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9-11

众人分柴往家背


昨天,在拖延四年之后,流媒体平台声破天(Spotify)终于推出了24-bit/44.1 kHz 的无损音乐。你并不需要知道什么是声破天,也不需要知道什么是无损音乐,更不需要知道那一串数字是什么意思,你只需要理解无损音乐是一项很好的流媒体音乐服务就好,只需要理解它的用户在多年来一直苦盼就好。

为什么是昨天?为什么在长久的无声无息之后,在昨天声破天突然推出这个服务?外界的人无从猜测决策过程,不过之前的确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在过去的两周时间里,它的用户在大迁徙,把所有歌单和专辑收藏打进小包袱,用小棍儿挑在肩膀上一路暴土扬烟投奔 Apple Music而去。

Apple Music 也很厉害,专门找网络上的音乐搬家公司合作,提供了系统级的一键搬家功能。当然,为了不是那么难看,搬家功能提供了好几家流媒体平台作为选项,不然针对性为免也太过明显。而根据我自己的观察,在苹果手机设置里,其他几家随时都可以启动搬家服务,但声破天一直处于繁忙状态,你可以想象一下那几天里正发生什么。

用户大迁徙大概的原因依照重要性从高到低排列,大概有以下几个:1、要提高会员费。2、平台充斥大量 AI 歌手。3、始终不提供无损品质音乐。4、对真人歌手分成不公。当价格和服务倒挂的时候,用户就会离开,这是个常识。

不过,今天我要讨论的重点不是声破天的运营问题,也不是它的用户大迁徙这件事。而是当人们开始讨论搬去何处的时候,当人们在批评声破天的时候,我在网上看到的一些有趣言论。

提价是商家自由,没什么好争论的。AI 歌手是运营策略,可以争论但也有限。真正可以拿出来辩论的,是会员费提价的同时却不提供无损音乐,买家对于服务不满,这当然可以拿出来说事。

然后我就看到有人反问:「你要无损音乐干什么?」。我还看到有人站在高处向下撒尿:「你用蓝牙耳机听音乐,何谈什么音乐品质?」。我也听到有业余声学专家提出尖锐的问题:「你确定你的耳朵能够分辨出音质上的不同?」。

老实说,我不是太理解这些问题。依照我的想法,有用户向平台提出要求,希望提供更好更优质的服务,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而且,因为有人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所有人都成为了潜在的受益者,应该感谢这些发声的人才对。但是,我看到的情况却恰恰相反,很少看到有人感谢,更多时候都是诘责。很多网友,其中不乏大量的同平台用户分明是在说同一句话:

「你觉得不好用,那你为什么不反思一下自己?」

这样一来,问题从为什么不提供无损音乐,变成了你为什么要无损音乐?问题从讨论平台的服务质量,变成讨论用户自身的经济能力和听觉能力高低。也许,提出需求的人应该先写申请表,拿到推荐信,打印银行流水,附上医院听力测试结果,才有说话的资格吧。

现在,声破天突然开始提供无损音乐。那我就忍不住也想提问:它提供无损音乐干什么?它的蓝牙耳机用户能听出什么好来?大部分人能分辨有损音乐和无损音乐的区别吗?我觉得各位先前说的都很对,那声破天怎么就是不听大家的呢?为什么要提供那么一个无用无实际价值的服务呢?

在过去的这些年里,正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一点点改变了我对互联网的看法,改变了我对网友的态度。什么众人拾柴火焰高,什么不使抱薪者冻毙风雪,大多数时候都是分柴的人多,拾柴的人少。当那少部分人拾柴的时候,还总有一堆人跑来问:你拾柴干什么?反思一下你为什么会觉得冷!

这也是我为什么越来越对人群没兴趣,只在意一个个具体的人。如今我看不见什么所谓「读者群」,我也不认为真有那么一个群体,当真有对于我也没有多少意义。我只能看到一个个具体的读者,他们各自有具体的 ID,顶着具体的头像,在历次留言里我一点一滴努力记住他们在哪里,是做什么的,什么脾气性格,曾经和我说过什么事情。然后,我回答他们的时候就是一对一的交谈。时日流逝,我更新不停,那就会变成一场场单独的长谈。

最近几年总有人评价我说,随着年龄增长,火气越来越小,言辞越来越温和,眼见着和读者争吵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可见所有人都不免老去的一天。也许我真的老了,但也许我只是没那么在乎人群了,不再在意陌生人又说了些什么。因为捡柴是每个人自己的事,冷暖自知。




------


2025-09-10

苹果的牙膏挤到了头



连续几年的苹果秋季发布会给我的感觉都一样:貌似是发布了什么新产品,但又感觉其实什么都没有发布。于是即便熬夜到凌晨,我也是在网上别的地方玩,并不去看发布会,反正第二天起来有人会做好总结,人家图文并茂,分门别类,信息翔实,看一眼就好。


发布会并不让果粉觉得振奋,就是个一年一度的仪式,活像老夫老妻的敦伦。上一次苹果让人心跳加速还是 Mac Mini 发布,原因也不是因为性能超卓,而是丐版加上了国补或者学生证之后价格实在诱人,宅人一夜心乱。这一次怕也不例外,看起来是超薄的 iPhone Air 风头无两,但我猜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成就了 iPhone 16,因为 17 当前,16 的价格会回落到许多人能够接受并且乐意支付的程度。

