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24

肉都烂在锅里

 

最近我在玩马斯克推出的新 AI 模型 Grok 3,有钱大佬的氪金服务还真不赖,运行稳定,速度飞快,而且马斯克在上线之后宣布全免费,扔出​一句豪言:「免费开放,用到服务器爆了为止」---当然不是真的全免费,每天还是有免费额度,用完之后​还是得充会员。大佬都这样,别光​顾着看他朝人群挥手的那只手掌里有什么,要看他别在背后的那只手掌里藏了什么。
今天我在使用中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当时我随手问了 Grok​ 3 一句:请​告诉我乌克兰战争的最新进展。顺便说一句,Grok 3 也有类似 Deepseek 那样的思考过程,不过叫做 Deepsearch,深度搜索,会把搜索过程​都显示出来。
Grok 3 上来就去搜BBC、AP、CNN、路透社、经济学人的网址​。然后其中一些网站估计拒绝了 Grok 3 的​爬虫机器人访问,它又切换到其他替代网站,找寻相同标题的内容。做完这一切之后,Grok 3 才开始搜索来自 X.com 的内容。
我坐在电脑前看到这一幕就有点想笑,原来马斯克自己的 AI 也知道马斯克控制的 X.com​ 不靠谱啊?​优先搜索的还是那些老牌知名媒体,不让访问变着法子也要去拿到新闻内容​。再想到马斯克对传统媒体的抨击,还有他经常在 X.com 上狂呼的口号「我们就是媒体」​,我就觉得更加好笑了。
但是笑着笑着我突然就笑不出来了。Grok 3 在回答用户提问时,优先搜索哪些信息来源这件事不是法定的,也不是必然的,更不是​未来同样如此。​就我的理解,机器后面的是人。那么,只要某天马斯克一时心血来潮,对他的 AI 精英小团队说一声,那么 Grok 3 或者任何后续的版本就可能切换成 X.com​ 内容优先模式,或者是 X.com​ 内容唯一模式。
马斯克过去这几年在 X.com 上养蛊,​内容质量下滑很快,各种阴谋论大行其道。如果免费的 Grok 3 让很多人习惯了这个上网搜索的新入口,有什么问题都​先在这里问一下。等到人们都习惯了这种使用方式,AI 悄然用 X.com 的内容替换其他信息源的资讯,那么一个新的信息茧房就出现了,人们在享受便利的同时悄然被洗脑。
这不是​只有 Grok 3 一家才具有这种潜在风险---​Deepseek 为这种可能性打开了大门。由于 Deepseek是开源模型,所有​拥有用户数据和内容数据的平台都可以自行部署,用自己的用户数据和内容数据去训练一个平台私家定制​ AI。
于是,用户在小红书很便利地找寻攻略的同时​,也就被消费主义洗脑。用户在豆瓣很便利地找寻书评影评的同时,也就​不知不觉接受唯有文艺和约炮值得至死不渝的想法。用户在知乎很便利地找寻任何问题的答案时,也就渐渐忘记了真实答案、亲身经历和故事会之间的界限......
从利益角度来说,各大掌握用户数据和海量内容数据的平台都​会选择那么做---做一个私有 Ai,只引用自己平台内部的数据,让用户就待在自己的 App 里,绝对不要跳转到别的​网页,别的 App 去,一个比特的流量都不要​流失。这样,用户在平台内部越活跃,平台了解的信息也就越多,AI 根据这些数据进行训练,就能提供用户更好更贴心的服务,这意味着​双方都会更加满意。按照那句中国老话来说,那就是「肉都烂在锅里」​。
那我认为这种「优质服务」远比现在的搜索引擎​工作模式更糟糕。​现在的搜索引擎是工程师的作品,输入关键词,给出一张长长的搜索结果列表,需要用户自己去列表里一条条找,找哪一条符合自己的真实需求。对于普通用户而言,这种模式当然很不人道,更不便利。我不过是问你一个问题,你给我答案就行了,为什么要给我一堆回答,还要让我翻页一个个去找呢?
但是,换一个角度来看,这种不那么友善不那么便利的做法​维护了人的自由。用户是从彼此独立的信息源里​自行找寻,自行判断,自行选择要哪一个答案。在这个过程里,用户需要思考,也需要判断​,​更需要自己对自己负责。而 AI 的私家搜索引擎作为一种未来的可能性,​剥夺了这一份自由,也灭绝了这一份思考。因为每一家平台都要把用户拦在自家 App 里,拦在他们的舒适区内,所谓的答案有很一大​一部分只是在重复强调他们已有的认知。我就不相信虎扑做一个内部 AI,它会突然提醒那些直男要​从女性权利角度重新思考一下​婚姻制度,而不是用自己丰富的​内容库告诉他们:兄弟,女人都这样。
当然这也许是我的杞人忧天。就算是我本人也曾经在驳斥对 AI 幻觉的批评时说过:​「这个现实世界里的幻觉难道还少吗?有什么是不曾被遮盖,被扭曲,被涂抹的?」。我想,在便利性面前​很多人应该不在意那一点点选择的自由,就像是在线支付的便利性成功消解了人们对安全性的担忧一样。不过对于我自己而言,我决定还是少上社交媒体,继续维护我的可信任信息源列表,然后买一些​内容上针锋相对,甚至彼此破口大骂的纸质书。
因为机器背后是人,人会控制人,人会操纵人,有了 AI 机器的帮助,所以这种控制能力和操纵能力会得到空前增强。现实世界也是这样,但是人力有穷时,​每一个具有影响力的人他们的能力都有限,所以彼此能吵得起来。也正因为这种对立,会让我在一边​看得更多,想得更深。和一个人控制几亿人相比,和这种受控的静悄悄单一网络世界相比,我更愿意看那些一个人控制几百几千人几万人的人类之间的互殴,一个网页控制几百几千人几万人的网站之间的竞争。
是的,这样一来我所需要的答案就悬在空中,迟迟无法下落。而只要我开口要,AI 哪怕临时编一个答案也要立即给我一个。但我宁可就那么悬而未决,我宁可抬头看抬头找,也不愿意低头​接低头拿,哪怕给我​的的确是来自一锅好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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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2-23

