人不信,因为看起来我是个每日更新的写作者。但我自己很清楚,从小到大我能持续不断做下去的事情屈指可数,写作和阅读算是极为罕见的例外,而且一开始也并非如此。我是其他事情做不下去了,最后选定了极有限的几样,刚巧又可以在人前显露一小手,于是彻底扭转了我的个人社会形象。要知道,小时候在无数次半途而废了无数件事情之后,我也经常不无忧虑地反复自问:「我算不算是已经报废了?」

没长性是因为没有形成习惯,没有办法形成习惯是因为心不曾受训。心随时在信马由缰,人的行为也就会随机漫步。所以这些年来我反复在文章里说,要保护你心,要训练你的心,否则你的心不堪为用。

但有趣的是,几乎所有人都接受过类似的训练,养成了习惯,而且因为太习惯而忽视了这个习惯的存在---这个训练就是上学和上班。每个人都要上学,大部分人都要上班。为此,我们接受训练每天早上 8 点到教室,如此持续 12 年至16 年。我们也接受训练每天早上 8 点到 9 点之间打卡上班,如此持续到可以法定领养老金的年纪。

十几年、几十年去做这些事情,上学就成为一个习惯,上班也就成为一个习惯。不止如此,它们还变得非常神圣,非常坚不可摧。迟到会让人焦虑,逃学逃班会让人觉得有罪恶感。学和班是高于个人的,像是从天而降的金箍,或者嘴里的嚼子,时时刻刻在个人生活上空巡航,摧毁一切逃逸行为。你看,心也因此而改变,把一些生命和生活之外的事情看得无比重要,无比神圣。所以,会有那句「还在工作的牛马实名羡慕现在就已经下班的人」出现。

记得我曾经在文章中说过,1992 年-1993 年我准备高考期间,经常偷偷溜出教室,留下满屋子正在刷题复习的同学,骑车逃学前往昆明市中心的翠湖公园,什么都不干,就坐在湖边石栏杆上凝望对岸的柳荫和更远处云南大学的钟楼。一直到今天,我都觉得那段经历很美好,当我从校门口编个借口骗过门卫逃出去之后,身后的一切就随之轰然倒塌,连带我心里的一些钉子和钢箍也一并粉碎。

我上班之后有一段时间需要上跑道工作,安装调试一种叫做RVR 的设备,用于精密测量跑道能见度(跑道视程)。当时据说我已经获得了一份终身衣食无忧的工作,但我依然觉得上班令我烦恼。有时候看到单位的那栋四层小白楼我都会觉得头疼,各种明里暗里的规则和规矩比外墙贴的那些瓷砖片还多。于是,上班时我经常偷跑掉。骑着内场自行车,顺着停机坪去到跑道尽头。骑到那里,在跑道灯和围墙之间,有一片草地,我就连人带车倒在草地上,仰天看飞机从我面前掠过。

那一段经历也很美好,而且我相信许多人在民航工作了一辈子都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也不曾见过那种摄人心魄的景象---巨大的金属机腹从面前掠过,一颗颗铆钉清晰可辨,近到感觉自己可以用一把弹弓轻易击中飞机---我也的确很多次用手那么比划来着。跑道上的风永远都很大,我躺在那里,觉得自己很轻,又觉得自己很自由。

在我心里,上学和上班没有那么神圣,没有那么坚不可摧。我一直觉得它们就是个游戏,幼儿园阿姨变成了老师,老师变成了领导,游乐园变成了教室,教室又变成了办公室,一开始我们是一群人玩游戏,后来是我们一群人玩上课,再后来是一大群人玩上班,里面有各种角色扮演,只是说违背游戏规则所受到的惩罚会越来越严厉,但游戏规则也是人制定的,所以游戏的顶点是制造规则,其次就是违背规则却不受惩罚,这就是游戏的精髓,游戏好玩就因为这两点。

于是,即便是后来去了中关村,在今天所谓的「大厂」上班,我也依然经常逃掉。一年里海淀区美丽的晚霞我就没有错过几回---没有人拦着你离开工位,电梯口也没有人阻拦你离去,实在有也可以从消防梯溜下去,然后你就可以站在街上看晚霞。

也有另外的选择。有晚霞的时候,许多会议室已经空闲下来,黑着灯,关着门,空无一人。可以乘电梯到高层,找一间会议室摸进去,注意,不要打搅到正在幽会的情侣。别开灯,就坐在黑地里,落地窗外面满天的晚霞都在燃烧,我静静坐在椅子上看着它翻滚沸腾,一直看到天空变成完美的渐变蓝色,星星悄然浮现。没什么的,和我在魔兽世界里从雷霆崖出生后马上一路跑到黑海岸就为看看大海是一样的。

本来没有牛或者马,是人心给出来的定义。教室或者办公室也只是一种处所,是人心为它们罩上了结界。神圣不可侵犯的时间是一种心理感受并不真实存在,是人心赋予了它无上的意义,以至于变成了无形的绳索或者皮鞭。起初,人会觉得不适。之后,人会觉得厌烦;再然后人就会习惯,就会适应,乃至于自觉地去维护,因为这些让自己不适和不耐的东西已经变成了自己存在的依凭。这是工业时代才开始兴起的完美训练,但看起来自古就是如此,不是么?

但人心也可以接受另外一种训练,形成另外一种习惯,不是么?比如说,随时抬头看看天。学习工作是为了生活,生活是为了实现人生,而不是倒过来---这也是一种训练,不是么?无论是正过来,还是倒过去,心受到如此的训练,就会进入对应的世界。在不同的世界里,事物有不同的运转方式,而你也总能得到对应你内心的那一套东西。你想要看到天空,那你就总有办法看到。你觉得你没时间抬头,那就总是不能抬头。

从动物学的角度来说,牛马都可以抬头,马可以 90° 抬头,牛也有 6、70°。猪不行,猪在 45° 以内,但也能用前蹄搭着圈门直起身子眺望远方。但牛马的心能抬升到几度,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而我们也知道,某些猪虽然抬不起头来,但内心狂野,会一跃而过跳过院墙,一溜烟跑进山里,重新野化成为一头鬃毛发红的山猪。

我觉得我有理由怀疑自己有某种山猪的特质。无数牛马曾经无数次和我在聊天时说过:「等年假时,我要去云南旅游」,或者,「等我再攒点钱,就搬去丽江住几年」。我没法回答,因为我刚好从云南来,因为我已经在丽江待过两年。于是,牛马低头憧憬着彩云之南,而山猪经常跑去看平原上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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