当然,忠粉会反驳说这一次苹果最大的诚意是放弃了前面几代产品挤牙膏式的升级换代,这一次直接开大,所有产品在性能上都有了巨大的飞跃,比如说全系列产品都实现了高刷。我却认为这是不祥之兆---苹果不再挤牙膏是个不祥之兆,说明它的产品和创意正在接近枯竭。

之前我已经谈到了苹果产品在今天居然可以拼价格了,现在又加上了拼性能这件事,传统的苹果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情?苹果擅长的是用自己的创意重做同类产品,但是把体验和设计极限提升,即便不是果粉也会惊叹「哦,原来还可以这样」,然后大家很快就觉得「事情本来就该这样」。为此,苹果的产品的性能通常不是同行里最好的,但却总是可以卖出更高的价格。

苹果能够持续不断地挤牙膏,说明它们对产品对用户依然有强大的控制力和信心。一旦开始拼价格和性能,那就有点赤膊下场的意思。如果产品本身还能继续打,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是很担忧,各位果粉享受完苹果这一波性能突进之后,接下来就会无以为继。历史书上都是那么写的:衰败之前必然存在一次中兴,掏光了家底之后就可以踏踏实实一路下坡了。

在最近这几年,苹果其实一直到掉队。按照古老苹果的风格,在特斯拉之后,苹果会交出一份自己关于电车的答案,世人看了纳头便拜,哭着喊着求着苹果收钱。然后苹果很晚才进入电车领域,但是拿走了全行业一半以上的利润,以前苹果就是那么干的,而现实是苹果取消了汽车计划。

手机也是一样,直到昨晚之前还有果粉在幻想今年会推出折叠屏吧?而且坚信苹果会做出完全不一样的产品来,从此重新定义「真正的折叠屏手机」,给全世界打个样,然后等着友商来抄。没想到吧?结果是苹果拿出了一支超薄手机,并没有什么折叠屏,让苦等的果粉嗦碗粉算是过个年。

今天全世界的年轻人收入低,生活苦,房子小,通勤时间长,让耳机尤其是蓝牙降噪耳机变成一种流行,也让耳机成为了这个时代的个人 HiFi音响,在欣赏高保真音乐的同时却无需在家里像父辈那样摆满各种箱子。Apple Music 提供了 Hi-res 无损音乐,但是苹果在产品上又是怎么支持的?都2025 年了,旷世之声和飞傲还在发布iPhone 手机蓝牙发射器,苹果用户在手机上安装这种小硬件之后,才能用蓝牙耳机获得安卓用户的等同待遇。

最后,让苹果严重掉队的是 AI。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无论个人喜不喜欢,硬件产品和 AI 的结合是个历史趋势。苹果这几年的 AI 做得如何呢?按照老苹果的尿性,它会拼尽最后一滴血,也要做出一个和自己的系统和硬件深度契合深度绑定的 AI 模型来,把系统、硬件和用户都握在自己手里才能睡得着。

那这几年苹果在这个领域内有什么建树?不说建树了,有过什么大一点的声音?昨晚传来的消息说,耳机可以用 AI 全文翻译对话了,为大理卖纪念品的白族大妈们感到高兴,我也终于可以全程用英文和朋友聊天了,只要我们都戴上 airpods pro 3耳机就行--- AI 终于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作为一名果粉,很早之前就听过一种说法:苹果作为一家科技公司,已经变得不再那么 Cool了。当初我听了还反唇相讥,要什么 Cool?秋裤吗?棉毛裤吗?但在今天来看,苹果的确是在一点点变化,酷不酷我不知道,但是它已经越来越少给我心头猛然一跳的感觉是真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苹果的产品上多了许多可有可无的功能,还作为亮点大肆宣传,过一辆代又悄无声息,让我这种资深粉都觉得无比尴尬。灵动岛呢?手机侧面的触摸拍照键呢?去哪儿了?整天为这些鸡毛蒜皮猛烈鼓掌,整天大家大呼小叫假高潮,让我忍不住怀疑:这班人是不是很早就已经不知道应该去做什么了?

我个人当然希望苹果能够持续向好,希望它还能继续提供优质产品,毕竟我家里放满了各种苹果设备。但我始终都存在着很大的疑虑,对于苹果的未来充满不确信。今天早上我偶然看到连续的两条帖子,它们让我的这种复杂情绪升到了顶峰:



一张图是有人欢天喜地贴出 iPhone 17 air 和 16 Pro Max 的厚度对比,很明显,这也是苹果乐于让果粉看到和传播的点。然而,紧邻着它就是另外一张对比图,2014 年的 iPhone 6 和 2025 年的 iPhone 17 air,两者厚度相差无几。我觉得我在巧合之下看到的这两张图,比发布会本身传递出了更多信息,也更值得让果粉去思考。



------


2025-09-09

以年计算

还有不到一周时间,我就再一次蓄须留发一整年。上一次还是我在香格里拉机场的时候,从1999年4月到2000年4月,那里的人能容忍我在国企里那么干。有些时候人真的不能细想,否则很多事情就会莫名其妙联系起来,觉得一切起心动念都不是真的随性而为,也许后面还有自己一时不能领悟的深意。

