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卫像前大喊大叫的大妈

无论真实水准如何，起码在我朋友们那里，如今的我已经是个专家。于是，我现在也就有了一项新业务：AI作品鉴别师。朋友会把疑似AI 创作的高度拟真作品传给我，要求我鉴定这是实拍还是AI生成。

昨天我接到的新项目是一位中国大妈在大卫像前大喊大叫，痛斥雕像伤风败俗，教坏细路的视频：

视频中有保安劝阻老太太，又有大卫的雕塑，人际冲突和著名艺术品这两点加起来，很容易吸走观看者的所有注意力。然而，这段视频里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并没有遵循国内视频各个视频平台的国际惯例，给大卫雕塑打上马赛克，比如说穿上一条马赛克裤衩什么的。而是莫名其妙在视频的左上角，或者视频的右侧中部莫名其妙地打上马赛克，这就让这条视频显得的非常不合群。

我去网上查了一下各种版本的视频，发现这两个打马赛克的地方其实原先放了水印，写着「Sora」字样，而 Sora 是一个著名的 AI 视频生成工具。

事情到这里，本来就可以结束了，你以为。

为什么朋友会找我鉴定 AI 视频？很明显，是因为有争论。一方认为是 AI 生成，一方认为是手机实拍，双方僵持不下，这才会引入第三方权威进行判定。而我不认为我介入之后会有任何改变，当我鉴定完毕之后，把证据发送给朋友，同时也强调四个字：没有用的。

我不认为有人会因此改变观点。你现在看到这里，不妨暂停一下，问自己一句：我认为这是 AI 还是实拍？如果你不是 ETC投胎，也没有知识分子惯常的习惯性质疑，那么你这一路从第一句看下来，现在应该很自然地接受了我的判断。

而且，有了这个判断之后，你仔细去看视频截图，你还会发现更多证据：大妈内衣上的蕾丝花纹太怪异，保安西装袖子上的折痕太多太规整，大妈背后妹子的墨镜戴得左高右低......于是，你越发相信这是 AI 生成的视频。但是在你仔细观察之后，事情有一点变化：你认为自己发现了更多证据，你做出了个人鉴定。也就是说，从别人告诉你结论，变成了你自己论证了结果。

这时候，如果有另外一个读者留言，开始论证这段视频就是手机实拍，你会怎么办？我猜你如果没时间会直接懒得理会，如果有时间大概会驳斥，如果有太多时间那就会和对方相互搭楼逐楼驳斥，而且很快你就会开始释放嘲讽技能，从鉴定真假进化为攻击个人。为什么？因为这是你如此相信的事实，世界上居然还有人不承认，这种不承认是对你个人的侮辱，现在和菜头可以滚了，这是纯私人恩怨。

觉得挺好笑是吧？让我们把视角换个 180°，去看和我朋友发生争论的那个人。他也经历了你刚才经历的一切，区别是他那头遇见的不是「和菜头」，而是「头菜和」，那个「头菜和」用完全相反的方式论证了那段视频就是珍视的手机视频，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的确出现过那么一位大妈，那位大妈的确曾经做出过那样愤怒的表述，那些愤怒的表述的确被现场的手机记录下来。

而那位「头菜和」的兴趣并不在技术分析上，他的重点在于情绪控制，他会用「丢人丢到国外」、「愚昧愚到毫无常识」、「傻子却能傻到意大利」反复刺激你，激发你对大妈的恶感。利用你的集体荣誉感，刺激你的耻辱感。利用你的美学修养，刺激你的鄙夷感。利用你的银行户口和度假时间，刺激你对欧洲旅行的嫉妒。这里设置了一系列情感踏板，无论你是什么人，持有怎样的三观，总有一个踏板适合你，让你产生强烈的情绪。

那你现在告诉我，对面那个经由「头菜和」设计诱导产生了强烈恶感的人，看到和菜头提供的反驳证据之后，正常情况下会是怎样的一种反应？一下子冷静下来，仔细检查证据之后，慨然长叹「没想到，我被耍了」这样？还是说，开始主动积极地做手指保健操，准备连开三百楼，教育一下那个蠢货，居然可以把那么真实的视频判定为 AI 作品，什么专家？什么权威？什么狗眼？这种明目张胆的否定绝对是针对个人的侮辱，现在这已经上升为纯私人恩怨。

所以我一早说过：没有用的。

我说有水印，对方说水印谁都可以加上。我说衣服细节有问题，对方反问你见过世界上所有的衣服，在所有情况下的形状？我说我找到了原始出处，作者已经承认这是他的个人作品，对方直接连珠炮：你怎么知道是原始出处？你怎么确认的确是作者本人？像你们这样气势汹汹，你怎么保证原作者不是因为迫于你们的淫威而改口......

这才是在现实生活中常见的一幕：没有多少人以追求真相为己任，把真实置于自己的自我之上，大概只有少数科学家、工程师才会那么去做，因为不那么做的话可能有极为严厉的后果。对于无需承担后果的大多数，他们看到的是现象，基于现象他们快速产生一个判断，在判断上确定一个顽固的观念。比如说带水印的一定是 AI 作品，比如说大妈就是一群毫无道理毫无审美可言的生物。

事情到这里并没有停止，在观念上会很快覆盖一层自我，我的观念=我本人。接下来的事情你就很熟悉了，如果要证明继续现象观察的结论不是事实，那就是挑战我的观念，挑战我的观念，那等于是攻击我本人，一切就成为私人恩怨，大家必须狠狠撕咬一番。

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究竟有没有发生那一幕？一切取决于是什么人，这个人有怎样的自我，这决定了一个人会选择相信什么，也决定了这个人的相信在遭遇挑战的时候会产生怎样的反应。本来，所有人都还有一线希望，因为听到其他人的不同看法之后，转而反思自己的判断是否有什么问题。

很不幸的是，在算法统治，人人上网的今天，当你看到一个视频的时候，你看到的不止是一条视频，你看到的是针对同一条视频的一大堆相同观念的重复。也就是说，当你看到的第一条视频是批评大妈，随后你会看到一堆不同角度批评的大妈的视频。当你看到的第一条视频是嘲讽大妈，随后你会看到各种聪明人换着角度嘲讽大妈。于是，你对自己前所未有的笃定，你对社会大众的「共识」前所未有的坚定，你站在了历史正确的一边。

因此，这几乎是用洪水覆灭了一切自我反思的小火苗，却为人和人之间的争执提供了更多情绪上的燃料。无论真实还是虚拟，笑到最后的是那位大妈，我都想做一个 AI 视频，内容是采访那位大妈：大妈，您是什么时候发现您是真人/AI 人的？大妈大笑着回答：「这个问题真的重要吗？」。身后的大卫默默套上内裤，从台子上走下来，一溜烟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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