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17

读脸

 


在十多年前,那时候的互联网还千奇百怪得相当参差不齐,千姿百态,不像今天这般千奇百怪得齐齐整整,相互克隆,我在网上做过一套测试,测试结果对我打击很大。

这个测试很简单,记得是美国人搞的,内容是每一题给我几张人脸的照片,根据提示词给出的表情,从中找出相对应的一张。我的得分很惨,结论是我很难从其他人类的面部表情​中辨识正确的情绪。在此之前,我还以为​我很善于察言观色呢。

记得事后我还给自己找理由,说是照片里全是白人和黑人,对于我这种黄人而言,白人彼此都长得差不多,黑人也是同样,所以就更不用谈表情​上的细微差异了。后来我通过学习才知道,我这种说法算是“种族主义”,​不能公开去讲。所以,我连这个理由也失去了。

​人和人的差异很大。的确存在可以精准读脸的人,​但我不在其中。让我难过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认为人和人都差不多,都具备相同的读脸能力​,​我自己同样拥有平均水平。做过测试之后,我深受打击,感觉就像是一早被开除了会籍,或者被踢出了​群组,但是之前我居然一直没发现。

读脸能力很重要,因为人是一种​社会化动物。社会化动物意味着要和其他人打交道,能够读脸,就能够分辨对方的真实情感、真实态度,​于是在人际相处中就不容易犯错,和他人交往也就会融洽许多,有利于提升自身在群体生活中的​处境。意识到我没什么读脸能力之后,耳边开始回响起朋友们无数次对我说过​的低语:你别再说了,他​脸色都变了。


的确没发现,我能清楚看到每一个粉刺,每一个黑头,但是我觉察不了所谓的“脸色变了”​。有段时间我甚至怀疑,我那些善于读脸的朋友大概是有X光眼,能透过对方的面部皮肤和肌肉,​看到下面情绪的流动。所以能从各种面无表情的大饼脸、瓜子脸​、国字脸、猪腰子脸上看出我看不到的东西来。

我很是花了一段时间去训练自己的读脸能力,学习所谓的“微表情”​识别。这个过程很是艰难,因为知道自己没有读脸能力,所以眼睛就变得不可信​了。无论对方说什么,我都试图把那张面皮放在一边,探究​对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们正在讲述的话语,是否​就是他们内心的真实所想?如果不是,那么他们的真实想法又是什么?以及,为什么他们的真实想法和表达之间有这么大的差距?

理科生的想法是​这样的:如果不能理解现象的话,​那么就去探究现象后面的真实存在。​拿到真实存在,回来和现象做对比,于是就可以定义每一个现象,也就理解或者解码了每一个现象,也就是理解了每一种表情。

这是可行的,​但是最终我还是放弃了​。​原因很简单,虽然这件事可以去做,也能做到,但是功耗太高。​我发现人和人的不同,很大程度上体现在大脑的工作模式差异上。

我大脑的工作模式是逻辑模块全功率运转,把话语变成概念,然后运算这些概念,​重点放在理解话语和话语背后的想法上。而那些善于读脸的人,他们的大脑工作模式是图形分辨处理模块满负荷运转,他们先不去解读话语,而是​用眼睛不断扫描和读取对方的面部图像,对这些图像进行运算,分析对方的情绪、想法和真实意图。

我用逻辑模块去做图像分辨和处理可不可以?当然可以。​但是我的功耗太高。简单说,就是我强行用图像处理模式工作时间稍微长一点,我就觉得精疲力竭,​觉得心神耗到油干灯尽。而人家的模块天生就是干这个的​,运算一整晚也依然​神采奕奕,大家笑语盈盈​,相处愉悦,说不定这种愉悦还能给大脑供能​呢。

一旦想明白这一点,我就放弃了。其实就是个加微信的暗号问题而已,人们在加微信的时候会​说一句约定的暗语:你扫我,还是我扫你?既然我大脑里没有面部扫描分辨模块,或者说这个模块很弱,那我就老老实实坐着别动,​让别人扫描我的脸好了。我不能解读对方的​真实情绪,那么对方解读我也一样。

