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10

躲猫猫

 


已经很多次了,突然找不见猫咪。在所有的房间喊她,在所有她喜欢躲起来的角落找她,都没有用,猫咪就像在房间里蒸发了一样。
事实上,我猜想所有的猫主人身上都有“猫达”,就是说虽然看不见猫咪,但是能感觉到猫咪就在房间某处,或者大略在某个房间。真去找时肯定能找见,就在那里。然而,总有那么一刻,人会觉得猫达失灵了,绿色的屏幕上一圈圈扫描着,但是没有一个小绿点。
每到这个时候,也是只有到了这种绝望的时刻,我才会想起最后一处。走到床边,我用力掀开被子,下面一准有个蜷成一小团的小毛球。我说:“孽障!阿爸叫你为什么不回答?”猫咪用慵懒的鼻音哼了一声,我立即谦卑地道歉,急忙把被子给她重新盖上。
然而已经晚了,之前潜伏不动的猫咪这时候会很不高兴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带着起床气狠狠挖我一眼,然后伸个懒腰,头都不回​地走掉,坚决不肯和我继续待在同一个房间。
​这只是猫咪决定要睡觉而已,并不是猫咪存心要和我躲猫猫。猫咪真正要躲猫猫的时候,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有一次,猫咪在家里凭空消失了2个​小时,​我在家里找了两个小时。不是普通找寻,​而是扫描式找寻。
要知道猫咪具备一定的隐形能力,就是说他们可以在家里的任何一处很明显的地方安安静静待着,毫无痕迹地和环境融为一体。于是哪怕你从他们面前经过无数次,他们就在你鼻子下面,可你就是发现不了。你到处找,到处喊,最后猫咪稍微动了一下身形,从隐形状态里解除出来,你这才终于发现他们,发现他们正带着一种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你。
所以当时我把每一个房间划分为上中下三层,​一层一层认真扫描,确认每一样家具,每一样物品上​都没有一只隐形猫。我掀开所有的窗帘,我伸头看所有的角落,我趴在地上看所有橱柜书架下的隐秘空间,我点亮手电筒​检查所有的床底,我甚至翻开了所有的​箱子和桶,怕猫咪不小心被关在了里面。
不知道是在第六次还是第八次我检查床底的时候,手电不留神晃了一下,照亮了​空中的床板。在床板的一头,​我发现一个很小很小的尾巴尖---这个孽障的确躲在床下,但是位置让我难以想象----在床边抽屉和床头之间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夹层,​猫咪就躲在那里,就那么悬空躲着。如果不是不小心露出了尾巴尖,我不知道自己还要找多久。
我说​:​“你出来!” 猫咪猛地一缩,彻底​躲到那个夹层里消失不见,就算是最杰出的甲贺流​忍者也不过如此。
也曾经无数次想过,为什么猫咪躲起来我就要去找?我就不能硬气一点?就不去找,我就那么在家里待着,反正猫咪总是会跑出来的​。实在不行,我用开小罐头的声音诱惑一下,​我就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
但真的不行,我试过了。​猫咪不理会我,这个没问题。但是看不见猫咪,这个绝对不行。我在做事,猫咪过一会来蹭蹭我的腿,要求摸摸头,这是​正常生活。我​在发呆,猫咪过来倒在我身边,靠着我的大腿呼呼大睡,这是正常生活。我在睡觉,猫咪在我肚皮上弹跳,叫我起床加点猫粮,​补充个小罐头,这是正常生活。几个小时见不到猫咪,这​不是生活。随着时间流逝,在一个看不到猫咪的房间里,我感觉空气都在被一点点抽走。
我没办法阻拦猫咪躲起来,正如我没有办法​停止去找躲起来的猫咪一样。毕竟在我和猫咪之间,她需要我​远少于我需要她,我是舔狗我认​。猫咪只不过是在她的乐园里随心所欲地玩耍,却因此而牵动我的情绪起起伏伏。有时候我也忍不住会去想,猫咪反复示现自己的消失-出现,莫非在这个举动后面大有深意?莫非猫咪是在开示我坚守内心,不要随着外境而起伏转变的甚深​教法?
但是转瞬之间,猫咪从我身后悄悄摸过来,猛地抱着我的头皮就是一通乱啃,​我又对我的想法陷入了深深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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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09