这一次不难。不像在国企的时候,在昆明巫家坝机场出发厅吃碗面,有人看到我制服和长发都会上前教训我,让我吃完立即去理发。现在回忆起来,当时的小细节也很有意思,那人冲到我面前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谁家的孩子?」,见我不答,才又问「你是哪个部门的?」。

由此可见,唯有子弟才能如此嚣张,而老江湖驶得一手好万年船,凡事谨慎。直到今天我都喜欢当时自己梗着脖子横过脸说出的那句回答:「香格里拉机场,我们马站长都不管我,你凭什么?」。听见那六个字,对方当场没话说。不服你也上来和我们一起援建嘛,现场就可以管理我,是不是啊,处座?

北京不一样,北京没人在意你穿什么,没人在意你什么发型,这里的包容度很高,毕竟这里的人见多识广,全国的牛头马面、神道怪物前来这里,都不知道折腾过多少回了,都不知道折腾过多少种花样了,区区一点毛发算得了什么?和没事就仰面躺在护城河流顺流而下的本地大爷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事实上,我的朋友们比我更早适应我的新造型。我还在每天起来又抓又挠的时候,他们已经可以用非常平静的眼神看着我,最多说一句「原先像个和尚,现在像个道士」,没有一个人问我用什么洗发水。这就是北京让人感觉舒适的地方,人们都很淡定,而且除了八卦之外不喜欢深入打探细节,也不喜欢进入他人的生活。

所有的难度都体现在和头发胡子相处的过程里。半年之后,吃饭睡觉都成问题。哪怕是在家里吃个外卖,都需要用吹风筒把胡子吹到站起来,否则就总有嚼到胡子的风险。睡觉的时候因为多了一层毛发,呼吸机面罩的固定条就在头发上滑来滑去,半夜里要醒来很多次重新固定,否则面罩一旦脱落,就老在梦中感觉有龙在耳边吐息。

再过几个月终于可以把头发扎起来,一切向好。终于不是披头散发,视觉效果上类似一个光滑整齐的藠头,于是朋友们纷纷点赞,说是以后就这样吧,保持这种造型,还要帮我介绍几个大活儿,说是这种造型不扮演一下大师收上几吨人民币怪可惜了的。北京就这点不好,什么事情别人都已经干过,而且干成了一个行当。于是,无论你怎么做都很容易落入他人的窠臼,落入一个早已经存在的模式里去。一想到「大师」两个字,大家就取得了共识,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从此彻底不再关心我的头发长短。大师流么,都懂的。

我自己在这一年时间里,从难以忍受到慢慢习惯,现在都已经有点忘记理圆寸时候的感受了。曾经觉得理成一颗鸭蛋才是我,现在又觉得长成一枚毛鸡蛋才是我,可见自我认知这种事情当不得真,它总是会变来变去,里面并没有一个固定不变的我存在。曾经想象过一头乱发的感觉,觉得自己肯定无法忍受。等每天早上起来真正乱如鸡窝的时候,我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忍受,洗把脸把头发扎起来就好,接下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现在我认为自己可以去理发了,因为不再坚持认为短发的那个人才是我,也不需要再用想象的方式建构乱发的感受。都可以,我都没问题,一个小小的自我执着终于放下。放下不是指消失,更不是指消灭,而是这件事不再重要,不值得专门去花心思,再没有什么「头发胡子稍微长一点就受不了」。那个「受不了」的人,正在用吹风筒吹胡子呢,怎么就受不了了?

用一年时间来做这件事,去掉生命中非常微小的一个执着,你问我值得不值得?我说很值。我有太多执着,有些还非常顽固,如今能够去掉其中的一个,我觉得很满足,很自信,也很快乐。不止如此,我个人的最大收获是「一年」这个概念。

在这个时代里,一切都是以秒计,分钟计,小时计,最多天计。什么事情都是要在最短时间里完成,仿佛生活里全都是比赛一样。不是要速成,就是要速通,很少人会去主动使用很长的时间尺度。「我们五年后这个时间再见一次吧」,只有古人会说这种话,今人都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里,何况是五年后。如此的约定,听起来就是玩笑一样。

而我经历了一整年,一整年做同一件事情,在非常缓慢的时光流动中观察变化,我觉得这是一种很宝贵的经验。决定要不要看一条短视频的平均时间是 3 秒,相比之下,用一年时间看头发和胡须怎样一点点长出来,又是如何卷曲延伸,近乎于奢靡。但是从我的角度来看,世间大部分的事情都是以年来计算,年本身也是很小的单位,真正对生活,对生命做出改变的事情,要以五年、十年、二十年来计算。

人们困在自己的时间尺度里受苦,这是我的个人观点。时间尺度越小,间隔越短,精度越高,人就越发受苦。类似两周看到明显变化、三个月指标翻一倍之类的想法,会产生很多焦虑和痛苦。不止受苦,而且还可能致盲,你选择怎样的时间尺度,你就看不见尺度之外的存在,就像是你让一只蚂蚁想象一公里,在它厘米级的世界里,千米完全超乎了眼光和大脑的饿极限。而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在你自己的时间尺度之外发生,你得使用相同的尺度才能观察到,才知道它们的确存在,也才有所谓理解这回事。看不见,不理解,那就是一种盲。