还是找个老师吧

 


关于冥想、正念的文章我之前已经写过很多了,但是看了最近的几条读者留言,​谈自己的实践,看完我还是想在这里再啰嗦一句:​还是找个老师吧。
这两年大家压力都很大,我的许多读者十几年读下来也人到中年,现在应该体会到我当年说过的话「感觉四面墙都在朝着自己倒下来」。许多人选择冥想、正念、瑜伽之类的训练,希望能够松弛精神,稳定内心,​我完全能够理解,也完全支持。
​不过,不知道大家注意到一件事没有?关于具体的实践方法,好像我就推荐过一本德宝法师的《观呼吸》,其余的书籍和方法我​从未提及---​不觉得有点奇怪么?以我的阅读量和阅读速度,我不应该给出一张书单才对么?​为什么就一本书而已?​以至于经常有读者在留言区里教我去看这本就好,去看那个人才对。
原因很简单,因为观呼吸作为一种针对心训练方式最为温和,最为安全。《观呼吸》这本书作为指导手册最为详尽,最为​全面。换一句话来说,你可以通过自学然后去尝试,只要这本书你读得足够​多,足够细,你在实践中遇见的问题都能在书中找到答案。
冥想也好,禅修也罢,再算上目前流行的正念,都是手艺活。手艺活的意思就是师傅带徒弟,言传身教,因人施教​。当我们甚深进入我们的身体,当我们甚深进入我们的内心,每个人产生的感受和状况彼此并不相同,这时候就需要经验丰富的前辈给予及时指导和解答,有时候甚至需要​辱骂或者殴打。
​但是识字的人都有一种傲慢:我能读书,那我就能自学,​我能自学,那么我就能够做到。我看到部分读者就是这样,从留言看都是自己硬上,然后发生印堂发紧,身体麻痛等等症状,然后自己还在追求境界,还在追求时长。这就是典型的瞎逑看,胡逑练,最后乱逑搞。
​既然都那么自信,那我问一个问题:网络上有那么多公开的菜谱,甚至还有视频教程,为什么那么多人读完看完自己去炒个菜​还是灾难现场?不都​看了么?不都懂了么?怎么就是做不出来呢?一道菜而已,就三五道工序​,​一口锅一把铲子的事情。​那现在我再问一个问题:​人的身和心加起来复杂过一道菜多少倍?从整理场地开始,到上座坐好之间,有多少项准备工作,​有多少条检查事项,有多少个需要调整的身形和心态的点?那​凭什么会觉得自己看本书就可以了?就能够做到了?
所以我支持那些每天 5 分钟的冥想,实话实说,我认为​它要比屁用没有强一点,但好处是​也没有屁的危害。所以我推荐《观呼吸》,因为温和而安全,数息最多也就是作意过甚而上火,​而且书里讲了几乎所有可能遇见的问题,提供了解决办法。最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从入门开始的完整学习计划,每一阶段该做什么,什么是​达成的标准,什么是可能的问题,都写得清清楚楚。
除此之外,我个人建议还是去找个老师。​我对很多人都说这句话,包括我的朋友。公元前 6 世纪开始,就有人进入丛林搭建茅棚​训练身心。从那时候到现在,他们已经累积了丰富的教学经验,也已经​探索过几乎所有的问题。不需要你现在重新去发现,也不需要你现在重新去尝试,再走一遍千年前​前人走过的弯路。你觉得自学很快,其实很慢,因为你在用一人之力重走 2​000 多年来的道路。而你一旦找到一位合适的老师,你就可以立即得到适合你的​道路,按照指导​飞速前进。
再说一遍,这是手艺活,换个高雅的词来说就是「身心哲学的实践」​。手艺活就需要老师,​就需要耳提面命,就需要口耳相传,就需要及时反馈,就需要​现场答疑。所有认为靠自己就可以,无需任何老师的人,​都是因为内心的傲慢,没有别的东西。我现在可以那么说,是因为我就是从那里过来的,我知道「我自己就可以」背后究竟是什么。你和你傲慢一起坐在垫子上,垫子坐穿了 100 个,你还是不会有任何​变化,但是毛病却可能变得更多,甚至麻烦​和烦恼也会变得更多。
手艺活传递的是默会知识,别搞错了,默会知识不是应试教育,不靠看教材、画重点、刷题库、背考点就能掌握。默会知识也没有考卷,没有分数,没有文凭,你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而且你自己就是知道​你​得到了没有。所以,不要用学校教育、应试教育的那一套东西附会在默会知识上,​事情不是那样的。​读到硕士博士,和能不能把一面墙砌整齐之间没有任何关系。​靠一本书,一份习题集也没有办法让一个人学会砌墙,​得有师傅带。​
当然,如何找到一位合适的老师又是一个新问题。如何找到一位真正的老师,有能力的老师,又不谋求你的金钱、身体、意志的导师,在今天的确是个大​问题。但是当你的心转变,认同自己需要一位老师,放下自己的傲慢时,那么​事情就已经解决了一大半,合适的人选也许​会自己出现在你面前。因为当你打定主意瞎逑看、胡逑练的时候,就没有人愿意接近你---你的自信在熊熊燃烧,​而且散发着浓烈的硫磺味。
还是找个老师吧,求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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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2-22

