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04

教人如何花钱



我想,你在生活中不大可能接受某个人走进你家,翻开你的存折,告诉你应该怎么花账户里的钱,这笔应该买台电视,那笔应该报个培训班​,诸如此类。估计你当场就要翻脸,搞不好会直接打110​叫来警察,因为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荒谬了。

但是,只要把你的钱替换为你的潜质,这件事就变得不那么荒谬了。假如你高中时就有一米八五的身高,那么就会有很多人建议你去打篮球​,这简直是一定的事情。​假如你开了一家小店,生意还不错,那么就会有很多人建议你开分店,甚至连地址都帮你选好了。
如果你听从了他们的建议,也当真做成了,​那么他们就会说:要不是当初我和你那么说,你哪里会有今天?​要是你没做成,那么他们又会说:我早就看出来他不是那块材料,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有这种幻想,​你看,果然不成吧?
如果你不听从他们的建议,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但是没有做成,那么他们会一拍手说:哈!我说的话人家听不进去,你看现在​?如果你竟然做成了,​没有几个人会来道歉,说自己当初看错了。​情况会变成最糟糕的一种:他们会来诋毁你所做的一切,​把它说得分文不值。​你没打篮球上了211大学,他们会说:连个985都考不上,我看他这辈子算是废了。你没开分店而是增加了在线销售,​月收入翻倍,他们会说:胸无大志,小富即安,这辈子不可能会有任何出息了。
当你拥有他人所不曾拥有的某种潜质,就会有人跑来安排​你应该如何运用这些潜质。原因不是他们真的关心你,而是当他们看到这种潜质时,会迅速地把自我投射过来,​希望由你来完成他们内心中对自己的期待,这叫做望你成龙。身高不到1米85的是他,想打篮球的人也是他,不是你,他​是让你去替他成为篮球运动员,他在你身上看到自己​的梦想实现,于是就会得到大满足。
如果你竟然失败,他当然就会和你划清界限---不是和你割席,而是和他心目中那个失败的自我割席。如果你竟敢不听,他当然会感觉到失望愤恨---是你毁了他的梦想,使得他不能在你身上看到自我实现​,​就像是毁败了他自己的一部分人生。你有且只有一种可能会获得褒扬---像是一团黏土在他手下,按照他的意图塑造出他希望的人生,于是他会满足于造物主的快感,其实是满足于自我投射在你身上的​实现---他在你身上​活出了另外一种人生,你就是他的意志在这个世界里的人间行走。
​在我看来,这和教你如何花钱没有任何区别。

作为个人,当然很关心如何才能100%发挥自己的潜质,别​空耗了人生。因为有这样的​关心,自然也会产生担忧,担忧自己的知见有限,没有找到发挥自身潜质的最佳方法。但是,这种担忧​就带来了两个假设:1、的确存在方法;2、的确有人知道。​这就给别人教你如何花钱创造了机会。
那么如果这两个假设其实并不成立呢?比如没有人知道如何才能发挥出某个人100%的潜能,​80%都做不到。又比如说并不存在特定的方法,每个人都可能有多重路径多种方法去把自己的潜质具现为​个人成就呢?那么,你的担忧岂不是产生出了一系列妄想,妄想存在最佳路径,妄想存在白胡子智慧老公公,手里​拿着唯一的正确答案?
这就变成了一道选择题:A、你完全按照你的个人意志去学习、工作、生活,安排你自己的一切,你的人生完全贯彻了你的个人意志,但是你只利用到了自己10%的潜能,剩下的90%都浪费掉​了;B、你听从他人的建议,你的人生完全贯彻了他人的意志,也得到了对方之前预言的一切好处,成功发挥了90%的个人潜能,​但是你的个人意志其实并不想要这样的人生,这样的实现方式。
在A和B中,你个人更倾向于哪一个选项?
这不是​判断正确和错误,而是个人偏好。我说过教人花钱这件事很荒谬,但是这个世间愿意接受荒谬的人​并不少。为了保全个人意志,宁可​浪费大部分个人潜质也在所不惜,这是一种个人偏好。为了现世的成功,宁可放弃个人意志听从安排,这也是一种个人偏好。每个人对自身的理解,对人生的理解并不相通,各有侧重,于是选择也并不​相同。
​你是要做安贫乐道的颜回,还是要做连吃饭穿衣都由粉丝安排好的偶像练习生?你是相信​道心之中自有衣食,还是相信衣食之中必有道心?
​无论你选择哪一种,我都能理解。但是,无论选择哪一种,只要你还在人群之中,就依然会有困扰。你选择前者,就总有人来教你如何花自己的钱。你选择后者,就总有人来提醒你勿失己道,勿迷本心,但本质上来说,依然是​来教你如何花自己的钱,无非这时候是教你别花,这里的钱不是潜质而是自我意志。
教人花或者不花,​差别并不是很大。
​所以,最终的结论是择友很重要。人生中的困扰总是会有的,但是如果你周围有一个很紧密的小圈子,大家秉承同一种价值观,并且都在这种价值观下生活,​那么困扰对你的影响就很小。你还是那个1米85的高中生,你周围的全班人都在复习准备考大学,​打不打篮球的建议对你就不构成多大的困扰。你还是那个小店店东,每天顾客都来教你如何做生意,但是他们是顾客而已,你自己还有一群朋友,他们都是些自力更生,习惯自己拿主意的人,那么要不要开分店​的建议对于你同样不构成多大的困扰。
但如果你的高中同学都想报名去做偶像练习生,那你的处境就变得很艰难了​。如果你周围的朋友都想着做大做强​做上市,那你的处境也就变得相当尴尬了。在这样的环境里,你很难护持住你的心,你总会有很多困扰,​无法安定在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上。
人过三十交友难。三十岁前你要结识形形色色的人,了解人们不同的想法,不同的价值观,然后从中遴选出适合​和你长期相处的人。在这个遴选的过程中,其实你是借用其他人来认识自己。你有喜欢的人,那是因为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想要拥有的人生,你有厌恶的人,那是因为你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极度排斥的人生。
而到了三十岁之后你要小心翼翼地维护你周围的人,很谨慎地引入新人,这是为了避免​惑乱自己的心。确保你在漫长的前路上,能够从周围不断获得支持和肯定,大家相互扶持,抵抗各种扰乱,​达成自己的人生目标。在这种时候,你周围有人突然跳出来建议你如何安排自己的人生,帮你规划设计道理,​那就是你自己前期的问题了---你一开始就选错了人。
当然,最好是你自己始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去哪里,自己的每一分钱自己安排着花。只是大多数人并没有那么幸运,他们不习惯只有​自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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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3

