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03

留堂到最后

 


在我中学时代,最有趣也是最残酷的一幕,就是每天下午放学之后的留堂。下午一般都是数学课,老师会随堂布置两三道题,要求我们正确解答之后才能放学回家,并且不允许同学之间相互​讲解。现在想来,​这么做多半是为了给家长减负。孩子太早回家不利于家庭和睦,容易形成先打一顿再吃饭的​传统。用几道题拦一下,孩子回到家刚好赶到饭点​,这样吃完饭就去做家庭作业,大家都省事,可以跳过​殴打的环节。

但留堂其实比暴打一顿更残酷,因为没有什么​比它更让人绝望地认识到人和人之间的智力差距。最早一个完成题目,背起书包离开教室的学生,和最晚的一个之间时间差可能达到2小时。当第一个打开教室门走出去的时候,所有剩下的人心里都​如同万马奔腾:这个畜生为什么那么快?又是怎么解出来的?

有了第一个,然后就会陆陆续续​不断有人交卷。有些时候你能感觉到空气里的确是有所谓“悟性”的东西在流动,因为​经常会出现三五七人突然同时“啊”了一声,就​开始动笔答题,然后纷纷起身,去讲台边上找老师交卷,那就是因为悟性同时降临在了他们身上。​等得到老师肯定的评判,他们相互欢天喜地地无声对视,蹦蹦跳跳回来拿了书包就走,走时不忘把门摔出一声巨响。

每走一个同学,内心的压力就会大上一分,从茫然无措逐渐变成焦头烂额,然后是对​同学的羡慕嫉妒、对题目的仇恨敌视和对自己的怀疑否定交织在一起,在心头起伏不定。然而,时间一秒秒钟过去,日影一点点斜下去,老师坐在讲台边从身镶金边慢慢陷入到暗影中去,压迫感​变得越来越强,感觉随时会喷出火来。

这真的很痛苦。对于我而言,痛苦之处不在于谁先走谁后走,而是他们离开教室这件事意味着他们知道一种我所不知道的解题思路,我因为我的​不知道而感到痛苦。一次次目送同学离开,一次次把目光移回题目,明明知道一定存在解法,但是我就是找不到,这件事​也让我感到痛苦。最让我痛苦的是,我会逐渐意识到我原先的想法根本是错的,而​我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去想才是对的。坐在硬木板凳上,我一次次重复使用过去的错误方法求解,幻想​着这一次会有不同。

一定要到了极为痛苦,到了极为疲惫的时候,实在是想不动了,内心会稍微放松一点点,不再沿着过去的老路一圈圈拉磨,这时候通常会灵光一闪,在眼前反复看过千百遍的​题设中看出一点不同的东西来。然后想法就像是河道决堤,突然扭转一个方向,​在转瞬之间就找到了去处,找到了希望。在那一瞬间,我可以完整地体会到先前他们那一声“啊”​究竟是什么心情,什么体验。悟性像是冰凉的水,从头​灌到脚底,一切都清清楚楚,一切都豁然开朗---我知道了​。


我不止一次留堂到最后,其实留堂到最后也没什么​。那时候学校已经开始取缔体罚,并不会挨打,甚至​也不会挨骂。留堂到最后是因为老师也需要下班回家煮饭,她只会用很平淡的口吻说一句:不用做了,​你走吧,明天照同学的答案看看。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对于她而言这是平常事,总有一个学生会留堂到最后,今天只是​不能提前回家做饭的另一天而已。
但是我自己很喜欢“啊”那一下,简直可以说是迷恋,那种突然通畅,内心澄澈的感觉​有过一次就再也无法忘记。我并不幻想能每天留堂时第一个走出教室,我也并不担忧自己是最后一个,但是我不能没有“啊”​一下。每“啊”一次,我都觉得我变得聪明了一点,我都觉得我​知道得更多了一点,我因为我可以彻底转换一种想法解决问题而感到充实、安全和快乐​。
在这个有趣而又残酷的教育项目中,我很小就养成了​随时推翻自己的想法,从头重新思考一遍条件,重新思考新可能的习惯。习惯于接受自己可能是错误的这件事,习惯于相信自己因为无知而处于某种遮蔽状态​下这件事,习惯于努力追寻目前我并不理解但是相信必然​存在着的新解法,努力去接近它,努力去找启示,努力去达到那一声“啊”,努力让每一个“啊”之间的间隔越来越短。​事实证明,这件事是的确可以做到的。
身为小孩子会很辛苦,就是因为需要去做这样的事,需要在这苦里找寻到乐。等我成为大人之后,觉得做大人​要轻松许多。因为大人没有留堂这一说,并且,大人​可以随时掀翻桌子,宣布题目是错的。大人不单可以宣布题目是错的,还可以殴打那些交了考卷准备走的人,说他们道德败坏,​说他们意图欺骗,​说他们的解法根本就是歪理邪说,说这道题除了自己认为的无解之外不存在任何​解题的可能,但凡有人说是有解法就是在针对自己。
我想,如果时光倒流回到从前,我还是会选择颤栗着走进教室,​继续参加每天的留堂,​继续忍受希望和绝望的煎熬,只是为了​那束光最后能照在我的头顶,哪怕因此秃了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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