和门罗不熟

 


昨天,在朋友圈、社交媒体上人们都在讨论门罗,说是她“翻车了”。我查了一下,爱丽丝·门罗(Alice Munro)加拿大女作家,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一向被视作女性主义写作者。50多天前,她以92岁的高龄辞世。

我和她不熟,没有看过她的任何作品。事实上,大部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作品我都没看过。和作家获得诺贝尔奖之后再去读他们的作品相比,我个人更喜欢先看作品,然后热爱上某位作家,最后等待着有天他拿诺贝尔奖。但是很遗憾,我喜欢的作家往往都会抢先去世,并没有门罗的幸运。

门罗已经逝世,亡人何以“翻车”?这是因为她的女儿在她身后控诉,说门罗在二婚之后,丈夫对幼年的自己实施了性侵,然而门罗作为母亲没有站在女儿这一方,而是选择保持缄默,继续和性侵犯生活在一起。因此,女儿这一辈子都无法和门罗和解。考虑到她诺奖得主的身份,以及她女性主义的创作,于是在朋友圈、社交媒体上人们宣称门罗遭遇翻车。

当一个人躺在地面六英尺之下的泥土里,尘归尘,土归土,她就不会再乘车了---我看着关于门罗的激烈讨论忍不住这么想。

既然我的功德池已经开始漏水,那在这里不妨再多说两句:我一向对任何理念都持有怀疑的态度,理念不能践行的话,它就是个标签。比如说这些年来,我就目睹过许多个理想主义者的陨落。当初他们在谈理想主义的时候有多么动人,陨落的时候就有多么迅捷。所以,标签这种东西怕是当不得真。

但是人们热衷于贴标签,热衷于谈论各种理念,在各种理念下集结,然后似模似样的相互征伐,感觉是在捍卫某种伟大的真理。当然,在这个过程里人们也不忘给自己的理念反复推出不同的旗手,一直推到旗手翻车为止,好在旗手从来不会缺乏,只要想就总能推出。

每次目睹这样的景象,我就会忍不住想起一则非洲故事。说非洲某地的人们会推选出一个大酋长,弄一间漂亮的草房请他住着,集全部落之力好吃好喝供着,把他视为部落的大祭司,负责沟通天地。等到旱灾到来的时候,就让大酋长出来祈雨。雨水落下,大酋长回豪华草屋继续好吃好喝。三次祈雨不成,乡民就一拥而上把他活活勒死,然后再重新推选新的一位。

站在我的角度,我认为设置大祭司这种事情毫无必要,大家不如学习一下打井术,或者营建蓄水池,那些好吃好喝的钱应该足够干这个。但是我不会说这些话,因为一旦讲了,估计我还没住过一天五星级草屋,好吃好喝一顿部落特供,就已经被人们一拥而上给勒死了---人们对于祈雨理念的拥护之情就有那么强烈。

我对门罗不熟,但是我对这种非洲故事很熟。

功德池还剩一点底子,那我继续再说几句:

有一首五绝写得很好,一共四句---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坦白说,这首诗的水平远超现在99%的古体诗爱好者。不单是写得好,这首诗的作者的确也是按照诗歌内容那么去做的。为了推翻清廷统治,他毅然决定刺杀满清高官。失败被擒之后,他在狱中坦然等死,当真是“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这人叫汪精卫,推翻满清统治的时候是真玩命,后来面对日本帝国入侵时也是真​卖国。

门罗通过小说想要表达的,可能是她的真实所想。门罗在现实生活中做出的选择,​可能还是她的真实所想。两者肯定是矛盾的,但是人性就是这样,让人夜夜安睡在​矛盾之上。​文学创作严肃么?肯定​有严肃的部分。但是一旦知道这么写才有人看,才有奖拿,作家会继续在​这个主题下开拓么?​会的。作家会对此显示出​相当的热情与激情,和读者、学界、评论界合谋给自己黄袍加身,哪怕与自己的真实并不相符合么?会的,因为大家彼此都需要。

​至于说生活本身,生活本身是选择题。在经年累月写作之后籍籍无名,和努力争取拿个文学奖,最好是诺贝奖之间,这是很容易做出的选择。甚至都不需要诺奖,能考编的话都要去试一下。在作品交给读者自行选择慢慢放着卖,和去一个主播一推就能买几十万本的直播间出镜之间,​这也是很容易做出的选择。世俗生活就有那么甜美,坚持​自己的理念而活着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再说了,把理念放在天鹅绒枕头下又不是不能睡着。

