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19

如果可以一直旅行下去

 


小朋友们说要过Gap year,小朋友们打起背包去另外一片大陆,小朋友们从一处青年旅社去到下一处青年旅社,小朋友们见识了自己不曾见识的风景,听闻了自己不曾听闻的遇见,触摸了自己不曾触摸的皮肤,​然后告诉我说自己突然郁闷了,觉得眼前的一切并没有什么意思。
这种症状并不独特,并非是某一个人才会有的特别​情绪。很多年前,我推荐过一套日本作家泽木耕太郎的作品​:《午夜快车三部曲》,包括《黄金宫殿》《 波斯之风》和《海角之岬》​。至于说这套书的内容,它的副标题说得已经很清楚了---欧亚大陆放浪行,作者背包孤身旅行​的游记。
在这套书里就曾经记载作者在长时间的旅行后出现的情绪波动,当时他在一处青年旅社被卡住了,不想继续待下去,又不想离开,​但是更不愿意回家。旅行的乐趣呢?乐趣消失了,只有迷惘​和厌倦。
泽木耕太郎是在什么时候遭遇这种情况的呢?那是在上世纪1970年代,他26岁的时候​背包上路,在欧亚大陆到处流窜,和来自全世界的年轻人​在旅途中厮混。至于说为什么要去旅行,不是为了他的答案是想要去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那种任何人都有想法但是只有少数异想天开的家伙才会去做的事情。
50年之后,中国的小朋友开始做相同的事情,然后感受到50年前失陷在亚欧大陆腹地某处​的一个日本青年同样的感情。为什么旅行很久的人会丧失好奇心?​泽木曾经回答记者说:
一则是“旅人是悬在空中的,既不用为远在身后的家乡负责,也不用为身处其中的旅行地负责”,绝对自由的结果是无所归属,行为也毫无目的,二则低廉的生活成本,包括违禁品的易获得性,都会让人沉迷其中,难以离开;三则,如果说routine让人厌倦,而移动本身成为routine的时候,也就让人厌倦了,有位被访者说“不断认识人,认识当地菜场,小吃街,但是离开,又在下一个地方重复这些,很累,很累”。【1】
通常情况下,大多数年轻人​并不会有类似的经历,因为即便是所谓的“穷游”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依然​极为昂贵。而对于那些少部分可以背包上路的人而言,他们接收到的是一堆概念,诸如年轻人需要一个Gap Year,或者罗马的贵族青年在成年前要去游历世界广博见闻,又或者是关于青年旅社里和异国他乡诸多美好浪美​的事情。但是没有人会告诉他们​,即便是旅行那么美好的事情,最终也可能会变得苦涩起来。因为世间大部分的讨论,只涉及到身和行,​很少深入分析在身和行之后对应的心。
​这并没有任何奇特的地方,也不是旅行所独有。一个人喜欢看书,​但是连续看很久也会想吐。一个人喜欢美食,但即便是他最喜欢的食物,如果无限量持续供应,他也会觉得索然无味。一个人喜欢聚会,但是一定会在某一个深夜人声鼎沸的时候,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毫无意义。
什么​时候事物是真正美好的?当你无限渴望​然而却没有得到的时候。什么时候事物是最为美好的?当你长久以来无限渴望即将去实现的那一刻。因为此刻状态是不完满的,人要去追求​完满,于是就相信世间存在完满。无论是旅行、恋爱、事业还是梦想,都是如此,在未曾实践或者实现之前最美好,​因为你深深相信只要达成就会感到满足,就会感到快乐。
一旦达成,你的心就会和过去检视你所不满意,所不乐意的生活一样,同样去检视你达成​梦想之后的生活。而任何一种生活都经不起这样的检视,所有的美好,所有的​新鲜,所有的幸福,都只存在没有经历之前的想象中。很少有人能够做到心平气和,心怀感激地体验不完美的梦想实践,总会忍不住去比较,总会忍不住去​观察缺陷,于是美好也总是会很快腐败,幸福​也总是会很快变味。
在一次短期度假里,​许多事情还来不及体验就要收起行李返回。​于是人就忍不住去想:如果可以一直那么旅行下去该有多好啊​......其实类似的话人人都说过​:如果可以一直那么相恋下去该有多好啊,如果可以那么一直顺利晋升下去该有多好啊,如果可以那么一直欣赏音乐下去该有多好啊,如果可以那么快乐地欢聚下去该有多好啊......​然后呢?
然后心只要确定自己已经获得,而且可以长久安稳地拥有,它就会变得厌倦。想要行遍全球100个国家,​可能到20多个的时候人就已经厌倦,觉得进入了重复的模式。我读过许多类似的游记,在所谓的100个国家的​记录里,后期很多国家只是机场打卡或者是简单过境。什么体会风土人情,什么和当地人深入交流,不存在的,​到得后来唯一的动力只是为了完满100这个数字。​而不得不继续在路上这件事,会逐渐变成一种负累乃至痛苦。
我的意思并非是要打消小朋友当背包客的梦想,​也不是想劝说大家把外出旅行变成本地农家乐一日游。我只是想陈述一个人世间的常见现象,某种事实,​讲述心的特性。如果小朋友要去Gap Year,那就去Gap year好了,但是需要提前明确一点​:会有厌倦和麻木的一天,新鲜感、好奇心乃至快乐和幸福感​都会消失的,而且这很正常。
无非是不要产生“来也来了”、“走也走了”的传统中国式想法,非要咬牙坚持下去,觉得“必须”再次走上旅途,觉得自己“必须”维系​背着​行囊的形象,厌了就转身回家。如果可能的话,抽时间想一下如果地理、风景、异域风情、自由行走这些外物都不能心觉得满足的话,究竟还有没有别的方式​?自己内心所渴望的究竟是什么?如果在人世里走那么大一圈,经历了那么多还是没有头绪,那我觉得​这就有点亏。
到得头来,如果想法依然是“如果可以一直......下去,那该多么......啊”,那其实人​也并没有从旅途中真正学到任何东西。

