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22
重点是不费力
2025-02-21
流年似水
昨晚我过得极为充实,18 点和朋友们吃重庆火锅,20 点结束。同去的小朋友们相当震惊,表示「那么养生的局生平未见」,然后就去夜游海淀的中国高等学府去了。
我告别大家,打车去下一处,那里有一位朋友还在等我。他跨越太平洋飞回来,待几天就要走。而上一次我们见面还是在 2014 年,在一家路边的小酒馆。分别之后他就在全世界各地跑,不停地跑。有时候是在中东的什么沙漠里待几年,有时候则是在大海中央一动不动待六个月才能回陆地休假。
我都是从朋友那里断续听到他的消息,相亲了,结婚了,移民了,生娃了,又生了,买房了,定居了,又开始全世界跑了,准备退休了。昨晚我见到他的时候,所有这些经历和负重都写在了他的脸上、背上、头发上。看到他的笑容时,我才把面前这个沧桑汉子和记忆里的那个青年人慢慢重叠起来,老眼昏花看不清楚,耳边响起时光呼啸而过的声音。四十岁之后的每一次重逢,无论是在什么地方,我都感觉自己正站在火车站月台上。
他说退休计划要延迟几年,因为女儿对他说想要学医。于是我看到沙漠之外还是沙漠,大海之上还是大海,他继续穿梭其中。
我们喝到凌晨一点才散,他们乘车走了,我决定一个人走路回家。零度的春风其实并没有那么冷,反而能把酒气飞快吹散。我走过空无一人的大街,站在人行天桥上看平常难得一见的风景。然后我的手机收到一条新讯息:李小乖逝世。
2006 年的时候,我自己架设博客成功,意犹未尽,又继续架设了一个 BBS,叫做比特海码头。李小乖是个漫画家,也是比特海码头的常客,许多读者因此在那里认识,有些人后来还相恋结婚生子。
再后来BBS 有了 ISP 注册门槛,只能关闭。我去创业,博客也不再更新。就这样,大家失去了联络。到了 2013 年的时候,有旧相识来找我,告诉我李小乖罹患鼻咽癌,我才知道网上大家正在为他捐款救命。再后来听说病情稳定下来,看到他还在持续更新,我以为事情就那么过去,他可以和所有当年的网友一样慢慢进入平稳安定的中年生活。
结果,老天只肯再给他十二年。我站在人行天桥上,看着明亮空寂的街道,看着夜空中隐约的星光,突然觉得春风又有了寒意。
我继续走到凌晨 2 点,遇见路边一家还在营业的小酒吧。走进去,加上我只有两桌客人。我在吧台坐下,点了一杯啤酒。喝下一小口,苦得要死,然后盯着它看了它半小时,玻璃杯壁上走马灯一样在放电影。酒吧里一直在放硬核摇滚乐,和电影并不搭,但是没关系,许多电影的背景音乐就没有对过。
这漫长的一夜从热气腾腾的火锅开始,到一家小酒吧的吧台结束。坐在那里看完电影,我问自己:你现在究竟是什么感受?
