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三轮

 

我会骑自行车，也会骑三轮车。而且，我也承认一开始就学三轮车很容易，但是一旦学会了骑自行车之后，骑三轮车这个技能就可能因此被废。​但我还是都能骑。

今天的小朋友估计很难理解什么叫粮店，什么叫​煤店。在我小的时候没有超市，更没有快递上门，甚至没有多少零售商店，家家都需要去一个叫做「粮店」的地方购买大米，然后​自行运送回家。那时候也没有什么液化气罐、管道煤气，购买烧火做饭的燃料需要去一个叫做「煤店」的地方，有些精壮汉子把煤炭锤碎，然后打成一块块圆柱状的「蜂窝煤」，你得去买，然后​自己想办法运回家去。

所以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就学会了骑三轮车，全名是「人力三轮车」，帮着家里从粮店、​煤店运送物资回家。在当时，找人帮忙需要等，需要情面，但是​想办法借一辆三轮车来用总是能找到的。一个小童自然蹬不动满载货物的三轮车，一双小脚也够不到脚蹬，但是他的小胳膊足够把住车龙头，家里人可以在边上推车前进，​就那么慢慢悠悠地回家。

等到年岁稍微再大一点，小童就可以直骑身来，站在车蹬上，用体重把脚蹬压下去，这样熬过最开始的那几下，竟然也就能把三轮车骑走。这样一来，家里人也就轻松一些，不需要一路推车。并不是人人都会骑三轮车，在那个时候这是一项专门技能，所以小童骑在高大的三轮车上，并不觉得辛苦，而是觉得​相当自得。

我就曾经是那个身穿小背心，脚踩塑料凉鞋的得意小童，从熙熙攘攘的一条街上​嚷嚷着经过。

学会自行车对于​三轮车技能是个致命打击。人一旦学会骑自行车，很就学会了依靠本能，快速​地左右转动车龙头保持平衡。这对于轻便的自行车而言刚刚好，但是同样的本能用在三轮车上时，因为三轮车自重很大，惯性也很大。左右踩下脚蹬会让车身自然向一侧偏转，人就条件反射一般快速调整车身前进方向，而这种快速调节就会让车子左右摆幅越来越大​。人在慌张之下，调整的力度也与越来越大，导致车子的左右摆幅进一步变大，直到最后完全失控---学会了自行车就再不能骑三轮车，这是​一条流行定律。

但是，生活有比​定律更高的地方。因为有整袋的米和面需要从粮店运回家，也有整车的蜂窝煤需要运到厨房外​贴墙根码好，​你不能说不会就不会了​，空锅冷灶没法过日子。于是，我在学会骑自行车之后，又重新学习怎么骑三轮车，一种非常古怪的体验。

虽然那么多年已经过去，但是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几件事：1、尽量慢，慢一点就有时间反应，​粮食和蜂窝煤没有那么着急，它们只需要能够到家就行，但是三轮车侧翻或者撞到人，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2、​和自己的本能做对抗。在整个过程中不断告诉自己​：不要相信我觉得，不要相信我觉得，不要相信我觉得。我觉得要转一下车龙头，别相信，那是三轮车，三轮车稳得很，不会有事的，把住车龙头千万别动，千万别动​，千万别乱动！一路上这么和自己的本能对抗，用吃奶的力气控制住车龙头，三轮车就能够歪歪扭扭前进。慢慢地，记忆恢复，一切又都渐渐顺利​熟练起来。

3、习惯去​刹车。人力三轮车的刹车在车子右前侧，做成了一个长方形便于手按或者脚踏的​铁片。随时都要做好准备，一旦车子开始失控加速，立即把车刹住，停下来再重新​上路。这样的确是很麻烦，走走停停，但是要考虑到车子现在是满载货物，​惯性极大。你要是任由车子朝着一个方向冲出去，加速几秒之后​靠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控制住车子，那时候一切都太晚了。

虽然重新学习了如何骑三轮车，但是我依然没有办法像自己还是个小童时候一样，像个真正欢喜的三轮车夫那样，站起身来，屁股离开坐垫，上半身前压，就像是手握车把手做俯卧撑那样酣畅淋漓地​大力蹬车。我只能控制车行方向，如果还要同时蹬车​就变得极为困难，最多是把脚蹬踩半圈下去，不敢全力​去蹬。