有读者要我谈谈门罗,我真的和她不熟,​我也真的没有读过她的作品。因为得奖而阅读,因为理念而阅读,这件事本身不是我​擅长的。保罗​·奥斯特没得诺贝尔,不妨碍我去读他。我读海明威也不是因为存在主义,或者​个人英雄主义,我是去看故事。所以,门罗泉下翻车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冲击,老实说,我一点都不在意,我为什么要在意一个我不认识的作家​?一面我不曾仰望的旗帜?

我唯一的希望是门罗的女儿能够在倾吐​痛苦往昔之后,终得内心平复。她的继父早已经死去,母亲如今也已经辞世,她所想要得到的公义已然无法实现,如果她想惩罚罪犯和罪犯的合谋者,如果她想愤恨罪行和背叛者,​现在怒火也已经无处可落---而所有这一切本来是可以​不用发生的。

时光平静流逝,此刻还有无数个十万+的标题正在酝酿,还有无数个奖项等待角逐,还有无数个直播间准备开机,同时人群聚集着,等着无数面旗帜升起或者撕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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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08

在不想写的那一天

 


今天就属于我完全不想写字的那一天,早上八点我就已经起身,但是​在电脑前坐到12点一个字都没写,倒是听了好几张专辑。
​有个问题在困扰着我:每日一更,我已经连续更新​三年多,那么​我是不是变得有些执着于日更这件事了?散乱地生活着固然不好,​但是过着“一定要”的生活,岂不也是一种过失?
我家人建议我说,不妨停更一天,看看读者会有什么反应​?其实没什么反应,虽然看起来每篇文章都有数万次阅读,许多人都说用文章来中午下饭,算是赛博榨菜的​一种。但是从后台来看,也就有​四位读者问过一句:


我想,绝大部分读者​并不缺下饭菜。
有位朋友对我说​,这全看把更新这件事情当做是什么。如果是当做每日的功课,那么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当然要继续更新。如果是把它当做是一种执着,一种内心的困扰,那么打破了也无妨,不想写就断更。最后他建议我说,​可以就写一句:老子今天不想写。然后从一写到一百,凑足字数发布​。
我又想了一下,​认为更新的确是我的日常功课。当初决定连更的时候,我就​是那么想的。因为一躺就是一年,我有些恐慌,决定起身做点什么​,于是就那么​连更了下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的确和每天起来刷牙洗脸供灯烧香没有任何不同,属于​日常功课。
日常功课也会做到厌烦,​这是人性很难避免的问题。​信心会削弱,有些时候甚至会退转,并不是一根向上的曲线永远​昂扬下去。正因为存在着这样的问题,才会有“精进”一说。个人的状态永远都是起起伏伏,有些时候专注投入一些,有些时候又会变得散乱​消沉。
好在我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和我的家人朋友沟通完,我决定​先吃午餐,然后好好睡个午觉。上去过去了就过去了,中午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要为难自己,等起来再​决定写点什么。所以我睡得挺踏实,没有给自己加戏,幻想有读者中午食不下咽,有个​考勤员在我的卡上画了一个叉之类的事情。也没有和自己对话,询问“你是不是有什么状况”、“你要不要停下来观察一下自己的损耗情况”​之类的问题。
起来数了一下留言,​就四个人询问,这就让我感觉更加踏实。事情​和过去相比没有任何变化:大部分人是习惯了我每天中午发一篇文章,​但这件事情对于他们而言没有多么重要。相当于是以前学校里的广播站,在中午​的时候会放音乐。某天广播站故障,到了中午没有放音乐,绝大部分同学都不会觉察这一点,该吃饭吃饭,该聊天聊天。
所以日更这件事对于我而言才是重要的事,是我自己需要一项日常功课​。需要花很大的气力去克服惰性才能进入日更的状态,但是一旦习惯之后,又需要更大的勇气去打破​自己对于日更的执着,对于“日常”和“正常”的执着。因为我是我,我不是日更,我也不负责必须日常和正常。
是人就会有一个字都不想写的那一天,那一天迟早都会出现,而且​会不止一次。是人也会有什么事情都不想做的那一天,​这就是人。​对此,有的人能够接受,有的人不能接受---对于自我,每个人的期待​各不相同。那么现在根据我的个人经验,对于后者我​只有一句话:​你那么做,会耽误午饭和午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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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07