奇怪的是,从心里涌起的第一个单词并不是「伤感」、「悲伤」,而是「喜悦」。对,在漫长的一夜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开始感觉到喜悦。因为没有人管我凌晨散步这件事,也没有人禁止我再点一杯啤酒。一晚上经历三次告别之后,我还是可以走在街道上,我还是可以喝一小口啤酒。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形容这种感受,街上没有人了,但是不妨碍我可以继续走。酒吧里没有人了,但是不影响我可以再点一杯。
街上空无一人这事实,我承认。走在街头,各种各样的感受汹涌而来,而我还在感受,这也事实。观察前一种事实,的确会让人伤感。不过我更在乎后一种事实,它让我莫名感觉到喜悦,就像是用冰块削成的凸透镜聚焦日光点燃篝火,暖热可以从冰寒中生出来。
流年似水,似水流年,一次伤感和下一次之间的间隔越来越短,一次告别之后下一次接踵而至。在人生的月台上,人都会渐渐走散,有人前往夜晚的海淀,有人重回沙漠和海洋,还有人拿了单程票头也不回地走掉。月台上人越来越少,最后只会剩下你和你自己。我选择在这时候一个人跳舞,跳舞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就是全部的意义,一切都是转瞬即逝,一切都是梦幻泡影,而你还在一个人跳舞,在街道上一个人跳舞,在天桥上一个人跳舞,在这世界的实相上跳舞,事情从来就是如此,一直到天长地久。
今天早上我醒来,读到的第一篇文章是《到底有多少人学会了用肛门呼吸?》--- 看到这世界还是和昨天一样癫,我就放心开始写今天的作文。
2025-02-20
茶马巷46号
朋友在手机地图上标出咖啡馆坐标时,我盯着那个似曾相识的定位发怔。茶马巷46号——这是当年闲心阁茶馆的位置。电子屏幕上的咖啡店的标识像块塑料补丁,硬生生贴在老城的木纹里。
1998年夏末的暴雨来得突然,我抱着书包冲进这座清代廊院避雨。穿堂风掠过七十二根朱漆廊柱,掀动中堂"闲云野鹤"的匾额下缀着的雨帘。王嬢嬢在柜台后擦拭她的白铜水烟袋,翡翠烟嘴泛着幽光。那是茶馆最后的鼎盛时光,三十六桌茶客的谈笑声在藻井间盘旋,仿佛永远落不到铺满青苔的方砖地上。
现在那方天井里悬吊的不再是雀舌兰花,十二盏LED射灯正对着中央的摄影幕布。转角楼梯新铺的大理石台阶过分光洁,映着穿露背装的准新娘们鱼贯而行。当年的八仙桌被做成复古背景墙,第三桌地上那圈深褐茶渍依然清晰可辨---老杨头总要把破口粗瓷壶底磕出声响才肯开口说书,他泡的那玩意儿一旦渗进去就再也清洗不干净。
他们都不知道这个角落的秘密。第八根立柱离地三尺处,还留着我和阿诚刻的象棋盘。1994年大暑,我们偷偷用削铅笔刀刻下楚河汉界时,守堂的瘸爷忽然拄拐现身。他布满老人斑的手掌摩挲着檀木柱身,忽然回手就给我们一人甩了一个巴掌,我们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窜出去,一路叫着笑着跑回家。
前年经过翻新后的茶室区,听见两个大学生对着新漆的墙面自拍。"这些做旧的裂纹工艺真有格调。"举着自拍杆的女孩用标准的普通话那么说。我伸手摸着那些裂纹,时光在指腹下粗糙、坚硬而具体,就像是摸到了一个个远去的日子,顽强地从新漆面上长出来。那是气口,通往过去的气口。
东院那株五人合抱的梧桐,去年重见时已被锯得只剩磨盘大的年轮,树桩改装成咖啡桌,树脂浇注的年轮纹路就像是给百岁老人打了玻尿酸。2003年中秋,十二岁的我蹲在虬根间捡白果,老茶客们教我辨认叶脉走向:主纹笔直到头的是滇桐,岔枝回环的是川桐,无论是哪一种,爷爷种,孙子收。
新店主放下水单暂停介绍当季特调:"我们保留了很多历史元素。"他指着翻新过的榫卯,下面斗拱和雀替上哆啦 A 梦和海绵宝宝替代了梅兰竹菊,却没留意到檐下燕巢的残痕。那些年惊蛰时分,新燕啁啾和着三弦声,春雷在扫弦时把瓦当中积蓄的雨水轰然炸开。
