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一个新鲜事物,观察人们的第一直觉反应是最有意思的。比如说昨天我介绍了公众号划线功能:《关于公众号划线功能的一些话》,很快就有读者留言说:那如果有人通篇划线怎么办?这是本能地在第一时间想到有人会搞怪破坏;又有读者留言说:那些喜欢断章取义,口诛笔伐的人怕是最开心了。这是本能地在第一时间想到有人会试图伤害。
拥有类似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记得多年以前,我做了一款小产品,推出之后反响很热烈,于是就去求教一位前辈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前辈喝了口茶,大睁双眼瞪着我说:“你现在就想着如何做大对吧?就想着名利滚滚而来对吧?就想着怎么把这事给做成对吧?错了!在中国,当你想做成一件事情的时候,你应该首先去考虑有多少种可能会让它做不成,又有多少种方法可以去解,这样你才有一线做成的希望。”
从少年到青年时代,关于应该如何看待理解社会,关于应该如何看待理解他人,我受过许多类似的教育。无一例外,它们都试图教导我去认识人和事的两面性,事物变化和人性自身的复杂性。而且总体的看法偏负面,事情总是危险的,总是不利的,总是不可控的。他人总是不可信的,是倾向于欺骗和背叛的,都是善于妒忌而贪求名利的。所以在任何时候都要优先考虑自保,落脚点只有三个字,那就是:不吃亏。所有这些教育,都自称是一种洞彻世事的人生智慧,不是教你坏,而是为了你好。
但我最终也没能成长为符合这种智慧的人。去思考他人每一句话后面的真实用意,在未曾胜利之前先谋算如何处理失败,在面对任何新鲜事物和任何陌生人的时候先考虑危害,这些我都能够做到,但我不愿意。
如此去想,如此去做,的确有很大把握会“不吃亏”,减少许多物质上的名望上的损失。但是这种老滑世故的人生智慧,其代价是对心灵的持续侵蚀和损害。因为在这一整套人生智慧指导下的人,一生一世之中没有哪一天不是活在防御的心态里。有了这样防御的心,那么周围的世界就没有哪一天不是危机四伏,凶险万状。
区区一个划线功能,首先要考虑有人从头到尾全文都划线,彻底废了这个功能怎么办?首先要考虑深文周纳之辈寻章摘句,断章取义,试图告举构陷怎么办?按照这样的思路去考虑问题,最后的结果多半是不要做最为安全,最少麻烦。
不是说不需要去考虑这些风险和可能,但它们不应该放在思考的优先位置。如同我那位前辈所说,未曾得胜先谋败,先去想一想有多少种可能让这件事做不成。答案是无数种。既有无数种大大小小的风险,也存在无数种形形色色的失败。等算计完所有这些可能,就不大会剩下多少时间精力去做事了。在身上叠完九九八十一重甲,哪里还有取胜的可能?怕是起身都困难,别说是冲锋陷阵了。
习惯于防御的心,是柔弱的心。因为习惯了防御,那么就很难再有快乐,因为在快乐之前要先思考后面可能的悲伤。也就很难有勇猛,因为在勇猛之前要先思考后面可能的损伤。甚至也很难有满足,因为在这种逻辑之下,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一旦满足就意味着衰败的开始。所以,这样的人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悲伤,盯着伤害,盯着失败,盯着衰落,一分钟的好心情都没有,一秒钟的活泼生动都没有。这样的一颗心,可以拿它做什么呢?
但也存在另外一种选择,那就是该欢乐的时候放声大笑,该悲伤的时候泪如雨下,该积极进取的时候勇往直前。自己觉得一件事情是对的,那么就就径直去做。不是无视风险,不是无视失败,而是在知晓这一切之后依然选择前进,优先考虑如何做成,而不是考虑如何防止失败。
关老爷挥刀,连人带马衣甲平过。重点是挥舞青龙偃月刀怒斩而下,而不是在举刀之前想刀卡在对方盔甲里怎么办,刀砍不动对方兵刃怎么办,对方策马闪避鞍上做铁板桥怎么办。等想完这一切,战役已经结束。关老爷的刀锋利无匹,锋利的不是刀刃,而是他每一次全力斩击,在每一次斩击之前,只有一念,那就是衣甲平过。每一次他都那么想着,每一次他都那么挥刀,于是这把刀到了最后也就真的能做到每次都衣甲平过---
没有别的原因,心不曾受损的缘故。
如果关老爷整天心心念念,担忧青龙偃月刀的100种卡阻可能,那么在他的心心念念之下,这100种可能他都会一一亲历。因为每经历一次,他对自己种种忧虑的信心也就更强一分,于是每一样忧虑都会实现一次。敌手没有变强,刀也不曾变钝,只是因为自己的心被这样的想法所侵蚀损害,变得柔弱不堪。
在真实的世界中,关老爷只做一件事,那就是观察敌手浑身上下,究竟哪一处适合下刀。哪一处适合下刀这个做法隐藏了一个想法上的前提:今天一定要下他一刀。
保持这样的直取之心,会说错话,会做错事,会得罪人,会吃亏,会有许多失败。但是一个人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无论成败得失,首先是心念通达。然后非常具体地感受到了什么是亏,吃起来什么滋味,那么就不会像那些长期努力在避免它的人一样,躲避得越久,就越觉得亏越是可怕。知道它是什么,最多如何,那么就不会耽误从地上爬起身再来一次。
我永远都不能排除有人通篇划线的可能,但我赌大多数人会善用这个功能,并且因此受益。因为他们有所受益,所以善用这个功能的行为会长期维系下去。而通篇划线的极少数人,大约很难坚持一周,一月,一年。我也永远不能排除有人寻章摘句,断章取义,但我并不会太担忧这件事情,因为有没有划线,从来都不影响一个人的寻章摘句,断章取义。而如果我因为担忧这样的人,今天取消划线,明天就得修改文句表达方式,后天甚至要扭曲文意。如果像这样写下去,读者为什么还要来看呢?
防御到把自己给防御没了,那我究竟防御了个什么呢?
心不曾受损,那么人生中一切皆有可能,失败了也能重来,并且路途中必然不会缺乏惊喜、精彩、快乐和满足,这就是直取的好处。唯有保全心性,才谈得上体会人生。
最后,关于关老爷和他的刀,那都是我编的。没有一本史书或者话本,曾经谈到过关老爷挥刀时候的心态。但我的确有印象,一是“衣甲平过”这四个字,确实有,不过说的是赵云和青虹剑;二是关羽有个儿子,名字叫关平,同样的,这也是《三国演义》的杜撰。那么,我也可以这么说,关老爷发自内心地羡慕赵云的“衣甲平过”,这就是他老人家挥刀的目标。
文字形式還是有意義的,除非閲讀僅僅是爲了客觀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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