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17

谢谢你,王医生

 


那天早上,猫弟的主治医王医生打来​电话时,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作为主治医,她必须给家属打这个电话,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也非常喜欢猫弟,在他身上寄托了许多期望,一直觉得猫弟可以​创造出奇迹来,这就让她的这通电话​变得更不容易。
所以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你,​王医生。谢谢你一直在努力想办法救弟弟,谢谢你​到了最后还在抢救他。
回到最初的时候,弟弟确诊肾衰竭,第一家宠物医院​直接建议我安乐死。我就问了他们一个问题​:哪家医院有透析机?然后我就带着弟弟直奔农大医院看急诊,那天接待​我们的就是王医生。
王医生安排弟弟入院,安排肾透析,​成功让弟弟转危为安。当时正处在疫情期间,弟弟在第一次透析之后,医院的透析耗材就已经告罄,邮路中断,短时间内​得不到补充。王医生让我放心,说她会去联系其它医院,想办法调来一两套耗材,确保弟弟能够​得到救助。
我查了很多资讯,知道了许多北京的著名猫肾病专家,​乃至网红医生。但是从弟弟第一次入院开始,​我就一直坚定地选择王医生。原因之一是因为她为弟弟找透析耗材这件事​,原因之二是我当时非常冒昧地要求她看论文---
弟弟住在医院,我就在家疯狂地搜索海外的兽医论文。知道猫肾衰竭其实无药可治,但是我当初查阅关于猫传腹的论文,曾经成功救过猫妹,因为有这种经验,​在我心中就总是有一种人定胜天的盲目自信。我找到了一些实验性疗法和药物的文章,发给王医生,几乎是​很强硬地指定她去阅读。
王医生真的读了,而且还和我一起讨论了这些​论文。给我分析为什么她要坚持目前的治疗思路,这些论文中提出的方法为什么她觉得收益太低。最后,我们达成共识,大家未来的工作就是尽可能维持弟弟的病情​进程,不要让发展得太快,争取活到3期肾衰竭猫咪的中位数​存活时间:一年。
通过和她的讨论,按照理科生的标准来衡量,我认为王医生是个思路很清晰,思考很有逻辑的人,而且医学知识和经验比我丰富,看过的论文也并不少,不是那种工作之后就不再​研究学术的医生。所以,我就不要频繁换医生,找寻所谓的​名医。也不要再​频繁找论文,找寻所谓的实验性疗法。我决定全心全意地把弟弟托付给王医生,让她​放手去治疗。
所以,我猜想我们在王医生那里,应该属于​最佳病人和最佳病人家属。用他们医生的话来说,就是“依从性极佳,配合度极高”​。王医生说猫弟​可以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王医生说猫弟每天打几针,每次打几十毫升,我们就​一丝不苟地执行。王医生说猫弟每天要吃什么药,那么无论多么难以下咽,我和弟弟总是想办法按时按量吃下去。王医生说什么时候带着猫弟来复查,我们就一天不差准时报到,永远预定相同的时刻。
弟弟也很配合王医生,无论是称体重,还是听心音,还是触诊,他都乖乖地站在那里,任由王医生​操作。到了后来,他和王医生熟悉之后,一边接受检查,一边还用头去蹭王医生的手​。检查完毕之后,我和王医生坐下来讨论接下来的治疗方案,弟弟都不用回到猫笼去,直接躺在体重秤上呼呼大睡。​医院里就没有人会不喜欢弟弟。
最好的时候出现在半年后,弟弟的数据从 3期肾衰下降到 1​ 期和 2 期之间。王医生看了之后也觉得是奇迹,我觉得从看到数据的那一刻起,她对于弟弟的态度就从友善上了一个​台阶,变成了喜爱和关切。我认为弟弟让她获得了成就感,​而且,也让她看到一丝希望,觉得在这个小家伙身上也许能创造出一点奇迹来。​一次门诊完毕,她和弟弟告别时说:你要更争气呀,小家伙。那次,我们约了三个月之后才​回来复查。
