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7-11

注意力剥削


上周脱不花在她的《长谈》节目里提到我分享的一篇文章,内容是关于注意力剥削,于是这几天不断有读者前来询问查找这篇文章。其实,这里有两篇文章,一篇是来自《大西洋月刊》的一次播客访谈全文,一篇是我基于这篇文章写的《长谈》。

我猜想大部分读者应该不喜欢看英文文章,也不习惯看很长的一篇访谈文字稿---我知道很多人看到文字记录的对话会直接跳过,因为感觉并不好读,与其看文字不如直接听访谈。所以,我在这里根据《大西洋月刊》的这篇访谈《注意力战争》做一个专门面向《槽边往事》读者的「脱水版」,帮助大家快速了解这一次访谈的核心内容:

《注意力战争》

这期播客的内容是MSNBC 主持人、《海妖塞壬的召唤》(The Sirens’ Call)一书作者 Chris Hayes 接受 Hanna Rosin 采访的录音。这本书从一条短信、一声手机震动切入,揭开一个时代性的难题:注意力正被精密设计的机制日复一日地侵蚀,而人类对此几乎无力反抗。

播客中Hayes 讲述了一段经历:自己坐在沙发上,原本正在专心读书,大但手机一震,他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手查看。这一刻,主动的专注被迫让位于不由自主的反应,仿佛大脑在瞬间被劫持,注意力化作碎片,飘零在空气中。所谓注意力资本主义,正是借由这类微小而频繁的瞬间悄然运作---在用户意识尚未觉察之前,已完成了窃取。

Hayes 说:「信息是海洋,你能跳进去;但注意力是船,越少的船就越昂贵。」内容日益泛滥的今天,真正稀缺的从来不是信息,而是那艘承载思维的船---也就是人类有限的专注本身。

他的比喻直指本质:工业时代,资本以机器为媒介夺走工人的时间与体力;如今,资本以算法为中介攫取注意力与意志。这种掠夺并不留有肉体的伤口,却足以撕裂精神的结构。年轻人刷着手机,沉迷于一波波更新的动态,精力耗散而不自知。

而那种「被看见」的渴望,更是这个系统运行的核心燃料。屏幕前,点赞的数字、评论的提醒,看似是连接的回响,实则是网络平台猎获用户注意力的诱饵。它满足了“存在感”的幻觉,却抹去了真实人际之间的温度和维系。

在这次访谈的一个片段中,一个孩子谈起自己对父母刷手机的感受。他说,那种父母盯着手机不断刷新,自己「被无视」的感觉让他觉得无聊、被抛弃,而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父母盯着屏幕。这一幕正是数字时代的缩影---家庭空间被无形割裂,屏幕成了人与人之间最坚硬的墙体。

Hayes 援引人类进化中的生物机制来解释注意力是如何被操控的。甜食能刺激愉悦感,小孩的哭声能唤起本能反应,而手机通知、红点提示、点赞数字,正是对这一机制的精准复刻。一条弹窗提醒,就是一个经过包装的钩子,借由身体深处的反射弧,把人的感知钓回系统设定的路径之中。

不过,他并未止步于批判。在播客后段,他也提到了那些试图重新夺回专注权的人:有人关闭通知,有人设置「专注模式」,有人组织线下读书会和实体交流。这些微小却真实的尝试,正在构建属于自愿注意的庇护所。

想象这样的场景:夜晚,一张木桌,一群人围坐,手中无手机,交谈着某本书的细节与情节。注意力在那一刻集中、完整、温暖---这是注意力资本主义所无法入侵的领域。

Hayes 提出一个极具穿透力的观点:人类出生之初,依靠哭声迫使大人回头,那是注意力作为「生存的前提」的第一次体现。在那一刻,注意力就是生命的社会契约。文明初期的人并不忙碌,注意力是面对面的、具象的、彼此回应的。如今,社交媒体将目光指数化,陌生人的注视流动成了快感的来源,而熟悉的连结却日渐疏离。

这种结构性的异化,已不再局限于名人。注意力的「被看见」机制如今已全民普及,青少年在社交平台上的每一次发言、每一条视频,都是在进行一场与注意力系统的交易。他们感受到的目光,既熟悉又疏离,既令人振奋也令人脱节。

