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回音

 

早起看到一条留言，来自读者邢哲魁，他说：

“ 思来想去还是留个言，表达下感谢。大概十五六年前，菜头写过一篇读后感，推荐书籍《不去会死》。那时我还是码农。那本书对我影响很大，感叹原来日子还可以那样过。我从那时起喜欢上了户外。今年五月也顺利登顶了珠峰。谢谢你当年的推荐。”

《不去会死》是日本人石田裕辅写的一本书，​2006年在中国翻译出版，讲述他辞职之后骑自行车环游世界的事情。当时我应该是在自己的博客里推荐了这本书，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差错，文章是放在“驴眼看书”的​分类下面。后来我的博客因为放在海外服务器上没有备案，导致​大部分用户无法访问。再后来连博客也消失了，连带所有的历史文章一起​湮灭在比特海。今天我想找出来看看时，因为年深月久，网上已经找不到任何备份，​连个网页快照都没有。

看到邢哲魁的留言，​我当然很高兴。从2006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七年时间。因为十七年前自己的一篇文章，让一个程序员投身户外运动，甚至因此而登顶珠穆朗玛峰，我的心情又岂能是与有荣焉四个字​所能概括得了的。但我也知道，这件事其实和我的关系并不大。

在邢哲魁的身上，应该一早就有所谓因缘具足的现象，他要超越自己的职业，超越自己的生活，努力活出不一样的人生来，​觉得那样才对。只不过在当初，他需要一个引子，​让心里默默燃烧的那一团火有个落地的地方。于是，他看见了我的博文，通过我的博文找到​了一个自己的前辈，于是他就可以启程​走那条符合他内心呼唤的道路。所以我写不写那篇文章，大概率不会影响他的人生选择，无非是因缘具足的果实​发芽早晚问题。

​类似的事情在今天可能不会发生了。当初我岂止推荐过《不去会死》​，我还推荐过泽木耕太郎的《亚欧大陆放浪行三部曲》---《海角之岬》《波斯之风》和《黄金宫殿》​。原因不是我对读者有什么特别的关照，而是在十六七年前，我的心态和当时的许多读者一样，​想要去看看这个世界，所以我会阅读并且推荐这些书。

今天的读者​还有没有这种心思？我不是很确定。十六七年前我是个没什么钱但是充满热情的年轻人，而且内心拥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相信明天会更好，相信自己在更好的明天里也会变得更好，相信眼前的一切​拮据和困难都是暂时的，等自己见到了更大的天地，会有更为波澜壮阔的人生。拥有这样的心态，其实都不需要写具体的文章去推荐一本书，只要给出​书名那四个字读者就完全能够接收到所有信息：《​不去会死》。

相信自己身处一个蓬勃向上的大时代，相信自己和这个大时代紧密相关，这样的心态很难得，一个人一生之中遇见一次​就算是幸运。​今天我和年轻的读者又能说什么？请他们去看《不去会死》，请他们去找《欧亚大陆放浪行​》？不会的，​今天的主题是不要去也别浪。我会劝告他们：别私奔，别裸辞，别创业，​别按揭，保全现金---我也变成了当初​自己最看不上的中年人的样子。好在我年纪​到了，已经不在乎看不看得上这种问题，只会很小心地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结下因果。

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里，还是有一个很小的声音在​嘀嘀咕咕：抬起头来​吧，看看这个世界。声音很微弱，但是已经够用了。我们那一代人刚刚走入社会的时候，通病是目光过于远大，只知道诗和远方，​却从不注意自己的脚下。现在好像又是掉了个个儿，人们只是低头看自己脚下，不肯抬头稍微看​远一点。你要他们看远一点，就会让人很生气，仿佛你也是他们此刻艰辛生活的原因呢之一，他们会愤恨地说：求你了，别再爹​了。

所以，当我看到邢哲魁的留言时，心底里的小小声音就逐渐增加了音量​。因为邢哲魁的留言展示了一种人生可能，那就是从格子间电脑前的一名程序员，到一位登上珠穆朗玛峰峰顶的户外运动爱好者，​中间需要十六七年时间。是的，世事艰难，​但是依然有希望。是的，道路漫长，但是风景​依旧壮丽。邢哲魁可以选择供楼买车，继续在职场上打怪升级，努力早日从技术岗转到管理岗，做最安全稳妥的​人生发展策略。但他还是攀登到了珠穆朗玛峰，在2023年的5月，​就为了在那里看几十秒钟的风景。

​要么成功，要么躺平，这不是我所认可的人生观，​而且我认为成功和躺平本身就是一回事，​生命本身也不应该只有两个选项做二选一。活在二元对立概念里本身是一种不自由，​人生应该有更多选项才对，生命的自我实现方式应该有​更多可能才对。在时代一切顺遂时，不要迷失自我，变得骄横自大​，目空一切。在世道艰难谋生不易时，反而需要对生命充满热诚，在世俗定义的成败之外找寻​更多生活的意义。如此，人才不是吊在空中的葫芦，随风​飘荡，来回摇摆。

宋小宝是个喜剧演员，但是曾经道出一句颇有禅机的话​来：“海燕啊，你可长点心吧。” 在任何时代里，人都应该考虑应该如何生其心的问题。时代的风不停地变换方向，如果没有办法护持一颗安定的心，​大概想什么都不会通，做什么都不会对。同样是面对大海，有的人只能看见不断生灭的浪，而有的人则看见​不变的水。我希望更多人在浪涛里能够看见水。见到了水，也就自然​会见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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