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我对北京和深圳两个城市的印象,又问我为什么当初会离开深圳?因为深圳很闷。北京和深圳都很躁,在北京躁了有很多去处,但在深圳却没有那么多,于是就会觉得闷,就像是在一口高压锅里。深圳有本地生活,但是还达不到形成本地文化的程度。看起来所有的城市都一样,都有演出,都有讲座,都有画展,也都有市民活动。深圳的感觉是一切都刚刚学来,一切都刚刚兴起,一切都还需要时间沉淀。这里面的区别很微妙,我可以用一个例子来解释:
深圳以制造业闻名,在当地有一个小型会展,内容是各种各样的机器人。不是工业机器人,而是各种初创公司,各种爱好者带着自己制造的机器人,大家选一个类似华侨城Loft那样的地方摆摊展示,大家可以喝着咖啡交流,现场也能有一些零售。与其说它是会展,不如说是一个节日,一次聚会,甚至可以算是机器人的跳蚤市场。
这样的事情天然地只能发生在深圳,因为只有在深圳才有那么多的从业者,也只有在深圳才能很轻易地搞到各种零配件,所以机器人或者说制作机器人是深圳本土所能产出的东西。如果这一群人持续壮大,如果这个展会持续开下去,那么它就会从本地生活里万千展会里脱颖而出,形成一种本地文化。只要提起机器人,中国人都会想到深圳,想到这个展会,那么围绕机器人就能形成一种本地文化。
在其他地方,类似的存在实在是太多了。你想起小剧场,你就想到北京。你想起脱口秀,你就想起上海。你想起早茶宵夜,你就想起广州。说起来深圳真正坚固的本地文化,还是早茶,无论是穿越、登山、自行车,都不能和早茶相比,哪怕深圳是一个凭空出现的城市,这里的人都说普通话。
缺乏本地文化,这让人在夜静更深的时候很难捱。你走上阳台,看山看海看深南大道横贯如带,夜风里整齐地回荡着同一句话:“搞钱搞钱赶快搞钱”。有人说搞钱是深圳这座城市的主题,似乎也不能算错,人们不是因为深圳的气候而来,不是因为深圳的医疗而来,不是因为深圳的教育而来,人们来这里是为了赚钱,空气中永远是120%的赚钱热度。
听着口号声,看着眼前无数你买不起的楼静静矗立,无数你买不起的车呼啸而过,你的灵魂就没有个安歇处,你的心就没有个落脚处,在那湿热的暖风中飘飘荡荡,就像是一只被扔到距离家2000公里之外弃养的狗。
在北京没有那么难,你可以做个文艺青年,这里有热爱文艺的传统和尊重文艺的文化,而且有一大群这样的人。在上海也没有那么难,你能煮得一手好咖啡,拉得一手好花,也会有社区接纳你,也会有一群人认可你。深圳不是这样,在搞钱之外,几乎不存在第二条道路,不存在第二种活法。有没有买房,有没有买车,有没有股票,有没有股份,有没有期权?人活在这个世上就需要搞钱,这没什么问题。但是在搞钱之外,还需要生活和精神上的滋养。因为搞钱很辛苦,搞钱很折磨,如果没有任何滋养,人的灵魂就容易干枯。小剧场不能提供任何升值加薪的机会,也不能帮助你买车买房,但是你坐在小剧场里,等着钟声响起,灯光暗下去,忘记了舞台和观众席之间的距离,忘记了戏剧和现实之间的差异,你感觉自己的心灵受到触动,你的灵魂感到震颤,这种感觉从虚无中来,却能给你带来宽慰。当你的心能够感受到一点什么东西的时候,无论是惊奇、悲伤、欢喜、绝望、同情还是对人性的感慨,虽然你没有得到任何可以拿在手里装进兜里带走的东西,但是你的心得到了润泽,莫名其妙就觉得它充盈了起来,可以在散场之后再次走入汹涌的生活,带着水汽带着温柔带着某种肯定。
深圳是我见过的最干燥的城市。即便我去过西丽摘荔枝,去梧桐山穿越,去白石洲吃宵夜,去东门看首饰制作,去龙岗工厂印新书,去深圳大学图书馆吹风,去华侨城Loft看展参加活动,我依然没有感觉到任何一点润泽,没有归属感,没有休歇处,也找不到多少同类。
我这辈子像头驴一样不断兜圈子,就发生在深圳。有段时间我差不多每晚都会绕行燕晗山一周。燕晗山在深圳南山华侨城正中,围绕它修了一条很漂亮的步道。每晚我都会绕着它走最少一圈,周末的时候会多达五六圈。从一开始有很多人和我一样步行,到最后只剩下我和三五跑者在路灯下默默前进,于是汗流浃背,于是精疲力竭,于是回家冲个凉倒下就能睡去---这是我在深圳避开夜晚的最好方法。
如果不是这样像驴拉磨一样兜圈,我就要独自面对夜晚,再听听到夜风中齐齐整整的“搞钱”声,然后又无处可去。不如走下楼去,绕着燕晗山走一圈,经过菜市场,经过老破小,经过餐厅和医院,经过别墅区和游乐园,月亮一路上都跟着我,一会儿在树枝后面显露,一会儿又隐没不见。仰头看着它,又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世界很小,月亮就是遥远的井口。即便是深夜走到燕晗山北面少有人经过道路,我也不至于害怕。等到我兜完今天的圈子,月亮也就彻底落入燕晗山消失不见。
月亮是我在深圳见过的最温暖最湿润的存在,就像是白石洲砂锅粥上氤氲的白色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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