博·伯翰(Bo Burnham) 在《八年级》(Eighth Grade)里呈现的正是这一点:那一代少年少女,正在体验一种从前只属于明星的注意力幻觉---焦虑、不真实、难以承受。但这种体验,如今已成为成长的一部分。

在信息喧嚣中,人们一边滑动页面,一边丧失方向。而 Hayes 在播客里发出提醒:并不是因为刷手机可耻,而是因为每一次「被迫注意」都在构建一个全然陌生的自我。这不是批评,而是一种同理的唤醒。他说:「我们都喝了那杯水,但也可以自己找一瓶好水喝回来。」

也许,人们终究会意识到:那声手机震动,不只是信息的来袭,更是意识被唤起的警报。学会在那一刻稍作停顿,为内心留一口气的空间。哪怕只有一秒,也是一种将自我从数字深渊中拉回的胜利。

这一期播客提供的,不只是内容,而是一次注视本质的机会。在一个连发呆都需要被提醒的年代,如何安置注意力,终将成为一个人理解生活、理解自我、理解自由的根本命题。

(甩干完毕)

读者们为什么会对注意力经济、注意力剥削、注意力资本主义这些词汇如此敏感,其实我也感到很好奇。我个人认为,注意力剥削只是这篇访谈里的一个类比。把现代人的注意力类比为工业时代工人的时间和精力,套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把资本主义对注意力的控制,和透过控制赢利的行为作为新时代里的「剥削」。

大家对于这些词汇的敏感,说明自己思想库里的武器有限,于是选择也就有限。我不知道大家读完脱水版之后有没有意识到一件事?就批判的力度而言,Hayes 把注意力剥削转化为一个纯经济问题,这是一种极大的退让和削弱。它当然是个经济问题,但驱动这种经济模式不受打搅地运行下去的,又是什么呢?

在这里,我也可以选择完全不用那一套意识形态的话语,换一个角度再来讨论这件事情,那就是在现代社会里有两种很强的趋势。一种是不断把人从群体中剥离出来,从地方、家族、家庭中剥离出来,成为孤立无援原子化的人。另外一种是不断把人进行异化,人变得越来越适应现代社会的同时,也就越来越不像是一个人。要理解这一点并不困难,哪怕三十年前,手机也不是人类身体的外在器官,但是在今天你很难想象一种没有手机的生活。

当一个人不断原子化,不断异化,他就从自然界脱离出来,从人群中脱离出来,从亲密的情感联系中脱离出来,逐渐变得越来越抽象。一个极度抽象的人,他的最大价值是什么呢?在极度抽象之后,他的血肉之躯,他的时间精力,他的情感体验这些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他自身就是一段信息而已,一堆数据而已。所以在今天,占有、控制信息和数据是所有平台最为热衷去做的事情。而所谓的注意力,就是个人和平台之间交互信息和数据的必要接口,钱总是从注意力上产生出来。

所以,我们也可以说注意力剥削是人类自己选择的结果,是所谓现代性的成果。它并不是因为出现网络平台之后才发生,而是在漫长的历史中,人们一点点放弃,一点点变异,最终达到了平台可收割的程度。这就像是一个社会文明程度越高,教育程度越高,收入程度越高,生育率就越低一样---好事不会让你全给占了,你得到一些便利,你得到一些提升,那么你就要放弃一些东西。

当然我很高兴有读者关注这个问题,哪怕它目前看起来还暂时无解,因为文明总是孕育着毁灭自身的力量。不过作为个人,其实大家目前还是有选择。就像是昨天晚上,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约我下楼喝啤酒,介绍两位新朋友和我认识时候发生的事情那样---我在三个小时里没有碰一次手机,而他们三个人手机不能离手,其中一位甚至在我们聊天时用手机看网球比赛。

这都是个人选择,我选择专心聊天,而他们选择带着三部手机参加聊天。如果你问我的观感是什么,我的回答是:我看到了束缚,我看到了不自由,我看到了主动拥抱异化。

最后,我希望你有逃离的勇气和幸运,我希望意识到你还有选择。

《注意力战争》原文地址:
https://www.theatlantic.com/podcasts/archive/2025/01/chris-hayes-attention/68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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