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一位日本著名音乐人肉身消失的时候,往往能发现昔日香港流行音乐的闪亮灵魂碎片。这一次谷村新司辞世也是同样,我本来已经很久不听音乐,但是在这个早上我因为他的缘故,又翻出许多老歌,顺着时光逆流而上。
在我 35 岁之前,有一首歌我反复听过不知道多少次,每一次都能在暗夜里给我带来光明和温暖,将我的灵魂熨平安放妥当,它就是张国荣的《有谁共鸣》。风也清/晚空中我问句星/夜阑静/问有谁共鸣,虽然是这样的问句,但听到最后还是让我有种孤身走我路的勇气。
很多年里,我都以为它是一首纯粹的粤语歌。可能是因为歌词写得好,也可能是因为张国荣唱得好,让我认为这首歌天然就是如此,写的是一个后生仔站在高处看维港漂浮着的万千灯火,和天空中的群星相互辉映。但这是谷村新司的作品,那种飘忽不定,略带迷惘的感觉,是因为它原先叫《儚きは(如梦)》。还有一首张学友唱过的小情歌《遥远的她》,年轻时有太多理由去唱它。钢琴的前奏才响起,心情就不断随着跳动的音符一路向下。等到口琴声响起,人就基本上是进入了状态,可以放下酒杯拿起麦克风开始唱。这首歌和赵传的《我是一只小小鸟》一样,适合缺乏文艺气质的丑男在卡拉 OK 深情演绎。因为同样的苦情,同样的挣扎,同样需要一张便秘脸。有文艺气质情况那就要好上很多,可以选择陈升的《把悲伤留给自己》。《遥远的她》只有后半阙写得好,遥远的她/仿佛借风声跟我话/热情若未变/ 哪管它沧桑变化---这已经超出了凡俗的爱情概念,即便在中年之后也可以继续歌唱。事实上,它的确也被我用作安慰离婚、失业、创业失败后的中年朋友,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热情若未变,哪管它沧桑变化。没人敢说自己热情未变,但是可以确认自己已经成了沧桑的一部分。这首歌同样来自谷村新司的作品《浪漫铁道》。去看日文版的歌词,就能理解这首小情歌何以会有振奋人心的作用:回到最初,我买的第一盒流行音乐磁带,也是我第一次完整听完的专辑,是谭咏麟的《爱在深秋》,当时我应该上初二。今天我才知道,《爱在深秋》最先是一首韩语歌,谷村新司为它填写了日文歌词,最后它变成一首粤语歌,通过广东某条不知其名的盗版生产线变成一盒磁带,出现在我昆明的家里。我觉得这就是时代缩影。在那个时代,人们跨越国界,合作无间。借由外国音乐人的创作,本地词作者和编曲者赋予歌曲新的生命,让歌曲在另一种文化,另一种社会里广为传唱,这就是那个时代的特点。我是通过磁带里的歌单,从谭咏麟认识的五轮真弓。正如我因为张国荣的《共同度过》,反过来知道了谷村新司的《花》。而如果不是别人提醒,我还一直以为《风姿花传》的片头曲就是中国传统民乐。这些在后续漫长岁月里陪伴我的音乐,那些记录了我喜怒哀乐悲观离合的音符,最早我对它们背后的故事一无所知。我认为我是在我的双卡录音机,我的 Walkman 里听香港流行音乐,我认为我是在音乐里找到了可以寄托我情感的所在,但是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对外面世界的运转一无所知。今天我找出旧时歌,回想旧时人,听着熟悉的曲调用陌生的语言演唱出来,却并没有因此伤感,因此缅怀青春。我在这种陌生和熟悉的纠葛之间,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我曾经很喜欢听歌,如今我不再听歌,不是因为我已经渐渐老去,而是因为从第一天开始,我听的就不是歌,而是通过歌曲爱上了遥远的世界,以及在那里所有的可能性。
就像是 80 年代我第一次看到电视机,第一次摸到录音机,第一次买磁带,第一次听到粤语歌,第一次学唱英文歌---新世界滚滚而来。玉山白雪飘零,燃烧少年的心---美好的不是词,也不是少年,而是玉山这个地方可以安放想象。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美好的不是青春,也不是长发,而是摩托车和牛仔服,和一种全然陌生的生活方式。很明显,我不可能认为“心在跳是爱情如烈火,你在笑疯狂的人是我”这种东西可以称之为音乐。坚硬的果壳里塞满了塑料,没有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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