至于说​我怎么理解对方?​这也很简单。我管你在我面前说什么,怎么说,​我都按照字面意思理解。你说“最近胖了,手上的这块江诗丹顿要放松一扣才能戴得上”,我回答​“那你要加强锻炼去减肥啊”。你说“我家孩子太笨,补习了三年,这次只能勉强考上一所211”,我回答​“没关系,大学都是宽进严出,只要能进去,就算是白痴最后也让毕业的”。


​这样会让人失望吗?会不小心得罪人吗?当然会,但是这不重要。我知道正确的回答吗?当然知道,​我只是图像运算能力弱,不是傻。我当然知道第一个对话的正确答案是:哇!江诗丹顿啊​!能不能让我摸摸?​我当然知道第二个对话的正确答案是:​哇!​是哪一所?哦,那是名校啊,全球排名在XXX位,父母付出,孩子努力,大家现在得偿所愿,来,​我们干一杯祝贺小朋友!

但为什么我要​耗费我的能量呢,为什么要把我的功耗​调到峰值呢?就为了你买了一块很贵的表向我炫耀一下?就为了你的孩子考上了211​想得瑟一下?那你直接对我说就好了:这是很贵的表,这是很聪明的孩子,证明我也聪明。这​很困难吗?非要让我解读你的表情,理解其实你并不是抱怨自己胖了,不是真的嫌弃​孩子笨。我不解读,你就是要锻炼减肥,你孩子就是要​多吃鱼脑,你自己还得多吃---既然你那么说了,我只会那么​顺着你的话去解读。

​我的逻辑很清楚:在人类社会中,如果大家彼此需要,那么说什么怎么理解​不重要,满足需要就行。如果是对方不需要我,那么我怎么解读正确怎么理解正确都没用,​别人根本就不在乎。如果是对方需要我,那么对方自然会来扫描我,解读我,​理解我。如果是我需要对方,那么努力提升一下功率也是应该的,但最好不要常态化。因此,人应该尽量做到靠自己,尽量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这样​让别人扫描自己就好,自己就不需要​学习如何读脸,​又费马达又费电。

当然,这样的代价就是要远离人群,​就是要克制自己的欲望。没有读脸能力却要幻想人人都喜欢自己,却要想得到这个想得到那个,那就是在为难自己​了。​不为难自己,就会让自己成为一个难以打交道的人。但是人们真想要打交道的时候,他们自然会想出办法来的,人类就有那么神奇,人类社会​就有那么丰富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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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6

网上骂人与被骂

 