在电梯里开始叫车

 


我的叫车流程一般是这样的​:提着垃圾袋到玄关穿鞋,开门前检查裤链,关门后确认手机钥匙在身上,确认大门锁死,然后等电梯​,进入电梯开始​打开网约车App叫车。如果是吃饭的话,那么就在散场之后站在餐厅门口,一边透气一边​叫车。
​这些都是生活细节,并非标准。写下来是因为人和人不同,生活中有些人喜欢在家里直接叫车,然后稳若泰山一般坐着,一直到网约车司机​打电话来,才会施施然出门​,让司机在路边等着。
我没有这样的心理素质,无法那么心安理得地让网约车司机等我,所以尽可能选择提前到。​我个人的想法是这样的:
1、有人可以让司机等着自己,因为​对方是自己的专职司机或者私家司机。之所以可以让司机等,​是因为他付了足够的价钱,甚至提供了就业机会和五险一金。我不是,我只是打车,车资不够​让司机专门等我。
2、网约车司机靠拉车养家糊口,他的生意模式要求他尽可能让车载客在​路上跑着。“过站”时间越短越好,​这样他就能够多赚一点。如果我让他在路边等着我,那么我其实是在占用他赚钱的时间。
3、在许多路段都不允许临时停靠,有些地方甚至还有摄像头​在拍摄违章。我观察过,网约车司机在路边停靠车辆时,很多人会打开尾箱站在那里伪装​拿东西。所以,停靠等待应该让司机的心理压力极大,而且​可能因此让他们面临罚款的风险。
4、网约车的前置定语是“共享”​,也就是说打车并非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许多人和我一样指望网约车系统能够​高效运转。因此,如果我额外多占用一辆车的时间,意味着加剧了整个系统的阻塞程度​。交通系统也是同样,我让司机额外等待的时间,也会增加小区出口和道路的​交通拥挤可能,对他人造成不便。
5、做好时间规划,这是我个人的事情,这件事的​不良结果不应该由他人来替我背负。
所以,我不能用“我付了钱,就应该得到服务”​让自己心安理得,也说不出“我付了钱,你就得老老实实等着,大不了我出超时费”这种话。如果可能的话,我会选择比司机先到。做不到的话,也​尽量别让司机久等。
会​因此而感到焦虑吗?​会。我放弃在家里就叫车就是这个原因,​因为一想到司机可能要在路边等我,我就觉得焦虑,​于是改成了在电梯里叫车。但我觉得这种焦虑是好事,和相貌焦虑、身材焦虑、收入焦虑相比,它提醒我​自己应该做个怎样的人,提醒自己尽量不要给别人添麻烦的​生活信条,也提醒自己并非位于世界的中心,​我和他人一样都是随风飘荡的尘埃,尘埃就应该相互顾念。
我花了很长时间克服心理障碍,在目睹别人心安理得让网约车司机等待的时候​不要升起愤怒。每个人的活法不一样,每一个人​对待他人的方式也不一样。我不曾生活他人的生活,不曾背负他人的背负,也就没有立场​指责别人,告诉别人应该怎样才对,​要求他人和自己的想法必须一致。就像是我自己,即便有那么严整的出门检查流程,也会出门一趟回家之后才发现裤链​其实一路都开着。​
但是我的确有所选择取舍,于是在每次聚会散场之后,​站在餐厅门口和我一起等车的,都是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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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06

从比喻开始学习写作

 


如果不考虑架构,不考虑立意,不考虑内核,单纯从技巧上来说,我认为比喻是写作的核心。

直指人心,直指事物本质的从来都很少,因为语言文字本身就是一种描述,天然就带着偏离和扭曲。“糖是甜的”,这句话无论是说还是读,和你在舌头上感知到的那种滋味永远是两回事。所以,从这个角度上讲,语言文字本身就是一种比喻,提供的都是相对概念,主要用途是为了描述,并不涉及真实。