土地的力量



信息茧房是最近几年很流行的一个词汇,不过在使用时人们一般用来形容他人的处境,很少用来形容自身的现状。比如说我们每天都在使用微信,我们每天也都在阅读公众号,但是,即便是每天最热门的文章,大部分人也不曾读过。没有别的原因,它穿透不了重重叠叠的茧房厚壁。

这两天有一篇文章在暗自传播,引发了相当程度的关心和讨论。你多半应该还没看过,这里我把它分享出来:《邢斌:2022年冬,我在临沂城送外卖》。如果你有时间的话,这篇文章值得一读。

它的作者邢斌,是山东临沂大学文学院的一名老师。2022 年冬天,这位老师在临沂城里当了一个月的外卖骑手,文章就是他在这一个月里对外卖骑手工作生活的个人观察。在经历了种种酸甜苦辣之后,邢老师写了一句话,这句话大概是让这篇文章不断传播的缘由:

我读了很多年书,读了很多书,结识了很多读书人。但我觉得读书越多,盲区越大,反而会生成一种鄙视日常世界的莫名其妙的自负。底层人生活在底层的信息茧房;知识分子生活在知识分子的信息茧房。两者经常是不相通的。

多人对这句话都产生了共鸣,包括我自己在内。如果说最近二十年有什么事情对我改变最大,在世俗生活的层面上,我认为就是我自己开科技公司,就是我自己开网店买云南山货。这是知识分子看不上的行当,一旦成为一名“小生意人”,也就可以从读书人的行列里自觉自愿打好铺盖卷走人了。

