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家

 

有人对我能够长期待在家里感到很惊奇，那是因为他们把出门当作是生活常态。或者我也可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相信在街上还有他们需要的东西。

观察你周围的亲友，会发现有截然相反的两类人，一类人根本不愿意出门，而另一类人在家里根本待不住​。剩下的人在两可之间，没有明显的偏好，听安排，没意见，​怎么都行。无非是不能长时间保持一种状态，在家时间久了觉得闷，出门次数太多又觉得累​，所以反复摇摆不定。

​我不愿意出门，是因为觉得和人打交道太累。北京有一种传统，叫做​High 聊。就是没事一堆人聚在一起，大家通过言辞释放内心的想象和激情，聊到High 处所有人都精神振作，灵魂饱满，就像是一群充电器集体找了个充电桩​。但是我一点都不​high，我只觉得累。从来只有手上的动作能让我觉得安定，通过嘴力劳动促进大脑释放多巴胺不会，它只让我觉得狂乱。

40岁之后，我也失去了和年轻人打交道的​机会。不知不觉之间，我也成为了“和老师”，见了我​大家都是客客气气的​，客客气气的同时没什么好说的。为了防止气氛尴尬，别人就会提几个问题​，说是要请教。​但是我满脑子只是想着今晚吃什么，吃完了几点走，哪里有精力去回答问题？更何况别人提问只是出于礼貌，知道你们人到中年就喜欢指点江山，与其被动受教育，不如主动先把自己摆成针灸铜人状，等着你来点穴，起码能点在自己想要的部位上。

​保持礼貌是一件很耗神的事情。人生下来所接受的社会教育，第一课就是礼貌。然而，礼貌里什么都没有，既没有真，也没美，​更没有智慧启迪。保持礼貌，不去质疑，不去反问，坚持把话语当作是一种空气震动，​这种事情太耗神。不管什么观点，什么洞见，什么新闻，什么内幕，听上一晚上人就会精疲力竭。根据洞穴理论，所有人看到的都只是身后的世界之火在自己面前石壁上的影子。那么，其实每个人最好​的做法是自己凝视眼前的影子，全心全意推导身后是怎样的火焰。周围分析的声音越多，自己​的内心也就越乱。

一个人在家里待着很好。外界的信息太多太杂，​让人应接不暇。有很多人认为那种芜杂和丰富是快乐的来源，所以我把他们称之为“药人”​。他们出门就是为了找寻刺激，身体和头脑接受刺激，产生多巴胺，于是就觉得快乐​。那么在我看来，他们出门就是为了接受注射，接受药物，为了产生特定的感受，而这种感受他们不能靠自己产生，包括对于生活和他人的热情。他们像是定期服药一样向外找寻刺激源来生成快乐，​所以就是药人。

药人的对面是坐家，我就是坐家。坐家不需要出门才能找寻到快乐，​坐家在家里一个人待着也可以很快乐。这种快乐也有些不同，它不是源自刺激，而是​源自安定。没有那么多的声音、颜色、味道、触感，眼耳鼻舌身意就不用像触手一样到处摸索，要进入所有的角落，侵入所有的罅隙，把它们一一榨干。于是，需要更大的声音，更艳的颜色，更浓的味道，更强的触感，​没完没了。

家是一个封闭而熟悉的环境，人在其中，不需要调动感官随时去回答“这是什么”之类​的问题。我能看到冰箱电视，但我不会多想一秒钟​，能够分辨就够了。因为五感不会外驰，​心就不受扰动，相对来说人就会安定很多。坐家一开始会比较困难一些，因为人并不适应单独和自己相处。不过习惯了之后也并没什么，而且会忙忙碌碌，因为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要做，自己需要什么，​你在家里待着能看得非常清楚。

坐家要想什么事，要去做什么事，也会相对容易一些。​因为生活里的大部分事情其实都和自己无关，无非是​根深蒂固地自恋，自我为中心的习惯，要把全世界都拉扯过来，紧紧地裹在自己身上。事实上，世界并不鸟你，世人也并不鸟你，都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关联。

同样的，生活中的大部分事情也不需要自己去做，或者可以这么说，并不是非​自己不可。一件事情的产生，推动，发展、完成需要很多因素，自己和自己的意愿只是其中之一，通常不是关键性因素，做或者不做的影响甚小，事情该发生还是会发生，事情想变成怎样你左右不了。而且绝大多数时候，自己在其中的角色都是可以替换的，谁来都可以，​未必比你做得差。

带着这样的觉悟去思考一件事情，去做一件事情，​就没有那么多烦扰。像这样一段时间，形成了习惯，再次出门回到人群之中，会发现所有的话语都那么空洞无味，所有的话语的目的都在​指向彰显个人。人们从早到晚都在说，但是真正说话的​人没有几个，真正的话语没有几句。人们从早到晚都在做，但是真正做事的人也没有几个，真正的动作也没有几下。但是热闹，但是喧嚣，但是看起来​很多人都在投入，都很紧张，都很有压力。草台班子爱演思辨，爱演勤力。

​他们问我说，你长期不出门这怎么受得了？​我就笑笑，说还行还行，我有猫。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一句反问：你长期天天出门这怎么受得了​？你的精神怎么受得了，你的肉体怎么受得了，你的心识怎么受得了​，你的生命怎么受得了这样的空耗​和空转，这样的在人群中的表演和沉醉？

你受得了你的，那我也受得了我的。​也许，我们彼此都不应该继续认为对方是在忍受，​都应该宽容对方和自己的不一样。你去做你的药人，我去做我的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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