当我听说有读者因为在《槽边往事》留言区被某个人骂,觉得骂声不堪入耳,于是有两年时间不曾再来,内心还是颇为有些震惊。
毫无疑问,被人劈头盖脸地恶骂是​一种伤害,责任在对方。但是在两年时间里对此念念不忘,那就是自己伤害自己,​是自己让伤口一直保持敞口,不得愈合。尤其是一想到对方在骂完之后,点个宵夜吃,洗个澡然后上床睡觉,翻个身从此彻底忘记这件事,​我就为这两年时间感觉不值。
我上网那么多年,骂过许多人,被​更多人骂过。仔细想一下,​两者都不在一个数量级。曾经体会过单篇文章遭受数万条留言痛骂的感受,也见识过每人写一篇文章轮流痛批的​盛况。如果我也因为一条留言而沉寂两年,那么我​这一生人的全部时间大概都不够用。
当然,有人又要说​那句话:你是谁,人家是谁,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吗?这话听起来有道理,不过谁​也不是一天就在网上变成这个样子的。我也有过幼小的时代,​我也有过脆弱的时候,并不是从来就这样皮糙肉厚,耐打抗肏。
有一点,说起来我真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撂爪就忘。在所有的社交网络上,我都​有一张长长的黑名单,里面都是被我拉黑屏蔽的网友。但是每次点开那张列表,看着上面一个个ID,我压根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具体什么事,因为哪一句话,让我决定拉黑---我并不记得​当初的恩怨,过去了也就忘记了。
​以前我很喜欢说一句粗话:是我​上网,不是我被网给上了。在我的理解里,我上网是为了找点有用的资讯或者知识,结识几个有趣的网人,然后多少找点乐子---这叫上网。如果我下线之后,对某个人骂我的某句话念念不忘,咬牙切齿,悲愤填膺,以至于茶饭不思,神不守舍,反反复复琢磨和体会对方骂我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那么毫无疑问,​我就被网给上了。
我选择上网,于是我选择撂爪就忘。上得多了,忘得多了,我也就成为了今天的我,并非是一蹴而就。
​当然,我并没有立场去劝说别人,也没有立场去劝说别人放下---很多人在那么多年之后还没有放下我呢,毕竟​我也是网络上的粗人之一。只是从我的个人经验来说,​第一次被一个人骂,可能会念念不忘。但是第N次被N个人骂,那么你就不会记得前N-1个人​是谁,究竟骂了自己什么。别误会,我的意思不是想说做人就要不要脸,我是想说一个很​朴素的道理:即便是伤害这种不善的缘法,也能够让人成长​,这世界上就不存在树皮光滑完美无缺的大树。
​现在我年岁增长,对于骂人和被骂又有了一些新的理解。大多数人总觉得吵架骂人是某种意气之争,或者是性格缺陷,甚至是道德​问题。骂我的都是坏人,我是无辜受害​......诸如此类的想法。我现在不那么看,我认为在每一次吵架骂人的过程中,都是一次​自我和他人的碰撞。
在通常情况下,人都处于较为平顺的人际关系中,​并不容易觉察到自我的存在。只有在激烈的人际冲突中,自我的形象,自我的边界,​就变得清晰无比。很少有人为了真理而吵架,人都是为了维护自我而​和人发生争执。
为什么​最近这几年看起来我变得温和了许多?很多人说是因为我已经老了。听得多了我都忍不住有些担忧,​担忧他们为了观赏性把我抓去注射睾丸激素​以提升战意。不是这样的,我变得温和是因为我的自我和足够多人发生过足够多次​碰撞,让我对自己的认知达到了之前不曾​达到的程度。