尤其是开网店,它比科技公司还要低好几个等级。一旦去做了,基本上就跟投资、敲钟没了关系,就是个传统的零售行业,巴菲特的好友芒格恨得咬牙。但对于我来说,我从中看到的是世间百态,学到的是书本上不会教给我的实践真知,经历的则是大多数人日常会经历到的人间万象。
开了 5 年之后,按照精神生活层面上的说法,我产生了一种所谓“狂心消歇”的感受。面对生活,我没有了那么多的真知灼见,我也没有了那么强的点评欲和判断欲。看到不同的事,我会先去看它的做法,首先体会到的是哪里最难,而不是简单判断这是牛屄还是傻屄。接下来,我会去想如果是我自己去做,又会从哪里下手,会做得如何。
邢老师是靠一单一单的外卖,在一个月里逐步获得的见地。我是靠一朵一朵的菌子,一枚又一枚的月饼,在八年里逐步完成的转变,从一个微小型知识分子逐渐转变为一个认知正常,心态平和的普通人,知识不再障碍着我。
说起来这也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有天我终于处理完生意上的一件相当棘手的突发事件之后,如释重负地坐在沙发上,突然间我意识到:生活是一本摊开的大书,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走进去开始学习。而我竟然在那么多年里对它不屑一顾,觉得只有在我手中捧着的书本里才能找到智慧和真理。
其实很多年前生活就给过我暗示,但是当时我并没有觉察得到。当时我在天涯论坛还是什么地方,看两位网友就农民工进城问题展开了激辩。双方明显都是读书人,受过很好的教育,所以辩论就变得非常精彩。每一方都可以引经据典,用某本经济学或者政治学理论来攻击对方的观点,同时也捍卫自己的观点。看到后来,我感觉就是他们相互在投掷书籍,像是个人形投石车一样,用大部头经典砸对方的脑袋,看得我耳朵里嗡嗡地响。
结束辩论的是一位普通网友,应该是个农家子弟。他就写了一段话,内容并不长,也没有任何理论引用,就是直白地写了他们一家人有多少土地,在土地上允许种什么,产出的价格是多少,为此需要多少化肥,多少农药,多少劳力,最后一年到头的最终收益是多少。这段话发出去,辩论就停止了。因为这段话看起来明显是真的,是一户农民的真实情况。在理论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见解,但面对真实就没有什么好辩论的余地。结论就是农民工得进城,进城打工才能有钱种地,有余钱生活。
在那时候我没能意识到,这就是生活在向我展示土地的力量。只要你双脚站在泥土里,弯下腰去真正劳作,你就可以获得关于生活的真正认知。这种认知是第一手的,是用身体去感受的,和书斋里看到想到的概念完全是两回事。并且,有了这样的认知,你再回去重新看那些书,你会知道哪些书值得看,哪些书就是个语言的把戏。你再去看那些值得读的书籍时,你也才真正能读懂它们的意思,之前你不过是以为自己懂了而已。
邢老师只是送了一个月外卖,他就能够读懂上市公司财报,知道财报里自己需要具体看什么,这也是土地的力量。他在土地而非书斋里有了切肤之痛,知识就变得鲜活起来,学起来就更有动力,于是他的目光就可以洞见那些复杂的数据和表单,径直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对此,我的个人理解是这样的:
所有人都是彼此隔离的,或者说人们致力于创造出阶级差异、学历差异、财富差异,地域差异......等等差异好把自己和他人隔离开来。但是无论怎么隔离,这世间有一样东西是共通的,那就是所有人脚下都是同一片土地,土地把人和人连接起来。回到土地上,意味着一个人就可以获得关于这个世界,关于他人的真正理解力。而重点在于,我们想要理解自己,理解自身处境,前提就是我们要理解世界,理解他人,我们需要用这个来定义自身。
土地是这个世界的一阶算法,理论是上面的二阶算法,概念则是更上一层的三阶算法。知识分子在三阶算法里玩耍打架,觉得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用几套符号就可以解释世界,甚至就可以指导世界。但是,终极证明只存在于用手掌接触大地的瞬间。任何人,在任何时候,只要接触到土地,都可以在心中涌起清晰直觉的证悟。所有的墙壁都会倒下,所有的茧房都会破裂---有个人在 2500多年前单手触地如此说过:
“大地是我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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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2

当一个人离去

 


