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25

晚来天欲雪

 


今天北京初雪,不成规模,连地面都不能全部沾湿​。下雪天​动物会走出巢穴觅食,人也同样。但北京不适合觅食,来来去去就是​涮羊肉、烤全羊。而且是在餐厅里,人声鼎沸,​空气中要么是葱花味,要么是孜然味,回到家​里里外外都腌透了。
2000年香格里拉大雪,大到机场关闭,​上百万的扫雪车都没用,于是我们一群人决定去​碧塔海烧烤。碧塔海是一个高原湖,湖边都是杜鹃花。花开之日,花瓣落入湖中​。湖鱼吃了花瓣,杜鹃花有微毒,于是就会横躺在水面上,过一会儿醒了又游走,被称之为“碧塔海醉鱼”​。
冬天没有杜鹃花,只有大雪山和栈道,边上是干枯的草甸​。草甸上黑色的一大团是牦牛在乘凉,黑色的一小团则是牦牛粪​在等着被捡去做燃料。我们先是开车到碧塔海的入口,然后就再无车路,必须换乘马匹组成一支马队​,在风雪中跋涉七八公里,​才能抵达烧烤所在地。
抵达时大雪还没停,幸好无风,蓬松肥硕的雪花​就那么无声无息直落下来。所有的物资都需要绑在马背上,包括木柴、调料、水、不锈钢脸盆、酥油茶壶​还有猪肉。马队准备齐当,​大家就上马成一条纵队朝着碧塔海深处进发。我前面的一匹马刚好挂了一整扇猪肉,马匹一摇一晃往前走,那猪肉就像翅膀上下扇动,一下一下打​在马屁股上。
当地海拔接近3600米,​又是大雪天。无论人还是马,都呵气成冰。马走得累了,身上汗水流下,随即就和毛冻在一起,变成一绺绺冰毛。​路上没有人说话,马队保持静默。一是因为海拔高温度低,​我们这些人接不上气,也不愿意开口浪费了宝贵的热量。二是因为周围都是积雪,栈道一边是雪山,一边是草甸,都铺满了雪​。雪花能够吸收声音,减弱反射,所以讲话声音变得很小而且失真,让人老觉得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像是​耳膜上蒙了一层油。
周围的一切都是纯白色的,都是静止的,在这纯白色的凝固世界中,就我们一队人骑着马蜿蜒前行,能听到的只有马脖项下的铜铃铛在此起彼伏​响起。如果那时候有无人机的话,​会看到我们是雪白大地上的一串小黑点。
抵达目的地,大家散开布置​烧烤所需要的一切。云南人都是山民,人均精通放火和烧烤技能。很快火盆就已经生起火来,人们围着火盆取暖,酥油茶​已经煮上。另外一边,木柴已经点燃,变成了巨大的篝火,需要把木柴燃尽,变成通红的炭​,才能拿去烧烤。与此同时两扇猪肉已经被迅速分解为巴掌大小的肉块,放在不锈钢脸盆里倒入酱油、盐巴还有单山蘸水鱼调料搅拌均匀,​开始腌制。
肉在腌制,柴在燃烧,酥油茶在等待煮沸,而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人们跋涉了六七公里,一口东西没吃,却已经从马背上卸下满满一塑料桶青稞酒,​一人一碗开始喝了起来。​只要青稞酒开始,那么歌声也就开始。只要篝火开始,那么锅庄也​就开始。此时,周围方圆50平方公里之内就只有我们这群人。山上有熊,躲在树后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等到篝火燃尽,我们用铁签把燃烧的木炭打碎,再用铲子全都铲到火盆里去,然后盖上篦子,把肉​块放上去开始烤。直到今天我都认为那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美味的烧烤,大块的猪排肉在炭火上很快出油,酱油和单山蘸水被烤成了一层焦壳,​锁住了肉汁和肉香。可能是因为反复在马屁股上拍打过的原因,那猪肉的肉质极度嫩滑,又多油脂,胡辣椒还带着一股子焦香,和木柴的炭香味混合在一起,​简直香滑到让人停不下嘴来。
于是更多酒满上,​更多酒洒在地上。更多酥油茶满上,​拿着酥油茶旋转的舞者却一滴都不曾洒落。更多歌声笑声响起,我们这一片土地上的雪全部融化,并且​缓慢向外扩展。所有人都在说笑,都在相互敬酒,白色的蒸汽顺着领口喷涌而出,升到天空中又变成雪花重新落​下,带来一丝丝​转瞬即逝的凉意。雪不停地下,人们渐渐醉了,彼此指着对方​乌黑的嘴唇傻笑。
日暮时起风了,风雪​横吹而过。我们一群人在马背上东倒西歪,双手抓住马鞍头,在风雪里低头赶路​,穿过暴风雪走出​碧塔海。回程时每个马背上多了两个蓝色长条塑料垃圾袋,那是机上物资,算是​航空公司给的赞助。我的记忆就停在了这里,并不记得怎么走出去的,也不记得几时上的车,​更不记得如何回的宿舍。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宿舍的床上,电热毯开着,我穿着军大衣就那么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此后23年间,我再也没有吃过那样的烧烤。也不知道是因为再没有那样大雪,​还是因为再没有那样的风景,又或者是因为再没有了那样的一群人和那样等当好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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