人因为发火才会吵架,​那么为什么会发火?因为自我​遭受了撞击。​那么为什么撞击这里会有事?你如果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就会发现其实大多数撞击其实没有任何屁事。是你自己觉得这里不能撞,自己觉得撞这里不能忍受​,如此而已。​只要安下心来去想一下,就会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碰撞禁区。
之所以觉得不可以,那是因为想要维护虚荣,维护自我正确的幻觉​。一旦认识到自己可能是错的,认识到对方那副让人讨厌的神情可能同样出现在自己的脸上,认识到他人无知无礼的表现可能是自己在另外时空里相同表现时,​对于自我的认知就会变得更为深入和全面。
我现在看人骂我的时候,经常会有​一种自己在骂自己的感受。感觉是当初年少的我在骂现在的我,是处于偏狭状态下的我在骂现在的我,​是自以为正确的我在骂现在的我。所以不是我变温和了,而是我​经常觉得骂我的话很好笑,就像是见到了另外一个我。
因为别人骂自己,就放弃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坚持,​这是一种错误,经常出现在人生的早期,叫做没有自我​;因为自己骂得赢别人,骂到别人退让,骂到别人陷入郁闷,这也是一种错误,经常出现在人生的中期(后期还没去过,不是很清楚),​叫做自我过剩。两者都不对头,​自卑不对,自大也不对。
​有人看到这里就会很聪明地提问:那保持自我不大不小​岂不美哉?​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在一次争吵中觉得愤怒或者觉得受伤,​都是因为碰撞到了自我。但这个自我未经审视,所以未必是真实的​自我。觉得受到冒犯,觉得受到伤害,那是自我溢出的虚浮部分​所产生的感受。这样的碰撞多了,真实的自我就一点点被锤炼出来---整天不是这里被​撞就是那里被打,这就会让人感觉很麻烦。如果这里可以放下,那里可以放弃,只去保全自己最为最珍视的部分,负担就要少得多,火气也就要小得多。因为如果所有的东西都需要​保护,说明这些东西本身就不值什么钱,否则不应该均匀用力。
我的面子要不要维护,我的尊严要不要维护,我的​正确要不要维护,我的资历要不要维护?要维护的话,需要维护的东西​简直太多了。但是我是我,不等于是面子,不等于是尊严,不等于是正确,不等于是资历,那么,为什么要那么在意​这些东西,认为维护它们就是维护自我呢?
这就是我从网络吵架中所领悟到的东西。所以同样是吵架,同样是骂战,有些人越吵越笨,用词越来越简单,从用大脑变成用延髓。而也有人从中获得启发,通过思维剥离表象,甚至可以从人际冲突中发现益处,发现一些隐藏着的真相,​增加对自我的认知。同理,有的情侣因为吵架而分手,而有的情侣却因为吵架而​相互了解到可以结婚,​我猜测是因为在这些冲突中有没有确立一个仇人的缘故。因为但凡心里升起一个仇人,​那个仇人并不在自己对面,就在自己心里,所以这样的人即便和自己相处本身都很困难,更不要说​和谁长久在一起了。
当然,我自己还在网上骂人​。这一点都不奇怪,即便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在思维了那么多之后,我依然无法保证自己​永远不用延髓思考。不过和过去的自己相比,我已经觉得相当欣慰,​连功德池的水位都有所上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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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5