离店时撞见送咖啡豆的货车。快递小哥把麻袋甩在门口的青石条上,洞洞鞋一脚踩下去无声无息。突然想起王嬢嬢柜台里的那套紫檀算盘,1996年一个深秋黄昏,我见她用凤仙花包染红的指甲飞快拨动紫檀算珠,黄昏的光线里,黝黑的算珠隐约闪着细碎的金光,柜台上一匹隐形的小马轻快地来回在跑。
雨又下了。玻璃幕墙外游动着霓虹色的伞群,当年斜插在门房铜环里的栀子花,大约早已化作泥土,在地下继续护持着这栋老屋最后的轮廓。
和菜头 可能写于 2004-2006 年之间
有好几年不经常出门了,有外地的朋友看了杂志后来问我昆明的“名所”,我一个都答不上来。我22岁那年,选择昆明做为自己的终老之地,像是一桩绝决的婚姻。和一个城市结婚,于是自己就在这大城里安静睡去,相拥蜷缩于一个黑甜的角落,忘记了她曾经的容颜。日子一天天过着,连当初的爱恋都不再想起,只是和她在一起。沙子一颗一颗落下来,我只记得每天起来打早点,处理各种公务,然后下班,然后睡觉。我每天专心致志地处理这些事,忘记了我身在昆明,就像生活里她从来就不存在一样。
有一天,在论坛看到有朋友提到了昆明的老房子。看见这三个字,所有的光影、味道、色彩、声音突然一齐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昆明有很多老房子,那些跑马转角楼,那些墙上满是青苔、屋顶上长满青草的老房子,那些残留灰尘、烛光、油烟、蛛网的老房子,那些满墙都是藤蔓、蟋蟀长吟在石缝里的老房子。
并非是我老到已经以忆旧为生,而是因为大海。每个人的头脑里都是一片大海,每天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大海波涛汹涌,并无宁日。很偶尔的,海面会突然被什么熨得平平整整,连一丝风都没有,月亮朗照下来,一切历历在目。有人说,当两个人陷入热恋,世界都会变成慢动作。当回忆的月光撒下来,世界是凝固的。就在那个地方,一动不动,等待你的目光到来检视这张事无巨细纤毫毕现的巨大照片。
在这张照片的一角是鲁园,鲁园在我中学的校园里。我的中学位于五华山的坡中央,出了学校门就是直通坡底的五一路。放学了可以骑自行车高速冲下去,风灌满了衬衣让人误以为自己就是帆。五一路在以前叫福照街,老昆明人都还那么叫。等他们死完了,世界上就只有五一路了。据我所知,世界上有很多条五一路,但福照街这土里土气的名字却只属于一条街,它已经消失不见了。
福照街在清的时候,是商家云集之地。想来也没有什么好卖的东西,无非是些衣服、茶砖、漆器、盐巴、皮毛,也许还有福寿膏。但我怀疑福寿膏并不能放在街上卖,尽管全国都承认“云土”最好,最好的东西都不应该拿到街上来卖。1988年的时候,学校翻修校园,掘地三尺做地基。在废土里我们发现了很多铜钱,有道光的,有咸丰的。我的一个同学建议我找找有没有康熙通宝,尤其要留意上面少了一笔的,那叫罗汉钱。康熙当年为了平定三藩,熔铜佛为钱,解决军需不足的问题。为了在战后回收重塑金身,在钱上做了记号。我始终没有找到一个缺笔的铜钱,那些铜钱在地下埋了很长时间,都严重锈蚀了。十多年后,我那个同学找到我,约我和当年的同学一起叙旧情,打麻将。我输了三百多的时候,看见他们极为兴奋的表情,才明白他们是三家打我一家。明白了这一点,我的手风突然转好,赢了他们800多。那天我买了单,没要他们支付赌账。以后我们就再没有见过。
鲁园就在我们校园里,从名字上就能知道这是一家鲁姓人家的私家宅第。当我看见它的时候,它早已经变成了教工宿舍,大约挤了二、三十家住户,难得的是每家还有一个小厨房。即使从今天的角度看起来,鲁园也足够宽敞。它分成前后两个院子,我见过的很多老房子里,前院只是略有些意思而已,转过进门就看见的照壁,迫不及待地修起了后院。而鲁园的前院相当宽敞,一共住得下了八家人。我的物理老师住在西北角的一间,送全班的作业过去,他总穿着大短裤站在院中,声如洪钟地吆喝我的名字。我的化学老师家在正南的一间,过去的时候,十有八九她在吃饭。八家人每家一间,吃饭时要不下雨,一般都把桌子抬到院子里吃。我手里拿着作业本,饿得头昏眼花,迎面吹来的是饭菜的香味和二三十个烟囱里飘散的青烟,叫人泪烟朦胧。
