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弟弟祈祷

 

此刻，我家猫弟因为心肺骤停正在​医院接受抢救。医生打电话来，告诉我现状，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因为可能​情况不会很好。

我放下电话，并不震惊，也不难过，开始为弟弟​祈祷，这是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我祈祷他能和之前几次一样转危为安，我祈祷医生和之前几次一样能够找到办法，我也祈祷如果一切终不可为，弟弟不要受到太多折磨，可以​从此解脱。

从去年 4 月份弟弟因为肾衰竭送医急救之后，他就开始了漫长的​衰竭过程。在做了三次肾透析之后，医生告诉我说，中位数的猫能继续活一年。到了今年 4 月份的某天，我一把抱起正在晒太阳的弟弟​，对他说：弟弟，咱们干得不错，​大家还要继续努力啊。弟弟“喵”了一声，一巴掌​拍开了我的脸。

在这 400 多个日日夜夜里，​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弟弟身边。要小心观察他胃口好不好，心情好不好，排便好不好，是不是体重降低，是不是喜欢躲到黑暗的角落​睡觉。然后一趟一趟送他去医院​，要么是复查，要么是治疗。​有时候医生说下周你们再来复查，我的心情就沉重一些。有时候医生说你们下个月再来复查，我的心情就​轻快起来。

最怕的是弟弟留院观察，​我带着空猫笼回家。一路上我开着车，扭头去看猫笼，一想到终有一次，我会最后一次带着空猫笼回家，就觉得胸口​发闷，视线模糊。

无论是在那些弟弟躺卧在阳光下的静谧午后，还是在那些我莫名醒来悄悄去抚摸弟弟的半夜时分，始终都有一道看不见的阴影在​威胁着我们，追逐着我们。即便在弟弟身体数据全面好转，医生都惊呼奇迹的时候，​那道阴影也依然存在。我们都知道，结局早已经注定，​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尽量拖延。

所以我只能尽量把心念集中在当下，陪弟弟玩耍，给他梳毛，抱着他去看风景，想尽各种办法骗他吃药丸，鼓励他多吃一点淡而无味的​处方粮。当我抱着弟弟，和他四目对视的时候，我全心全意停留在这一刻，努力不去想​将来。

弟弟二次入院之后，我去接他的时候​他认不出我来，甚至会攻击我。从那天开始，我意识到在猫弟的余生之中，最重要的事情不是保全性命，而是​要让他尽量活得快乐。入侵式治疗，实验型药剂，每一样也许能为他争取十天二十天寿命​？但是，​他可能因此一两个月都食欲不振，心情不佳。我们的生活不应该围绕如何保命来继续，而应该围绕​提升生活质量而进行。无常会以死亡的形式骤然降临，在那一天到来之时，回顾我往昔所做的一切，不应该都是在给弟弟喂药，打针​，而是应该和他有很多奔跑、追逐、欢笑、拥抱......

我们的确是这样做的，除了打针吃药的那些时间，我们放下了病情，也放下了担忧。弟弟是个贪嘴的小朋友，听见拆包装的声音，听见开罐头的声音，他就会从潜伏的地点箭一般​窜出来。​因为肾病，大多数食物他都不能吃，但我还是不时弄一丁点，一丝鸡肉，或者是一小片金枪鱼，让他尝尝味​道。每当到了这时候，他的快活在一条尾巴上​展示得淋漓尽致。

我们还养成了看电视的习惯，先是给他找了许多猫咪电影，长达两三个小时播放小鸟和昆虫，弟弟就会跳到电视机前去抓挠。发现自己无法抓到，他反而因此陷入沮丧，甚至拒绝再看这个类型的​影片。经过很多次尝试，我发现他最喜欢看的还是​科幻电影和动作电影。于是，我经常坐在沙发上，他卧在我那边的沙发扶手上，​大家一起看电影。

有些时候，弟弟靠在我身边沉沉睡去，我甚至​觉得自己的内心再无一丝悲伤和忧虑，只有澄明的​快乐和平静。在第三次送他去住院的第二晚，医生告诉我数据非常不乐观，必须再次肾透析来延缓​弟弟脏器的衰竭。我有种预感，这次弟弟可能无法​捱过去了。即便透析成功，术后也会变得非常虚弱，肌体​功能会很快下降。于是，我第一次上网去找关于猫咪临终关怀的​资料。

在一篇佛教徒写的文章中，我读到这样一句话，​作者对自己病重的猫咪说：不要难过，不要挂记我，这次你先去观世音菩萨的座下，我们会​在那里重逢。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一下子被击中，张嘴​发出了哀嚎。那种声音让我自己都感到吃惊，不是呜咽，不是哭泣，而是像一条被暴打的老狗一样​哀嚎。这时候我才发现一年多来，我在心里​隐藏了那么多的情感。当我不得不真实面对弟弟的死亡时，这些情绪突然狂暴地升起，原来它们一直都在。

刚才医生打电话来，通知我猫弟经抢救无效，已经​去世​。一瞬间我又回到了我哀嚎的那一晚，​悲伤如同狂风巨浪一般袭来。那一晚我听着自己的哀嚎​，觉得这声音很是奇怪，人怎么可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我看着我的悲伤，想着原来这就是我对弟弟的情感，原来这种情感会有这么强烈。然后，悲伤就再也无法浸透我，我依然能够感觉到痛苦，但我​可以接受这个事实。

我听到一个声音说：​完成了。弟弟这一世的所有欢喜与苦难，都完成了​。我和弟弟的相识相伴​，所有高低起伏的时光，都完成了。我们和医生并肩作战的历程，和病情的反复争斗，​都完成了。此时此刻，我虽然还是感觉到悲伤，但是我​没有一丝一毫遗憾。因为弟弟除了病重的那几天，他度过了​快乐的一生。没有被阉割，没有被禁足，他一生一世里都可以在我家里自由自在地行住坐卧，​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想玩什么就可以玩什么。

​他开开心心地活着，然后干干脆脆地死去。他示现为一只猫咪，在身上示现出疾病，全然承受了​这一世所有的业力。现在他的心识正在脱离肉体，从病痛​和虚弱中解脱出来，暂时还意识不到自己已经死去。他的心识会回到自己曾经喜欢玩耍的地方，盘卧在他​最爱的沙发扶手。然后等待业风再次吹拂，​转入下一段生命的历程。按照我所接受的教授，死亡从来不是生命的终点，它是新生命的开始。

我会为弟弟祈祷，希望他会睁大他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惊奇地目睹这一场奇妙的生命​变化历程。希望他在这一世已经消耗完所有的业报，可以在下一世​转为人身。也许我会在人群中认出他来，一个​贪吃的话痨小胖子。或者，我们终有一天会在莲座之下重逢，我会再次抱起他紧贴我的脸，他会再次一脸​嫌恶地一爪子扇过来。

再见，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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