这几天我在网上看网友的悼念文字,纪念他们​的共同好友,遇见了大量的形容词。我并不是说他们的悼文不好,也不是说他们的情感不够真挚,但是每次看到这些文辞时,我总是感觉​形容词太多。
中国人在悼念谁的时候,缅怀的文字较少,​较多的是重定义。就是说,在人去世之后,亲朋好友会重新定义一遍这个人​。​比如说:他是个热情的人,她是个善良的人,他是个乐观的人,她是个勤奋的人......你看了就感觉是他们在写学期末的操勤评定,这些形容词可以落在某甲头上,换在某乙头上感觉​也很合适。所以你看来看去,觉得他们悼念的​也就那么三五个人。
但每一个人无论高低贵贱,彼此都是不相同的,不是么?每一个人和你无论远近亲疏,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不是么?为什么从悼文上来看,一个中国人一旦死了,人们就会在他身上放置满了各种所谓的溢美之词,用重重叠叠的形容词把他给包裹住,感觉是用这种方式来取悦鬼,​然后赶紧把它送入幽冥世界。感觉是只有活着的人才可以谈脾气性格,死去的人就变成了集合名词,​都叫鬼,都是面目模糊的一群,彼此相差不大​。
​我上初中的时候,美术课由一位非常美​的女教师来教。她讲的内容我大部分都忘记了,​但是有一课我至今都还记忆犹新。当时我们在上美术史,​讲中国古代艺术家。介绍到东晋画家顾恺之的时候,她讲顾恺之曾经给裴楷做过一张画像,在这张画像上,顾恺之着意描绘了裴楷​面颊上的三根毛。
她说,一个人脸上长着三根毛固然看起来不是那么的美,但是这三根毛就是裴楷这个人最显著的特征。顾恺之非常用心地画这三根毛,画出来之后,当时的人没有一个不称赞他画出了裴楷的神韵。她的结论是,艺术必须要抓住表达​对象的特点。
这堂课对我的影响很深。我写过许多篇关于人物的文章,我也写过许多篇悼念某人的文章,在所有这些文章里,我都会努力去找寻顾恺之笔下的“三根毛”​。在​写作过程中,我反复会问自己两个问题:​1、这个人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2、这个印象可以用什么事件,什么​对话,什么行动表达出来?
如果这两个问题有明确的答案,那么我就​可以避开一切形容词,只需要用名词和动词。而描述一个人的那些文字只和名词、动词有关的时候,这个人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他都会在纸面上栩栩如生。
​比如说我会这么写一位大姐:她每次和人吃饭,无论是旧识还是新交,​她总会拖着一个行李箱去赴宴。去到坐下开始吃饭喝酒,吃着吃着,她就会告罪起身,拖着行李箱​出去。​过一会儿,又拖着行李箱回来,但是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全新的衣服。一晚上吃饭,她能出去洗手间换两三套衣服​。
我不需要写“她是个......的人”。我就写她吃饭换衣服这件事,因为这件事是她所有的言行举止中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也是她得以和所有人​区分开来的原因。如何看待这件事,如何定义这个人,不是我的事,而是​读者自己的事。读者读到这一段的时候,和我当初在现场目睹这一切​时候的感受是一样的,于是这个人就鲜活地站在了所有人面前。
悼文是同一个道理,​人们悼念一个人,不是悼念一堆抽象的概念,而是悼念这个人曾经的生命,而曾经的生命是由鲜明的小细节构成。比如说作家李敖,在他和胡因梦的相恋结婚到离婚的全过程里,他的态度他的言辞他的行为,以及前后的变化,​最能说明这个人的性格特征。再比如说作家金庸,他在香港这个码头上,每当有著名文人学人路过香港出国,他必然会请别人吃顿饭,​必然会赠送对方1000美金。这种行为,这种金额,同样也能从细节里窥见他的​性格和内心。
​人们并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做起来​却是另外一件事。对一个中国人的悼念,​往往可以分为两个层面。一个层面是公开的层面,比如说悼文、祭文之类公开发表的内容,里面全都是大同小异的溢美之词,近乎于夸张和失真的赞美与​肯定。一个中国人活了一世,在他活着的每一天里,都会遇见大量的否定和​贬低,遭遇大量的的嘲讽和批评。而一旦他死了,他就可以收到他这一生中​最多最大的赞美,​就像是一种社会补偿。
与此同时,在私密的层面上,比如说亲友的群里,在葬礼后的私人宴请上,人们却记得关于这个人所有的生动小细节,所有趣事和糗事,所有的优点和毛病。人们聚在一起,一点点相互补充,相互完善,在那种私密的层面上,亡者才真当得起音容宛在四个字。一个更真实,更鲜活,更具体的人,在这种私密的层面上得以复活,​也只有这种时候,才有真正的悼念之意。听了这些对话,才感觉这个人曾经真的活生生来过世间,才感觉到失去他之后大家内心​上出现的一片空白。
所以,一个中国人一生之中会有两次葬礼,也可以说是两次​告别。一次是作为一枚形容词而死去,人们要庄重严肃地重定义他,一定要​证明他是个好人,并且作为好人离开这个世界。死亡只是针对他的肉身,​但是在道德上人们证明了他的永恒。
另一次是作为名词和动词而死去,人们亲昵地、小声地讨论他的过往,公平、公正,略带着些幽默感,把他从一个火化掉的形容词恢复为真实的名词,飞快的动词,于是除了悲伤之外,还​可能激发出更多情感和更多回忆。人们在这个时候真正缅怀一位曾经在这个世间行走的血肉之躯,​一个具体的人。
前一种葬礼只维持数小时,数日,​数周。但是后一种葬礼会持续很久,直到最后一个人不再提起那些名词,那些动词,这​个人才真正死去。因为他失去了具体,失去了细节,终于为灰色的死亡之幕所笼罩,变成彼此无法​分别开来的亡灵。在这个意义上来说,胡适应该感谢​江冬秀在1923年的那把菜刀,这几乎让他在漫长的历史中因为怕老婆而成就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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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1

