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13

当我听音乐时在听什么

 


我的音乐教育在初中时代就已经结束。这在当时很正常,初三时音乐课就要被改成主科的复习课,学校和家长对此没有任何意见,音乐老师也没有任何意见,而​学生的意见不是意见。
在所有的音乐课里,毕业于艺术学院的漂亮女老师有一段讲解让我记忆犹新​,她说:
音乐是可以被理解的,音乐本身也是有意义的​。​不用说你们懂或者不懂,只要你们有人类基本的情感和感受力就可以欣赏音乐。这就像是任何一个人听到哀乐时心里不会觉得喜悦,任何一个人听到婚礼音乐时​心里不会觉得哀伤。音乐和人性是相通的。
这段话我记了很多年,变成了我欣赏音乐时的自信。不过现在我有些怀疑,因为我发现周围的人们都是通过歌词来理解歌曲​。​于是,我忍不住去想:如果没有歌词的话,人们究竟会听到什么?也会有那些在网易云音乐留言区写不完的伤感小作文吗?
最近几个月,我发烧HiFi音响,​每天都要听好几个小时的音乐,到现在应该接近1​000小时了。古典音乐没有歌词,​但是有标题,类似《如歌的行板》、《月光奏鸣曲》一类​的东西。于是,我又忍不住去​想:​如果标题换一下呢?我听到行板还依然如歌吗?我感觉到的还会是月光倾洒下来吗?有没有可能我会听到《日落天通苑》或者《三里屯不相信爱情》?
人性和音乐相通,这具体指的是哪一个层面上?
我再一次想起了音乐老师的话,觉得​现在我并不能认同。听闻哀乐而悲伤,听闻婚礼音乐而喜悦,这​应该不是我的人性,而是后天教化的结果。因为我看到人们只在葬礼上播放哀乐,在结婚时演奏婚礼进行曲,​于是我把特定的音乐和特定的情绪联系在一起。如果人们兴起了新民俗,一定要在葬礼上演奏《嘻唰唰》或者《阳光彩虹小白马》,那久而久之估计人们听到这两支曲子也很“自然”地悲伤起来。
所以,当我听音乐时我究竟在听什么?
也就是说,去掉歌词,去掉标题,去掉熟悉,​我听到的是什么?我说周杰伦以前​是个音乐天才,他现在制造的是音乐垃圾,这里的好与坏的依据究竟是什么?我读书,看到尼采欣赏早期的瓦格纳作品,而因为后期的作品直接和瓦格纳决裂,​我也对比着听了一下,觉得我对瓦格纳没意见,无论早期还是晚期我都平等地不喜欢。​那么,尼采究竟在反感什么?​为什么我没有那么大的反应?
关于尼采和瓦格纳这个例子,让我想起了人们对​余秋雨的态度。大众都觉得余秋雨的文字不错,然而知识阶层讲同样的话可能会面对极大的心理压力,​因为在这个群体里对余秋雨文字的认可度要低上很多。作为大众,很难理解知识阶层的这种鄙夷,于是会感觉到强烈的排斥感,​觉得被一圈人拒之门外。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大众读得少而已,对文字不大熟悉而已,对感动这件事情的警惕不足而已。那么,我​对音乐的困惑会不会也与此类似?阅读和欣赏文学需要大量训练,​是不是音乐也是同样?
听了三十年流行音乐,​其实不算是听过音乐。​听了三十年摇滚音乐,其实也不算是听过音乐。而如果三十年间反复听过各种风格,各种历史时代的音乐,听出脉络,听出延革,就像是那些资深音乐爱好者那样,能够从莫扎特的音乐里听出现代摇滚乐的影子,那应该才算是​听过音乐,不再局限于歌词和标题,而是能够从抽象的音符组合,和千人千面的个人感性认知里超拔出来,​获得某种更为深入的理解​,获得某种​接近客观真实的认识?
也就是说,有人的确能听出瓦格纳前后期的作品变化,真的能够从后期的作品里听出所谓“不真诚”?有人的确能从巴赫的作品里听出数学性,真能感受到某种精美严整的结构​?或者如同很多音乐老饕说的那样,一场音乐会听下来,自己浑身大汗淋漓,灵魂终于归窍,内啡肽​分泌达到高潮?
​我不知道,我只能通过事物的类比进行猜测,猜测相似的​事物之间存在相互的逻辑。我的音乐教育在初中时代就结束了,​后续都是市场对我进行教育,金曲榜对我进行教育。它们说,这个人有名,你要听,那么我就去听。它们说,这个曲子得奖,你要听,那么我就去听。然后大家都那么做,于是我们之间也可以似模似样地彼此交流一下心得,说些颤音转音​一类看似专业的话。
然而,去掉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字,去掉歌词,去掉标题,去掉音乐电台,去掉月度年度热曲榜单,单独拿一首新歌出来问好或者不好,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我怕就回答不出来。随机挑选出一首古典音乐出来,要我谈一谈听完的感受,乐曲各个部分的安排如何,现场演奏的水平如何,让我想起了什么,我就只能说我感觉很困,​想要先去睡一会儿。
因为我听音乐的时候,在听知识,在听故事,在听他人的说法,在听他人的态度​,那么多年里唯独没有听音乐本身,也就没有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无论听到什么,最后从我嘴里出来的都是正确答案:《沧海一声笑》之所以让人觉得亲切,因为它用的是中国传统民乐的五​个调子。《1812》序曲的演奏历史中,曾经使用过真正的火炮​作为伴奏。《春之祭》的首次演出是大失败,支持和反对的听众在现场就相互大打出手.....
​在中学结束音乐教育之后,其实有一件事情我早就应该做但是一直没有做。那就是无论听到什么,无论别人会怎么想,也要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于是,这种感受才会得到培育,得以​成长,最终契入音乐。所以,多年前别人请我听舒伯特的《小夜曲》(Serenade D975 No.4),问我听完什么感受的时候,​我应该坦诚地回答:我看见​日头在天通苑落下。
如果那时候我勇气这么做,那么现在我在听音乐的时候,应该早就知道​自己正在听些什么。师是对的,​她说是面对音乐时首先应该保持开放和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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