虽然都是描述,人们依然还是在追求更为精准更为形象的效果。作家紫金陈的文笔为人所调笑,因为他会在小说里写“眼泪就如兰州拉面般滚下来”、“保安伸出大手,像张印度飞饼一样拦在了他的面前”之类的段子。这些段子让人觉得好笑,让人觉得紫金陈文笔不行,是因为比喻不恰当,感觉作家由于长期饥饿,能在万事万物上看出食物来。

当然,你说“两个人爱得就像是京酱肉丝一样”也没有多大问题,古人也说如胶似漆、蜜里调油,还是比喻,但是字要少很多,而且很好理解。尤其是那个“调”字,再精准不过了。

精准的比喻就是文学创作。我最近看了一个美国脱口秀,演员谈到美国总统拜登,说自己很喜欢他,也支持他,但是,演员在这里做了一个转折,说但是拜登太过老迈,无论做什么都让人很担忧。这时,演员用了一个比喻:就像是你去朋友家,看到他家那条16岁的老狗艰难地朝自己奔来,然后,你还得假模假式地赞美---嗨!好样的!真棒!

这个比喻就用得很好,台下观众爆笑不已。无论是他创作出来的这种情景,还是这种形象,又或者是自己的心态,都非常精准,都非常形象。

还有另外一个经典例子,在美国历史名作《光荣与梦想》里,形容哈里·杜鲁门当选总统之后的神态,用了这样一句话:“他三步两步冲上台阶,两只睾丸撞得叮当乱响”。有人认为这是描述,不,这是比喻,把志得意满这种心态比拟为身体里男性零部件的金属化,把心态比拟为动作和声音---撞击和叮当响。

这种比喻让人难忘。100年后,200年后的人们不会再来关心杜鲁门总统,但是他们还是会记得这个句子,因此杜鲁门会作为那个睾丸叮当响的总统而被记住。

每一次,当我在键盘上敲下“就像是”,“仿佛是”三个字的时候,我的大脑功耗会出现一个尖峰,因为接下来的部分就是考验我的时候:我是否已经深入理解了比喻的本体?是否已经抓住了本体的特征?我是否找到了最合适的喻体?我找到的这个喻体描述了本体的哪一部分?哪一个特征?重点有没有搞错?这个喻体是否足够独特,还是重复前人的陈词滥调?
这是每个人小学二年级就要做的事情,作文纸上写道:张富贵是我的同学,他有一张圆圆脸,就像......许多人卡在这里,卡了一辈子​;许多人在这里填上“苹果”,填了一辈子。也有人找对了比喻,一个​比喻就可以用一辈子,比如说:宇宙就是一个黑暗丛林。​又比如说:语言就是一座迷宫。再比如说:每个人看到的事实构成了​罗生门。
比喻,尤其是用比喻来打比方,经常为人所诟病,包括我在内,认为这不是一种好的论证方式。但人们活在比喻的世界里,父母把自己比喻为鸟类哺育后代,老师把高考比喻为挤过独木桥,早期物理学家把原子结构比喻为星球和卫星,公司老总把经营比喻为战争,把自己比喻为指挥官,把下属比喻为士兵,然后下属把自己比喻为牛马---人类就是这么一种生物,没有比喻​甚至都没有办法说话和沟通---
真正的月亮是无法描述的,只能反复借助手臂​把人的目光指引向夜空。
“叶子出水很高,就像是亭亭的舞女的裙”,什么​是叶子出水,什么是高,高是多高?​只能你自己去看,​只能你去用自己的经验回想。要仔细论起来,舞女的腿要比荷花杆粗得多,而且,以荷叶的平展程度,很难想象去的是什么场子,看的是什么表演,会有穿这种裙子的舞女​?但作家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出水的高挑荷叶和舞女的裙做一比拟,​剩下的事情就交给读者,因为在月光下的荷塘已经变成了舞池,里面站满了穿着裙子的​舞女,这才是重点。
简要而言,在我理解里比喻并非是一种单纯的修辞手法,而是表征了一个人​的理解力。理解了本体,在本体和喻体两种不同的事物之间建立起了联结,这个联结如果足够精准足够形象足够独特,那么​这就算是是文学创作。写作不在于所谓的文笔,而在于对于世界对于人对于事的理解能力,在于在这种能力基础上​构造的比喻。你如何比喻,代表了你如何理解,以及​理解深浅。在这个意义上倒回去说,所谓的“观察生活”​才有意义,否则就仅仅只是“看着”。
比喻尽管并不是一个好的论证方式,但是它本身就是为了求同求理解而出现。即便是对文学感觉最为愚钝的人,看了斯蒂芬·金的小说《四季》或者改编的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也能理解世界就是座肖申克监狱,自己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花很多年凿穿墙上的那个洞,而世界上一定有一片芝华塔尼欧的海在等着自己。
你会比喻,就能写作。你​懂比喻,就能阅读。你在黑暗的洞穴里面壁,篝火在你身后燃烧,世界透过篝火在你面前的石壁上投下​暗影。世界就是本体,暗影就是喻体,篝火就是​比喻。我们只能通过暗影来推断、​猜测、理解身后的世界,这就是比喻​必须存在的理由---当然,​这同样是著名的柏拉图洞穴之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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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05