重点是不费力


同为干眼症困扰的朋友专门送了我一批眼药水,盛情难却,所以我​悉数收下,却没有告诉他我的情况已经大有好转。
其实我一直都很明白,干眼症最根本的问题还是用眼过度,对着​屏幕的时间过长。​所有的眼药水只是缓解,并不能真正治疗。我甚至怀疑一些油性的滴眼液,真正的核心用途是让人提升眨眼的频率,​因而改善眼球的润泽程度。
​真实的答案非常简单直白:少用手机,少用电脑,让眼睛多休息。
问题是最简单的事情也最难做到,如今的人刷手机​用电脑早已经成为一种极为顽固的习气。改变习气一点都不简单,不相信的话,试着在​讲话中去掉自己的口头禅试试?多少人在开口说出第一个之前,如果去掉那个「呃」或者「嗯」,​估计后续的句子就完全讲不出来。
最近,我部分解决了​这个问题。方法说穿了一钱不值,就是去做我愿意做的,容易做的事情,​用这些事情占据刷手机的时间。
第一件事情是晒太阳补维他命 D。北方冬季日照时间短,人们大多在室内活动,缺乏​日晒,造成普遍都维他命 D 不足。于是,免疫力下降问题,情绪低落问题,睡眠问题,​代谢问题,骨骼肌肉问题都会接踵而至,​这直接关系到我的切身利益。而维他命 D 需要身体合成,而身体合成​需要晒太阳,这件事本身没有任何难度,​所以我有很强的意愿去做。
现在我每天会在窗前晒一小时太阳,一边放空发呆一边远眺楼下的风景​。由于阳光直射,没法看手机,​也就很自然地把手机放在一边,专心发呆。这样一来,合成维他命 D,调节眼球肌肉,放松心情三件事同时就​都做了。一点都不困难,冬天晒太阳是北方懒汉们的标准动作,而懒汉们一般都身体健康,面色红润且寿元绵长,无非是我不需要端着一海碗面条蹲在墙角边晒边嗦而已。
事实证明,冬季晒太阳让人变得心情乐观,​而且睡眠质量更好,可能是因为现代人的本质就是光伏电池。
第二件事情​是打坐。我的工作和生活模式和大多数人不同,有大量时间需要​独处。独处其实也很困难,人最难以相处,最难于面对的其实是自己。所以空寂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就不免心神放逸​,杂念如瀑。打坐冥想一类的事情,通过培育定力,把心神向内收束,逐渐抵达内心的安定,所以对​我这一类的帮助很大。
现在我每天大约可以坐一个小时左右,​有时候一次完成,有时候分几次。这种事情和跑步一样,一开始会让人觉得是折磨,但是反复训练之后,体内会产生多巴胺,于是就会觉得内心快乐,​慢慢上瘾。对于我的眼睛而言,由于打坐时需要微睁双眼(有些流派则要求完全闭合),而且又不允许主动作意去看,​于是眼睛就可以得到一小时休息。
当然,打坐的额外好处是培育定力。定力充足,那么对于随时拿起手机这件事也就有了抵御的能力。即便抵御能力不够,起码也知道自己现在正要拿起手机​开始晃眼睛。知道和不知道之间,区别很大,结果也​大相径庭。
第三件事是午睡。午睡这些年遭遇的污名化很严重,一方面它变成了懒惰和低效率的象征,一方面它又被视为摄入碳水过量造成的血糖昏迷现象,​总之不是懒就是病,而且是东亚食稻米国家人民的专利。我的看法很简单,夜间我睡不够 7 小时,那么白天我就需要补一觉,​而且补完下午到晚上都精神振奋。