后院是给资深一些的教师住的,平常我们不都敢轻易进去。每年学雷锋的时候,学校偶尔会安排我们给老师打扫庭院,我们就能进入神秘的后院。和前院不同,后院是两层的。楼上楼下回廊盘旋往复,类似迷宫。我对一排排窗子很感兴趣,上面雕刻了各种各样的动物和植物。擦干净那些花蕾上的灰尘,隐隐能看见金色透出来。据说,这些门和窗棂都是大理喜洲的木匠雕刻出来的。2000年,我去香格里拉的藏人家做客,看见了那些用整个原木雕出来的巨大神龛,那也是出自喜洲人的手下,最便宜的也在三万上下。这种兴趣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因为我们得打闹,在回廊里相互追逐。脚步飞奔在木制的楼板上,咚咚作响,能听见回声。我从狭窄的楼梯上一跃而下,蹲下去的瞬间,我看见柱子的基座是石头,上面是莲花的花瓣。1996年,我在大学里看《阳关灿烂的日子》,看见马小军在军队大院楼梯上跳下来,阳光撒在他身后,我无由来地有些伤感。
等我上了高中,认识了姚骐同学。他们家在五华山下,祖宅。我们初中在一个学校,不在一个班,叫不上名字。高中他从外面的学校上了半学期再转回来,感觉到似是而非。他经常邀请我们到他家去玩,后来我们真的去了。回想起来,之所以不想去多半是对他父亲的畏惧。老爷子是云南画院的副院长,姚钟华先生。姚骐经常和我们说,有一张牛票就是他父亲画的,并经常拿出那张昂首向天的牛来给我们看。在此之前,我们一个艺术家都没接触过,单是一张邮票就已经足够让我们屏息静气。
他们家在文庙直街上,隐藏在一条很窄的小巷里。红色的木门已经开裂,油漆剥落。门上有一个电铃,怎么按都不响。我们以为他是在骗大家,商量很久以后,觉得还是去拍门环,做到我们该做的事。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铜兽头紧紧咬着门环,鼻孔已经生了铜绿,但是目光却依然凶悍。金属的撞击声很快就消失无声,街道上远远传来车声和人声,那一刻非常安静。鸽哨在天空里盘旋多次,我们终于听到内院里有人声。贴了门缝看去,里面的门正打开,心情一下放松下来,我这时才发觉鼻子贴在木门上很久,闻见了灰尘的味道。
那是一间规模较小的宅院,但和鲁院相比,它只住了一家人。鲁院的人家太多,每家又都建了自己家的附属建筑,感觉是一个繁杂的大院,枝枝蔓蔓的怪物,怎么也感觉不到那是间老房子。到了姚家,穿过中门,站在天井里,我生平第一次看见了云南的跑马转角楼。这房子四四方方,上下两层。二楼的走廊伸出来,由一根根柱子支撑住。在很多年后我想起那房子的布局,觉得是很有意思的事。房子坐北朝南,两重大门。一楼东厢房是厨房,西厢房是杂物间,厕所在西南角,院子东北角是一口月牙井。自90年代中以后,由于地下水污染,昆明所有水井都关闭了。那口井里,我喝过最后一口昆明的井水。
我以前一直以为井就是在地面上打的一个垂直土洞,在他家终于有了机会仔细观察。令我惊奇的是,原来水井内壁还要砌上一层层的条石。那些条石长满了青苔,下望的时候绿油油一片,延伸下去,最终变成深黑。井水清澈,可以看见水底的碎石。我没有在水里见过白色的日影,也没法和王阳明一样格出“阴中有阳” 的物来。我记得在其他水井里我见过金鱼,金红色的身影在水里游荡。我问他们家为什么不养条鱼在里面,他们打了水给我,那井水真的很凉。想来我在水井边看了很长的时间,是夜我发了个怪梦。梦见我反复被扔进一口井里去,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耳边温柔地鼓励我,要我潜下水去,从井底的横洞穿过去。我一直犹豫不肯,因为水里很闷,而且虽然水很清澈,但是我在水里睁开眼睛觉得还是刺痛。那一夜她反复劝我,我一次次潜下水去,但是心存恐惧,每次都无功而返。最后一次,我在水里看见一条金鱼,它就在我的面前游动。它的鳍擦过我的脸,我居然横下一条心跟着它进了横洞,从另外一边钻了出来,那也是一口井。我从水里钻出来,没命地喘气。后来有人和我解释了这个梦,说那是我在回忆我的出生。