总要试着用一下更大的时间尺度,试着以年计做一件事,然后就能对一年会发生什么变化有个真实切身的认知。我们不会总是那么好运,在十秒内,5 分钟里,就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换句话来说,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可以获得的东西,大概率也没有多大价值。这么说很多人又要不高兴了,包括那些建议我去上抖音大学,Bilibili 研究院的人们。那我也建议一句,麻烦大家花一整年做一件事试试,我个人觉得能从时间和持续中学到更多东西。而我担忧的是,已经习惯了小尺度时间概念的诸位,大概率无法专注地做下去。




------



2025-09-08

月食之夜


昨晚农历七月十六,满月又遇月食,就有传说中的「血月」出现。

月食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以为是早上已经过去的事情。之所以十二点还没睡,是因为家里新到一台流媒体播放器,我兴高采烈地接线调试,坐在地上玩触摸屏。等我拿起手机去尝试 App 操控时,突然发现朋友圈正在排队晒月亮,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看错了历书,月食其实是在今晚。

虽然已经看过许多次月食,但是满月之夜的月食还是让我觉得震撼。一轮满月朗照,它给我的感觉是完满的。然而,当阴影从边缘出现,开始一点点蚕食掉那些明光时,我会感觉有什么巨大的存在,一直在以我不了解的方式运行,此刻它终于在月亮上给出一点线索,让我见识一下超越经验和想象的存在是怎么一回事。

让我感觉震撼的不止是地球投射在月球表面的阴影,每次看到阴影按照自己的步调,从容不迫地吞噬掉整个月球,尤其是在食甚前一刻,月球边缘突然亮起来的那一线,让我觉得夜空里似乎存在着一个隐形的生物,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节奏,有自己的时间表,以此清晰地告之我:这一切都在你的控制之外,你的想法,你的欲望,不能左右分毫。

当所有的明光都已经消失,天空中就只剩下一轮红月。面对天空中的晦暗的红光,我一句话都讲不出来。那一刻我感觉周围静谧已极,街上的车声楼上的风声全都消失,月亮像是在夜空里敲了一记中国锣,有听不见的声音,看不见的波束,在整个城市上空,整颗星球之上,乃至于整个宇宙都在震荡回响。

我认为世界在那一刻停了一拍。

在那一刻之到来之前,我并没有纯粹地赏月。知识在不断跳出来干扰我,让我回想书本上的那些段落,太阳-地球-月球的相对位置图,让我睁大双眼努力在月面上找寻地球的毛边,努力把眼前的阴影和地球的形状联系在一起,仿佛是在午夜时分重温初中物理课外练习题。
手机也在不断跳出来干扰我,拍摄月亮是一个技术活。25 倍焦距,对准远处最亮的灯火,把亮度调节到最低,然后再抬起手机,晃晃悠悠在夜空中试图对准月亮,于是会有一刻极为清晰的成像,用手机也能拍出环形山来......心并不在月亮上,心在拍照上。

只有食甚的那一刻,似乎这一切都在瞬间失去了意义。整个月球陷入了阴影,散发着晦暗的红光,知识有什么意义?红月就在眼前,直接凝视它就好了,不需要知识再来讲解,再来分析。拍照又有什么意义?这一刻同时有几百万台手机正在对准红月,而我需要的不是拍摄,是感知红月降临,红月显现这件事。它就像是一个秘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都隐藏在我熟悉的月相变化里,只有这一刻是特别的,它只在这一刻会显现出红色的外相来。就像是突然打破缄默开始讲述,而且开口就是宇宙中的大秘密。

我的双臂极力探出窗子,人就卡在那里,手里还举着手机,但是已经失去了焦点。我的鼻子贴着玻璃,抬头看着夜空中的红月。此刻的红月已经升到高处,看起来要比之前小很多。我感觉月亮极远,同时又感觉自己极渺小,如同一颗尘埃,在不知所在的地方无尽漂流,那一轮满月就是我唯一的道标。然后就是明光重现,像是我又一步步走回岸边,再次回到熟悉的一切里,时光又开始恢复流动,我又重新听见各种各样的城市声响。

从窗子里脱身而出,转身看见猫咪站在我身后。不知道她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一脸担忧地看着我。也许猫的哲学家们早就总结过,月食之夜的人类会变得行为怪异,偶尔还会卡在窗子里。




---
---



2025-09-07

红伞伞白杆杆


遵循云南自古以来的传统,如果头天晚上吃过见手青或者草乌、附片,第二天起来要报平安。昨天我在朋友家开了一桌全菌宴,现在我已正常起床,目前感觉良好,精神和肉身运转平稳,未见到小人小马满天飞。特此报告。

在北京做一次全菌宴我从前年说到去年,去年说到今年。本意是想找一家滇菜餐厅,我作为卖菜佬从云南空运一批野生菌过来,请大厨做一桌,和北京的精神云南人好友们聚一次。而朋友们敏锐地揭破了我的小心思,说那么多,说那么热闹,就是为了不想自己下厨房,这怎么可能?所以,最后我还是被朝阳群众们一举擒获,扭送进厨房,再一次拿起了久违的菜刀和锅铲。