失传的游戏

 


在互联网上曾经有一个很好玩的游戏,那就是有人提供一部电影的线索,​然后网友帮他找出那部电影的名字。比如说​:​一个男人变成了一条鱼---那么它可能就是电影《大鱼》(Big Fish)。
人的记忆很奇特,很多时候我们并不能回忆起事物的全貌,只能记得一些​莫名其妙的碎片。比如说我初中经常逃学跑去录像厅,随便找一个场次去看一​两部电影。很多年之后,我一直对一个场景难以忘怀​:在巨大的铁笼里,一个侏儒骑在一个丑陋的巨人背上,​侏儒指挥身穿盔甲的巨人攻击主人公。
故事,情节,主人公,电影名称全忘记了,我就记得​这个合体的怪物。大概20多年前,我在网上提交了这点线索,问网友这是什么电影,很快我就得到了结果​:《疯狂的麦克斯之勇闯雷电堡》(Mad Max Beyond Thunderdome)。
然后我自己开始沉迷这个游戏,只要网上有人提出类似的问题,我就​用搜索引擎试图找到答案​。因为提问的人记忆模糊,我也只能模糊搜索,不断输入不同的关键词组合,看能不能有哪一个结果​能吻合细节。
那是一个很疯狂的年代,我自己的感觉是几乎世界上每一部你能看到的电影,都被分散在世界上各个角落里的某些人看过。然后几乎世界上每一部你看过的电影,只要在你心头产生了某个记忆深刻的碎片,那么就一定有人和你一样,并且在你之前就在网上就此提问,问是哪一部电影​。最后,世界上也一定存在着某个人,他​在这个问题下给出了正确答案。无论是冷门欧洲文艺片,还是​垃圾B级片,总有那么个人帮你记住。
现在这个游戏基本上已经废了。前几天我在网上遇见有人提问,一时兴起,我就打开搜索引擎试图按照​问题里的线索去寻找,结果所有的​关键词都已经被充分污染,搜索结果比垃圾还要垃圾,垃圾起码是五花八门的,搜索引擎给出的答案​大部分都是重复信息。为了搜索答案,我势必要选择关键词“电影”,但是在这个关键词下,搜索结果前十几页都被​电影网站和电影下载网站所垄断。再加上特定细节的关键词,​搜索结果就变成了这些网站上和这个关键词有关的那几部电影,不断在每一页里反复出现,没有多少新鲜东西。
以前玩这个游戏的时候,​我的个人感受是这样的:
​世界上的电影之多,已经达到了一个人穷其一生也无法看完一遍的程度。所以人类的方法是分布式看片,几十亿人口​每个人都看上几部电影,都记得几部电影​。这样虽然每一个人的阅片量有限,但是通过互联网把所有人连接在一起,相当于把几百亿个独立存在的电影库连接在一起​。那么,所有的人类加起来,大家共同保有和维护了一个最全的电影库​。利用互联网,你总是能从世界的另外一个角落找到​一位电影管理员,他能告诉你某部特定电影的信息。
但是​,今天的互联网世界已经变了。​在搜索引擎上,是人力和机器在做对抗。一个盗版电影网站,可以在短短几天内克隆无数个自己,然后把​内容塞进搜索引擎的结果中去,活人需要从这些垃圾内容里很艰难地找寻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在人与人的联系上,App切断了原本开放的网络连接,把内容圈禁在App里,也就中断了人和人通过内容​彼此联系的通路。于是,以前分布式的电影库变成了一个个APP里的独立电影库。你可以在豆瓣里问一部电影,可以在小红书里问一部电影,可以在微信里问一部电影,你要想同时向所有网页、所有App发问,对不起这做不到。
除此之外,最关键的一个因素---人,那些乐于在网上分享,乐于在网上回答,乐于在网上帮助他人的网友,​似乎也已经消失了,​隐退了,沉默了。坦白讲,今天中文互联网上的内容质量​相当低劣,你要是想得到一个过得去的答案,最好是使用英文在Google搜索。或者是向AI提问,但是在提问时需要强制指定参考英文文献和资料​,否则你会得到来自百度或者知乎的​答案。而这些来源提供的内容,大多属于所谓“面向读者写作”​。简单来讲,就是他们写读者喜欢看的东西,符合读者期待的东西,但这些东西​未必正确,未必有用,甚至为了读者喜欢,这两点可以直接去掉​,乃至走到反面。
那些真正喜欢分享,真正愿意思考,真正在意​真实与否的网友呢?也许他们也在写,但是在搜索引擎和App的算法下,他们得不到流量分配,于是虽然还在网上说话,但是就像是在一个单向玻璃罩子里说话---他们能看到外界,外面的人却看不见他们;他们在玻璃罩子里呼喊,外面的人却一个字都听不见---他们写的东西有用,但是大众不喜欢,​也不会加入讨论,所以他们就不被看见。
在今天的互联网上,每一个人都需要拥有足够数量的​粉丝以供发声。没有这个基础数量,就没有值得引擎和算法关注的互动数据,那么无论写什么,写得多好,都只能石沉大海。相比之下,​一个找电影的游戏最终失传,只是这个新时代背景下很小很小的一个注脚。回想起那部我曾经看过的《疯狂麦克斯之大战雷电堡》,阴险奸诈的侏儒骑在盲目笨拙但是力量惊人的巨人脖子上,指挥​巨人去作战,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不断回想起来是因为青春的记忆,现在我忍不住怀疑,更合理的原因是它很像​互联网现状的某种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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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04