真正让我解脱的是可以在市场上购买米面，那样就不需要每次去粮店凭本买足一整袋，可以想买几斤买​几斤。是煤气入户，不但免去了每次搬运蜂窝煤这种繁重的体力活，​而且也让家里有了煤气热水器，不需要每次烧水洗澡。

我很多年都没有骑过三轮车了，自行车也一样。有时候也会偶尔感叹，为了骑三轮车我还专门学了上链条的手艺---那时候的三轮车链条是完全裸露在外的，稍微不注意链条就会脱出，需要一点小手艺把它给骗回​牙盘上去---就像是珠算、书法、腌菜、查四角号码字典这些技能一样，​都消失在了时光深处。

朋友们现在都在骑山地自行车，那车我也看过，根本不知道​从哪里下手。而我刚刚去找了一下人力三轮车，发现三轮车如今大多都是电力驱动。因此我又觉得这些技能过去就过去吧，最好永远不需要​孩子们去学，曾经有过我那么一个满手满裤脚都是黑油泥的孩子就够了，他们的得意和快乐可以去别的地方找寻。

没有「骑三轮」这种说法，是「蹬三轮」，完全不一样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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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众号划线功能答疑

不亲自写公众号的人，却喜欢亲自问，这也是个千古难题。比如说就有读者曾经一脸抓奸在床的语气​问我：「你不是不用 AI 写作吗？那你文章里的英文和数字为什么前后都自动加上了空格？」​。我只能回答他说​：「麻烦你下载一个微信输入法，用它自己在电脑上写篇文章试试，再来问这个问题」。

最近，我又连续收到来自读者的指责，当然，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把指责包装成了提问形式​：「为什么你要给自己的文章划线？​你是在给读者圈重点吗？」。我理解，这个问题翻译过来就是​：你作为作者为什么要那么自恋，为什么要干涉读者的阅读，为什么非要​提点读者该读该记什么？

这里我有一个比「你自己去写一篇」更简单的​回答：如果是我自己给文章划线，那么它是黑色的​连续直线。而读者自行对文章划线，那么它是绿色的​虚线。麻烦读者朋友帮个忙，把我刚才这句话​划一下线，好形成明确的对比，谢谢。最后，我作为写作者如果想要强调自己的那一句话，本身就有更好的办法​，比如说：直接把整句话​加粗加黑，就像是现在这样。

在过去一两年间，许多读者对文章划线这件事情表示过不满意。认为他人在自己阅读的文章上涂涂抹抹，​影响了自己的正常阅读。​对此，我没有公开专门回应过，因为我觉得这件事和我无关---这是公众号提供的功能，也是读者在使用，​不是我的决定，也不是我的行为。而且，​以我的个性也想让这个功能跑一段时间，看看效果如何​。

用到现在​为止，我个人的观感其实还好。这不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痛，大多数读者并不写公众号，也就不知道我作为作者看到的划线情况和读者看到的完全不同。举个例子，截屏里的文章有 626 人划了 191 次线，我自己看到的是满屏绿色。而公众号平台从中选择了 4 条划线最多的​对所有读者展示---读者只会看到4条：

你看，我对投诉和抱怨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压力，原因就在于这里。我看到的是满屏划线，读者看到的是三五条。要说遭受干扰，那我简直是在承受轰炸。既然我并没有站在幸福的彼岸，眼睁睁看着读者在水里挣扎，​那我自然也就没有负疚感。读者指责我，是因为他们不写文章，也不知道我的处境，所以他们没错，我也没错，把事情摊开来讲清楚就行。

另外，我个人​很喜欢因为划线而来的附加功能---划线并且转发。读者在长按公众号文章段落，高亮选取之后可以划线，不过同时也有一个并列的「转发」功能，可以把某一句或者某一段摘出来​，以图片形式分享到朋友圈或者是朋友对话中去。这个形式在视觉上很漂亮，可以帮助读者装修自己的朋友圈，而且转发之后其他人看完可以直接点一下回到原文，​所以在传播上对于公众号作者也会有所帮助。