夜了,回廊上的灯逐一亮起,是那种绿色铁盘子一样的灯罩。姚家留我们晚饭,吃的是色拉、琼脂和烤面包一类的东西。在中国的庭院里吃西餐,我只记得当时大家都很兴奋。姚太太面带微笑,穿着围裙,给我们传菜。姚先生也和善地看着我们,话很少。当时我没意识到我们是在吃西餐,后来我自己去吃西餐的时候,觉得没一家是西餐。1994年的时候,姚骐在北影导演系念完一年级,他们全家突然移民到美国落山矶去了。在此之前,他们家的老房子给了百货公司做幼儿园。2004年春天,姚先生回昆明参加一次大型写生活动。我在晚报上看见了他,苍老了很多。不过现在我们相遇,他可能也再认不出我来。
2002年的时候,昆明开始出现了很多老房子餐厅,在我居住的街道上就有两家。听说在东寺街上有一家金碧春,也是修在老房子里,菜很贵,且需要预订。在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后门,也有两家。一家叫火车南站,一家叫上河会馆。很多杂志上都有介绍,每天也都人满为患。上河会馆曾经是昆明先锋艺术家的沙龙,二楼上是画廊,有那把著名的剪刀,和那些笑得相当模式化穿中山装的中国人像。严格说起来,它们并非是老房子,而是老旧的欧式建筑。上河会馆最近一次去也发生了变化,那里全改成了川菜,不知道还是不是沙龙。类似的还有西郊的顾园,曾经是军队的疗养院,现在改为餐厅待客。那些房子间架都很高,房间里还有石质的壁炉。顾园旁边就是昆明艺术学院,去吃饭的时候可以看到年轻的女孩子来来往往。
我已经有好些日子不上街了,和朋友吃饭也一样,他们都结了婚,吃饭不再讲究格调。我们只随便找一家饭店,聊天喝酒,然后在23点前各自回家。这样的事现在也越来越少了,因为大家都很忙,嫂子们似乎也不愿意我们经常聚在一起。按照她们的话来说:你们聚在一起只会谈女人,有那时间干点正事不多好?他们就都去干正事了。
所以,外省的朋友问起关于昆明的事来,我总是很尴尬。因为我的确知道的很少,我只满意于他们喜欢我的家乡。至于说他们是来找老房子还是来吃饭,那不是我所关心的问题。我甚至让出了丽江,不打算去那里游玩。我把丽江让给外地的朋友,不去占那一个床位。我想,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总有时间去的。而且,我相信,我们所要找的,所能感受的,绝对不同。姚骐家移民以后,我再没去过他家的老房子看过,对于我来说,房子没有人住,没有我认识的人住在里面,那只是躯壳,毫无生命可言。
1991年的夏天,我们一群孩子在姚骐家的正房门口打闹。用井里打出的水将光滑的石头地面洗干净,脱了鞋子,说是要练习跆拳道。我飞身而起,在空中转体为侧高踢腿。那一腿又高又飘。但是地面太滑,我的支撑腿在快速转向时失去了平衡,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滑出去了三、四米。灯光从我头上照下来,光晕模糊不清,四周的哄笑声如同从水底传来,我痛彻心肺。
那是我关于昆明老房子最后的记忆,可能一辈子都会如此鲜明和生动。我看见自己在立柱下的空地上,腾身而起,右腿高抬,极为舒展地侧踢而出。那一刻永远被定格下来,风吹过脚面,有些微凉的感觉,一切都丰满而充实,且恰到好处。而从下一刻开始,就是那无可避免的永恒的衰败。
2025-02-19
把鞋子放在头顶
最近涌入了一批新读者,于是叫我「菜头」的人少了,叫我「菜婶」的人少了,叫我「菜宝」的人几乎没有,总看到人叫我「和老师」。留言区也一样---我认认真真回复读者一条留言,对方看到之后不是继续讨论,而是欢呼雀跃:「菜头老师居然回我了!」。
在我看来,这些情况都很糟糕。所以,现在我要把我的鞋子放在脑袋上顶着,然后说一些话:
古人认为人的头是身体最为尊贵的部分,所以随意抚摸他人的头相当于一种侮辱。同样的,允许亲友触摸自己的头部,也表达了自己的足够信任。而足部则属于比较低贱的部分,承载体重,终日和泥土尘埃接触的鞋子则是低贱中的低贱,肮脏中的肮脏。
