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八日,我随手写了一段话,引发了一些涟漪:
「听古典音乐一整天屁事没有,刚听了半小时 90 年代香港流行金曲,直接把我致郁了。可见,人和古典音乐之间更多的是理性的连接,然而和通俗歌曲之间就是很强的情感连接。巴赫听多了想出家,林忆莲听一会儿就开始怀念初恋。」
很多人都表示了反对意见,认为和流行音乐相比,古典音乐更能和人建立起强烈的情感连接。既然那么多人反对,我又多花了 20 多天反复听巴赫,依然没有发现任何情感上的波动,依然想出家,而且已经考虑好背着哪一款云南油腐乳进山门,好去对付那些斋饭。
我想,表示反对的网友可能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表达他们懂古典音乐,懂欣赏古典音乐,所以并不太在意我的心情,我的心情又有怎样的排遣渠道---可我在乎啊。
前天我偶然又听到了卡朋特乐队的那首《Super Star》,前奏才起,我就听见时光的水声。等到卡伦·卡朋特唱出第一句歌词,Long ago,回忆已然没顶。这是我不会向小朋友推荐的歌曲,那不会是他们喜欢的音乐类型。同样也是我不会向同龄人推荐的歌曲,因为《昔日重来》才会引发更大共鸣。
但又怎么样呢?在许多年前我听过它无数遍,当时它是我心情的背景音乐。很多年过去,它是我记忆的保险箱,是我情绪刻录的密纹唱片,可以准确唤醒记忆,重新定位情绪到某一个具体的午后,重新解码那些遥远的人和事---之前它们被我用遗忘加密,弃置已久。
当汹涌的记忆扑面而来,狂暴的情绪从海面升起,卡朋特的声音依旧清澈透明,就和当初一样,单卡录音机转啊转啊,一遍又一遍,一圈圈旋转的白色磁带芯慢慢变成了我的年轮。为什么那盘我翻来覆去听的磁带不是古典音乐?我也想知道答案。
人和人之间很难理解,并非是因为缺乏意愿,而是因为有些东西无法通过言辞和文字转述。我说,我当初的心情都在这一首《Super Star》里了。这句话没有任何用处,每个人都有一首这样的歌,但是对于另外一个人而言,那就是一首过时的老歌而已,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你可以在任何时候复现音符,复现旋律,复现声线,但是你没有办法复现当时的心情。
老歌并不是从来就老,是被每一个曾经正当年的人慢慢听老的。站在一个中立的角度去评判旋律,评判歌词,评判歌手演绎,许多老歌只是普通而已,这没有任何问题。事实上,去掉情感的滤镜,去掉回忆的加持,并没有几首老歌可以真正穿越时代。
重逢时不复往日荣光,这件事重要吗?不重要。当我第一次听《Super Star》的时候,我听见一些单词,比如说「love」,比如说「Baby」。具体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我没经历,但是不妨碍在一次次重复播放时投入无限多美好的想象和美好的期待。它们可能什么都不是,但它们也可能是一切,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歌词在旋律中不断重复,不断呼唤,于是它们就变成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最值得追求的美好。
然后真正的 Love 降临,真正的 Baby 到来,和歌词里的描述完全不一样。Love 可能是转瞬即逝的,可能是千疮百孔的,可能是狼狈不堪的,可能是无能为力的。而 baby 也会长出水草的触手,小兽的獠牙,以及马蜂的刺,拥抱和突刺之间只在一转念,天使和恶魔可能会等同存在并无分别。
这样很多年过去,曾经觉得最重要的事情,最值得追求的美好不知道换了多少样,不知道找过多少地方,人们多半的结局是两手空空,一无所获,选择对付着那么过。然而,经历了所有这一切之后,当老歌再次响起,当卡朋特再次开唱,我说 Love 这个字眼还是有意义的,即便转瞬即逝千疮百孔,即便当初上面的金色早已褪去,即便现实并不如自己所愿。
就像是什么呢?就像是小时候站在橱窗外看里面精致漂亮的玩具,走不动路,就想着一定要得到一个。等真正得到了,又会眼睁睁看着手里的精致漂亮玩具一点点失色破旧,事情就是这样,你的掌纹会把一切精彩都打磨成灰。但是有影响吗?我觉得没影响。有关系吗?我觉得没关系。
今天我再去听《Super Star》,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一首了。虽然一切看起来都没变,但歌词里的每一个单词都因为经历而被重新理解,听歌的人已经不再是同一个人。但是没关系,它依然能够打动我,它依然能说服我。在一个永远也不会让人如愿的世间,在一颗改变永无休止的内心之中,哪怕已经经历许多,哪怕可以接受一切,还是有相信的那一部分存在。
动人的是天真的相信,不灭的希望,我是那么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