【1引述自《“人生缓刑”:仪式化的背包旅行》,作者:让我想个名字​。​引文地址:https://book.douban.com/review/7443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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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8

老灵通

 


当我还在试图找寻川普竞选副手万斯英文名的正确读音时,中文互联网上已经有很多人表达了自己对万斯的熟悉程度。我总结了一下他们给万斯起的亲昵称号:

“逆袭人生的白种凤凰男”、“锈带走出来的小镇做题家”、“反复无常的小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极端民粹主义者”......

万斯最初以一本《乡巴佬悲歌》(Hillbilly Elegy)为世人所知,于是最近我看到了许多篇书评。和豆瓣当初评价相比,在获得提名之后,网络上对这本书的负面评价​多了许多。​许多人如今专门写一篇书评,只是为了说明这本书不行。看来,获得​竞选提名的确会伤文气,难怪美国总统都是​卸任之后才写自传。

我就有点好奇,这些人的消息怎么会那么灵通呢?万斯得到提名几个小时之后,就出现了那么多个人标签,​要言之凿凿地断定他是个什么人。那本《乡巴佬悲歌》似乎也是人手一本,都对这本书相当熟悉,脱口而出的就是​:万斯背弃了自己的出身,把锈带白人的​极端贫困生活归结于自己不努力。我去查了一下,即便这本书现在很是火爆,PDF在各个群里流转,豆瓣上标记看过的人也只有​8000多。

从逻辑上来说,美国是一个大国,参与政治的人不在少数,在2024年能够参与角逐的人也不止万斯一人​。​对决的两大阵营加起来,值得关注的人选可能在10人左右。如果这些人对万斯熟悉到这种程度,想必对其他人也是如此。而研究10个政客的生平,分析他们的过往,总结他们的政见,我认为这是一项​相当长期且艰巨的任务。我就在想,这些人在这一件事情上投入了那么多时间精力,​那他们平常指着什么吃呢?

好像在一夜之间,网上​都在告诉我万斯是个什么人,都在试图给出某种总结,某种定义。问题是,这些结论有所本​吗?我看到的都是言之凿凿的结论​。最妙的是都使用了我熟悉的中文词汇,比如说凤凰男、小镇做题家、​精致利己主义者等等。但是这些说法,和美国的屈原,埃塞俄比亚的​莫扎特这种说法一样,都毫无意义。因为社会不是同一个社会,环境不是同一个环境,​在类比之中只会距离真实越来越远。

我个人很羡慕这种消息灵通人士,总是能在第一时间获得资讯,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得出结论,也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手搓一张大众容易理解和接受的标签出来。如果我还有很多饭局的话,他们的工作能够​帮我一个大忙。当席间有人说起​万斯的时候,我就可以用餐巾擦擦嘴,很淡定地接话说:哦,你说那个锈带小镇的做题家啊,那是个白种凤凰男,找老婆都很困难,最后只能找个亚裔,全靠抱了虎妈的大腿,后来又得到了paypal黑帮的金援......

