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咪去哪儿了

 

人们说，如果你死去的猫咪已经转世，那么在某个晚上，他们会进入你的梦境，给你一些预兆。甚至还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过，她在梦中见到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只一眼她就知道那是自己的猫咪，小男孩微笑着向她挥手，然后转身走入一片极灿烂的光明里消失不见。

我没有过这样的梦境，猫弟走了快一年时间，我每天为他祈祷，希望他能脱离畜生道转为人身，但是我没有梦见任何征兆。只有一晚，当时我睡得古怪，在梦中梦见自己很困，想要在梦中睡着。就在这个时候，我清晰地感觉到有一团毛茸茸暖洋洋的毛球贴在了我的脚边。

在梦里，我翻身起来去摸，发现是猫弟躺在那里，还是小时候的样子。第一时间，我心里有个微弱的念头：猫弟不是已经死了吗？但是一股强烈的喜悦之情随即把那个小念头完全覆盖：回来就好。完全没有任何逻辑，完全没有任何道理，也不问从哪里回来，不问他如何回来，我在梦中很自然地接受了猫弟回到我身边这件事。然后我就觉得困意泛滥，用脚趾反复摸着猫弟的脊背，没摸几下我就睡着了。

所以，猫弟是转世了吗？还是猫弟曾经回来过？我不知道。

去年冬天的时候，邻居群里有人为猫咪找收养的人家。说那是一只流浪猫，在三里屯活动。当时天寒地冻，到处都是积雪，那只猫咪每天去敲一家宠物店的门，店员就给他一点吃的，让他进来暖和一下身子。邻居说，宠物店在春节前要提前闭店，无法再继续照顾它，所以希望为他找个人家安顿下来。

我点开群里分享的照片，看到第一张照片时，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来，那只猫咪看起来就是弟弟模样。一瞬间我只感觉到难过和震惊：怎么可能？怎么会是这样？猫弟转世之后怎么还是变成了猫咪？在新的一世里他怎么会比上一世过得还要糟糕？紧接着我就开始责备自己：一定是我的祈祷不够猛厉，一定是我的祈祷没有足够用心。

幸运的是，当我翻完所有的图片之后，确认那不是弟弟。蓝猫很容易长得彼此类似，但是透过他们的眼睛窥视他们的灵魂，会发现他们彼此差异极大。我的猫弟长了猫咪的身体，但是灵魂里是一只贪吃贪玩的小狗，照片里的那一只不是。这时候我终于意识到，其实我对蓝猫并不熟悉---自从弟弟走了以后，我在街头在网上只要看到蓝猫都会下意识地避开，否则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应该见过不止一只像弟弟的蓝猫。

从那以后，我频繁地祈祷，我频繁地入梦，希望在梦中能够看到关于弟弟去处的征兆。但我一直都是这种事情的绝缘体，那么多年来一直活在坚固的物理定律世界里。除了那次梦见弟弟躺在我的脚边，再也没有梦见过任何关于弟弟的事情。他就像是一颗雨滴，从青天深处落下来，击穿云雾，然后就消失不见，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云雾飘来飘去，连最初的那个孔穴也旋即合拢消弭。

家里还保留着猫弟的所有东西，就像是他出了一趟远门，去住了一次院，​还会回来一样。猫弟有一栋猫别墅，用纸板搭成的小房子，底面是猫抓板。夏天的时候，猫弟喜欢整天躺在​里面睡觉，纳凉。等他睡醒了，就会用力抓几下，​让我知道他躲在小别墅里。猫弟走了之后，冬天的暖气终日吹着​纸板，让它变得又干又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我会听到猫别墅发出清脆的爆响，就像是弟弟睡醒了​猛地抓了​一下子。

​我并不会因此而感觉到恐惧，我只是心情矛盾。有些夜里，我盼望着猫别墅突然响起，这样我会感觉到猫弟又回来了，不管是什么形态，我都没有问题，只要回来就好；有些夜里，我又希望猫别墅从此寂然无声，或者​随着春天到来不再发出响声，证明一切只是个物理现象。因为我希望他能继续下一段生命的历程，​不用为我流连于此。和我们彼此成全对方的贪爱相比，我更愿意他得到解脱和自由。我不要做​宁采臣，我也不要把猫别墅成为他的那把雨伞。

终有一天，我相信自己能够进入生命的河流和心识的续流之中，在水面上无边无际的因果之网里，顺着经纬线逆流而上找到猫弟和我最初相识的缘起，那么，我必然也可以顺流而下，追寻他心识的续流，观察他生命的变迁，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看看在未来凭借着之前的缘分，我们是否会在这条河流里不断重逢​？虽然每一次都改换了形貌，甚至是改换了物种，我们也能彼此认出对方。

曾经有一位牧童在灵隐天竺唱过这样一首《竹枝词》：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用论。

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

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我以为这也是在说我和猫弟。

和菜头

于2024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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