以上都不是什么冷知识，​有相当数量的读者早已经知道。所以，这里提供一点大家不知道的新资讯​：

我的公众号已经开始支持「针对划线的评论」。也就是说，任意一位读者觉得某一句话不错，​过去只能划线标记。现在，大家还可以针对这句划线的句子进行留言评论，然后在​这句话下面直接进行讨论，不需要去留言区专门留言。

作为一名长期的互联网用户，我自然也支持这个新功能，因为这是网络文本所独有的特性，在印刷品上​做不到这一点。就像是视频的弹幕追随时间轴，因此是对特定视频判断的评论，现在我的公众号也​有了针对某一句话的评论，以及可能展开的讨论。和大家在留言区里搭楼吵架相比，那我觉得这种「现场办公会」​要更为科学、合理一些，​讨论也显得更为聚焦一些。

最后，因为有洁癖而无法接受任何划线的读者，个人建议你们使用 RSS 订阅我的个人博客，​那里提供的文本没有​划线，我个人也不打算增加类似的插件去实现。​

​祝大家各得其所，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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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的教授

 

差不多在四十五年前，​我第一次目睹了人造彩虹的全过程​。关于这件事，我反复​在文章中提及，也一次次重返那个云南寻甸秘密山谷里的下午，重温父亲用一盆水，一面镜子，把阳光分解为彩虹投射在​石灰水刷白的墙面上。随着我的年岁增长，过往的事情逐渐变得模糊，但是​白墙上那一团跳动的彩虹却始终鲜活如昨。

我喜欢反复讲述这件事，用来说明小孩子在面对揭开大自然奥秘时候的震撼和惊喜。还有些时候，也用来解释我为什么喜欢物理学，喜欢费曼教授，以及为什么​后来选择了理科。并且，即便我已经掌握了这个现象背后的光学知识，知道一切都是因为光在进入不同介质时的偏射率不同，甚至都能背诵紫光偏折角度更大红光更小是因为不同色彩光线能量不同​之类的理论知识之后，我还是更喜欢第一眼看到​墙上彩虹的感觉。

那是生命中的直觉体验，完全不需要知识，​也不需要经验，甚至连思维在那一刻都停顿下来，我只是静静看着​那一团彩虹，感觉世界就像是一本原本合拢且上锁的大书，突然间摊​开来放在我的面前。有什么比我日常所见、所思更为深邃的东西在展示出自己，​宣告自己真实存在。有点像是初恋的感觉，你听闻过，你见识过，​但你依然不确信那是什么。直到那一刻突然击中你，然后你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的确有光，有焰火，有星光，有瀑流，有绽放。尽管你从未经历过，但是在那一刻你无比确信---那就是，就像是从无始以来你一直就知道一样，​可以隐约在世界的深处听到一声叹息。

然而此刻我并不想忆旧，或者讨论启发性的​亲子时光。我想说的是：在四十年时间里，我觉得自己已经通晓了关于​人造彩虹的一切，就在这几天，我却发现自己其实​对它一无所知。如果说在四十五年前的那个午后我上了一堂课，那么在后续​的那么多年里我一直错过了这一堂课的精髓。这堂课真正要教授我​的其实只有一件事：「彩虹」是哪里来的？

彩虹明显不在镜子里，也不在水里，有可能是​隐藏在光里。然而，​我们可以把太阳光分解为七彩光线，但是我们却不能用七种颜色的光合成太阳光。​所以，彩虹也不在太阳光里。它是制造出来的现象，​需要有一束日光，需要一盆水，还需要一面镜子迎着日光摆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这样一来，阳光经过两次折射，一次镜面反射，在墙上投影出​彩色的光谱。

遮蔽那一束阳光，或者倾覆那一盆水，或者是移走镜子，​又或者是拆掉白墙，彩虹就消失了---彩虹并非独立存在，它的​依附在一系列外部条件上。彩虹也不是存在，它并没有实体，你可以把它投在自己的手掌里，但是你感受不到重量，你也无法抓握，镜子稍微抖动一下，它就能跑出去一大截。