很丰富的谈资​,不是么?一桌人都会停下筷子,听我讲​锈带小镇做题家的发家史。然后必然的,我就会成为那一桌人里当仁不让的消息灵通人士,一个白种凤凰男的曲折经历徐徐出现,以所有人可以理解的讲述方式,包括不局限于十年寒窗,投笔从戎,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朝三暮四,投机取巧、​贵人提携等等等等熟悉的桥段。最后万斯基本就是老万,​来自铁西区,​喜欢唱粤语卡拉OK,并且抢着买单。

怎么讲?这一套嗑唠下来,我感觉​怎么有点熟悉?颜值最能打的00后小生,一年减去一半体重的女演员,靠资本上位的小鲜肉......对哦,好像这都​娱乐新闻的路数​嘛。​只是现在还不太明显,等有人拿出调色盘对比《乡巴佬悲歌》和另外一本书,指控万斯抄袭​;等有人翻出万斯的过去的言论,证明他是个三反五复的小人,​如今在拥抱自己当初看不上的人---那么味道就对了。最好能有人宣称他是“三家姓奴”,​那么留言区里就立即都是欢乐的笑声。

至于说万斯究竟是谁,他究竟做了什么,他是如何走到今天的?答案依然悬在半空中。但是这不重要,已经有了足够多的资讯,足够多的花边​,足以让每一个人都轻松便当地参与进讨论来。于是,每一个人年少是小灵通,中年时是中灵通,​老年时则是老灵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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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7

读脸

 


在十多年前,那时候的互联网还千奇百怪得相当参差不齐,千姿百态,不像今天这般千奇百怪得齐齐整整,相互克隆,我在网上做过一套测试,测试结果对我打击很大。

这个测试很简单,记得是美国人搞的,内容是每一题给我几张人脸的照片,根据提示词给出的表情,从中找出相对应的一张。我的得分很惨,结论是我很难从其他人类的面部表情​中辨识正确的情绪。在此之前,我还以为​我很善于察言观色呢。

记得事后我还给自己找理由,说是照片里全是白人和黑人,对于我这种黄人而言,白人彼此都长得差不多,黑人也是同样,所以就更不用谈表情​上的细微差异了。后来我通过学习才知道,我这种说法算是“种族主义”,​不能公开去讲。所以,我连这个理由也失去了。

​人和人的差异很大。的确存在可以精准读脸的人,​但我不在其中。让我难过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认为人和人都差不多,都具备相同的读脸能力​,​我自己同样拥有平均水平。做过测试之后,我深受打击,感觉就像是一早被开除了会籍,或者被踢出了​群组,但是之前我居然一直没发现。

读脸能力很重要,因为人是一种​社会化动物。社会化动物意味着要和其他人打交道,能够读脸,就能够分辨对方的真实情感、真实态度,​于是在人际相处中就不容易犯错,和他人交往也就会融洽许多,有利于提升自身在群体生活中的​处境。意识到我没什么读脸能力之后,耳边开始回响起朋友们无数次对我说过​的低语:你别再说了,他​脸色都变了。


的确没发现,我能清楚看到每一个粉刺,每一个黑头,但是我觉察不了所谓的“脸色变了”​。有段时间我甚至怀疑,我那些善于读脸的朋友大概是有X光眼,能透过对方的面部皮肤和肌肉,​看到下面情绪的流动。所以能从各种面无表情的大饼脸、瓜子脸​、国字脸、猪腰子脸上看出我看不到的东西来。

我很是花了一段时间去训练自己的读脸能力,学习所谓的“微表情”​识别。这个过程很是艰难,因为知道自己没有读脸能力,所以眼睛就变得不可信​了。无论对方说什么,我都试图把那张面皮放在一边,探究​对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们正在讲述的话语,是否​就是他们内心的真实所想?如果不是,那么他们的真实想法又是什么?以及,为什么他们的真实想法和表达之间有这么大的差距?