这样一来,除了晒太阳的一小时,打坐的一小时,​我的眼睛又多了半小时到一小时的休息时间。也就是说,这三个半到四小时原本是用作看手机的,但是现在因为我有这三件事要做,手机时间无形之间就被压缩,但是我又不会出现任何焦虑不安的戒断反应​,日子​很平滑地​过去,​眼睛的状态也慢慢变好。如果我还能彻底戒掉睡前看垃圾网络小说的习惯​,那么估计眼睛甚至能恢复到从前。
这里我分享这些个人经验,不是让每一位读者朋友也去​晒太阳、打坐、午睡。重点不是具体的事项,而是这些事​的共性:「我」愿意去做,「我」做起来无难度无痛苦,做这些事情和「我」的切身利益存在直接关联。满足了这三点,这些事情就有可能形成新习惯,悄无声息地进入自己的生活,默默侵占原来属于手机的时间,然后眼睛自然得到保全---这才是我真正想要说的话。
一说到手机的危害,​人们立即就去想着对抗和抗争。但是,手机的每一个零件,里面的每一个 App,都有世界上的聪明人专门设计过,目的就是用来吸引你黏在上面不放手。以个人那一点点意志力,怎么可能直接​对抗得过呢?选择对抗,就是选择困难的事​,而人性厌恶困难。
所以,我推荐去做容易的事,自然而然能做到的事,重点是你做起来不费力​,但是又能得到好处。甚至这些事本身和玩手机没有任何直接关系,​只是你去做了,用手机的时间自然也就少了。苏东坡​有一句话说得极好,也是他临终留给世界和世人的遗言,他说:「着力即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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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2-21

流年似水

 


昨晚我过得极为充实,​18 点和朋友们吃重庆火锅,20 点结束。同去的小朋友们相当震惊,表示「那么养生的局生平未见」,然后就去夜游​海淀的中国高等学府去了。

我告别大家,​打车去下一处,​那里有一位朋友还在等我。他跨越太平洋飞回来,​待几天就要走。而上一次我们见面还是在 2014 年,在一家路边的小酒馆。分别之后他就在全世界各地跑,​不停地跑。有时候是在中东的什么沙漠里待几年,有时候则是在大海中央一动不动待​六个月才能回陆地休假。

我都是从朋友那里断续听到他的消息,相亲了,结婚了,移民了,生娃了,又生了,买房了,定居了,​又开始全世界跑了,准备退休了。昨晚我见到他的时候,所有这些经历和负重都写在了他的脸上、背上、头发上​。看到他的笑容时,我才把面前这个沧桑汉子和记忆里的那个​青年人慢慢重叠起来,​老眼昏花看不清楚,耳边响起时光呼啸而过的声音。四十岁之后的每一次重逢,无论是在什么地方,我都感觉自己正站在​火车站月台上。

他说退休计划要延迟几年,​因为女儿对他说想要学医。于是我看到沙漠之外还是沙漠,大海之上还是大海,​他继续穿梭其中。

我们喝到凌晨一点才散,他们​乘车走了,我决定一个人走路回家。零度的春风其实并没有那么冷,反而能把酒气​飞快吹散。我走过空无一人的大街,站在人行天桥上看​平常难得一见的风景。然后我的手机收到一条新讯息​:李小乖逝世。

2006 年的时候,我自己架设博客成功,意犹未尽,又继续​架设了一个 BBS,叫做比特海码头。李小乖是个漫画家,也是比特海码头的常客,许多读者因此在那里认识,有些人后来​还相恋结婚生子。