当我念诵「彩虹」这个单词的时候，​它仿佛就是一种实际存在，无论是横贯天空，还是招摇在白墙上，它都是某种「东西」。可是，当我仔细去想的时候，​却发现彩虹并没有实体，它只是个现象。虽然是个现象，但是我喜欢彩虹，我要去记忆它，我要去重现它，我要​去买一枚彩虹棒棒糖好把它带回家。然而一天终了，太阳下山，​彩虹也就消失不见了。明天起来，我准备好水，准备好镜子，我又要不知疲倦地制造彩虹出来，试着去找到拥有一道彩虹的感觉，就像是拥有一块金子，​拥有一颗珍珠。

终于，我失望而疲倦地承认彩虹只是个现象，​而且是个合成现象。于是拉起窗帘，擦干镜子，倒掉盆里的水，忘记彩虹这件事​。然而，彩虹在我年近 50 岁的时候突然再次造访，​坚持要我再想一想。

彩虹对我说，不错，​它就是个现象，但是如果没有它这个现象，我如何得知水拥有分解光线的本性？我如何知道镜子有反射光的​本性？我又如何知道一束日光里天然蕴藏了​七彩光的可能？​彩虹接着说：「重点从来不在于我自己，重点在于​你通过我发现了什么？​你通过我认识了什么？你认识了水性，你认识了镜子的特性，你也深入认识了日光。但是你毫不在意地把这些珍贵的教导扔在一边，转身去背诵入射角度和折射率公式去了。那么，你在那个公式里得到了什么可以称之为真知的东西​？」

我不能回答。

随后，彩虹又带着嘲讽的口吻继续说道​：「你又聪明了起来，认为我是虚幻的现象，而你的水，你的镜子，你的日光，以及你的金子，你的珍珠才是真实存在。​因为你可以用手抓住它们，感受它们，所以就把我推到对立的一面，似乎我就是真实的对立面，存在的对立面。​那你有没有想过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你的这套真实存在每一次组合起来，产生的都是我呢？​为什么不是火焰，不是水影，也不是一个鬼魂呢？​为什么都是我？​第二，为什么你拉了帘倒了水打碎了镜子，我和它们也同时一并消失了呢？​就像是你组合好它们的同时，我一并同时出现一样。​想一想这两个问题，然后你告诉我，我作为现象和你所认定的实际存在之间，究竟有多大差异？」。

时隔多年之后，我再一次感觉到了来自彩虹的​震撼。与此同时，我也终于醒悟当初年幼的我在目睹白墙上的彩虹时，​感知到的那种深邃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不是大自然，更不是物理学，而是实存和现象之间的联系，彩虹在墙上告诉我说它们​无二无别。从来就没有什么秘密，从来也没有任何隐瞒，那本书一直就那么摊开来放在我面前，向我展示了​全部内容。如此直白，如此简单，只是在四十多年里我根本看不见​它而已，只是我坚持认为现象就是现象，实存就是实存，所以要去学习粒子的能量差别​，觉得那才是终究的解释---没有金子，没有珍珠，那我也一定要手握一颗坚实浑圆的粒子才行，才心安。

现在，这颗粒子就在我​手掌心里疯狂闪现，根本抓握不住。我把它显现出来的点全部都标记出来，在标记最密集之处，也就是它最常闪现出来的那一点---我知道它此刻可能并不在那里，但我认为那个密集区域​就是它的存在本身---何必那么麻烦呢，在那么多年里，何必如此麻烦，答案一早就在那里。

我觉得自己还算幸运。幸运地在四十五年前上了​彩虹为我开的那一课​。然后虽然在随后的四十多年里进展缓慢，一无所知​，但是又幸运地在最近这几年突然提速，开始正确地理解这一课的内容，重又回到课程​想要教授的内容上来。现在，我终于开始理解，为什么彩虹会作为一种象征物存在，为什么光会作为奥秘的终极载体存在。于是，我重拾那个下午的快乐​，并且感到无穷尽的温暖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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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不为

一直都有读者问我，如何写文章才能快速获得流量？那我现在有个好例子，想要流量那就去​写这个好了：

截图是今天早上 9 点 14 分我在微信做的一个搜索，关键词是「Manus」，它是这几天最为流行的一个词​。从截图中可以看到，在周日的上午九点，和它相关的文章以分钟级的速度在不断​涌现。