新闻图片的美学选择

 


如果评选21世纪头五十年里最震撼人心的100张照片,那么摄影记者Evan Vucci在川普遇刺现场拍摄的这张照片一定会入选:
(图片来自Evan Vucci个人账号
所有人都可以找来现场视频,但是和所有意外现场一样,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片混乱,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特勤人员站成圆形人盾站在舞台正中。很多年之后,回答“当时发生了什么”这种问题时,最为简要直接的答案就是这张照片,它让人印象深刻,在无数现场影像资料中脱颖而出。
为什么会是这样?我认为还是因为美学因素。有网友敏锐地指出,这张照片和二战美军攻克硫磺岛的那张著名照片很像。的确是这样,对比两张图你可以发现很多类似的元素:
(摄影:Joe Rosenthal)
以前看绘画的时候,有朋友反复向我强调,要观察古典绘画里的“三角形构图”。我一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因为在我看来这完全就是胡说八道,我可以在一张图画里找出无数个三角形来,我甚至能找出五边形、六边形和其他几何图形,凭什么说一定是三角形?
现在对比两张图,我感觉自己有点开悟了,的确从中看到了三角形构图。旗杆、手臂,乃至眼神和力量的延伸方向,在图像中构成了一个三角形。而且我得承认,因为有这种三角形结构的存在,让照片有了一种特别的吸引力,让我的大脑特别容易接受和理解,更让图片中的人物有了一种生动鲜活的力量感。

这张照片的摄影记者Evan Vucci是资深人士,曾经获得过普利策奖。现场还有另外一张照片,来自Getty图片社的年轻女摄影师Anna Money maker,同样的,她的著名现场抓拍照片也使用类似的结构,这个结构明确到不需要使用辅助线说明的程度:
(摄影:Anna Money maker
看过现场视频的人应该认同我的这个观点:这些照片一定程度上都“美化”了川普。前者凸显出了川普的英雄气概,一个勇敢的爱国者,后者则把他表现得像个虔敬的宗徒,似乎有某种深刻的内心。
我想,两位摄影记者可能和川普政见不一致,也未必欣赏川普的所作所为,他们出现在现场只是职业行为。而当意外发生之后,他们拿起照相机履行职责的时候,在决定拍什么的时候,他们自然而然地运用了自己的美学素养---再怎么拥挤再怎么艰难再怎么难以取景,一定要选择三角形构图,这是多年反复训练之后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而当他们从相机里拿出一堆自己抓拍的照片之后,他们的美学素养也会一定让他们选择最符合这个三角形构图的照片。至于说因此是否美化了川普,可能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他们只考虑照片本身的表现力。至于说媒体后续发布什么照片,要不要选择仰拍角度的图片,要不要让图片里出现星条旗,那是由编辑去做专业判断,那是媒体按照自身意识形态和受众需求去做判断。
我现在就理解了为什么我拍照总是被人骂。因为我脑子里没有固定的构图模型,每一次拍照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次现场创作。同一群人,同一个场景,我两次按下快门之间可能没有任何关联,我没有“必须这样拍才好看”的任何经验。
和摄影家相比,我的拍照流程是完全相反的。他们是脑子里有许多个好看的构图模式,然后用这个模式去套用在现实上。当他们按下快门的一瞬间,是现实刚好吻合他们大脑中模型的那一瞬,所以他们总是会有类似构图。我没有这样的素养,所以每次拿起相机的时候,会临时去找取景框里可能出现的有意思画面,总以为我调一调焦距和角度,就能拍出一张完美的照片来,用相机创造出完美的一瞬间来---脑子里没有,眼睛和手怎么去找都找不到。
我的朋友西乔提供了另外一个好例子,她在新闻图片里找见了和宗教绘画之间的关联:


后面这张图画,以及和它类似的主题和构图,不知道历史上有多少张。尤其是对于西方世界的人而言,对于其中学习视觉艺术的人而言,这样的形式,这样的构图就是经典模式,不知道曾经多少次观摩学习,以至于深深印在脑海里。
在混乱的现场,人们在走来走去,推推搡搡,每一秒钟姿势和位置都在变化。摄影师决定在某一瞬间按下快门和不去按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取舍标准。当眼前的景象瞬间出现经典模式的时候,他们会按下快门,因为内在的世界和外部世界在这一秒钟相互重合。内在的世界在多年里一直在反复练习,在反复强化各种特定模式,就是为了等着有一天,在现实里出现了类似的场景,好在那一瞬间予以准确捕获。
所以,我们是在单纯看新闻图片么?新闻图片就是客观记录么?对此我持怀疑态度。新闻图片还是某种隐喻,未必等同于现实。今天我们所看到的三张照片,都非常具有新闻现场感,都非常具备视觉冲击力。但它们并非“原生”图片,而是附着于某种特定的模式之下。模式是经典的,于是照片是经典的。
于是在第一张新闻照片里我们看到了英雄的隐喻,第二张新闻照片里我们看到了宗徒的隐喻,第三张新闻照片里我们看到了殉道者的隐喻。新闻人物本身有没有这些特质呢?我不知道。无论我说有或者说没有,大概率都会有人立即感到愤怒,所以这个问题最好留给每个人去做判断。
但可以确定无疑的一点,是这些摄影师在现场做出了自己的美学选择。就是我们称之为才华、经验、技术的那一部分,其实是一种美学选择,他们选择视觉效果最好的那一瞬间拍摄。所以,硫磺岛的钵山并没有消失在历史深处,耶路撒冷外墙上的十字架也并没有变成无数碎片,它们依然是人类故事的一部分,而那些故事直到今天还以这样那样的形式继续影响着我们,影响我们如何认知一个人,影响我们如何理解一件事。
当然,我依然还是拍不好照片,换尼康、索尼还是徕卡都不能改变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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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4

萝卜跑起来

 


无人驾驶出租车和出租车司机的利益发生冲突,有​些读者留言问我的看法。我是想去看看,还想去​乘坐体验一下。
如果无人驾驶技术体验下来我感觉已经成熟,那我可能先为​卡车司机而不是出租汽车司机祈祷。因为在市区内降低打车费也好,提升客运效率也罢,我认为价值有限,天花板就那么高,​无人驾驶再好也不可能让全市所有人都打车。
但是,如果相同的技术运用在长途公路货运上,​那么想象力空间就会大很多。一支24小时不休不眠的车队,在全国乃至全世界的高速公路上穿梭往返,那么中国怕有一半地区可以实现货运上的​朝发夕至。如果是这样,想象空间就要辽阔很多,因为​技术在这个时候极大增强了社会生产效率。
当然,相同的问题依然存在​--卡车司机怎么办?两口子在驾驶室里煮面做饭的短视频​会成为历史。
坊间有一种声音说​:这就是技术进步​的代价。​我不认同。汽车打击马车,纺织机打击家庭作坊​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历史书里。因为不是发生在现实,不需要面对活生生的人和他们活生生的命运,当然可以爬到书桌上说这种漂亮话。但是,技术对人工的替代就在你面前,普通人的生活和命运肉眼可见的正在迎来撞击,​说这种话就未免冷血和短视了一点,这不是“代价”​两个字就可以轻松遮过的事情。哪里存在一种社会,一群人一个阶层无法生存,其余​的人和阶层可以继续安然度日的?
​另外一种声音说是要禁止无人驾驶。​我同样不认同。时代的浪潮到来了,人怎么可能阻止得了​浪潮?无人驾驶现在看来是个大趋势,禁止一项技术并不能阻遏它在全球的传播,也不能阻止它对社会生产​的改变。禁止的唯一结果,就是人为拖延技术普及的时间,最后还是要额外花时间去追赶补齐。你自己禁止火枪可以,但你没法禁止别人使用​,于是你就得提着大刀长矛去面对铅弹。没有萝卜快跑,还会有西瓜快滚,土豆快闪​,哪里都拦得过来?
假设无人驾驶的确可以极大提升社会生产效率,在这个前提下,还是可以得到一些推论的。比如效率极大提升,意味着维护能力也需要极大提升。全市都在跑无人驾驶的汽车了,那么这些汽车的清洁保养维修​以及异常状况人工干预,都依然需要大量人力,也因此会催生一些之前历史上并不存在的​工种和岗位。
同样的,24小时不休不眠的货运车队听起来很美,但是维持车队24小时不间断运行这本身就是一项巨大的工程,在所有环节上都需要有人去监督、协调、解决无数具体问题,否则效率还是会提不起来,不在这里​卡阻就在那里断流。一切全交给机器去做的未来还很遥远,人和自动机器相互协作可能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社会生产方式。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不是谁取代谁,谁敌对谁。而是说新技术和新公司摧毁旧有的岗位,因此无论从道义还是利益的角度上来说,都有责任尽快产业化,确定新产生的岗位,并且负责提供培训服务,帮助失去工作的人完成​职业转变,学习新的技能,在新的岗位上继续工作---这件事可能​要更为重要一些,而不是问你究竟支持出租车司机还是​新技术​?
当马斯克每天发射一枚火箭的时候,我的想法不是他用那么小的团队,以那么低的成本发射,这是在毁灭航天业。我的想法是太空货运公司​的成立机会到了,这会变成一个新兴的行业,会从零开始​突然释放出大量的工作机会,地表放不下的脚手架可以架设在太空里。当然,人们更喜欢观看矛盾和冲突,尤其是那些带着一点悲剧或者宿命色彩​人群对立。
然而此刻,火箭正在一枚枚发射升空,无人驾驶车辆正在一辆辆​落地,新兴的行业创造新的市场,新的市场里解决新的需求,新需求的满足创生更多财富,​一切都需要人,人,人。所以与其担心谁取代谁,更应该担忧时代变化了,新产业新市场上有没有足够多合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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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3