没有什么点子是了不起的

 


最近一直有位读者跑来留言,说是他构思了一款 APP,耗时五年之久,​需要和我谈谈,听听我的看法,为此,他愿意支付我 1000 元钱。我建议他先把 APP 做出来,​然后再找人谈可能好一些。但是他很坚持,每天都要来留言,每天都要求​见面聊一聊。
我自己做过 App,不止一款。我也认识许多做 App 的人,​见面不止一次。但我从未见过还没有做出 APP,​但是要找我谈谈想法的人。在我看来,想法一点都不重要。​而且就我的人生经验,我可以这么说:如果你有个做 App 的想法,那么这个想法刚刚出现的时候,世界上有个人已经把它给做出来了。
我还可以补充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点子是了不起的,因为在今天世界上还在跑着的伟大 App,​没有一款符合创造者最早的想法。最常见的情况是创造者想要创建一个 A,结果得到了一个 B,发布之后用户当做 C 来用,然后挣扎​了许久之后,发现可以在 D 上赚到钱。于是从这天开始,不断和 E、F、G 竞争,​认为它们是强劲的竞争对手。突然有一天,有个新东西出现,直接摧毁了包括 E、F、G在内所有同类型产品​。它甚至都不在字母表里,人家直接叫做丙​。
​这大概是世界运行的规律​,你一开始怎么想的根本不重要。
你想要一个什么,于是你刚好得到什么,然后它在这个世界上就能正常运转,​这个人叫上帝。连上帝都做不到那么正正好好,他老人家都不得不​在实验室里放水,淹死所有的首批实验品,只留下诺亚一家和 500 对动物,​然后​重启。
所以我总是鼓励读者先做,不要去想太多。所以在十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手上有血》,在五年前又写过一篇《弄脏你的手》
现在我可以​把话说得再明确一些:我们所有人的本质是农民,​所以就不要伪装成知识分子。农民的司职是种地,知识分子的司职是思考。农民不种地会饿肚皮,但是知识分子靠头脑思考就可以​养家。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身为农民,但是伪装成知识分子,认为自己也可以靠头脑​混饭,可以免去种地的义务。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苏秦张仪,凭借两片嘴皮子就可以挑动七国之间的战争,​决定天下的安危。世界上没有那么多诸葛亮,凭借名望和头脑就可以让诸侯​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求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路德维希·冯·米塞斯,犹太商会为了他的智慧就愿意​常年供养他,让他专心研究经济。世界上的确有这样的人,但是你我刚好就是他们的几率几乎等于零。
你我这样的人没有这样的命,我们的命就是顶着日头,弯着腰,撅着腚,啃着土,​哼哧哼哧挖地。我们能说话的时候,仅限于我们从土地里种出了东西,拿到世人的面前,别人问我们“这是什么”​的那一刻。之前你要说什么,没人愿意听。之后如果世界不喜欢你的作物,你说什么​也没有人愿意听。
“我有个很好的想法”​,不需要,没人想听你我有什么想法。“我有个了不起的点子”,不需要,点子的意思就是​根本还不存在。一个人需要有多么大的福德,需要和他人结下多么深的情谊,别人才愿意花费自己的时间,坐下来听一听他的想法?​大多数人没有这种福德,也没有这种情谊。
不客气地说,完成的事情,既存的东西,是我们这样​刨土为食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缴纳的投名状。任何人在开头谈想法之前,先要向世界向他人交纳投名状。要么先证明自己可以从头到尾完成一件什么事,要么先证明自己可以​完整地做出个什么东西。有了这些投名状,别人才肯多看一眼,​如果感兴趣的话,才肯多想一秒。
你什么都没有,只有个想法,只有个点子,无论你觉得它多么神妙,多么伟大,它就是零,毛都不算一根。投名状是硬性门槛,把人分为两类,​一类是能做事的人,一类是不能做事的人,没有几个人会对后者怎么想怎么说感兴趣。
因为这个世界是由无可计量的失败所组成,整个人类依靠偶然的几次成功存活到今天。无论是从树上下来,还是​学会用火,都是如此。所以,那些能做事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弥足珍贵。首先是愿做,然后是能做,​再次是做完,最后是做成。凡是不在这条线路上的人,就不值得​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
​我个人相信一种玄学。如果一件事一个人该是你的,无论你怎么绕来绕去,它都会回来找到你,​这叫做宿命。同样的,一件事,一样物品,一个 APP,如果该来到世界上,那么它就一定会来,不会长久地​被封印在想法里。一款 APP 用了 5 年时间,依然停留在想法上,依然还要听听各方意见,​那么它就永远不会降生。它的命运,​不是进入世界,不是服务人类,而是舌尖上的广播体操。
在 2015 年之前,个人和小型创业公司还有机会做 App 的那段时间里,​有一句话很流行:你给我看下​ Demo。Demo 就是根据一个想法做出来的最早期的演示版本,​极度简陋,极度粗糙,Bug 遍布,勉勉强强能够用。但人们对 Demo 的兴趣远远高于创始人的 PPT:麻烦你不要讲,你先给我看看 Demo。因为哪怕是最简陋最粗糙的一个 Demo,也能从中看出未来的可能。即便看不出未来的可能,最起码也能看出创始人的行动力---他多少先交纳了自己的投名状。
我说过了,大家的本质都是农民,农民用物产来说话。你想在一块地里种甘蔗种柑橘种烟草做抛秧做间种做稻鱼混养做循环农业,​随你想好了。你先在这个秋天拿出你的物产来,哪怕只有半斤​一斤都行,证明你的确可以做这件事,真想做这件事,然后大家再来讨论​应该怎么做才好。没有这半斤一斤,只是你的伟大想法,​那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不把这点时间用去摸王寡妇的小手?
最后,“我有一个了不起的点子”这句话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虽然你们做了那么多,但是我要比你们聪明得多,因为你们​想不到的事情,我想到了。​因为只有我能想到,所以你们应该来辅佐我,帮助我​来完成它。这样,​将来你们才会有机会站在我王座的右后方,分享我的荣耀。
而按照我村里村气的想法,不会吧?​那么伟大的事情,不会刚好​就缺了我吧?​那我最好还是别参与好了,这得让我膨胀到什么程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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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31

