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8-06

再见,马叔叔


今天早上,云南航空公司的前同事打来电话,通知我马叔叔骤然离世,距离他退休只剩下一年。

马叔叔本名马毅,我曾经在香格里拉机场和他共事一年。他是机场场站站长,我是他手下的大头兵,负责天气预报。一年之后,我返回昆明,他继续留在香格里拉。虽然大家没有了工作上的关系,但是这么多年来我们始终维系着私人友情。因为香格里拉,也因为他是我职场上的第一位导师,我像 2000 年香格里拉机场的藏族员工那样,一直把他称为「马叔叔」。

我们最初相遇时非常不愉快。1999 年香格里拉机场建成,为了机场能够正常运营,从云南省各地机场抽调了大量人员北上支援。当时没有几个人愿意去,因为那里海拔 3300 米,冬季酷寒,生活艰苦,整座城只有两条街。所以,去到那里的人只有两类:一类是老实人,大家都不愿意去,老实人就被推上雪域高原。另一类则是为了争取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用一两年时间的艰苦为将来铺平一条晋身的道路。

马叔叔和我刚好是同一类,他从新加坡被召回,剥夺了部门经理和书记的双重头衔,然后就被空降到了香格里拉。按照古代的说法,他就是所谓的「流官」。我则是不为原单位领导所喜,一年到头穿小鞋,想要调动又无门可敲,正好有那么一个人人都避之不及的机会,于是我申请去香格里拉比申请病假还要简单顺利。放在古时,我这种人就是所谓的「贼配军」。

当流官遇见贼配军,两个心情恶劣的人彼此看对方都不顺眼,于是没有三句话我们俩就相互呛了起来。马叔叔大怒之下,当着一房间的人拍着桌子对我说:「不爱干就滚,你什么时候写辞职信来,我什么时候批你滚回去」。我也毫不犹豫:「你等着!」,转身摔门而去。

第二天一早,我把三页纸的辞职信扔在他桌子上,说了声:「麻烦你批准一下」,然后他就呆住了。那时候他日常发飙,发完之后一般事情就算过去。没想到在我这里遇见了下文,我真的写了辞职信,而且还是手写。

在这封信中,我讲述了我的处境,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想来这个干什么,我对他过去的认知,以及我个人对他之前的期待和如今的失望。大概是同一天晚些时候,马叔叔找人叫我过去,态度发生了 180° 掉转,先是向我道歉,说都是误解,那封信他仔细看了,大为触动。所以,那请我收回辞职信。然后我们继续聊天到深夜,我感觉他也很苦闷,所以那一天说了很多真心话,他心中淤积已久的郁闷终于可以找个人倾诉一下。

从此之后,他对我的态度极度亲善,经常拉我到他的宿舍喝酒。在我没有做任何请求的情况下,向我讲解他对航空业的认知、对于管理和运营的应验,为我分析公司的业务和权力结构,甚至把当时公司任上每一位处长的背景经历,来龙去脉都介绍清楚。当时我感觉大开眼界,第一次知道职场上有那么多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权力又是如何无孔不入地渗透到业务的每一个角落。

我把马叔叔称为我的职场导师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对于一个刚刚工作三年,不到 25 岁的年轻人而言,我感觉自己幸运极了。很难想象,我对面会有这样一个人会用如此直率、坦白的态度,把职场上一切都摊开来直接和我讲。后来我在职场上没有受过多少苦,就是因为我在香格里拉马叔叔宿舍里听过的那些课,一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职场上,靠个人能力和努力升职就是个妄想,职场就不是那么运转的。现在回想起来,这大概也是他个人痛定思痛后最深刻的职场感悟。

马叔叔是我人生中遇见的第一个聪明人,极少有人看问题如此深入和透彻,而且又能极为清晰地阐述出来,让人在短时间内就可以理解和学习。他不止是聪明,我在后续的人生中也极少遇见像他那样爱做事的人。无论顺境逆境,他总是要做点什么。如果主要业务被压制,他就一定会延伸副业,什么都阻拦不了他那颗要做事的心。无论被扔到什么岗位上,他都一定会做出业绩来,而且做得相当漂亮。

我想,对于我而言,他是最优秀的职场导师。但是对于他的同侪和上级而言,他永远是一个令人极度敬畏和忌惮的存在,最好不要放在任何他可以发力的位置上去。
在香格里拉的一年时间很短暂,我依依不舍告别了马叔叔回到昆明。接下来就是一段极为动荡不安的日子,机场、空管、公司、管理局一分为四,所有人都在琢磨去哪一边更好,去做什么业务最好。

但我不一点不慌,因为我上过马叔叔的课,知道应该先从原单位挪移出去,然后就有腾挪的空间。至于说做什么,是否放弃专业技能,这些事情一点不重要。而且,当时我下定决定,一旦挪移出去之后,就要想尽办法和马叔叔会师。在他手下干活总是有仗可以打,总是有赢面,而且,面对他的时候我永远都不用猜,他想什么一定会和我说什么,再没有比这更痛快的干活方式。

可惜的是,尽管我挪移成功,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却始终没有和马叔叔会师,我们先是在不同部门,然后是不同的机构,最后则是我干脆辞职走人了。但在这个过程里,我总是可以去找马叔叔,向他征询建议,请他分析利弊,帮我做职场规划,而他每一次也都会尽心尽力指导和帮助我。其实辞职是他最早建议我的事,他认为我的性格更适合去民营航空,那里会有更大发挥的空间,在国企里反复折腾只会浪费一生。

在这么多年里,我一直很感念马叔叔。在电话和微信里,我们约过很多顿酒,但是没有一次兑现。他在航空业里兜兜转转,我在北京深圳之间起起伏伏,总是没有刚好的时机一起坐下来再喝一次酒。那些在香格里拉的长谈的夜晚是极为奢侈的事情,当时我们都不曾意识到大家再没有那样的时间,也再没有那样的机会。

就像是在这个早上电话响起之前,我总觉肯定会有那么一天,马叔叔不是那么忙了,我也刚好回到昆明,大家可以再次相见,可以再次把酒言欢,彻夜聊天,各自讲一讲这些年里自己的经历。然而人生无常,今天的我只有和马叔叔的上一面,下一面却不在今生今世。

记得在香格里拉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喝醉了。马叔叔问我在写作上有没有什么梦想?借着酒劲,我回答他说:「我的文笔你已经见识过了,我们这样你看好不好?将来我们找三天三天痛快聊一次,你讲我写,然后我为你写一本传记好不好?我觉得你的人生迄今为止都是一个精彩的故事。」

马叔叔听完这句话,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会为了一句话,一个设想,眼睛里放射出明亮的光来。许多年过去了,这一幕一直在我心底:在远离昆明 600 多公里的北部,3300 米海拔的小镇,零下 15°C 的夜晚,州政府宿舍楼三楼的某个房间,两个落拓的流人对着一盏灯喝酒。其中一个人的眼睛闪着灼灼的火光,因为在无意之前另外一个人给出了对自己最大的理解和赞美。

今天,这本传记依然还是一片空白,但已经突兀地抵达了终章。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接受和理解这件事。现在,我只想爬上香格里拉机场的塔台,推开管制员,拿过话筒开始呼叫:

「马叔叔,本场温度两三,露点幺八,风向 10, 风速 10 节,少云,修正海高幺洞幺八,请使用 34 号跑道起飞, 注意侧风 5 节。起飞后爬升至高度330,调整航向角直飞天堂,祝你一路平安,再见!」

谢谢你,马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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