理科生的想法是​这样的:如果不能理解现象的话,​那么就去探究现象后面的真实存在。​拿到真实存在,回来和现象做对比,于是就可以定义每一个现象,也就理解或者解码了每一个现象,也就是理解了每一种表情。

这是可行的,​但是最终我还是放弃了​。​原因很简单,虽然这件事可以去做,也能做到,但是功耗太高。​我发现人和人的不同,很大程度上体现在大脑的工作模式差异上。

我大脑的工作模式是逻辑模块全功率运转,把话语变成概念,然后运算这些概念,​重点放在理解话语和话语背后的想法上。而那些善于读脸的人,他们的大脑工作模式是图形分辨处理模块满负荷运转,他们先不去解读话语,而是​用眼睛不断扫描和读取对方的面部图像,对这些图像进行运算,分析对方的情绪、想法和真实意图。

我用逻辑模块去做图像分辨和处理可不可以?当然可以。​但是我的功耗太高。简单说,就是我强行用图像处理模式工作时间稍微长一点,我就觉得精疲力竭,​觉得心神耗到油干灯尽。而人家的模块天生就是干这个的​,运算一整晚也依然​神采奕奕,大家笑语盈盈​,相处愉悦,说不定这种愉悦还能给大脑供能​呢。

一旦想明白这一点,我就放弃了。其实就是个加微信的暗号问题而已,人们在加微信的时候会​说一句约定的暗语:你扫我,还是我扫你?既然我大脑里没有面部扫描分辨模块,或者说这个模块很弱,那我就老老实实坐着别动,​让别人扫描我的脸好了。我不能解读对方的​真实情绪,那么对方解读我也一样。

至于说​我怎么理解对方?​这也很简单。我管你在我面前说什么,怎么说,​我都按照字面意思理解。你说“最近胖了,手上的这块江诗丹顿要放松一扣才能戴得上”,我回答​“那你要加强锻炼去减肥啊”。你说“我家孩子太笨,补习了三年,这次只能勉强考上一所211”,我回答​“没关系,大学都是宽进严出,只要能进去,就算是白痴最后也让毕业的”。


​这样会让人失望吗?会不小心得罪人吗?当然会,但是这不重要。我知道正确的回答吗?当然知道,​我只是图像运算能力弱,不是傻。我当然知道第一个对话的正确答案是:哇!江诗丹顿啊​!能不能让我摸摸?​我当然知道第二个对话的正确答案是:​哇!​是哪一所?哦,那是名校啊,全球排名在XXX位,父母付出,孩子努力,大家现在得偿所愿,来,​我们干一杯祝贺小朋友!

但为什么我要​耗费我的能量呢,为什么要把我的功耗​调到峰值呢?就为了你买了一块很贵的表向我炫耀一下?就为了你的孩子考上了211​想得瑟一下?那你直接对我说就好了:这是很贵的表,这是很聪明的孩子,证明我也聪明。这​很困难吗?非要让我解读你的表情,理解其实你并不是抱怨自己胖了,不是真的嫌弃​孩子笨。我不解读,你就是要锻炼减肥,你孩子就是要​多吃鱼脑,你自己还得多吃---既然你那么说了,我只会那么​顺着你的话去解读。

​我的逻辑很清楚:在人类社会中,如果大家彼此需要,那么说什么怎么理解​不重要,满足需要就行。如果是对方不需要我,那么我怎么解读正确怎么理解正确都没用,​别人根本就不在乎。如果是对方需要我,那么对方自然会来扫描我,解读我,​理解我。如果是我需要对方,那么努力提升一下功率也是应该的,但最好不要常态化。因此,人应该尽量做到靠自己,尽量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这样​让别人扫描自己就好,自己就不需要​学习如何读脸,​又费马达又费电。

当然,这样的代价就是要远离人群,​就是要克制自己的欲望。没有读脸能力却要幻想人人都喜欢自己,却要想得到这个想得到那个,那就是在为难自己​了。​不为难自己,就会让自己成为一个难以打交道的人。但是人们真想要打交道的时候,他们自然会想出办法来的,人类就有那么神奇,人类社会​就有那么丰富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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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6