无根者的养老讨论


朋友在大都市创业多年,有天跑来问我关于养老的打算。听他的意思,是想去一个风景秀丽,气候宜人的三四线小城市。我跟他说,你仔细想一想就知道,其实我们是没有多少选择的。具体原因是这样的:

当初如果我们不离开家乡,那么我们现在已经在家乡进入了复杂的本地关系网。逢年过节,迎来送往。婚丧嫁娶,次次出席。我们欠别人人情,别人欠我们人情。我们还别人人情,别人还我们人情。从日出到日落,我们为网内的人做事,网内的人也为我们而奔忙。
于是,我们可以在本地养老。即便我们衰老了,我们身上还有看不见的关系网在保护着我们,保障着我们,为我们的生活提供种种便利。并且,我们在这张网里的价值并不像技术或者技能一样,随着年岁老去而衰微,反而可能因此而变得越来越有价值。
但是你我没有选择成为本地人,甚至在我们漂泊创业的大都市里,我们也从未真正在这里过一天本地生活,更不用说是和本地人本地社区建立任何深厚且密切的连接。我们如此生活二十年,三十年,如同寄生在大都市里的无根植物,其实和本地一点关系都没有。随时可以留下,随时也可以离开,没人真正在意。
而要过上这种生活,条件其实相当苛刻。我们是无根的植物,对于环境的依赖甚于任何其他动植物。为了确保我们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最起码 1)我们需要高度安全和高度秩序化的环境,否则我们的大量时间精力会被浪费在维护正常生活所需要做的疏通路线上,不得不和一帮邪魔外道打交道,做交换。
2)我们需要有高度的文明程度做保障,生意上需要可以信任契约,技能和人力上需要可以相信市场,审美上需要多元和社会包容,社会生活中需要有规则和法律可以信任,如此才能活得下去,如此才能活的自在。
3)我们需要把自己高度异化,变成所谓的现代人。终身不断学习,不断适应变化,不断从一个行业走到另外一个行业,不断追寻着金钱、技术、人才、机会的流向,从一地奔赴另外一地。长期停留一处,这本身就是一种风险。
所以,我们既然做了无根的植物,请问根据我们存活的苛刻条件,养老的地方难道会有很多选择么?如果此刻你我的选择就那么有限,为什么会觉得养老的时候就会突然多出许多选择了呢?就会认为只要有钱,有头脑,可以随意选择一个三四线小城,从此过上悠然的生活了呢?
有没有考虑过一种可能:在那些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家族势力盘根交错的小地方,一个年老体衰,但是看起来又衣食无忧的外乡人,就是一顿丰盛的宴席呢?因为这个人看起来没有任何自保能力,活在小城里,却按照大都市的习惯,用雇佣和购买的方式解决生活里的问题,在他的手机通讯录里,连个本地科长的电话都没有。
这不是一种幻想,考虑当下:那些在大都市远郊租用农民小院试图伪装过上田园生活的人,他们在和当地村民的纠纷中,哪一次不是灰头土脸,断尾求生?那些搬家到世外桃源的风景之地,想要开个客栈开个酒吧的人,他们在和当地人发生冲突时,有几个保全了自己的利益,可以随意全身而退的呢?
我们都看错了大城市,​年轻时以为它是梦想之地,以为它是应许之地。但是到得头来,​大城市把我们改造为只能在这里生存的人。在大城市之外,​全都是土地,以及扎根在土地上的人。在大城市之内,全都是空中楼阁,你我只有在这里才能成为无土栽培的植物,​在日光灯管和空调吹风口下欣欣向荣。
只有古人才会有那种往返穿梭于城市和乡村的幸运。在国都工作时拥有三进出的小院,外出有车马软轿,等到荣养回乡时依然有良田桑树和鱼塘在等待着自己,可以做一个自给自足的乡绅,同时并不会失去本地的​人望。这种进则为将为相,退则恬然自养的田园牧歌式梦想,得以成功运行的原因并不是诗意​或者品格,而是实打实的现实利益。