再后来​BBS 有了 ISP 注册门槛,只能关闭。我去创业,​博客也不再更新。​就这样,大家失去了联络。到了 2013 年的时候,有旧相识来找我,告诉我李小乖罹患鼻咽癌,我才知道网上大家正在为他捐款​救命。再后来听说病情稳定下来,看到他还在持续更新,我以为事情就那么过去,他可以和所有当年的网友一样慢慢进入​平稳安定的中年生活。

结果,老天只肯再给他十二年。我站在人行天桥上,看着明亮空寂的街道,看着夜空中隐约的星光,突然觉得春风又有了寒意。

我继续走到凌晨 2 点,遇见路边一家还在营业的小酒吧。走进去,加上我只有​两桌客人。我在吧台坐下,​点了一杯啤酒。喝下一小口,苦得要死,然后​盯着它看了它半小时,玻璃杯壁上走马灯一样​在放电影。酒吧里一直在放硬核摇滚乐,和电影并不搭,但是没关系,​许多电影的背景音乐就没有对过。

这漫长的一夜从热气腾腾的火锅开始,到一家​小酒吧的吧台结束。坐在那里看完电影,我问自己​:你现在究竟是什么感受?

奇怪的是,从心里涌起的第一个单词并不是「伤感」、「悲伤」,而是「喜悦」。对,在漫长的一夜​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开始感觉到喜悦。因为没有人管我凌晨散步这件事,也没有人禁止我再点一杯啤酒。一晚上经历三次告别之后,我还是可以走在街道上,我还是可以​喝一小口啤酒。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形容这种感受,街上没有人了,但是不妨碍我可以​继续走。酒吧里没有人了,但是不影响我可以再点一杯。

街上空无一人这事实,​我承认。走在街头,各种各样的感受汹涌而来,而我还在感受,​这也事实。观察前一种事实,的确会让人伤感。不过我更在乎后一种事实,它让我莫名感觉到喜悦,就像是用冰块削成的凸透镜聚焦日光点燃篝火,暖热可以从​冰寒中生出来。

流年似水,似水流年,​一次伤感和下一次之间的间隔越来越短,一次告别之后下一次接踵而至。在人生的月台上,​人都会渐渐走散,有人前往夜晚的海淀,有人重回沙漠和海洋,还有人​拿了单程票头也不回地走掉。月台上人越来越少,最后只会剩下你和你自己。我选择在这时候一个人跳舞,跳舞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就是全部的意义,一切都是转瞬即逝,一切都是梦幻泡影,而你还在一个人跳舞,​在街道上一个人跳舞,在天桥上一个人跳舞,在这世界的实相上跳舞,事情从来就是如此,一直到天长地久。

今天早上我醒来,读到的第一篇文章是《到底有多少人学会了用肛门呼吸?》--- 看到这世界还是和昨天一样癫,我就放心开始写今天的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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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2-20

茶马巷46号

 


朋友在手机地图上标出咖啡馆坐标时,我盯着那个似曾相识的定位发怔。茶马巷46号——这是当年闲心阁茶馆的位置。电子屏幕上的咖啡店的标识像块塑料补丁,硬生生贴在老城的木纹里。

1998年夏末的暴雨来得突然,我抱着书包冲进这座清代廊院避雨。穿堂风掠过七十二根朱漆廊柱,掀动中堂"闲云野鹤"的匾额下缀着的雨帘。王嬢嬢在柜台后擦拭她的白铜水烟袋,翡翠烟嘴泛着幽光。那是茶馆最后的鼎盛时光,三十六桌茶客的谈笑声在藻井间盘旋,仿佛永远落不到铺满青苔的方砖地上。

现在那方天井里悬吊的不再是雀舌兰花,十二盏LED射灯正对着中央的摄影幕布。转角楼梯新铺的大理石台阶过分光洁,映着穿露背装的准新娘们鱼贯而行。当年的八仙桌被做成复古背景墙,第三桌地上那圈深褐茶渍依然清晰可辨---老杨头总要把破口粗瓷壶底磕出声响才肯开口说书,他泡的那玩意儿一旦渗进去就再也清洗不干净。

他们都不知道这个角落的秘密。第八根立柱离地三尺处,还留着我和阿诚刻的象棋盘。1994年大暑,我们偷偷用削铅笔刀刻下楚河汉界时,守堂的瘸爷忽然拄拐现身。他布满老人斑的手掌摩挲着檀木柱身,忽然回手就给我们一人甩了一个巴掌,我们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窜出去,一路叫着笑着跑回家。

前年经过翻新后的茶室区,听见两个大学生对着新漆的墙面自拍。"这些做旧的裂纹工艺真有格调。"举着自拍杆的女孩用标准的普通话那么说。我伸手摸着那些裂纹,时光在指腹下粗糙、坚硬而具体,就像是摸到了一个个远去的日子,顽强地从新漆面上长出来。那是气口,通往过去的气口。