现在,我把鞋子放在头顶,表达了一种颠倒。鞋子就应该穿在脚上,不应该放在头顶。而那些叫我「和老师」的人,就在做这件事---把鞋子放在我的脑袋上。
老师,在今天是个头衔,和专家、大师这些东西没什么两样。因为我写了一些文章,我就变成了「和老师」,硬给我加上这个头衔,然后真把我当做老师或者名人对待,我觉得这样做很不好。
一个人行走社会,的确需要头衔和名声。有这些东西,方便大家认识你,方便大家注意你。那么这些东西对于我来说,就相当于是鞋子。脚下有一双鞋子垫着,就显得自己高一点,容易被看见被发现。当然,从世俗意义上来说,脚下有那么一双鞋子垫着,走起路来就更为轻松,容易建立信任,容易赢得他人尊重。
但那就是一双鞋子而已,并不是我。我把它穿在脚下,我自己是鞋以上的部分。我把它顶在头顶,我自己是鞋以下的部分。重点不在于那双鞋,而在于我是谁,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我自己不认识什么和老师,什么 AI 先锋,什么网络专家,什么写作老司机,那些都和我没关系。从小到大,我都不是一个看重头衔,看重名声,甚至都不是一个尊重权威的人。无论对方是谁,我的第一个想法都是看看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再决定怎么去理解和接受对方。硬塞给我头衔没用,硬吹名声给我没用,我就根本不信,您老倒是先给我拿个大顶看看?
带着这样的心态为人处事,当然不讨喜,很容易被视为傲慢,很容易让人觉得受冒犯。但是我也有收获,在发现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前很多年,我就发现许多人其实穿了内增高---他们在鞋子上作弊,因而显现出原本不具备的身高。
不是个例,这是普遍现象。于是在社会上就有点像古代中国地主和佃农的关系---地主和佃农签约的时候,要收取佃农每年的六成收成,这是一个高到残酷的比例。但是后来我看学者在书里分析说,这是因为地主知道无论怎么定比例,佃农都有办法隐瞒收成,包括田地本身和之外的所有收成,都会隐瞒。而佃农从一开始也就没有打算过缴足六成,在没签约之前就开始想着如何跑冒滴漏东藏西埋。所以,六成就得那么写在纸面上然后按手印,但是双方从最早就没打算真正执行,而且也清楚地知道对方也是这个想法。
头衔、名声也是如此,拥有的一方会自行上浮到 150% 到 200%。而听到的人则自动开始打折,全国平均水平可能是五到八折,视本地民风淳朴程度而定,北京地区特殊一点,一般打三折---这就是我观察到的社会规律,一方用内增高虚增身高,另一方无视视觉效果,自动打折重新计算。所以,这样搞一番下来,先虚增后打折,结论倒也能回归真实水平。
这就造成不穿内增高的人会吃亏,因为对方在打折之后,评价会低于真实水平,于是人人都要主动自觉地先穿上,以便后续打折。
我就觉得这样很麻烦,整个社会都「双·十一」化了---先提价,双十一再给打折优惠降回节前原价。所以,我不接受什么头衔,也不承认什么名声。我对自己如此,我对别人也如此。管你什么头衔,管你多大名声,我看你连续十年都说了什么,连续十年又做了什么,那才是你。用这样的方法判定一个人,我觉得较为准确可靠。
在这里我每天都在写,虽然我说过,写字的人都是在街头表演胸口碎大石,真以为是真气足奶子硬呢?但是我基本能做到先做后说,而不是不做光说。我败家买紫砂壶之后写的紫砂壶,我禁食七天之后写的禁食,我读完书看完电影之后写的评论,我经历过体验过然后再写个人感悟。我每天都在那么干,那就是我,你看这个连续过程就是在看我,就是在了解我。
我都已经这样了,依然有人过来找「和老师」、「和专家」、「和大拿」,那我没办法,只能把鞋子顶在头上。既然喜欢这些东西,在意这些东西,尊重这些东西,那我现在把它顶在自己脑袋上,各位可以朝着这双鞋敬拜了。反正在诸位眼中,这双鞋子应该要比下面的那个活人来得更重要,比下面那个活人每天在做什么来得更重要。那我顶高一点,好方便各位看到。
真是造孽啊!
