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02

当一个人离去

 


这几天我在网上看网友的悼念文字,纪念他们​的共同好友,遇见了大量的形容词。我并不是说他们的悼文不好,也不是说他们的情感不够真挚,但是每次看到这些文辞时,我总是感觉​形容词太多。
中国人在悼念谁的时候,缅怀的文字较少,​较多的是重定义。就是说,在人去世之后,亲朋好友会重新定义一遍这个人​。​比如说:他是个热情的人,她是个善良的人,他是个乐观的人,她是个勤奋的人......你看了就感觉是他们在写学期末的操勤评定,这些形容词可以落在某甲头上,换在某乙头上感觉​也很合适。所以你看来看去,觉得他们悼念的​也就那么三五个人。
但每一个人无论高低贵贱,彼此都是不相同的,不是么?每一个人和你无论远近亲疏,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不是么?为什么从悼文上来看,一个中国人一旦死了,人们就会在他身上放置满了各种所谓的溢美之词,用重重叠叠的形容词把他给包裹住,感觉是用这种方式来取悦鬼,​然后赶紧把它送入幽冥世界。感觉是只有活着的人才可以谈脾气性格,死去的人就变成了集合名词,​都叫鬼,都是面目模糊的一群,彼此相差不大​。
​我上初中的时候,美术课由一位非常美​的女教师来教。她讲的内容我大部分都忘记了,​但是有一课我至今都还记忆犹新。当时我们在上美术史,​讲中国古代艺术家。介绍到东晋画家顾恺之的时候,她讲顾恺之曾经给裴楷做过一张画像,在这张画像上,顾恺之着意描绘了裴楷​面颊上的三根毛。
她说,一个人脸上长着三根毛固然看起来不是那么的美,但是这三根毛就是裴楷这个人最显著的特征。顾恺之非常用心地画这三根毛,画出来之后,当时的人没有一个不称赞他画出了裴楷的神韵。她的结论是,艺术必须要抓住表达​对象的特点。
这堂课对我的影响很深。我写过许多篇关于人物的文章,我也写过许多篇悼念某人的文章,在所有这些文章里,我都会努力去找寻顾恺之笔下的“三根毛”​。在​写作过程中,我反复会问自己两个问题:​1、这个人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2、这个印象可以用什么事件,什么​对话,什么行动表达出来?
如果这两个问题有明确的答案,那么我就​可以避开一切形容词,只需要用名词和动词。而描述一个人的那些文字只和名词、动词有关的时候,这个人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他都会在纸面上栩栩如生。
​比如说我会这么写一位大姐:她每次和人吃饭,无论是旧识还是新交,​她总会拖着一个行李箱去赴宴。去到坐下开始吃饭喝酒,吃着吃着,她就会告罪起身,拖着行李箱​出去。​过一会儿,又拖着行李箱回来,但是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全新的衣服。一晚上吃饭,她能出去洗手间换两三套衣服​。
我不需要写“她是个......的人”。我就写她吃饭换衣服这件事,因为这件事是她所有的言行举止中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也是她得以和所有人​区分开来的原因。如何看待这件事,如何定义这个人,不是我的事,而是​读者自己的事。读者读到这一段的时候,和我当初在现场目睹这一切​时候的感受是一样的,于是这个人就鲜活地站在了所有人面前。
悼文是同一个道理,​人们悼念一个人,不是悼念一堆抽象的概念,而是悼念这个人曾经的生命,而曾经的生命是由鲜明的小细节构成。比如说作家李敖,在他和胡因梦的相恋结婚到离婚的全过程里,他的态度他的言辞他的行为,以及前后的变化,​最能说明这个人的性格特征。再比如说作家金庸,他在香港这个码头上,每当有著名文人学人路过香港出国,他必然会请别人吃顿饭,​必然会赠送对方1000美金。这种行为,这种金额,同样也能从细节里窥见他的​性格和内心。
​人们并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做起来​却是另外一件事。对一个中国人的悼念,​往往可以分为两个层面。一个层面是公开的层面,比如说悼文、祭文之类公开发表的内容,里面全都是大同小异的溢美之词,近乎于夸张和失真的赞美与​肯定。一个中国人活了一世,在他活着的每一天里,都会遇见大量的否定和​贬低,遭遇大量的的嘲讽和批评。而一旦他死了,他就可以收到他这一生中​最多最大的赞美,​就像是一种社会补偿。
与此同时,在私密的层面上,比如说亲友的群里,在葬礼后的私人宴请上,人们却记得关于这个人所有的生动小细节,所有趣事和糗事,所有的优点和毛病。人们聚在一起,一点点相互补充,相互完善,在那种私密的层面上,亡者才真当得起音容宛在四个字。一个更真实,更鲜活,更具体的人,在这种私密的层面上得以复活,​也只有这种时候,才有真正的悼念之意。听了这些对话,才感觉这个人曾经真的活生生来过世间,才感觉到失去他之后大家内心​上出现的一片空白。
所以,一个中国人一生之中会有两次葬礼,也可以说是两次​告别。一次是作为一枚形容词而死去,人们要庄重严肃地重定义他,一定要​证明他是个好人,并且作为好人离开这个世界。死亡只是针对他的肉身,​但是在道德上人们证明了他的永恒。
另一次是作为名词和动词而死去,人们亲昵地、小声地讨论他的过往,公平、公正,略带着些幽默感,把他从一个火化掉的形容词恢复为真实的名词,飞快的动词,于是除了悲伤之外,还​可能激发出更多情感和更多回忆。人们在这个时候真正缅怀一位曾经在这个世间行走的血肉之躯,​一个具体的人。
前一种葬礼只维持数小时,数日,​数周。但是后一种葬礼会持续很久,直到最后一个人不再提起那些名词,那些动词,这​个人才真正死去。因为他失去了具体,失去了细节,终于为灰色的死亡之幕所笼罩,变成彼此无法​分别开来的亡灵。在这个意义上来说,胡适应该感谢​江冬秀在1923年的那把菜刀,这几乎让他在漫长的历史中因为怕老婆而成就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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