东院那株五人合抱的梧桐,去年重见时已被锯得只剩磨盘大的年轮,树桩改装成咖啡桌,树脂浇注的年轮纹路就像是给百岁老人打了玻尿酸。2003年中秋,十二岁的我蹲在虬根间捡白果,老茶客们教我辨认叶脉走向:主纹笔直到头的是滇桐,岔枝回环的是川桐,无论是哪一种,爷爷种,孙子收。

新店主放下水单暂停介绍当季特调:"我们保留了很多历史元素。"他指着翻新过的榫卯,下面斗拱和雀替上哆啦 A 梦和海绵宝宝替代了梅兰竹菊,却没留意到檐下燕巢的残痕。那些年惊蛰时分,新燕啁啾和着三弦声,春雷在扫弦时把瓦当中积蓄的雨水轰然炸开。

离店时撞见送咖啡豆的货车。快递小哥把麻袋甩在门口的青石条上,洞洞鞋一脚踩下去无声无息。突然想起王嬢嬢柜台里的那套紫檀算盘,1996年一个深秋黄昏,我见她用凤仙花包染红的指甲飞快拨动紫檀算珠,黄昏的光线里,黝黑的算珠隐约闪着细碎的金光,柜台上一匹隐形的小马轻快地来回在跑。

雨又下了。玻璃幕墙外游动着霓虹色的伞群,当年斜插在门房铜环里的栀子花,大约早已化作泥土,在地下继续护持着这栋老屋最后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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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短文有点奇怪是吧?它是我用 deepseek 根据我的一篇旧文《昆明的老房子》,按照同主题,同风格重新创作的文章。我做了一些修改,不然有些时候很难忍---你也可以猜猜哪些句子是我动过手的,然后回在留言区里。很多人不是很自信地宣称自己可以分辨 AI 和古法手工写作的区别么?可以试试。
作为对照,这里也贴一下当年我的旧文:
《昆明的老房子》
  • 和菜头
  • 可能写于 2004-2006 年之间


有好几年不经常出门了,有外地的朋友看了杂志后来问我昆明的“名所”,我一个都答不上来。我22岁那年,选择昆明做为自己的终老之地,像是一桩绝决的婚姻。和一个城市结婚,于是自己就在这大城里安静睡去,相拥蜷缩于一个黑甜的角落,忘记了她曾经的容颜。日子一天天过着,连当初的爱恋都不再想起,只是和她在一起。沙子一颗一颗落下来,我只记得每天起来打早点,处理各种公务,然后下班,然后睡觉。我每天专心致志地处理这些事,忘记了我身在昆明,就像生活里她从来就不存在一样。

有一天,在论坛看到有朋友提到了昆明的老房子。看见这三个字,所有的光影、味道、色彩、声音突然一齐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昆明有很多老房子,那些跑马转角楼,那些墙上满是青苔、屋顶上长满青草的老房子,那些残留灰尘、烛光、油烟、蛛网的老房子,那些满墙都是藤蔓、蟋蟀长吟在石缝里的老房子。

并非是我老到已经以忆旧为生,而是因为大海。每个人的头脑里都是一片大海,每天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大海波涛汹涌,并无宁日。很偶尔的,海面会突然被什么熨得平平整整,连一丝风都没有,月亮朗照下来,一切历历在目。有人说,当两个人陷入热恋,世界都会变成慢动作。当回忆的月光撒下来,世界是凝固的。就在那个地方,一动不动,等待你的目光到来检视这张事无巨细纤毫毕现的巨大照片。

在这张照片的一角是鲁园,鲁园在我中学的校园里。我的中学位于五华山的坡中央,出了学校门就是直通坡底的五一路。放学了可以骑自行车高速冲下去,风灌满了衬衣让人误以为自己就是帆。五一路在以前叫福照街,老昆明人都还那么叫。等他们死完了,世界上就只有五一路了。据我所知,世界上有很多条五一路,但福照街这土里土气的名字却只属于一条街,它已经消失不见了。

福照街在清的时候,是商家云集之地。想来也没有什么好卖的东西,无非是些衣服、茶砖、漆器、盐巴、皮毛,也许还有福寿膏。但我怀疑福寿膏并不能放在街上卖,尽管全国都承认“云土”最好,最好的东西都不应该拿到街上来卖。1988年的时候,学校翻修校园,掘地三尺做地基。在废土里我们发现了很多铜钱,有道光的,有咸丰的。我的一个同学建议我找找有没有康熙通宝,尤其要留意上面少了一笔的,那叫罗汉钱。康熙当年为了平定三藩,熔铜佛为钱,解决军需不足的问题。为了在战后回收重塑金身,在钱上做了记号。我始终没有找到一个缺笔的铜钱,那些铜钱在地下埋了很长时间,都严重锈蚀了。十多年后,我那个同学找到我,约我和当年的同学一起叙旧情,打麻将。我输了三百多的时候,看见他们极为兴奋的表情,才明白他们是三家打我一家。明白了这一点,我的手风突然转好,赢了他们800多。那天我买了单,没要他们支付赌账。以后我们就再没有见过。