2025-02-18
闲坐说土豆
昨天看到两张图,让我唏嘘不已。那是 2009 年的《数码设计》杂志,记者卓雨写了一篇报道,标题是《西瓜:瓜熟蒂落 掷地有声》,内容是当时还叫饺克力的动画导演饺子和他的首部作品《打,打个大西瓜》。
让我唏嘘的不是当初的靠一人之力吭哧吭哧做动画的饺克力,如今成为了中国影史票房第一的《哪吒 2》 导演。而是《打,打个大西瓜》和 2009 年这个数字,让我回想起了当年的土豆映像节。
这个电影节如今已经没有了,但是在当年,它对于我这样的网络青年却有着特别的意义。那是唯一一个把网友的喜好作为服务目标,也是第一次认真严肃对待网络上的青年影视创作者的活动,更是中文网络世界里最重要的电影节,网友的电影节。
我参加过在北京蟹岛举办的那一届土豆映像节,如今回想起来如同是梦境一般。是真不确定记忆里的事情究竟有没有发生过:早上赶到现场,遇见当代艺术家岳敏君,和他聊了一下他开在望京的湖南菜馆,然后请教了几个当代艺术的问题。午餐时遇见了《疯狂的石头》导演宁浩,当时他戴着一根巨大的金项链,我问他什么意思,他回答我说,过去自己亏就亏在不够粗俗,现在戴上这根大金链子就是为了告诉大家,请放心,我就是个粗俗的人。
当然,还有晚上的颁奖礼。前往现场的路上,都是一张张年轻而兴奋的脸,许多人还背着双肩包,就像是后来的漫展一样。我在颁奖礼上见到了许多之前只见过 ID 的创作者:叫兽易小星、林熊猫......也目睹了年轻的网友为自己喜爱的导演和作品而欢呼尖叫---
这些都不重要,我的回忆并没有那么重,我在现场也没有那么重要。今天让我感觉唏嘘的是土豆映像节曾经成功地集结起那么多青年导演:叫兽易小星,后来在万合天宜一手打造了《万万没想到》,也拍摄了自己的电影作品。《李献计历险记》的导演李阳,在那年得了那年土豆映像节的最佳动画片奖,2024年他持导的电影《从21世纪安全撤离》上映。
还有《我叫 MT》,从动画短片开始,后来切入手游领域,也获得成功。饺子就不用说了,《打,打个大西瓜》在全世界得奖无数,他自己现在则是《哪吒》系列导演,靠一部电影可以抬升一家电影公司的价格 3 倍。
土豆的老板王微在离开土豆之后,开设了自己的动画公司追光,随后推出了《小门神》《白蛇:缘起》《新神榜:哪吒》《新神榜:杨戬》《长安三万里》等等作品......
想一下,不觉得很奇妙么?21 世纪初叶,智能手机刚刚登上历史舞台,网友还远远不等于国民,他们用电脑通过如此慢的宽带看视频,却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网络电影节。而通过这个电影节集结起来的网络青年创作者,却在后续的发展中证明了土豆映像节的眼光,也用实际成绩证明了当初网友们的审美。
如今,所有人都可以利用智能手机和高速网络在线看视频节目,今天的视频节目无论在数量和丰富程度上也都远超那个年代。但是再也没有了土豆映像节,也再没有了当初的那些年轻人。当然,在今天也很难想象一个电影节会把最重要的奖项颁发给一部原本只针对游戏玩家制作的粗糙视频《网瘾战争》。
在 2010 年的那个欢腾热烈的夜晚,会场所有的年轻人都在畅想着未来。现在是 2025 年,15 年过去,那一群人连带我一起抵达了那个未来。正因为抵达了未来,回想过去才让人无限唏嘘。从昨天开始,我的耳边就一直回荡着朴树的歌:《那些花儿》---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幸运的是 我曾陪她们开放」。
曾经的世界不是今天这样的,不是所有人都是算法的奴隶,不是所有人都是平台的数据资源,不是所有的视频节目都大同小异,网络世界曾经有不一样的存在,不一样的生命,不一样的盛放。
白头菜头在,闲坐说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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