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25

春天的迹象

小时候写作文,写春天到来,老师要让我们写河水解冻,写小草发芽,写枝条变绿,有时候还要写一句“一行大雁往北归”,并且“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等到上中学,读过一些古典诗词,我会写柳树发出嫩绿纤细的新叶,从远处看过去“就像是笼罩着一团绿色的烟雾”;会写吹拂一冬的酷烈刚硬北风转为柔和湿润的南风,“轻抚在自己脸上就像是刚洗完澡的小婴儿的手”。
人一旦学会文字上的比喻就变坏了,会在生活和自己之间用比喻建立一道隔离墙,不再直接感受生活,而是通过比喻通过概念作为中介间接感受。当刚洗完澡的小婴儿挥舞小手,用结结实实的耳光左右开工抽打在我脸上时,我确定关于春风的比喻根本就是错误的,小米辣都比春风更为恰当。
几天前我用AI画了一张画,内容非常简单:蓝色的天空里有旁逸斜出的一条枯枝。由于是指定了木板画,所以画面粗糙不平,到处飞白。但所有看到的人都说自己见到了春天---画面里没有一个新芽,没有一朵花蕾,没有一丝一毫绿色,但是他们笃定地宣称自己感觉到了春天。
我选择相信他们。

他们不是过于敏感或是过于文艺,他们只是回到刚刚点燃篝火,文字尚未出现的时代,唤醒了体内从那个时候就具有的超能力。在那个时候,人们不需要用眼睛看到,用皮肤上的针刺感就能觉察到附近潜伏的猛兽。人们也没有道路和指南针,却可以凭借心中的感觉从七天路程之外的狩猎地准确地返回居住的洞穴。同样的,人们并不需要新芽、花苞、一抹绿色,就可以从空无一物的天空和枯败凋零的枝条里感觉到生机萌发,在什么都没看到的情况下判断春天已经归来。不需要日历,他们的心清楚地知道。
如今我们变成了另外一种动物,居住在钢筋混凝土丛林里的动物。我们的超能力演化成另外一副模样:我们在陌生的城市街道上凭借感觉指引,找到深藏街角的公厕。我们面对花花绿绿不断跳动的股市数据,凭借直觉判断大顶的到来。我们还可以在心头莫名感觉到一丝伤感来袭时,扭过头去看自己的旧手机,刚好看到它寿终正寝徐徐熄灭的一幕。我们甚至还可以通过刷新社交媒体时感受到的0.1毫秒的延迟,预感到有一条爆炸性的热搜正在极速上升,已经初步形成了服务器阻塞。
但我们还是保留了部分最古老,最原始的能力,我们还是能感知春天。现代都市生活并没有彻底切断我们和土地,我们和自然之间的相互感应。就像是我此刻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尚未化尽的残雪,看着小公园湖面上的冰层,看着四周毫无生气光秃秃的树木,但我就是知道这已经和一个月前不同了,春天已经到来,就藏在眼前的冬日风景之后。我不需要证据,我不需要比喻,我也不需要亲见,我就是知道。

也许是天空的颜色,有了肉眼无法分辨的0.01单位的色差,于是我知道春天就在那上面。也许是树木的站姿,朝着南方稍微舒展了一个毫米,于是我知道春天就在那里面。也许是周围空气的重量,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减少了一微克,于是我知道春天就在我周围。在依旧萧瑟凋敝的风景里,我知道有什么已经改变了,于是不能用旧日的心情再去看眼前的一切。
春天真正到来时,它是看不见的。大自然在时间的琴键上敲出一记低不可闻的超低音,你只有闭上你的眼睛打开心眼才能听见。你听见轰鸣不已的震动从地脉深处传来,你听见风息的吟咏从南方海面上传来,你感觉两肩上的沉重和僵硬正在悄悄消退,你感觉到骨髓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和大地的震动,海面的风息共鸣。和千百年前的祖先一样,你忍不住想拿起棍子,大步走出你的洞穴,走到日光之下,在风中感受吹来的泥土里微弱的湿气。
你知道,这就是春天到来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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