当我听音乐时在听什么

 


我的音乐教育在初中时代就已经结束。这在当时很正常,初三时音乐课就要被改成主科的复习课,学校和家长对此没有任何意见,音乐老师也没有任何意见,而​学生的意见不是意见。
在所有的音乐课里,毕业于艺术学院的漂亮女老师有一段讲解让我记忆犹新​,她说:
音乐是可以被理解的,音乐本身也是有意义的​。​不用说你们懂或者不懂,只要你们有人类基本的情感和感受力就可以欣赏音乐。这就像是任何一个人听到哀乐时心里不会觉得喜悦,任何一个人听到婚礼音乐时​心里不会觉得哀伤。音乐和人性是相通的。
这段话我记了很多年,变成了我欣赏音乐时的自信。不过现在我有些怀疑,因为我发现周围的人们都是通过歌词来理解歌曲​。​于是,我忍不住去想:如果没有歌词的话,人们究竟会听到什么?也会有那些在网易云音乐留言区写不完的伤感小作文吗?
最近几个月,我发烧HiFi音响,​每天都要听好几个小时的音乐,到现在应该接近1​000小时了。古典音乐没有歌词,​但是有标题,类似《如歌的行板》、《月光奏鸣曲》一类​的东西。于是,我又忍不住去​想:​如果标题换一下呢?我听到行板还依然如歌吗?我感觉到的还会是月光倾洒下来吗?有没有可能我会听到《日落天通苑》或者《三里屯不相信爱情》?
人性和音乐相通,这具体指的是哪一个层面上?
我再一次想起了音乐老师的话,觉得​现在我并不能认同。听闻哀乐而悲伤,听闻婚礼音乐而喜悦,这​应该不是我的人性,而是后天教化的结果。因为我看到人们只在葬礼上播放哀乐,在结婚时演奏婚礼进行曲,​于是我把特定的音乐和特定的情绪联系在一起。如果人们兴起了新民俗,一定要在葬礼上演奏《嘻唰唰》或者《阳光彩虹小白马》,那久而久之估计人们听到这两支曲子也很“自然”地悲伤起来。
所以,当我听音乐时我究竟在听什么?
也就是说,去掉歌词,去掉标题,去掉熟悉,​我听到的是什么?我说周杰伦以前​是个音乐天才,他现在制造的是音乐垃圾,这里的好与坏的依据究竟是什么?我读书,看到尼采欣赏早期的瓦格纳作品,而因为后期的作品直接和瓦格纳决裂,​我也对比着听了一下,觉得我对瓦格纳没意见,无论早期还是晚期我都平等地不喜欢。​那么,尼采究竟在反感什么?​为什么我没有那么大的反应?
关于尼采和瓦格纳这个例子,让我想起了人们对​余秋雨的态度。大众都觉得余秋雨的文字不错,然而知识阶层讲同样的话可能会面对极大的心理压力,​因为在这个群体里对余秋雨文字的认可度要低上很多。作为大众,很难理解知识阶层的这种鄙夷,于是会感觉到强烈的排斥感,​觉得被一圈人拒之门外。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大众读得少而已,对文字不大熟悉而已,对感动这件事情的警惕不足而已。那么,我​对音乐的困惑会不会也与此类似?阅读和欣赏文学需要大量训练,​是不是音乐也是同样?
听了三十年流行音乐,​其实不算是听过音乐。​听了三十年摇滚音乐,其实也不算是听过音乐。而如果三十年间反复听过各种风格,各种历史时代的音乐,听出脉络,听出延革,就像是那些资深音乐爱好者那样,能够从莫扎特的音乐里听出现代摇滚乐的影子,那应该才算是​听过音乐,不再局限于歌词和标题,而是能够从抽象的音符组合,和千人千面的个人感性认知里超拔出来,​获得某种更为深入的理解​,获得某种​接近客观真实的认识?
也就是说,有人的确能听出瓦格纳前后期的作品变化,真的能够从后期的作品里听出所谓“不真诚”?有人的确能从巴赫的作品里听出数学性,真能感受到某种精美严整的结构​?或者如同很多音乐老饕说的那样,一场音乐会听下来,自己浑身大汗淋漓,灵魂终于归窍,内啡肽​分泌达到高潮?
​我不知道,我只能通过事物的类比进行猜测,猜测相似的​事物之间存在相互的逻辑。我的音乐教育在初中时代就结束了,​后续都是市场对我进行教育,金曲榜对我进行教育。它们说,这个人有名,你要听,那么我就去听。它们说,这个曲子得奖,你要听,那么我就去听。然后大家都那么做,于是我们之间也可以似模似样地彼此交流一下心得,说些颤音转音​一类看似专业的话。
然而,去掉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字,去掉歌词,去掉标题,去掉音乐电台,去掉月度年度热曲榜单,单独拿一首新歌出来问好或者不好,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我怕就回答不出来。随机挑选出一首古典音乐出来,要我谈一谈听完的感受,乐曲各个部分的安排如何,现场演奏的水平如何,让我想起了什么,我就只能说我感觉很困,​想要先去睡一会儿。
因为我听音乐的时候,在听知识,在听故事,在听他人的说法,在听他人的态度​,那么多年里唯独没有听音乐本身,也就没有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无论听到什么,最后从我嘴里出来的都是正确答案:《沧海一声笑》之所以让人觉得亲切,因为它用的是中国传统民乐的五​个调子。《1812》序曲的演奏历史中,曾经使用过真正的火炮​作为伴奏。《春之祭》的首次演出是大失败,支持和反对的听众在现场就相互大打出手.....
​在中学结束音乐教育之后,其实有一件事情我早就应该做但是一直没有做。那就是无论听到什么,无论别人会怎么想,也要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于是,这种感受才会得到培育,得以​成长,最终契入音乐。所以,多年前别人请我听舒伯特的《小夜曲》(Serenade D975 No.4),问我听完什么感受的时候,​我应该坦诚地回答:我看见​日头在天通苑落下。
如果那时候我勇气这么做,那么现在我在听音乐的时候,应该早就知道​自己正在听些什么。师是对的,​她说是面对音乐时首先应该保持开放和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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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2