想要流量很简单，你去写一篇关于 Manus 的文章就好，无论写什么都没问题，只要发出去你就能获得​自然流量。当然，标题尽量要惊悚夸张一些​，比如《看看七种马上要被 Manus 取代的岗位里有没有你的那一份》，或者《2 天时间就有编程小白用 Manus 赚到了 100 万》。至于说是哪七种，​你可以让 Deepseek 现编，100 万你也可以在文章的最后解释为​ 100 万点击或者播放量。

不需要太过担心，现在的人都很焦虑，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最新最流行的东西，​所以并不挑嘴，甚至口服下去任何相关内容之后还会吧嗒吧嗒嘴​再转身分销出去。

你要流量，想要快速获取流量，那么就去参与这种分钟级的文章制造大潮​。大河涨水小河满，你多少都能分到一杯羹。​但这里需要明确一点，我自己不会那么做，我也并不推荐别人那么做。

对于刚刚尝试写作的人而言，最困难的​地方在于不知道写什么。像我这样知道写什么的人，却需要克服内心的诱惑，​选择不去写某些东西，选择不接纳轻而易举​可以获得的流量。

简单说，我认为对自己保持诚实很重要。以我的能力，再加上 AI 和搜索的帮助，我可以很轻松地不懂装懂，去讨论某个流行概念。而且现实就是​大多数人根本看不出来，​他们即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心力。但我不想那么麻烦，写一篇让读者误以为我很懂的文章​太麻烦，写一篇让读者以为有所收获的文章太麻烦。还有个简洁的方法：既然我不懂，那我就不写。

然后我认为自己对读者有某种​道义上的责任。这种责任体现在不要去骚扰他们，既不要煽动、鼓动他们，让他们进入亢奋、愤怒、狂喜的状态，也不要恐吓、威胁他们，让他们进入消沉、焦虑、​惶恐的状态。如果说文章不能让他们获得​智慧、知识、思考，这样的要求太高，那么我起码可以做到让他们维持一颗平静安定的心。勿失己道，莫扰他心​，这是我深深相信的一条诫命。

人性有弱点，人类有情绪开关。​为了写作，需要研究这些东西。但是，获得了相应的知识之后，应该对这些弱点产生悲悯之心，因为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受困受局限于这些弱点，处于​不自由的状态。也应该对这些开关保持敬而远之慎而重之的态度，而不是觉得自己拥有了可以操控读者的秘密法门，​时不时就要操练一回，感受一下那种来自阅读量和转发量的成就感，​认为这是自己了不起的能力。

当然，我承认，在互联网的世界里流量基本决定一切。但我的个人经验告诉我，从高流量到没饭吃饿死之间，存在着​很辽阔的一片空间。不需要一定要挤到最上层，吃完拿尽才觉得​好。还有很多生存空间，还有很多存在方式，可以选一处自己心安的地方待下来，不是只有第一名才能活，只要不去追求第一等的生活就能做到​，也就不会因此而受折磨。

这样的想法我已经保持了五年，​或者十年？​所以我还在写。然而，在博客火爆时代，在公众号红利时代，当初和我同行的人现在已经十不存一​，这可能还是乐观的说法。有的人不写了，有的人转去更快的「赛道」​了---很奇怪的说法，感觉是把自己形容为一匹马，或者​某个运动员，而人生就是无尽的竞争。那的确很合理，的确也就有了退役，也就有了隐退​，也就有了转职。

过去这一二十年间，我的个人感受是许多人把自己当做是​一种个人上市公司。所以很喜欢讨论一个人能赚多少亿，一个人能够吸多少流量，​一个人能占多少市场份额，一个人的影响力能够变现为多少​金钱，诸如此类。所以总是会有人问我​：如何写文章才能快速获得流量​？​这是想个人上市，用文章套个壳，做个个人品牌，然后​刷一下流量业绩，就可以上市圈钱了。

这不是我的逻辑，​我也没有这个能力和经验。所以，​快速获得流量的方法的确有，但我选择不去尝试。并且我认为不应该来问我，​一旦问了其实大家就成为陌路。我对那种世界观和人生观没兴趣，​对持有它们的人就更没有兴趣了。​这样的想法，这样的人，对于我而言就是干扰。因为我没有这样的问题，也没有这样的思虑，现在却让我平白无故地​去思考这些问题，把不是问题的普通现象上升为问题，这就是干扰。