但是猫肾衰竭​始终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在经历了最初的狂喜之后,弟弟的​状况还是一天天衰弱下去。当时我非常关注日本东京大学宫崎彻教授研发的新药 AIM,据说这种药物可以治愈猫肾衰​。​然而,他离职了,药物没有出现。他没资金了,日本全国​捐款,药物没有出现。他开了独立法人实体,开始临床实验,​药物没有出现。教授当时说,在 2024 年有望​让药物上市。​于是我去找到王医生,对她说:我们得想办法让弟弟撑到 202​4 年。
王医生摇了摇头,说再撑三个月到半年她觉得有希望,再撑到 2024 年怕是​非常困难。而且,看她的神态,她对宫崎彻以及 AIM 药物其实并不看好。那是我第一次和王医生发生分歧,我知道她可能是对的,​但是我想不接受。一旦我接受,​就只剩下倒计时一件事可以做了。
接下来的复诊变成​ 2 周一次,然后是一周一次。这时弟弟的尿蛋白越来越严重,尝试了各种药物也无法​改善。心脏也开始变弱,出现​暂停现象。每周去医院做检查,我们改换一些药物,一周后​数据还是同样糟糕。这是一种相当绝望的感觉,​在绝望中我对王医生发了唯一一次的火。
每次去医院,都要给弟弟抽血,然后用 B 超做​膀胱穿刺取尿样。弟弟对于 B 超很抗拒,因为要剃掉肚子上的毛,这让他回家之后​抑郁不已,甚至不再让我摸他的肚子。有天看完数据之后,我​瞪着王医生说:
​“请问这种频繁的侵入式检查对于弟弟有什么意义呢?​除了增加他的痛苦,增加他的抗拒,对于治疗他有任何帮助吗?这些天来,他的数据有任何改善吗?”面对我的指责,王医生默然。回想起来,我的态度和说法都大有问题。王医生是无辜的,她只是在做自己的分内事,但是我把我内心的绝望以愤怒的形式倾泻在她身上,​这是一种怯懦和卑劣的体现​---总是想找个什么人来替我背负责任。
虽然那次我的态度如此不友善,但是王医生还是继续给弟弟治疗,并且尝试用一些免疫制剂​缓解尿蛋白。其中的一些药物还真的取得了成果,弟弟还在继续尿蛋白,但是数据没有继续增长,而是略微开始回落。但是免疫制剂让弟弟呕吐和食欲不振,于是他的体重​继续下降,身体变得更加虚弱,甚至连补液都只能分成一天四次,每次 30 毫升,否则他可能会心脏骤停或者​肺水肿。
最后一次复诊时,弟弟的数据指标都很难看,当天就入院​准备做肾透析。 3 天后,弟弟在准备麻醉上机之前,心肺骤停。王医生在手术台上抢救了一小时,​这一次没有奇迹出现。然后,她作为主治医要打电​话给我。
对于这个结果我早有准备,也早有预感,让我吃惊的是王医生自己陷入了​悲伤,乃至还有自责。在我想来,医生应该见惯了生死,不会​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否则这份工作怎么可能撑得下去。为每一个离开的小毛孩而恸哭,那么​就算眼泪有一面湖泊都不够。
我对王医生说​:我认为我们是最好的病人和最好的家属,​我也认为你是弟弟遇见的最好的医生。我们各自都做到了最大的努力,​弟弟努力活下去,我努力照顾他,你努力拯救他。现在,他终于解脱了,不用再承受任何痛苦,所以王医生你不要为它难过​。我们很感谢你,弟弟最后要走时,能够在你的手上离开,我觉得于​他于我,都是一件幸运的事。
最后,我给王医生留了一段很长的言:
王医生,按照我这一类人的观点,死亡并不是一个终点,而是生命历程的新开始,您刚才目睹了这种奇妙的生命转化。所以,您不需要悲伤,悲伤只是对于彻底终结的观点来说才应该有的情绪。您还会救治很多小动物,无尽的生命之流还会在你手下匆匆流过。有些得以健旺康复,有些则还是会消散湮灭。多想想那些你成功救治的小动物,不要沉溺在悲伤之中,还有很多生病的小朋友在等待着你。
谢谢你,王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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