这就是命啊。

到朋友家做饭这件事分为两个阶段。一个阶段是刚工作不久,年轻爱热闹,人又话痨加饿痨,大家也没有多少钱,不能随时下馆子,那么周末就会经常在各家流窜,一起做饭打牌看盗版电影,间或还有交友和相亲的安排。很快,生活稳定下来之后,大家结婚的结婚,生娃的生娃,这些穷欢乐局就散了。

第二阶段是人到中年,全国各地甚至全球各地的馆子都吃过了,和各种米其林大厨都合影过了,朋友圈八菜一自拍的九图也发腻了,就返璞归真,觉得最好的味道不在于菜品,而在于人。于是,大家又开始恢复聚会,从这家厨房扑向下一家厨房。吃饭只是个由头,目的还是为了聚一聚。共饮一杯酒,聊以洗风尘,说一说那些年被社会毒打的事。

全菌宴就符合这个标准,只是自己下厨房这件事不符合我的标准,不过没人在乎,还是得去。本次全菌宴由我和李倩(AKA.厨娘)操刀,她做了炖鸡,取鸡肉做成鸡丝做了凉拌鸡枞,取鸡骨架煲汤做成松茸汤。还用虎掌菌和排骨加上整一升啤酒,做成红烧。这个人自由主义倾向非常严重,用我珍贵的干巴菌去炒鸡杂,完全无视云南的传统,但是大家吃了都说味道好,我也就只能忍了这些恣意妄为。

为了避免追究刑责,李厨娘把所有见手青都全交给我去炒。之前我本想和大家签个免责协议,但是席间有著名张姓律师在座,想着他会从法理上宣布这是无效合约,我也就没有再去自取其辱。见手青我炒了两个版本,一个版本是用油滑出来,菌片肥厚多汁,但是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脱某花尝了一口,颤颤巍巍地问:咱这个见手青是不是还有点脆?我就知道她在美食面前,并非真正的勇者。

所以我又炒了一个干煸版本,水汽收干,蒜瓣金黄,辣椒段煸到略糊,逼出见手青的香味,和云南本地馆子里的版本大差不差,大家果然就不再犹豫,纷纷下箸。我注意到,在上前一个版本的时候他们并不开菌子中毒的玩笑,新版本上桌之后,玩笑就自然而然地重新出现,可见中年人的轻松都建立在审慎的基础之上。

我还做个一个云腿青头菌,大失败,从头到尾就放在桌上,没人愿意动第二筷子。还好这顿饭准备了足够多的干巴菌,干巴菌才是拯救精神云南人灵魂的不二法门。
无论是干巴菌炒韭菜苔,还是干巴菌炒鸡杂,又或者是干巴菌炒饭,都极受欢迎。干巴菌把人分为两种,一种完全不能接受,可能闻见味道就想逃跑,那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另外一种人完全能够接受,而且通常表现为狂热地喜爱,这是判断精神云南人的硬标准。结果,昨天座上所有人都获得认证通过,干巴菌把气氛推离了客气的区间,达到了真正欢喜和满足的太空轨道,大家就停在那里漂浮。

按照惯例,厨子吃不了多少。我吃的那几口,主要目的是先示范,表明的确安全。如果我都不肯吃我炒出来的菌,要大家跟进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毕竟中年就在乎一个「稳」字。不过站在我的角度,我倒觉得吃不吃菌子没那么重要,大家喜欢才重要,暗中观察大家的反应才是真好玩。

我自己也有别的收获,和菜品无关。一是蛋总和小 V 从邻居家借来一只埃及阿比小猫,而我家里养了一只英国佬蓝猫。埃及小子闻见我身上英国佬的味道,就不时跑来绕腿玩。后来我把小朋友抱起来,他就在我臂弯里睡着了,两次。我从中获得的个人成就感完全超越了做这餐饭,抱着猫咪,看他酣睡的样子,我能听见窗外的风声,听见秋日天空的蓝色在稳定地发出「OM」声。

此外,蛋总还教我使用玉米烟斗。之前我从未喜欢过烟斗,也从未见过玉米芯做的烟斗。学会之后我才明白,原来这玩意儿的主要用途是在自己面前制造出一片烟雾来。于是在吃了 3 个小时之后,他们横七竖八躺在客厅沙发上听音乐翻手机,等着一会吃罢干巴菌炒饭就赶在日落前回家---中元节不可夜行,中年人就有那么严谨---而我就坐在阳台上,像个真正的田纳西州老农那样,叼着玉米烟斗,透过眼前袅袅升起的轻烟,看白色的云朵在天空里飞奔。

今天早上,所有人都报过平安之后,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去了健身房,说是要消耗掉昨天的碳水和油脂。我就知道,生活又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健身房是连续的,全菌宴则是让健身房得以延续的小小变奏。

最后还有一点尾声:回家之后,我家的英国佬罕见地一晚上都不愿意沾我,她可能是这顿饭唯一的反对者。



------


2025-09-06

佳句天成


在《槽边往事》,每过一段时间,我就能看到读者朋友写出来的佳句。那种羚羊挂角,浑然天成的感觉,让我这个写了几十年字的人读了也觉得望尘莫及。

最近有两段读者留言让我印象极为深刻,第一段来自四川的读者莉莉丝,她在《继续争论》一文后写下一段话,之前的文字都是些寻常的回忆,人人都会写,也许有的人还要比她写得更有文采一些。但是,等这段话即将结束的时候,莉莉丝突然从记叙文里跳出来,仅用五个字就把整段话瞬间拉上云霄:

看到叔说的舒适使人眩晕,我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坐海绵沙发。我第一次坐上去的时候,舒适中伴随着一种晕车的感觉。可能是因为这种海绵沙发我只在开往县城的大巴车上坐过。当时觉得自己兴许是坐不来这种沙发,我此前坐过最大的凳子就是农村家家户户都有的杀猪凳。晕车的感觉令我新奇又惶恐,还有点发愁」。

「还有点发愁」这几个字,把那种偶遇美好生活之后的复杂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写法就是纯粹的天赐,像我这样后天横练的人,再怎么训练写作技巧再花多少年都写不出来。苏东坡曾经说过:「着力即差」。这种写法就是毫不用力,于是文字自然涌现,是以最为恰当的形式,而且对着五个字可以有许多种不同的理解方式。对了,苏东坡也是四川人,四川眉州,在成都去峨眉山的前一站。

另外一段话,来自浙江读者余妙苗,她在昨天的《2025 年中秋季月饼指引》一文后面写了一段话,今天是中元节,我读完觉得最起码在今年中元节所有怀人的文字里,没有哪一篇比这一段更深情,更动人:

每年都兴致勃勃的给爸爸买各种口味月饼吃,他总说现在的月饼没以前香,还说他年轻时候跟人打赌,赢了就吃了对方一筒月饼。今年,我买了他打赌赢后吃到的同款月饼,明天拜祭放坟头,想象他享受月饼的快乐,他突然离开人世间的不舍遗憾似乎也能平,我也爱上吃月饼这件事」。

极度汹涌泛滥的情绪,隐藏在平静的讲述之下。无可消除的无尽思念,凝聚在某样具体事物上。不说思念,不讲不舍,只说自己的转变。这是非常中国,非常传统的写法,优美极了,内敛极了,因此也动人极了。面对这种文字,我只能说:情深若此,佳句天成。

在《槽边往事》,看起来是我每天在更新,在向读者讲述。但是站在我自己的角度,我何尝不是在向读者学习中文写作?我何尝不是通过读者这些雪泥鸿爪感受到中文之美?古人说,佳句天成,妙手偶得。不是妙手,这样的文句不是可以靠技巧得来的,而是源自人的内心。

我认为所有人内心里一早就藏着这些天成佳句,而且早就已经书写完毕,只是差一个契机引动而已。一旦契机合适,佳句就会自然涌现,根本用不上任何技巧,也无需任何训练,照直写出来就可以。之所以不能人人挥笔成章,是因为少了心底的那一点真,对于表达这一点真又有许多顾虑,不能让它自然流淌,自然浮现,总要加上形形色色毫无必要的修饰和扭曲,于是就无端端多出许多障碍来。

今天这两段留言,如果一直静静躺在留言区里,我会觉得那是我的罪过。让读者们知道,有读者能够写出这样的佳句,有读者能够写到比我更好,有读者能够写出我根本写不出来的文字,因而破除对于写作的迷思,找寻到表达的自信,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因为中文的传承在于所有使用中文的人,尤其是在今天,我有充足的理由去推荐我认定的好中文。

中文高于我的个人写作,历史高于我的个体存在,然而,所谓中文,所谓历史,又是由一个个具体的,单独人去点滴构建的。现在,我可以很高兴地说,我又发现了两位建设者,非常感谢她们。最后,我还想多说一句:

那你呢?你的佳句呢?



------

参考文献:
普通人的妙笔
写得不够好,可能是每个字不够贵
好文字







2025-09-05

不要主动对号入座


在网上看到有人说了这样一段话,很有道理的样子:

似乎所有的人三十好几后,创作的能量都会大幅度下降。

我个人观察自己今年贫瘠的自主创作状态,得出了几点结论:

1.自己与世界达成一定程度的谅解,没有愤怒。可以好好听别人讲话了,但要自己讲点什么时,什么屁都放不出来。

2.拥有越多世俗之物,越承担不起失去的风险。开始会自我思想审查,主动避开与世界碰撞的机会。

3.固化的思维,过往积累的习惯,套牢了很多可能性」。

看完之后,我徐徐敲出一句话:原来,我...不...是...人......