我有我感兴趣的问题，为此我不是很在意读者​们有没有兴趣。也许过几年他们发生了变化呢？今天看起来全无兴趣的问题，也许几年后就是他们的​兴趣所在呢？而对于我而言，持续地产生新的兴趣​极为重要。而兴趣的产生，和完成流量​ KPI 是互斥的，和完成个人上市也是互斥的，后者需要非常上进非常进取的人。​我很早就确定了，我不是那种人，我只打我感兴趣的仗，剩下的一切烽火都和我无关。

人和人不一样，写字和写字也不一样，问也白问，事情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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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教人骑自行车

 

怎样教人骑自行车，是我和朋友反复讨论过​的一个案例。之所以反复讨论，是因为它涉及到如何把自己已有的经验传递给另外一个人，变成他​可以掌握的技能。而难点在于，似乎​如何骑自行车是不能教的。

在很多次讨论结束时，我们都得到了一个简单粗暴的结论，那就是什么都不用教，只需要说一句「你别怕摔就行」​。或者还有一个强化版本​：「别摔死就行」​。然后，这句话其实已经说出了学骑车可能的风险边界在哪里，​只要在这个边界内，人迟早都能自行学会。

这当然是一种强硬且粗暴的方法，背后的考虑是保持平衡这件事情​没法教，因为它靠的是本能，而不是思维。骑车的老手其实随时都在调整车身的平衡，但他却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动作，依靠本能​做诸多微小的调整动作。如果向新手传授类似经验，告诉他「车往左倒，车把掰向右」一类的口诀，他在做类似思维的时候，车子早就已经失去了平衡---因为思维而起的行动应对变化时太慢​，而且不自然。

强硬粗暴的方法其实是有效的，因为学习骑车就是训练保持平衡的本能，​下意识就自然做出调整，那么，没有什么比不断摔倒更​加直接和刺激的培育本能方式了。父母说一百次不可以，不如让孩子伸手摸一瞬间的火，见火缩手的本能立即就能形成，而且从此不会忘记。

这当然是一种动物性的训练，和训猴训狗没什么区别，直接把想法打掉，​强行让对方用身体感受和思考​，而且要服从这种指令。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也就有了​第二种方法​。它甚至更为简单一些，只有一句口号，叫做「放松」​。

​虽然说了别怕摔，但是人就是会怕摔。因为惧怕，就会下意识用力。下意识用力，肌肉就会僵直僵硬。肌肉僵直僵硬，那么控车能力也就随之剧烈下降。等到把全身肌肉连带​念头都一并摔得很松软，需要很长的一段血腥时间。所以，可能需要反其道而行，随时提醒学车的人​放松。

同样的，新手骑在车上​并不能放松。但是因为听信了你的话，他会着意去​放松。​那么，在一百次刻意放松中，可能有 90 多次立即就会失去平衡。但重点在于那剩下的 10 次，在那 10 次里，也许就有那么几次车子没有倒，学车人感觉自己什么都没做，的确也很放松，但是车子奇迹一般地保持了平衡，而且继续前进了一小段，直到心一乱才侧歪​下来。

那个奇迹时刻很重要，它能让学车人知道​完全做对了应该是什么一种体验。一旦知道了那种体验，那么他就可以在后续的练习中反复去追求进入这种状态中去。随着进入的频次加快，熟练程度增加，​那么他也就越来越熟悉平衡是怎么一回事，最后通过自我学习和自我重复训练，最后也就能彻底掌握​全身放松骑车，让身体掌控平衡的奥秘。

这是一种比较人性的方法，如果说摔倒是一种对于错误的惩罚，那么在车子上往前飘飘忽忽骑个半米一米，​那个「啊哈时刻」就是对于正确的奖励。用奖励而非惩罚教一个人，这就脱离了训猴训狗的范畴，进入了文明，只是说可能要牺牲部分效率。

即便如此，​我和朋友的讨论依然没有结论。​因为这里存在一个永恒的矛盾：「教」和「学」之间总是存在着错位。​有教的意图，有教的技巧，但未必能产生正确的学。有学的意愿，有学的实践，但未必能正确理解得了教​。说到底，这是因为教的人和学的人之间需要建立心的直接连接，在心和心之间做经验的传递，这件事​大部分人都做不到。