鲁园就在我们校园里,从名字上就能知道这是一家鲁姓人家的私家宅第。当我看见它的时候,它早已经变成了教工宿舍,大约挤了二、三十家住户,难得的是每家还有一个小厨房。即使从今天的角度看起来,鲁园也足够宽敞。它分成前后两个院子,我见过的很多老房子里,前院只是略有些意思而已,转过进门就看见的照壁,迫不及待地修起了后院。而鲁园的前院相当宽敞,一共住得下了八家人。我的物理老师住在西北角的一间,送全班的作业过去,他总穿着大短裤站在院中,声如洪钟地吆喝我的名字。我的化学老师家在正南的一间,过去的时候,十有八九她在吃饭。八家人每家一间,吃饭时要不下雨,一般都把桌子抬到院子里吃。我手里拿着作业本,饿得头昏眼花,迎面吹来的是饭菜的香味和二三十个烟囱里飘散的青烟,叫人泪烟朦胧。

后院是给资深一些的教师住的,平常我们不都敢轻易进去。每年学雷锋的时候,学校偶尔会安排我们给老师打扫庭院,我们就能进入神秘的后院。和前院不同,后院是两层的。楼上楼下回廊盘旋往复,类似迷宫。我对一排排窗子很感兴趣,上面雕刻了各种各样的动物和植物。擦干净那些花蕾上的灰尘,隐隐能看见金色透出来。据说,这些门和窗棂都是大理喜洲的木匠雕刻出来的。2000年,我去香格里拉的藏人家做客,看见了那些用整个原木雕出来的巨大神龛,那也是出自喜洲人的手下,最便宜的也在三万上下。这种兴趣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因为我们得打闹,在回廊里相互追逐。脚步飞奔在木制的楼板上,咚咚作响,能听见回声。我从狭窄的楼梯上一跃而下,蹲下去的瞬间,我看见柱子的基座是石头,上面是莲花的花瓣。1996年,我在大学里看《阳关灿烂的日子》,看见马小军在军队大院楼梯上跳下来,阳光撒在他身后,我无由来地有些伤感。

等我上了高中,认识了姚骐同学。他们家在五华山下,祖宅。我们初中在一个学校,不在一个班,叫不上名字。高中他从外面的学校上了半学期再转回来,感觉到似是而非。他经常邀请我们到他家去玩,后来我们真的去了。回想起来,之所以不想去多半是对他父亲的畏惧。老爷子是云南画院的副院长,姚钟华先生。姚骐经常和我们说,有一张牛票就是他父亲画的,并经常拿出那张昂首向天的牛来给我们看。在此之前,我们一个艺术家都没接触过,单是一张邮票就已经足够让我们屏息静气。

他们家在文庙直街上,隐藏在一条很窄的小巷里。红色的木门已经开裂,油漆剥落。门上有一个电铃,怎么按都不响。我们以为他是在骗大家,商量很久以后,觉得还是去拍门环,做到我们该做的事。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铜兽头紧紧咬着门环,鼻孔已经生了铜绿,但是目光却依然凶悍。金属的撞击声很快就消失无声,街道上远远传来车声和人声,那一刻非常安静。鸽哨在天空里盘旋多次,我们终于听到内院里有人声。贴了门缝看去,里面的门正打开,心情一下放松下来,我这时才发觉鼻子贴在木门上很久,闻见了灰尘的味道。

那是一间规模较小的宅院,但和鲁院相比,它只住了一家人。鲁院的人家太多,每家又都建了自己家的附属建筑,感觉是一个繁杂的大院,枝枝蔓蔓的怪物,怎么也感觉不到那是间老房子。到了姚家,穿过中门,站在天井里,我生平第一次看见了云南的跑马转角楼。这房子四四方方,上下两层。二楼的走廊伸出来,由一根根柱子支撑住。在很多年后我想起那房子的布局,觉得是很有意思的事。房子坐北朝南,两重大门。一楼东厢房是厨房,西厢房是杂物间,厕所在西南角,院子东北角是一口月牙井。自90年代中以后,由于地下水污染,昆明所有水井都关闭了。那口井里,我喝过最后一口昆明的井水。

