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在朋友圈、社交媒体上人们都在讨论门罗,说是她“翻车了”。我查了一下,爱丽丝·门罗(Alice Munro)加拿大女作家,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一向被视作女性主义写作者。50多天前,她以92岁的高龄辞世。
我和她不熟,没有看过她的任何作品。事实上,大部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作品我都没看过。和作家获得诺贝尔奖之后再去读他们的作品相比,我个人更喜欢先看作品,然后热爱上某位作家,最后等待着有天他拿诺贝尔奖。但是很遗憾,我喜欢的作家往往都会抢先去世,并没有门罗的幸运。
门罗已经逝世,亡人何以“翻车”?这是因为她的女儿在她身后控诉,说门罗在二婚之后,丈夫对幼年的自己实施了性侵,然而门罗作为母亲没有站在女儿这一方,而是选择保持缄默,继续和性侵犯生活在一起。因此,女儿这一辈子都无法和门罗和解。考虑到她诺奖得主的身份,以及她女性主义的创作,于是在朋友圈、社交媒体上人们宣称门罗遭遇翻车。
当一个人躺在地面六英尺之下的泥土里,尘归尘,土归土,她就不会再乘车了---我看着关于门罗的激烈讨论忍不住这么想。
既然我的功德池已经开始漏水,那在这里不妨再多说两句:我一向对任何理念都持有怀疑的态度,理念不能践行的话,它就是个标签。比如说这些年来,我就目睹过许多个理想主义者的陨落。当初他们在谈理想主义的时候有多么动人,陨落的时候就有多么迅捷。所以,标签这种东西怕是当不得真。
但是人们热衷于贴标签,热衷于谈论各种理念,在各种理念下集结,然后似模似样的相互征伐,感觉是在捍卫某种伟大的真理。当然,在这个过程里人们也不忘给自己的理念反复推出不同的旗手,一直推到旗手翻车为止,好在旗手从来不会缺乏,只要想就总能推出。
每次目睹这样的景象,我就会忍不住想起一则非洲故事。说非洲某地的人们会推选出一个大酋长,弄一间漂亮的草房请他住着,集全部落之力好吃好喝供着,把他视为部落的大祭司,负责沟通天地。等到旱灾到来的时候,就让大酋长出来祈雨。雨水落下,大酋长回豪华草屋继续好吃好喝。三次祈雨不成,乡民就一拥而上把他活活勒死,然后再重新推选新的一位。
站在我的角度,我认为设置大祭司这种事情毫无必要,大家不如学习一下打井术,或者营建蓄水池,那些好吃好喝的钱应该足够干这个。但是我不会说这些话,因为一旦讲了,估计我还没住过一天五星级草屋,好吃好喝一顿部落特供,就已经被人们一拥而上给勒死了---人们对于祈雨理念的拥护之情就有那么强烈。
我对门罗不熟,但是我对这种非洲故事很熟。
功德池还剩一点底子,那我继续再说几句:
有一首五绝写得很好,一共四句---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坦白说,这首诗的水平远超现在99%的古体诗爱好者。不单是写得好,这首诗的作者的确也是按照诗歌内容那么去做的。为了推翻清廷统治,他毅然决定刺杀满清高官。失败被擒之后,他在狱中坦然等死,当真是“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这人叫汪精卫,推翻满清统治的时候是真玩命,后来面对日本帝国入侵时也是真卖国。
门罗通过小说想要表达的,可能是她的真实所想。门罗在现实生活中做出的选择,可能还是她的真实所想。两者肯定是矛盾的,但是人性就是这样,让人夜夜安睡在矛盾之上。文学创作严肃么?肯定有严肃的部分。但是一旦知道这么写才有人看,才有奖拿,作家会继续在这个主题下开拓么?会的。作家会对此显示出相当的热情与激情,和读者、学界、评论界合谋给自己黄袍加身,哪怕与自己的真实并不相符合么?会的,因为大家彼此都需要。
至于说生活本身,生活本身是选择题。在经年累月写作之后籍籍无名,和努力争取拿个文学奖,最好是诺贝奖之间,这是很容易做出的选择。甚至都不需要诺奖,能考编的话都要去试一下。在作品交给读者自行选择慢慢放着卖,和去一个主播一推就能买几十万本的直播间出镜之间,这也是很容易做出的选择。世俗生活就有那么甜美,坚持自己的理念而活着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再说了,把理念放在天鹅绒枕头下又不是不能睡着。
有读者要我谈谈门罗,我真的和她不熟,我也真的没有读过她的作品。因为得奖而阅读,因为理念而阅读,这件事本身不是我擅长的。保罗·奥斯特没得诺贝尔,不妨碍我去读他。我读海明威也不是因为存在主义,或者个人英雄主义,我是去看故事。所以,门罗泉下翻车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冲击,老实说,我一点都不在意,我为什么要在意一个我不认识的作家?一面我不曾仰望的旗帜?
我唯一的希望是门罗的女儿能够在倾吐痛苦往昔之后,终得内心平复。她的继父早已经死去,母亲如今也已经辞世,她所想要得到的公义已然无法实现,如果她想惩罚罪犯和罪犯的合谋者,如果她想愤恨罪行和背叛者,现在怒火也已经无处可落---而所有这一切本来是可以不用发生的。
时光平静流逝,此刻还有无数个十万+的标题正在酝酿,还有无数个奖项等待角逐,还有无数个直播间准备开机,同时人群聚集着,等着无数面旗帜升起或者撕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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