30岁以后

 


今早在网络上闲逛时,看到一个抒情长贴,作者讲述自己在30岁之后陷入了没有人可以依靠,没有命令可以遵从,没有目标可以追寻,没有意义可以发现的处境,只有自己陪伴着自己,有点古人说的那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觉。
看完我有点吃惊,知道今天的人发育快,没想到发育那么快。类似的症状在我身上要到40岁之后才会出现,没想到现在的人居然抢跑。我刚过30岁的时候,人在国企,天天都有命令需要执行,月月都有考核指标需要完成,然后没有大佬罩住自己的话,随时可能受到莫名其妙的暴击---我没多少时间思考意义,记得我当时的银行户头上不到三万还是五万存款,连最后一次集体分房的首付都不够,这时候思考意义就太过于奢侈了。
回想起来,即将到30岁的时候我颇为焦虑了一段时间。那句“三十而立”就像是一把剑悬在我的头顶,让我夜夜自问:那你究竟立个啥?然后就感觉时间紧迫但是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感觉自己很弱许多该做的事情都没做。有一张网图很好地表达了我当时对自己的想法,看到它的时候就像是我和别人一起指着自己的鼻子在骂:
大家都说你很聪明因为觉得你博学多才,懂很多不同领域的知识。但是你自己知道,实际上你了解的都是一些浮于表面的东西,而且你其实根本没有深入了解任何领域,你根本不擅长任何事情

