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03

靠着经验混下去

 


这几天看人们聊科技,感觉比​科技爆发本身还有趣。​你可能从来没有意识到一件事:你是《槽边往事》的读者,而我也会是​其他人的读者。你关注《槽边往事》的时间到现在不会超过11年,但是我作为读者的时间要远远长于​这个数字。
我从青年慢慢来到了中年,那些我在网上的观察对象也是同样,并且我看着他们如何一步步​走入中年,一点点变成今天的这个样子。最早我觉得大家彼此都差不多,如果不是因为类似的爱好,当年就不会​选择上网。如果不是因为类似的心性,​我就不会一路关注下来。​到了今天,我不再那么想了。
在常温常压超导体的新闻出现之后,我发现他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下了非常坚决的结论​。他们如此坚决,让我怀疑他们是不是下了什么注。让我吃惊的地方也恰恰在于这里,他们没有一个人的专业是物理学,更不用说是材料物理。他们距离​自己大学毕业已经最少过去了20年,在这20年间也没有任何持续进修的迹象。他们日常的兴趣和精专的领域,和超导完全无关,即便放大到​实验物理学的范畴,也依然看不到有任何交集的迹象。
那么,真或假,成或不成,判断的依据是什么呢?
如果你从博客时代就​是我的读者,那么在漫长的岁月中你应该能够观察到一个事实:虽然我出自民航业,而且写过很多航空方面的文章,但是在我离职10年之后,​我就很少再碰这个话题。如果有读者询问我关于某起民航事件,某起航空事故的个人观点,​我都会回答说我不清楚。
​道理很简单,我已经离开这个行业10年了。当年我的所有经验,在10年之后估计早就不再符合实际情况,更不用说用来解释​分析什么问题。经验是会耗尽的,人的心智有穷时,我又不是阿西莫夫小说《基地》里的哈里·谢顿,​可以凭借此刻的经验和知识算尽1000年之后的所有变化。所以,尽管我知道写什么话题大家愿意看,也知道怎么写一篇看似说了点什么,其实又没说什么的文章,而且大家看了还依然有了心理满足。但是,我还是选择了闭嘴。
面对超导体的时候也是一样。我认为我在大学四年里所修的物理和数学课程,远远无法支撑我对现在前沿科技​做出任何有效判断。无论是给出肯定还是否定的判断,都没有任何真实​依据。我认为我在大学毕业之后的社会生活里,也没有获取到足以做出判断的知识​和经验。所以,我只能像是个小朋友那样,​简简单单期待未来,希望人类的科技树能够点亮新的枝干,​让我得以窥见未来的一角。
当然,我也可以靠着经验发表一些自己的见解。反正读者大多也不懂,反正我身上有光环加持,反正读者需要的是一个确定的结论,反正这是押宝一边的游戏---反正押错了人们会很快忘记,一旦押对了人们会当成个传说讲述很多年。这就是把自己培养成一个标准中年大叔的做法,拥有丰富的人生经验,敢于下任何险峻的判断,自信从每一个毛孔里溢出​,然后一眼就看穿了​生活的心肝脾肺肾,太阳底下再无新鲜事。

那我认为在这一点上,自己还是有些不同的。就是说和我当初刚上网时认识的同类相比,人到中年之后我变得没有那么笃定。尤其是在对自己的态度上,我认为自己是最不可靠的那一个。我对自己的任何一种定见,都会对应着生起一种怀疑: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当然,在文章里,在言谈中,有得是技巧可以绕一下,可以盖一下,可以跳一下,这是人到中年带来的福利,使诈已经成为一种本能。​但是自己对自己应该有一个很清楚的认知,否则很容易让​自己变得很陌生。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们最终都变成了自己当初所讨厌的样子。而之所以会是这样,​也许是因为我们没有每天照镜子,我们对自己的变化没有保持警觉和觉知。我还是那个我,​但真不是,你一点点变成了爹。
最近几年,通过接触和学习新知识,我个人还是取得了一些微小的进步。一个是我学会尽量控制使用自己的经验,​因为在实践中我发现既往的经验对于学习新知是个障碍。想要学得快,最好把自己变成一张白纸,不要在一开始就有种种个人看法,种种个人观点,它们唯一的作用就是妨碍你持续深入学习,总是想要​打个死结,总是想要让你觉得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
​另外一个是我学会了尽量不要用审美去下判断​,尤其是快速判断。审美可以让人轻易地否定一件事物,代价是连带它表象之下的一切思量和一切努力都一并​被抛弃。反复那么做,可以获得一种基于否定的快感,但也正因为这种否定,人在快速判断中​无所得。每说一次“这太low了”,每说一次“这太烂了”,每说一次“这太傻屄了”,​个人所得是零。人总是需要通过肯定和认同,​才能从事物中汲取营养。而个人审美在现实世界中,连个​灯泡都换不了,与此同时,“达成”这个概念​和美丑一点关系都没有。

利用经验和审美来做判断,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特权。​听声音就知道一道菜火候对不对,这是大厨李大锤的特权。​看一条物理学公式美不美就知道对不对,这是物理学家爱因斯坦的特权。而人到中年常见的问现象是李大锤​说某条物理学公式因为炝锅的声音不对,因此一眼假。爱因斯坦说一道菜因为看上去不够简洁肯定味道就不对,因此大家都别动筷了。但他们又是李大锤和爱因斯坦,面对的是自己的食客或者学生,​他们的自信和笃定掩盖了一切。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一次超导体究竟能不能成功,依然还在等全世界各个实验室​的验证结果。因为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无论是我的经验还是我的审美,都​没有用武之地。​虽然我无法得出一个结论,但我并没有任何遗憾。虽然我要承认自己的无知,但我并没有任何羞惭。​所以,我可以坦然承认:我不知道。读者会因此失望么?​也许会,但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们失望的是那个无所不知的和菜头,​我和他又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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