​你在国都三进出的小院,就是你乡人在此处的客栈。你的许多次出行,为的是​给他们在当地谋求利益。所以你能走得出去,最后还能安然归来,田园​依旧。如果你做不到这一切,那么你在回乡之后要耗费银钱,兴建族学义庄诊所,给乡人提供现实利益,或者是走访县城,拜会官员,为乡民争讼争利。如此牢固绑定,你的田地才有产出,你的桑树才能变成丝绸,你的​池塘才能四季提供鱼获。
我们是可以为乡人设计App,还是​可以帮他们做农产品直播?我们在大城市里一早习惯的谋生手段,那种现代化精密分工下的某个环节上的工作技能,​在小城市毫无用武之地,小城市里要么全做,要么别做。我们在大城市里所过的那种生活,以及那种生活方式背后的一整套支持系统,在小城市根本就不复存在。那么,养老的“养”字,又从何说起呢?
是的,你曾经奔赴过,挥汗过,流血流泪过的大城市,你作为无根的存在从没有一天想过它是你的永居之地,你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没有停止过思考何时退出或者逃离的问题。随着你年华老去,你迫不及待地想要远远逃离大都市,正如你当初迫不及待地逃离你的乡村,你的市镇,你的小城一样---再一次认为美好​就在彼处,认为还有一处桃花源在等待着你,可以在那里带着你的荣耀,带着你的金钱,带着你疲惫的肉身,换一种生活,换一种节奏,喝茶看云,然后安然老去。
不会的,你并不真的有这种选择。你来到大城市为了明天而奋斗,当你此时此刻站在当初想要的明天里,那么你就再也退不回去了,你会在这里衰老,你还会在这里死去。你拄着拐杖在街道上蹒跚前行,身边匆匆经过的都是那些双眼充满欲望的年轻人,背着双肩包,穿着冲锋衣,踏着运动鞋,​和当初的你一样奔波在路上,奔向明天。这时候你听见《加州旅馆》​里的那句歌词在耳边悄然奏响:
We are programmed to receive. You can check-out any 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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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30

拒绝新闻的生活

 


今天早上我7 点半起床,洗脸刷牙,给猫咪打针做早饭,再给自己沏一壶茶​喝上。现在是 9 点半,我已经喝着茶读完了一本书,在微信里对亲朋好友分别做了针对性的推荐,现在打算和你聊聊这本书​里谈到的话题。
当然,​在一开始你不会关心这本书,你只关心一个话题:为什么你能读那么快?因为我属于那种在当今社会里还依然拥有专注力的人,​所以我还具备阅读长文和书籍的能力。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在这个早晨和我一样起身开始一天的生活,现在他已经不知道打开过手机多少次,浏览过多少条消息和短视频,当然不大可能​专注地读完一本书。
我今早读完的这本书叫做《拒看新闻的生活艺术》,原书标题不是这个,而是《数字生活的艺术---如何放弃新闻,掌控信息洪水》​。作者是瑞士人魯尔夫.杜伯里,他在这本书的​开篇就开宗明义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拒看一切新闻,过充实人生。