我当然不会认同这段话里的观点,而且不是靠老脸皮厚,后脖梗硬,是靠我的个人实践。在写作这件事情上,我三十多岁时要比二十多岁时勤奋,四十多岁时又要比三十岁多时勤奋,也就是所谓的「创作能量」更强,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个能量究竟是储藏在哪里,脊椎还是膀胱,又或者是脚丫子缝。

但类似的话会有很多人产生共鸣,觉得说得很对,觉得分析得很深入。看到我的调侃,甚至会认为我是在抬扛,要祭出那一句「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变态啊」。

我非常不喜欢类似的论述,尤其是那种下论断的方式,什么三十岁之后创作能量会大幅下降,什么三十五岁之后学新技能的可能微乎其微,什么四十岁之后对生活的热情会丧失殆尽......人类是一种极度关注损失和风险的生物,任何时候你对任何人说他有潜在的损失,面临潜在的风险,对方的耳朵就会立即竖起来。

这是因为在进化的路途上,人类演进得更为偏好「假阳性信号」。什么意思?一群原始人夜里围坐篝火边抓虱子烤棒骨,这时候有风吹过远处树丛,发出沙沙声,又夹杂有枯枝断裂的轻微咔嚓声,于是大家纷纷转身蹲下,手持长矛和火炬准备迎接一头猛兽突然冲出来。

结果是旺财刚撒完尿,一边在树叶裙上擦手,一边走出来---没有猛兽逼近营地,刚才的风吹草动都是假信号。所谓的假阳性,就是以为有而其实没有,以为是而其实并不是。那是不是意味着被骗了,浪费的表情,浪费了能量?并不是。因为人们并不知道下一次是真阳性还是假阳性,不妨都当作真阳性来处理,都拿起武器做好准备,于是大家就能幸存下来。

反过来呢?如果人类偏好「假阴性信号」呢?那么人类早就灭绝了。树丛发出沙沙声,大家坐在火堆边哈哈大笑:「旺财又去放水了」。枯枝断裂的轻微咔嚓声传来,大家继续哈哈大笑:「旺财脚板上的老茧还是太厚啊」---5 分钟之后,一群剑齿虎开始丰盛的晚餐---以为没有却真的有,这是致命的。

这就是为什么说那些类似预言一类的话,大家会很感兴趣的原因。这也是网上的标题党总是用《再不......你就.......了》这种标题也总是有用的原因。

因为大家关注,因为大家在意,就会不由自主地对号入座。比如说现在我就可以凑上十条文字,写一篇《中年男子福报到来的十个身体预兆》。那么中年男子看到这个标题首先会点开看一眼,然后把自己逐条带入这十条。一旦超过 5 条就开始焦虑,然后海马肉苁蓉和一切有鞭类动物就要因此而受苦。

我不喜欢在哪里?中年男子一定有福报,大部分会有福报,这本身就是扯淡的事情。福报是否到来,和十个征兆之间的关联,这本身也是扯淡的事情。就算是真的大部分人都会福报,福报真的和十大征兆有关,具体到个人身上,个体情况差异很大,也不能一定而论。但是你看了,你看进去了,你对号入座了,你从此就要受苦。不单会受苦,还有「自证预言」在后面等着你。你先相信了,事情随后也就真的发生在你身上,而且通常是坏事最灵验。

简单说,99% 的人真的在 30 岁之后创造力下降,或者 99% 的人在 35 岁之后找工作困难,和你本人的关系都不大。没错,这可能是统计学上的大趋势,但是你依然拥有个人选择。只要你还有想法,还有行动,在明确趋势之后,你能做的事情依然有很多。多去想你能做的部分,不要分心在你可能做不到的部分上。

用我自己作为例子,我要是一早就相信了所谓江郎才尽的屁话,相信了表达欲随年龄下降的屁话,甚至是三十岁的时候就信了今天文章一开始的这些话,那么我可能真的早就停笔了。这是因为人的精力有限,每天要写点什么需要耗费大量精力去感受,去思考。但是,如果自己对号入座了,那么这部分精力会有很大一部分被挪走,挪去做逐条对照,挪去观察自己衰弱、降低的征兆,挪去自我怀疑,自我怨恨,然后进入极高能耗的内耗状态。

这自然就写不下去了。但因果关系不是因为预言在先,实现在后;而是信了预言在先,挪用精力和心力在后,于是预言得以实现。如果心不动,以一种几乎是接近于蛮横的态度活着,相当自我地活着---不去领别人给的号码,不去坐别人给的椅子,就那么安坐在自己唯一的那一把椅子上,哪怕只是个小马扎,你也坐在无人可以撼动的王座上。

这样你不单不会落入预言之中,你甚至还可以翘起二郎腿开始哼歌呢。




------


2025-09-04

特立独行


特立独行这四个字,倒霉就倒霉在这个「特」字上。

在古文里没有问题,指的是君子有所坚守,节操高洁。而现代人理解为「特别的」、「特殊的」,问题就有些大了,很容易就滑向了「作」。

在我理解里,追求这种特殊是一种犯懒的做法。为什么那么说呢?因为所谓「成为自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首先要知道自己是谁;然后要习惯于不依赖于外人外物而生活,遵从自己的内心;最后是要背负因此而来的代价---做到其中哪一个点都不容易,都是很大的课题。

翻译过来,那就是构建一个自足完整的内心世界,自己的想法和行为是自洽的。而选择追求特殊,就可以跳过这些艰难的探索和营建。想要特殊很简单,三个字就够了:我偏要。别人说不要去摸电门,容易发生触电。于是偏要去摸,特殊就实现了:一个主动摸电门的人,和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别人说再怎么难都要念到毕业,拿张毕业证再走入社会。于是偏要辍学,特殊就实现了:一个主动辍学的人,其他人还在学校里苦熬。

这里我说容易,不是说摸电门容易,或者辍学容易,这些事情真要去做也会有很大压力和很大风险。我所说的容易是指这一切看似自主自由的选择,都是在他人设立的命题之下,自己只需要针对这个命题做一个反对就好,并不需要多少思考。