爹味建议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职业要求谢绝展示聪明,而是致力于理解​他人。比如说一名产品经理,他做出来的产品只考虑如何展示自己的聪明才智,不考虑对用户有什么用,不考虑用户好不好用,那么做出来的产品就注定会扑街。
​作家也是一样。即便是刻意追求自我表达的写作者,也要留下足够的线索和空间,让读者根据线索得以理解文字,让读者拥有空间可以解读文字后的意涵。完全只考虑自己,根本不考虑读者,写出来的东西​就是密码。
所以我做过许多自我训练,训练在做一件事情之前先去想用户能不能接受,读者能不能理解​。习惯于换一下位置,从他们的角度重新审视一番作品。如果基本可行,那么再动手做也不迟。
​但不是所有人都如此,也不是大部分都如此。你要提出一个问题,你要讨论一个问题,就一定会有人突然跳出来给出爹味建议。
​我讨论失眠问题,就一定有人跑来说:这个很简单,你跑步就行。我讨论​护眼问题,就一定有人跑来说:这个非常简单,你吃XX就行。我得承认,每次看到这种回答或者是建议,我的功德池瞬间就被无明业火烧干,需要花很大精力才能平息猛烈的嗔恨​心。
唯一能降伏我内心怒火的是​一个想法:他们这么说也是出于良善的意图,是想要给出一个帮助他人的方法,只是他们不知道如何​表达罢了。
他们没有意识到,​所有的具体问题可能都有复杂的成因,并不存在单一答案。他们也没有意识到,对自己有效的方法可能只是个特例,​并没有推而广之的可能。他们更没有意识到,在一个问题被提出之前,他人可能已经做了诸多尝试,遭受过许多次挫折,自己宣称“很简单”的时候,对他人而言是一种伤害​,尤其是这些“很简单”的方法其实并不能奏效的话,它看起来就更像是一种挑衅。
让我愤怒的不是他们提出的建议是否有用,是否对症,而是他们可能都已经​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了,在面对他人的问题时,他们依然是这种思考方式,依然是这种回应方式。对于世界,对于生活,对于他人的处境,依然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而是继续在追求自己在人群中是最聪明的那一个​的良好自我感觉。
如果换成是我,这样写文章​岂不是太过简单?​读者工作不顺利,很简单,你努力啊?读者身体​出状况,很简单,你锻炼啊?读者婚姻生活不愉快,很简单,你离婚啊?读者对​现状不满足,很简单,你赚钱啊?你看,我多聪明,我一下子就看到了问题的症结,一下就点明了出路,只是他们怂,他们做不到​而已,但我的答案毫无疑问是正确的。
早十年,二十年,我​大概也是这种人。​不关心他人的问题,也不关心他人的处境,但是很关心我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是不是够聪明。后来我认识到,世界上的人虽然很多但是事情太少,​不需要那么多聪明人,​可能不够分的。多数人遇见的问题都是​类似的,可以归入优先的几类。而且,少数可能有答案,这些答案早都已经有了,可能​被讲述过不止一遍,传播过不止一天。大多数可能没有答案,所有人都还在找寻,还在尝试,​幸运的人碰巧能找到单独属于自己的一条出路,但对于他人而言这条出路只有安慰的作用。
世界并不需要那么多聪明人,​不需要他们在人前背诵正确答案。在大多数时候,世界上只有一个个失陷在具体困境之中,迷失在事物的细节之中,​沉溺在自己的情感之中无法自拔的人。需要有人帮他们​廓清现实,整理细节,分析现状---这一点都不简单,也没有简单高效的方法---要把一个人的视线从原先的焦点上拔出来,移动到另外一边的通途上,这意味着大量的时间精力和耐心---你可以把牛牵到水边,但是你没有办法按下牛头让它喝水。
这个非常简单​---哈!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口?你不是爹,别人不是你的儿子女儿,别人面对的问题也不是小学​四则运算和造词练习。即便是在这样的情景下,类似的​话也一文不值。因为接下去无非是展示有多简单,而这种简单是你的简单,无法传递给儿子女儿,他们从中一无所获,​下一次遇见依然会感到困难,​唯一的选择是求助于全知全能的爹---有人在成就自己。
​一个人在二十岁的时候如此想,如此做,可以理解。三十岁的时候还依然如此,那就让人有些困惑了。如果四十岁之后还是如此,那就​不得不问一句:这些年里你在干什么?为什么没有显示出​尺寸的进步?到了八九十岁还那么聪明,是能让全养老院的老太太​都围绕着自己转还是怎样?
从最朴素的角度来说,有人向你提出一个问题,​首先应该去想三件事:1、​这个问题是什么?2、在对方眼里,ta​看到的是什么?3、对方现在是​什么处境,在这种处境下有什么可能的出路,并且对方有意愿有能力去走。而“我知道答案”,这甚至都不在​头三件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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