网上骂人与被骂

 


当我听说有读者因为在《槽边往事》留言区被某个人骂,觉得骂声不堪入耳,于是有两年时间不曾再来,内心还是颇为有些震惊。
毫无疑问,被人劈头盖脸地恶骂是​一种伤害,责任在对方。但是在两年时间里对此念念不忘,那就是自己伤害自己,​是自己让伤口一直保持敞口,不得愈合。尤其是一想到对方在骂完之后,点个宵夜吃,洗个澡然后上床睡觉,翻个身从此彻底忘记这件事,​我就为这两年时间感觉不值。
我上网那么多年,骂过许多人,被​更多人骂过。仔细想一下,​两者都不在一个数量级。曾经体会过单篇文章遭受数万条留言痛骂的感受,也见识过每人写一篇文章轮流痛批的​盛况。如果我也因为一条留言而沉寂两年,那么我​这一生人的全部时间大概都不够用。
当然,有人又要说​那句话:你是谁,人家是谁,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吗?这话听起来有道理,不过谁​也不是一天就在网上变成这个样子的。我也有过幼小的时代,​我也有过脆弱的时候,并不是从来就这样皮糙肉厚,耐打抗肏。
有一点,说起来我真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撂爪就忘。在所有的社交网络上,我都​有一张长长的黑名单,里面都是被我拉黑屏蔽的网友。但是每次点开那张列表,看着上面一个个ID,我压根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具体什么事,因为哪一句话,让我决定拉黑---我并不记得​当初的恩怨,过去了也就忘记了。
​以前我很喜欢说一句粗话:是我​上网,不是我被网给上了。在我的理解里,我上网是为了找点有用的资讯或者知识,结识几个有趣的网人,然后多少找点乐子---这叫上网。如果我下线之后,对某个人骂我的某句话念念不忘,咬牙切齿,悲愤填膺,以至于茶饭不思,神不守舍,反反复复琢磨和体会对方骂我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那么毫无疑问,​我就被网给上了。
我选择上网,于是我选择撂爪就忘。上得多了,忘得多了,我也就成为了今天的我,并非是一蹴而就。
​当然,我并没有立场去劝说别人,也没有立场去劝说别人放下---很多人在那么多年之后还没有放下我呢,毕竟​我也是网络上的粗人之一。只是从我的个人经验来说,​第一次被一个人骂,可能会念念不忘。但是第N次被N个人骂,那么你就不会记得前N-1个人​是谁,究竟骂了自己什么。别误会,我的意思不是想说做人就要不要脸,我是想说一个很​朴素的道理:即便是伤害这种不善的缘法,也能够让人成长​,这世界上就不存在树皮光滑完美无缺的大树。
​现在我年岁增长,对于骂人和被骂又有了一些新的理解。大多数人总觉得吵架骂人是某种意气之争,或者是性格缺陷,甚至是道德​问题。骂我的都是坏人,我是无辜受害​......诸如此类的想法。我现在不那么看,我认为在每一次吵架骂人的过程中,都是一次​自我和他人的碰撞。
在通常情况下,人都处于较为平顺的人际关系中,​并不容易觉察到自我的存在。只有在激烈的人际冲突中,自我的形象,自我的边界,​就变得清晰无比。很少有人为了真理而吵架,人都是为了维护自我而​和人发生争执。
为什么​最近这几年看起来我变得温和了许多?很多人说是因为我已经老了。听得多了我都忍不住有些担忧,​担忧他们为了观赏性把我抓去注射睾丸激素​以提升战意。不是这样的,我变得温和是因为我的自我和足够多人发生过足够多次​碰撞,让我对自己的认知达到了之前不曾​达到的程度。
人因为发火才会吵架,​那么为什么会发火?因为自我​遭受了撞击。​那么为什么撞击这里会有事?你如果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就会发现其实大多数撞击其实没有任何屁事。是你自己觉得这里不能撞,自己觉得撞这里不能忍受​,如此而已。​只要安下心来去想一下,就会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碰撞禁区。
之所以觉得不可以,那是因为想要维护虚荣,维护自我正确的幻觉​。一旦认识到自己可能是错的,认识到对方那副让人讨厌的神情可能同样出现在自己的脸上,认识到他人无知无礼的表现可能是自己在另外时空里相同表现时,​对于自我的认知就会变得更为深入和全面。
我现在看人骂我的时候,经常会有​一种自己在骂自己的感受。感觉是当初年少的我在骂现在的我,是处于偏狭状态下的我在骂现在的我,​是自以为正确的我在骂现在的我。所以不是我变温和了,而是我​经常觉得骂我的话很好笑,就像是见到了另外一个我。
因为别人骂自己,就放弃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坚持,​这是一种错误,经常出现在人生的早期,叫做没有自我​;因为自己骂得赢别人,骂到别人退让,骂到别人陷入郁闷,这也是一种错误,经常出现在人生的中期(后期还没去过,不是很清楚),​叫做自我过剩。两者都不对头,​自卑不对,自大也不对。
​有人看到这里就会很聪明地提问:那保持自我不大不小​岂不美哉?​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在一次争吵中觉得愤怒或者觉得受伤,​都是因为碰撞到了自我。但这个自我未经审视,所以未必是真实的​自我。觉得受到冒犯,觉得受到伤害,那是自我溢出的虚浮部分​所产生的感受。这样的碰撞多了,真实的自我就一点点被锤炼出来---整天不是这里被​撞就是那里被打,这就会让人感觉很麻烦。如果这里可以放下,那里可以放弃,只去保全自己最为最珍视的部分,负担就要少得多,火气也就要小得多。因为如果所有的东西都需要​保护,说明这些东西本身就不值什么钱,否则不应该均匀用力。
我的面子要不要维护,我的尊严要不要维护,我的​正确要不要维护,我的资历要不要维护?要维护的话,需要维护的东西​简直太多了。但是我是我,不等于是面子,不等于是尊严,不等于是正确,不等于是资历,那么,为什么要那么在意​这些东西,认为维护它们就是维护自我呢?
这就是我从网络吵架中所领悟到的东西。所以同样是吵架,同样是骂战,有些人越吵越笨,用词越来越简单,从用大脑变成用延髓。而也有人从中获得启发,通过思维剥离表象,甚至可以从人际冲突中发现益处,发现一些隐藏着的真相,​增加对自我的认知。同理,有的情侣因为吵架而分手,而有的情侣却因为吵架而​相互了解到可以结婚,​我猜测是因为在这些冲突中有没有确立一个仇人的缘故。因为但凡心里升起一个仇人,​那个仇人并不在自己对面,就在自己心里,所以这样的人即便和自己相处本身都很困难,更不要说​和谁长久在一起了。
当然,我自己还在网上骂人​。这一点都不奇怪,即便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在思维了那么多之后,我依然无法保证自己​永远不用延髓思考。不过和过去的自己相比,我已经觉得相当欣慰,​连功德池的水位都有所上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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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5