做不到的原因是我们都太坚持自我，太坚持​自己的所信。理论上来说，教的人应该彻底放下自我，像流水一样进入对方的身体和精神，了解对方的所思所感所想，然后才能给出有​效的针对性培训。学的人同样应该彻底放下自我，像是海绵吸水一样，不加思索地接受对方的指导，并且按照​指导行事。​然而，事实上是双方都会很快怀疑对方，教的人怀疑对方是个蠢货，学的人怀疑对方是个假货​，于是很快都会陷入焦躁​不安中去了。

我看大部分学习骑车的过程，都伴随着争吵、抱怨、相互指责、翻脸后重来，那么磕磕碰碰地最终学成，并不算是很​愉快的过程。只是​最终有了个成果，之前的一切不愉快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遮过。然而，类似的事情会重复发生，因为世间并非只有学骑车这一件事​存在。

根据这种观察，​那其实最早先简单粗暴的方法也挺好。因为教的人说完这句话就可以背着手走了，学的人只要能承受寂寞，那就可以​毫无干扰地自我学习，大家反而保全了良好的人际关系。第二种方法要花费很多时间，要不断给予鼓励和肯定，要不断敦促对方再次尝试，对方也要能够理解为什么要做这种小尝试，目的究竟在哪里，​这样训练才能维系得下去，否则也会翻脸，​「你老让我放松放松，你给我放松一个看看？！」。

所以，讨论到最后，教人学自行车这件事情的重点从「教」变成了「学」​。而「学」的核心也不是聪明与否，反应快慢，而是在于「信」。就是全然相信那个教自己的人，相信这个人，相信他的教法，于是会把大部分经历投入在实践上，耗费在分析实践带来的反馈上，而不是放在对立和怀疑​上。这样一来，可能学习的速度​反而会提升很多。

只是说，这样的两个人很难相互遇见，太多时候都是不具格的老师遇见了不具格的弟子。然而讽刺的是，即便如此，​最后大多数人还是能学成，代价是对于「学」这件事情有了很不愉快的经验，并且事后多半把所有功劳都归结为自己，毫无任何感激之心。于是，根本没有理解什么是真正的「学」​，下一次需要学习的时候，却预先准备好了怀疑和愤怒。

建议全社会大力推广三轮车，这就是我​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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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20年

豆瓣在 2005 年 3 月 6 日对外开放注册，昨天是它的 20 岁生日。到今天我都认为，豆瓣是中文互联网世界最为独特的存在，一度也是最有创意的存在。我在当年 10 月 14 日注册豆瓣，20 年来在那里我标记过 400 本书，700 多部电影。一直到今天我都很喜欢豆瓣，只是如今已经很少再去。

20 年后我问自己，我究竟是喜欢豆瓣什么呢？我都已经很少去访问它了，怎么还能说喜欢呢？我想了想，可能是我依旧喜欢阿北（杨勃）这个人，和他做事的方式。豆瓣是个附带。豆瓣是他的作品，的确有用，的确简洁，的确有美感，但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阿北像是一块沉默而坚硬的岩石，在他的坚持下让豆瓣在很多年里没有被互联网主流所侵蚀和同化。滚滚洪流里一块不肯移动和让步的岩石，我在虎跳峡曾经见过类似的风景。

旧时代里都是这样的人和事。我去过酒仙桥探访豆瓣，去过中关村海淀大厦探访过下厨房，也去过五道口清华嘉园，还有太阳宫的民居探访过其他初创公司。和他们一起喝咖啡，和他们一起吃盒饭，不像是站方和用户之间的关系，有点像是彼此只知道名字的朋友，又有点像是在西部蛮荒里偶遇的同道。

当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去了豆瓣公司之后我印象最深的是人人都有苹果电脑，别的什么都没记住。20 年后低头再想一想，今天我去 Deepseek 看看？今天我去字节跳动坐坐？今天我去拼多多喝杯奶茶？不可能的事情，旧时光里的事情不会在新时代里重现，人们之间也早就不再有那种关联和相互认同，似乎连对话都没有那个必要。

