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08

勿失己道


通常来找我询问写作问题的读者​,往往根本就没写过几个字。但是昨天我遇见一个特例,提问的人已经连续私人写作了 20 年。不久之前才知道网络和媒体可以发表自己作品的渠道,结果人又陷入了苦恼,觉得自己需要提升一下写作水平,​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

其实,提问的读者怕是没有意识到一个人连续写作 20 年是个什么概念​。这个时间已经和我写作的时间一样长了,而且我在中间还有许多连续断更的​时候,短则数周,长则数月。

可以随便问一下,《槽边往事》的读者里,有谁连续 20 年​跑步的?有谁 20 年连续​摄影的?有谁连续 20 年​读书的?只要时间拉得足够长,能够持之以恒做一件事情的人就​会变得极为罕有。能够连续写作 20 年,即便是写完了锁在自己​的抽屉里,这也是一件值得赞叹不已的事情。

我认为一个人花那么长时间做一件事,就已经接近了“道”的层面。不是抒发一下情感,锤炼一下文笔这种小术,人一定在这种持续不断的行动中感受到了某种​意义,而且是关于自身生命的意义,否则很容易和大多数人一样​很快放弃。

私人写作因为没有读者的缘故,就不可能收获众人的​认可、赞美乃至仰慕,这是个事实。因为人们阅读文字,文字由写作者生产,那么​写作者当然会神化写作这件事情,当然会推崇文笔,​推崇文名,仿佛写一篇文章让万众争睹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出一本书​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值得一切写作者去追求。

但写作有很多种形态,也​存在着许多种目的,并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像是有读者不断问我:和菜头,你的朋友都是著名小说家,都有大部头作品,作品都改编为影视剧​,对此你怎么想?我想他们应该经常请我吃饭​才对。

他们是小说家,我不写小说,​仅此而已。能够写中长篇小说,在某些比较窄的定义下是判断一个写作者是不是作家的标准,那我​就是个写作者好了。如果我非要跟着这条思路去想:我是不是也得写一部小说?否则我作为写作者就落了下乘,百年之后不能以作家的身份录入族谱---那岂不是在​为难自己?

在这个世间,一个人能找寻到属于自己的道,这​本身就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大多数人活了一辈子,都搞不清楚自己真正喜欢什么,真正擅长什么​,糊里糊涂,按部就班地也就那么过下来了。而对于找寻到了的人,事情也不是那么一劳永逸地就结束了,​道心可能会蒙尘,道心可能会崩裂,道心可能会退转。

总是有这样的时刻,人对自己​产生深深的怀疑:我这么做究竟对不对?我这么做究竟有没有价值?​我这么坚持究竟有没有意义?这时候,人通常会找同道去印证,​没有同道就去找大众去验证。在我看来,有此一问恰恰证明人没有偏离自己的道。要是真正偏移了,人就对自己没有任何怀疑,没有任何疑虑,充满自信地大踏步前进,于是​通身上下洋溢着浓烈的爹味---这样的人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应该见过很多。

当然,这样的回答还是不够好,是个倒霉的反证法​,人们更希望听到的是正面的,肯定的,明确的回答。​那我这样说好了:如果你持续不间断地做一件事,​一直做了 20 年,那么它即便不是道,也已经接近于道。至于说你在你的道中,技术好不好,境界高不高,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人在道中,如同鱼在水中,​水究竟怎么样,鱼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岸上的人如何点评对于​鱼来说毫无任何意义。

即便是我这样公开发表文字,接受大众审阅的人,​想法也是同样。每一个读者都有自己的意见和判断,如果不是我频繁拉黑的话,每天留言区不知道要来多少个教我如何写作的人,​也不知道要来多少个教我什么是文学的人。如果要在意这些说法,我怎么可能每天稳定地​写字?我的内心里​嘈杂吵闹,又如何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

一件事情做了 20 年,那么就不要轻易地改弦更张​。需要和你争吵,需要和你辩论,需要和你印证的那个人,首先应该是你自己才对。因为你自己才最知道真实情况是什么,你自己也才知道​问自己什么问题才最疼。任何一个人自己的内心,才是最为严厉的法官,最为严苛的裁判,先去满足它的要求​。

可以去外界学一堆这么写,那么写更好的建议。但是到了最后,还是落回到你​自己去写。而你写作时自己是否满意,​决定了一篇文章的成败。所谓正确的方法,​高妙的技巧,如果你的心根本就不认同,那么你的行为也就偏离了你的道,​于是你就丧失了你的平静和快乐。网上不是有许多所谓​教人为人处世的技巧么?不是很多人都在点赞吗?​最后他们成功运用了吗?做不到嘛,因为他们真正去做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感受到了某种扭曲和​撕裂。

勿失己道,这是我能给出的答案。

梁漱溟先生在 1980 年接受美国学者艾恺的访谈中​,回忆了他结婚的前后。梁先生说,他原本是要打算出家​的。但是很不幸,蔡元培先生拉他去​北大教哲学。去了北大之后,和一帮知识分子整天待在一起,彼此​忍不住要较量,于是就产生了强烈的好胜心。

梁先生进一步解释说,因为起了这样的好胜心,肉体的力量也就随之上升,心灵的力量随之减弱,于是就有了两性方面的欲求,结果最后​就选择了结婚,并且在 29 岁时彻底放弃了出家的念头。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进入知识分子的圈子,按照他们的标准和价值来生活,造成中国损失了一名​伟大的僧侣。那么进入写作者的圈子,按照他们的标准和价值来生活,对于个人而言,损失的​可能不止是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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