新闻图片的美学选择

 


如果评选21世纪头五十年里最震撼人心的100张照片,那么摄影记者Evan Vucci在川普遇刺现场拍摄的这张照片一定会入选:
(图片来自Evan Vucci个人账号
所有人都可以找来现场视频,但是和所有意外现场一样,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片混乱,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特勤人员站成圆形人盾站在舞台正中。很多年之后,回答“当时发生了什么”这种问题时,最为简要直接的答案就是这张照片,它让人印象深刻,在无数现场影像资料中脱颖而出。
为什么会是这样?我认为还是因为美学因素。有网友敏锐地指出,这张照片和二战美军攻克硫磺岛的那张著名照片很像。的确是这样,对比两张图你可以发现很多类似的元素:
(摄影:Joe Rosenthal)
以前看绘画的时候,有朋友反复向我强调,要观察古典绘画里的“三角形构图”。我一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因为在我看来这完全就是胡说八道,我可以在一张图画里找出无数个三角形来,我甚至能找出五边形、六边形和其他几何图形,凭什么说一定是三角形?
现在对比两张图,我感觉自己有点开悟了,的确从中看到了三角形构图。旗杆、手臂,乃至眼神和力量的延伸方向,在图像中构成了一个三角形。而且我得承认,因为有这种三角形结构的存在,让照片有了一种特别的吸引力,让我的大脑特别容易接受和理解,更让图片中的人物有了一种生动鲜活的力量感。