当时我一边焦虑着,一边和朋友打网易的《梦幻西游》。《梦幻西游》的背景音乐太单调,我就静音之后反复播CD或者MP3专辑,导致我到了今天偶然听到一首熟悉的歌,都会想起自己在小房间里面对电脑,一趟趟跑商、跑环的经历。想起我一边在电脑上操作,一边在思量:我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浪费时间?我为什么要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和菜头啊和菜头,你买电脑来就是为了干这个的么?就是为了养活网易的么?然而,日复一日,我电脑桌上的点卡却越堆越厚。
这段经历的重点在于我不打游戏就没有这些问题,我一旦开始打游戏就会莫名其妙里背负罪恶感,就要忍不住在游戏里思考意义。现在我能理解当初的自己,因为三十而立,但是我在现实生活里却又没有什么能立得住的东西,于是我跑去打游戏。然而,进入游戏之后我的良知就会自动跳出来,让我认为我应该去做点有价值的事情,不应该打游戏。就这样,一个完美的自我折磨循环形成了。
你要我现在来谈“三十而立”,那我会说这就是一句屁话。一个人二十出头进入社会,需要学习七八年才能大概对社会有个认识,而且很多认识还根本都是错的,而且未必有能力判断正误。然后到了三十岁,多少知道了一点,多少学习了一点,这时候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少社会资源,也并没有多少个人能力,能立什么?拿什么来立?二十多岁的时候,欲望很强却无法满足,但那时候可以自我安慰,因为我还年轻,将来一切都会有的。三十岁的时候,欲望经过萃取,留下的都是自己不肯轻易放弃的那一类,然而此时却发现自己其实无能为力,这让人尤为痛苦,尤为焦虑,尤为无力。
所以,三十而立这句屁话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人焦虑,然后让人自我折磨,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这样做的代价是忽略了现实和事实---即便我天天在打游戏,我总还有很多不是打游戏的时候。在那些时光里,我的确做了一点事情,比如说上网写文章,比如说自己搭建博客,比如说去见人去聊天去请教去理解他人的想法---所有这些事情,在当时和打游戏相比,并不能看出任何额外的价值。相反的,它们看起来可能更没有价值,因为做这些事情比买点卡的花费高多了,对我的存款余额是个威胁。
但是它们的确带来个人能力上的提升。个人能力这个词通常在错误的方向上被高估,在正确的方向上被低估。当人们用能力解释能力的时候,就是高估,谈到沟通能力,合作能力,创新能力等等的名词的时候,它空无一物。但是,当一个人在世间游荡,东摸西摸,东搞西搞的时候,看起来毫无价值毫无意义,但却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尤其是双手真实接触世界。在这个过程中,多少会做成一点点小事。看到事物从零开始直到做成,体验到自己亲手完成一点什么,这就是真实的能力,因为在未来的某一天,它可以复用到其他事情上。
在焦虑之下,人会看不到这种潜滋暗长的个人能力发育,人只会看到30岁的高管CEO,30岁的百万富翁,30岁的火爆明星---你没有他们的机缘,他们的能力,他们的资源,所有这一切关你鸟事?看着他们你就能立起来?那你的性癖还真的是好特别呢。
以一个人在三十岁时候对于世界和人世的简陋认识,哪里能知道什么是对自己有用的,哪里又能知道什么是对自己有价值的?大多数人并没有这种眼界和智慧,但是大多数人都能很容易地自我批判,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轻率地认为某些事是对的,是有价值的,碰巧,它们刚好都不是自己正在做的。此时思考意义,当然会觉得一切都没多大意义,因为你自己戴了墨镜,看上去什么都是黑漆漆的一团。因为你心里烧着火,烧着“三十而立”的那团邪火。
于是在没有得到之前思量失去,在没有体验之前思量厌弃,在没有战斗之前思量意义,用概念对概念,用想象对想象,以空对空,当然可以让自己伪装成一个存在主义者,似模似样地追问意义何在。那我想说,四十岁之前的存在主义者都是近视眼耍流氓,主要目的可能是想骗免费炮打,连个麻辣烫都不愿先请一顿。
三十岁的时候我也很焦虑,然后我选择做了让自己感觉更为恐怖的事情---三十三岁辞职去北漂。恐惧压倒了焦虑,在我选择之后产生了更多焦虑,更大压力。于是不得已,只能深深弯下腰去做事。因为深深弯下腰去,追问意义这件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再困扰我,因为我担忧自己在漂泊时被淹死,追问意义不利于求生。等我直起腰来时,才发现最大的骗局---
所有当初我认为是在浪费时间,在空耗金钱,从中找不到任何意义的事情,都成为了此刻我脚下的阶梯---都有用,都有价值,一点都不浪费,而且回头再看时,都充满了意义,只是当初自己眼瞎,忙着看别人,不曾低头认真看一下自己脚下而已;只是当初自己白痴,忙着评判对错,拿着各种概念判断他人牛屄傻屄,然后在自我否定和自我膨胀之间往复震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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