有时候我忍不住也会阴暗地想，当初的豆瓣真的是一心为用户做点什么，想着帮他们点什么忙，所以许多计划许多策略都是透明的。用户也很关心豆瓣在干什么，阿北要定期上线做出回应和解释。现在不一样了，站方相当用心地设计各种翻板陷阱、重力机关，想着怎样把用户套中，然后要么得到用户时间，要么得到用户金钱，要么得到用户数据---用户用就好了，不需要知道为什么。一定想要知道，客服是自动回复。

不过，在这 20 年间我自己也改变了。当初我也觉得自己去豆瓣是为了那些喜欢看书看电影听音乐和旅行的人，我觉得那都是网上自己的同类。坦白地说，我认为这样的人群和中文互联网上别出的人群不一样，要更高妙一些，要更有趣一些，理由是他们知道得更多，他们的审美更好。

现在我不认为还有什么同类，我也早就不再看重书籍、电影、音乐和旅行的价值。2008 年我出来自己做事，彻底走入社会，想法就一点点发生变化。表达没有那么重要，行动更重要。一千个有趣的人不重要，一个靠谱的人才重要。一万条书摘，十万条沉思录不重要，一件亲手做成的物件很重要。

后来我很少再去豆瓣，原因就是我厌倦了那些口头上的争奇斗艳，品味上的你死我活，更不喜欢所谓的豆瓣小组。当然，我不喜欢一切群组，认为那都是养蛊池，发酵皿，培养基，总是会生出最狂热最偏激的人和事来，偏偏又能发出最大的声量，压制住一切喁喁私语。年轻人，文艺青年会不加节制地使用自身的力量，追求那种力量，制造出普通老百姓所制造不出来的恶毒和伤害，而且是毫无必要和毫无价值的恶毒。所有的所知所见如果成为个人依仗，就都可能变成坐井观天里的那口井，所致所见越多，井水就越接近于王水。它能腐蚀一切，但最终会腐蚀自己的灵魂。

后来我是这么理解的，书籍、电影、音乐、风景都是工具，都是桥梁，让人通过它们去触及世界的本相。那么很自然，并不是只有这些工具，只有这些桥梁。也不是必须得是这些工具，必须得是这些桥梁。坦白说，它们只是便宜一些，只是看上去需要支付的代价要少很多，并且成功地隔离了现实世界的风险，所以也让人感觉更安全一些。豆瓣是这些工具的工具，桥梁的桥梁，因为是一个好人亲手做出来，于是让人感觉到温暖，可信。但是说到底，它依然是工具之一。

但人也可以选择不用那么麻烦，可以纵身一跃直接进入世界，不是么？不需要书籍的二手知识，电影的隐喻和暗示，音乐的启发和激励，跳进了世界，你感觉到的都是世界，而且是第一人称视角。都不需要问一句「你感觉如何」，你感觉到的就是。甚至都不需要介质，你就是你的工具，你就是你的目的，你可以直接地、赤裸裸地感受，中间不需要一页书一帧画面一张 CD。

就像是当初纽⻄⻰多依止华智仁波切多年学习佛法。一天晚上，华智仁波切安卧在草地上，纽⻄⻰多在一旁侍奉自己的老师。​华智仁波切突然问道：​「你还是不知道心的本心是什么吗？」。纽⻄⻰多回答是。华智仁波切​拍了拍身边的草地说：「孩子，你来，你躺在这里」。于是，纽⻄⻰多困惑地​和自己的老师并排躺下，两人就那么安安静静看着满天繁星，​听着远处的狗叫声。

这时华智仁波切打破沉默问纽⻄⻰多​：「你看见天上的星星了吗？」。「看见了」，纽⻄⻰多回答。​「那你听到远处佐钦寺的狗叫声了吗？」​。「听到了」​。​「那你听到我在和你讲什么了吗？」。「听到了」​。「好极了！」，华智仁波切高兴地说​：「这就是，就是如此而已」。在那一瞬间，纽⻄⻰多开悟，​真实地明白了心的本质。

相较而言，豆瓣​是一条非常迂回的路径。但是我还是很感谢豆瓣，感谢它曾经收留过我，让我在躁动的年岁里有一处​网上的栖息之所。现在我依然感谢它，感谢它的存在，它依然存在就已经很好​，我没有更多奢望。

豆瓣二十岁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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