我以前一直以为井就是在地面上打的一个垂直土洞,在他家终于有了机会仔细观察。令我惊奇的是,原来水井内壁还要砌上一层层的条石。那些条石长满了青苔,下望的时候绿油油一片,延伸下去,最终变成深黑。井水清澈,可以看见水底的碎石。我没有在水里见过白色的日影,也没法和王阳明一样格出“阴中有阳” 的物来。我记得在其他水井里我见过金鱼,金红色的身影在水里游荡。我问他们家为什么不养条鱼在里面,他们打了水给我,那井水真的很凉。想来我在水井边看了很长的时间,是夜我发了个怪梦。梦见我反复被扔进一口井里去,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耳边温柔地鼓励我,要我潜下水去,从井底的横洞穿过去。我一直犹豫不肯,因为水里很闷,而且虽然水很清澈,但是我在水里睁开眼睛觉得还是刺痛。那一夜她反复劝我,我一次次潜下水去,但是心存恐惧,每次都无功而返。最后一次,我在水里看见一条金鱼,它就在我的面前游动。它的鳍擦过我的脸,我居然横下一条心跟着它进了横洞,从另外一边钻了出来,那也是一口井。我从水里钻出来,没命地喘气。后来有人和我解释了这个梦,说那是我在回忆我的出生。

夜了,回廊上的灯逐一亮起,是那种绿色铁盘子一样的灯罩。姚家留我们晚饭,吃的是色拉、琼脂和烤面包一类的东西。在中国的庭院里吃西餐,我只记得当时大家都很兴奋。姚太太面带微笑,穿着围裙,给我们传菜。姚先生也和善地看着我们,话很少。当时我没意识到我们是在吃西餐,后来我自己去吃西餐的时候,觉得没一家是西餐。1994年的时候,姚骐在北影导演系念完一年级,他们全家突然移民到美国落山矶去了。在此之前,他们家的老房子给了百货公司做幼儿园。2004年春天,姚先生回昆明参加一次大型写生活动。我在晚报上看见了他,苍老了很多。不过现在我们相遇,他可能也再认不出我来。

2002年的时候,昆明开始出现了很多老房子餐厅,在我居住的街道上就有两家。听说在东寺街上有一家金碧春,也是修在老房子里,菜很贵,且需要预订。在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后门,也有两家。一家叫火车南站,一家叫上河会馆。很多杂志上都有介绍,每天也都人满为患。上河会馆曾经是昆明先锋艺术家的沙龙,二楼上是画廊,有那把著名的剪刀,和那些笑得相当模式化穿中山装的中国人像。严格说起来,它们并非是老房子,而是老旧的欧式建筑。上河会馆最近一次去也发生了变化,那里全改成了川菜,不知道还是不是沙龙。类似的还有西郊的顾园,曾经是军队的疗养院,现在改为餐厅待客。那些房子间架都很高,房间里还有石质的壁炉。顾园旁边就是昆明艺术学院,去吃饭的时候可以看到年轻的女孩子来来往往。

我已经有好些日子不上街了,和朋友吃饭也一样,他们都结了婚,吃饭不再讲究格调。我们只随便找一家饭店,聊天喝酒,然后在23点前各自回家。这样的事现在也越来越少了,因为大家都很忙,嫂子们似乎也不愿意我们经常聚在一起。按照她们的话来说:你们聚在一起只会谈女人,有那时间干点正事不多好?他们就都去干正事了。

所以,外省的朋友问起关于昆明的事来,我总是很尴尬。因为我的确知道的很少,我只满意于他们喜欢我的家乡。至于说他们是来找老房子还是来吃饭,那不是我所关心的问题。我甚至让出了丽江,不打算去那里游玩。我把丽江让给外地的朋友,不去占那一个床位。我想,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总有时间去的。而且,我相信,我们所要找的,所能感受的,绝对不同。姚骐家移民以后,我再没去过他家的老房子看过,对于我来说,房子没有人住,没有我认识的人住在里面,那只是躯壳,毫无生命可言。

1991年的夏天,我们一群孩子在姚骐家的正房门口打闹。用井里打出的水将光滑的石头地面洗干净,脱了鞋子,说是要练习跆拳道。我飞身而起,在空中转体为侧高踢腿。那一腿又高又飘。但是地面太滑,我的支撑腿在快速转向时失去了平衡,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滑出去了三、四米。灯光从我头上照下来,光晕模糊不清,四周的哄笑声如同从水底传来,我痛彻心肺。

那是我关于昆明老房子最后的记忆,可能一辈子都会如此鲜明和生动。我看见自己在立柱下的空地上,腾身而起,右腿高抬,极为舒展地侧踢而出。那一刻永远被定格下来,风吹过脚面,有些微凉的感觉,一切都丰满而充实,且恰到好处。而从下一刻开始,就是那无可避免的永恒的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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