按照杜伯里的观点,除了调查记者的长篇深度报道,和详尽细致的新闻背景分析,所有的新闻无论是报纸还是数字媒体,都不需要看。而且,不单不要去看,更要把看新闻视为一种​毒瘾加以主动戒除。
我知道当你看到这些观点时,会产生强烈的反对​。如果你是新闻从业者,​那么情绪简直会被瞬间点燃,直接上升为义愤。相信我,在我阅读这本书的序章时,我的感受和你一样。但是读完头三章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赞成或者反对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本书启发了我,让我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视角去审视新闻,并且迫使我在大早上就开始思考,​新闻的本质是什么,新闻和我究竟有什么关系?
在我看来,如果一本书能够向我提供一种新的视角,能够让我主动去认真思考一点什么,​它就属于那种难能可贵的好书。至于说它的观点是否偏激,是否大逆不道,​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书读和不读之间没什么区别,读了也不过是水过鸭背,​一场春梦了无痕,别说是思想上有所触动,记忆里​留痕都很困难。
《拒看新闻的生活艺术》这本书出版于 2020 年,​不算是新书,​而且不算是大书。全书​只有 240 页,还有大约一半是附录,严格说起来算是一本小册子。我建议你去找来看看,无论是找寻还是阅读,相信都不会耗费你太多的时间​。
我之所以会推荐你去阅读这本书,主要原因是我赞同作者关于​生活的理解。就是说,新闻里的世界,和你所生活的那个世界,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关于新闻的渴求,资讯的渴求,完全是一种习得性的匮乏---你并不是先天就需要它们,你的生活也不真正需要它们,它们是一种人为培养出来​的瘾头。
虽然你我都是没有受过专业新闻训练的普通人,但是普通人凭借朴质的心灵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关于新闻也能得出一些朴质的感受​来:
---某国发生地震,某国元首访问友邦,​这些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它们当然是世界新闻的头条,但是我知道或者不知道,我现在知道和一年后知道,​和我有什么关系?​对我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某一家名人,结婚又离婚,离婚又起诉,起诉又上社交媒体吵架,这样的新闻铺天盖地,每天都会​怼到眼前来,避无可避。这样的新闻提供了什么​真实价值?​提供了什么信息量?​对于我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
---新闻总是​给人一种感觉:资讯知道得越多越好,不知道就会​产生和他人相比的某种劣势。那么,这个社会上最成功的人为什么不是​新闻人和知识分子?​他们明显掌握了最多的资讯。这个社会上最赚钱的为什么不是股票交易员和股评家,他们明显对股票知道得​最多?那么,我知道那么多资讯真的会让我处于某种竞争优势之中吗?
---当新闻向我推送各种人间悲剧,各种触目惊心、惨不忍睹的图片和视频,​有些新闻看过之后会让人长久地陷入抑郁和痛苦。新闻吸引了人们的关注,消耗了大众的同情,那么,对于​新闻消费者的心理有什么帮助呢?当一个人目睹一种困难,深受刺激,但是又无力做出任何行动,提供任何帮助的时候,无力感产生的痛苦和抑郁也就挥之不去,​那这么做的意义何在呢?
---新闻承诺说要展示新闻事实。那么乌克兰战争已经持续了一年时间,双方的宣传机器已经​开到了最大马力。拜各种无人机和头盔摄像头所赐,任何一辆坦克被击中,​在媒体上都可以看到起码十条不同角度拍摄的视频。任何一队士兵倒下,同样也可以得到这种数量的​视频。一年时间看下来,可以看到无法计量的摧毁和杀戮。一年时间只看其中一边的新闻报道,感觉是已经累计消灭了上百万的敌军---那么,为什么真实世界中的战线依然犬牙交错,战事依然胶结绵延,并没有任何一方取得视频里​表现的那种压倒性优势呢?
新闻事实在​哪里?
《拒看新闻的生活艺术》一书中,对于这些普通人的素朴想法、朴质感受给予了肯定​。没错,事情是这样的,​并不是你学识低、见识少、不够专业,所以你就是感觉错误。并且,这本书针对​所有这些感受,给出了自己的解答,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感受,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对于作者的解答,你可以选择赞同或者反对,​你可以选择接受或者拒绝,这都是你的自由。在任何一个国家,当人们看到作者宣称新闻业的实质是广告业赞助的娱乐业这一定义时,许多人大概都会怒不可遏,觉得这是何等狂悖无知​的说法。但我认为,这恰好是一个​很不错的思考起点。
这些思考会让我们重新去审视自己的生活,重新判断新闻对生活里的人和事有什么价值,重新思考我们应该如何运用自己的时间才不至于虚度一生,以及重新思考自己应该怀着怎样的心态拥有​怎样的人生。
生活里有太多我们不假思索就接受下来的事情,也有太多我们习以为常就认定是必然​的行为。《拒看新闻的生活艺术》在这些看似坚不可摧的支柱下松了松土,于是曾经的庞然巨物​也就立即摇摇欲坠了起来。我认为这种摇摇欲坠是好事,坚固的成见一旦崩解,就会显露出后面真实的​世界来。而这种内心澄明的感受所带来的平和喜悦,如同哑子食蜜,​虽然口不能言,但是满心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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