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我打碎了生平第一把紫砂壶。只是火光石电的一瞬,一切都结束了。当时我站在洗碗池前洗壶,就感觉手稍微一滑,壶身脱手而出撞在池边,我飞快地伸手追过去把壶抓住,觉得手中陡然一轻,再拿起来发现壶身已经破了个大洞。此时,撞击声才在我耳边响起,好半天没有停过。
在这一刻之前,我不认为我会打碎一把壶,我也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在清洗时打碎自己的壶。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情?茶壶泡茶怎么可能会很脏?你需要的做的事情无非是把它放在水龙头下冲洗,然后再拿开水烫一下,最后用茶巾擦干内外水汽,就可以放回茶几。这里有任何技术吗?这里有任何难度吗?我还认为我有优势。每天早上起床,我睁开眼睛就有十几件事在等着我去做。把它们逐一完成之后,我才能安心坐下来,打开电脑开始写今天的文章。这些事情我做得又轻又稳又快,因为我比一般人要更加专注。一般人经常处于散乱的状态中,眼里看的,心里想的和手里做的往往是三件不同的事。而我只有一件事,全神贯注,心无旁骛。所以我从未担心过我会打碎一把壶,出于谦虚的考虑,我认为即便有,那也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也许一年,也许两年。而且多半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很可能是因为猫。猫喜欢跳到茶几上,在壶和杯子间灵活地落脚。他们甚至不用回头去看,后足一定会精准地落入前足先前的落脚点。但我不认为猫咪每一次都能保持大师水准,只需要一次意外,他们就可能把一只壶给踢下去。我很早就做好了原谅猫咪的准备。
站在洗碗台前,我第一时间想到不是这把壶的价格,升起的第一念不是懊悔或者心痛,而是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对自己说:怎么会是你?第一个念头是纯粹的震惊:你怎么会是这种人?此前我构想过关于打碎一把壶的诸多可能场景,在这些场景里的主角从来都不是我,我最多只是个旁观者。不可能是我,我眼明心定手很稳,我每次都把壶身和壶盖分开来清洗,放好一样再伸手摸另外一样。我抓住茶巾的一角来擦拭,绝对不会把茶壶包在茶巾里搓揉,然后又漫不经心地打开。我永远用右手做主控,任何时候都不会让双手做任何勉强的动作。我从七岁起无论站在什么台面前,就从来没有笔能够当着我的面滚落到地上---我一定能及时伸手在空中成功拦截。
当我透过壶身上的大洞看进去,第一次看到一把壶内外通明,再无阴影和死角,感觉在那一刹那撞碎的不止是我的壶。还有一部分我的自我,也同样撞击在洗碗池边,而且撞得粉碎。我认为的那个我自己,和实际上的我自己,中间出现了一道很深的裂缝。我曾经以为的专注,我曾经以为的谨慎,我曾经无比自信的神经系统反应速度,统统都不成立了。最重要的是,在那一瞬间之后我感觉自己失去了所谓的特殊性。就是说我没有那么特别,这些特别也没有那么坚固可靠,事实上它们也不曾提供任何保证,一切都是我自己以为而已。站在那里,我和世间千千万万个打碎壶的人没有任何不同。我们做了一样的事,我们得到了相同的结果。在我身上并不存在着一个看不见的防护罩,把我和这种事完全隔离开,把我和这些人完全区分开。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第一次在街上跌倒之后并不服输,依然坚持出门,坚持每天锻炼。等到他第三次在街上跌倒之后,他愤怒地拒绝了拐杖,从此愤怒地拒绝了出门。根据我的了解,大部分父亲们都是如此。他们坚信自己可以健步如飞,一直到某天他们再不相信为止,然后就坚信自己只能坐着。而大部分母亲们则不是这样,她们能接受自己健步如飞,也能接受自己跌倒在地,然后她们坚持步履蹒跚地继续走,接受步履蹒跚,接受行走缓慢,于是她们中的很多人会因此得到恢复。她们对自己有另外一种自信,一种较为柔韧平和的自信,和父亲们那种强硬但是容易脆断的自信并不相同,于是结果也并不相同。我想,这中间的区别主要在于他们各自怎么看待自己,对于人生的态度到底是小额持续下注,还是每一次都 All In,要么全赢,要么全输。
打碎了一把壶之后,我开始收拾残局。还是又轻又快又稳,把残壶打包好放在垃圾袋里,一会儿出门扔掉事情就可以结束。但是这一次我随意了很多,因为壶已经破了,不需要再谨小慎微些什么。关键是我自己也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我不再是那个不可能打破茶壶的人,我是个已经打破了茶壶的人。而且,我确信将来肯定还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没有任何豁免的可能。
作为一个会打破茶壶的人,我身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的背负。不需要再去想我为什么可以幸免的理由,也不需要去关心是一年还是两年能保持不败金身。事实上我感觉到一阵轻松,这个早上,当我重新坐下来看着猫咪跳上茶几,灵巧地在茶壶之间腾挪时,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很古怪的念头:
来吧,宝贝,爸爸刚刚打碎了一只茶壶,现在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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