这张照片的摄影记者Evan Vucci是资深人士,曾经获得过普利策奖。现场还有另外一张照片,来自Getty图片社的年轻女摄影师Anna Money maker,同样的,她的著名现场抓拍照片也使用类似的结构,这个结构明确到不需要使用辅助线说明的程度:
(摄影:Anna Money maker
看过现场视频的人应该认同我的这个观点:这些照片一定程度上都“美化”了川普。前者凸显出了川普的英雄气概,一个勇敢的爱国者,后者则把他表现得像个虔敬的宗徒,似乎有某种深刻的内心。
我想,两位摄影记者可能和川普政见不一致,也未必欣赏川普的所作所为,他们出现在现场只是职业行为。而当意外发生之后,他们拿起照相机履行职责的时候,在决定拍什么的时候,他们自然而然地运用了自己的美学素养---再怎么拥挤再怎么艰难再怎么难以取景,一定要选择三角形构图,这是多年反复训练之后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而当他们从相机里拿出一堆自己抓拍的照片之后,他们的美学素养也会一定让他们选择最符合这个三角形构图的照片。至于说因此是否美化了川普,可能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他们只考虑照片本身的表现力。至于说媒体后续发布什么照片,要不要选择仰拍角度的图片,要不要让图片里出现星条旗,那是由编辑去做专业判断,那是媒体按照自身意识形态和受众需求去做判断。
我现在就理解了为什么我拍照总是被人骂。因为我脑子里没有固定的构图模型,每一次拍照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次现场创作。同一群人,同一个场景,我两次按下快门之间可能没有任何关联,我没有“必须这样拍才好看”的任何经验。
和摄影家相比,我的拍照流程是完全相反的。他们是脑子里有许多个好看的构图模式,然后用这个模式去套用在现实上。当他们按下快门的一瞬间,是现实刚好吻合他们大脑中模型的那一瞬,所以他们总是会有类似构图。我没有这样的素养,所以每次拿起相机的时候,会临时去找取景框里可能出现的有意思画面,总以为我调一调焦距和角度,就能拍出一张完美的照片来,用相机创造出完美的一瞬间来---脑子里没有,眼睛和手怎么去找都找不到。
我的朋友西乔提供了另外一个好例子,她在新闻图片里找见了和宗教绘画之间的关联:


后面这张图画,以及和它类似的主题和构图,不知道历史上有多少张。尤其是对于西方世界的人而言,对于其中学习视觉艺术的人而言,这样的形式,这样的构图就是经典模式,不知道曾经多少次观摩学习,以至于深深印在脑海里。
在混乱的现场,人们在走来走去,推推搡搡,每一秒钟姿势和位置都在变化。摄影师决定在某一瞬间按下快门和不去按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取舍标准。当眼前的景象瞬间出现经典模式的时候,他们会按下快门,因为内在的世界和外部世界在这一秒钟相互重合。内在的世界在多年里一直在反复练习,在反复强化各种特定模式,就是为了等着有一天,在现实里出现了类似的场景,好在那一瞬间予以准确捕获。
所以,我们是在单纯看新闻图片么?新闻图片就是客观记录么?对此我持怀疑态度。新闻图片还是某种隐喻,未必等同于现实。今天我们所看到的三张照片,都非常具有新闻现场感,都非常具备视觉冲击力。但它们并非“原生”图片,而是附着于某种特定的模式之下。模式是经典的,于是照片是经典的。
于是在第一张新闻照片里我们看到了英雄的隐喻,第二张新闻照片里我们看到了宗徒的隐喻,第三张新闻照片里我们看到了殉道者的隐喻。新闻人物本身有没有这些特质呢?我不知道。无论我说有或者说没有,大概率都会有人立即感到愤怒,所以这个问题最好留给每个人去做判断。
但可以确定无疑的一点,是这些摄影师在现场做出了自己的美学选择。就是我们称之为才华、经验、技术的那一部分,其实是一种美学选择,他们选择视觉效果最好的那一瞬间拍摄。所以,硫磺岛的钵山并没有消失在历史深处,耶路撒冷外墙上的十字架也并没有变成无数碎片,它们依然是人类故事的一部分,而那些故事直到今天还以这样那样的形式继续影响着我们,影响我们如何认知一个人,影响我们如何理解一件事。
当然,我依然还是拍不好照片,换尼康、索尼还是徕卡都不能改变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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