同样是辍学这个选择,展开之后的可能非常复杂。比如说,自己确定学校教育已然对自己的帮助不大,需要去别处以别的方式继续教育,以快速提升自己的知识储备和特定技能,而且不需要用考试的方式来验证。再比如说,自己确定学校教育是为了在阶级上培养中产,在职业上培养文员白领,而自己真正擅长的,真正想做的并不是这些,自己已经找到了事业的方向,而不是职业可能,需要现在就走入社会进行尝试。

用那种心灵鸡汤颠来倒去的话术来讲,这是以辍学为起点,意味着随后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立即去做。而一个人一旦追求特殊,辍学就是个终点。辍学了,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目标就已经达成,事情到这里就已经结束。至于说之后的事情,那就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回到命题这个话题上来,「让你念书」和「我偏不念」之间其实是同一套东西,说的都是同一个命题:人要进学校接受完备教育。用行动去否定这个命题,这个行动依然是这个命题的一部分,并没有超脱出来。

而刚在我所说的离开学校,用自己的方式继续进修,或者离开学校,开始创建自己的事业,直接进入社会生活---它们是另外一个命题,根本不去讨论人是不是要进学校接受完备教育,而是从根本上断开了教育和学校之间的必然关系,自己另外建起一套新的教育方式来。它根本不去做否定,或者对立,它是在学校教育之外开了一个平行的选择。因为这种选择一开始的目的就很明确:

「我」不是为了别人如何看我,也不是为了博得一个「特殊」、「特别」的头衔,「我」是纯粹为了自己着想,为了自己打算,为了自己安排,只不过这样做下来,刚好和其他人的选择有一点不一样。至于说别人怎么看,觉得「我」很特别,还是觉得「我」特别愚蠢,那是他们的事,和「我」无关。

也就是说,言辞和行为做比较的话,行为更加重要。同样都是行为,那么行动比行为更重要,因为行动里不「为」了谁,就为实现自己。同样都是行动,那么行为背后的心更为重要,如何发的心,怎样的出发点,又是怎样的思考,决定了行动的未来结果大不相同.

所以,「特立独行」这四个字和所有中文词汇一样,理解的时候应该把重点放在动词和名词上,而不是形容词和副词上。如果你在「特立独行」四个字里,看中的是「立」和「行」,那么你就能正确理解什么是「特」,什么是「独」。

立,在这里有自立自全自成的意思,那么这里的「特」就不会做「特别」、「特殊」解,而是不依附不依靠。同样的,「独」也不是「独特」,而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坚持。很多人把孟子的这句话理解为自己和人群的对抗,我认为这同样是有问题的,因为这句话前面还有一句「自反而缩」,意思是自我反省之后认为符合内心的道义,于是才「吾往矣」---

重点根本不是对抗人群,而是符合自心。只是说,符合自心的时候,有时候会和人群的方向相反,当然,有很多时候也不会。否则的话,人群在吃饭,没道理你非要反着来,进出口颠倒一下。孟子只是脾气不大好,又不是变态。

别人喜欢流行音乐,你偏要选择地下音乐。别人喜欢洗剪吹染烫做造型,你偏要剃个莫西干头。这不叫特立独行,这是表演。因为里头很难说有什么真心喜欢的部分,也很难说有什么真心厌弃的部分,只有容易做的部分,只有表演的成分。真正的特立独行,因为内心笃定,独立自全,按照现在的话来说,有的是一种「平静的疯感」。

记得密勒日巴尊者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伟大的玛尔巴大师面前,看到的只是一名凡俗的农夫,有一位妻子和七个孩子。伟大的玛尔巴整天在田地里劳作,照顾庄家,赡养家庭,看起来和一个普通的农夫没有任何不同,没有一丝一毫特别的外相。怀着犹疑之心,密勒日巴尊者向玛尔巴大师求法。如果你看过相关的传记的话就会知道:接下来,那些真正疯狂,真正特别的事情从此开始发生。



------



空降包上机,全菌宴不能撤回了。






2025-09-03

准备做一次全菌宴


这个周末我打算在北京朋友家里开一次全菌宴。之前是想去找滇菜馆子来着,但是好餐厅忙到根本没时间做这种事情,有大把时间的餐厅又不能让人相信。这就很矛盾,最后就只能和朋友一起下厨房自己做。

其实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全菌宴」一直是我的执念,我是云南人,我很喜欢野生菌,我也在云南各地吃过不同的做法。所以我很自然地想:如果有一餐饭,桌上全是各种各样的云南野生菌,煎炒烹炸刚好能够做出一席来,这应该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但是我在云南那么多年,就没有遇见过类似的主题宴席。唯一有点类似的是云南野山菌火锅,但那是用来涮外地人的做法。一个正常的云南人肯定会希望每一种菌都用上最适合的烹饪方式,发挥出它自己最有特色的味道,而不是用鸡汤一锅煮了,什么味道都分辨不出来。只有外地佬图多、图全,又不爱吃辣椒,七古八杂煮一大锅出来最能满足他们的眼睛和胃。

就这样,关于「全菌宴」我嚷嚷了很多年。今年终于被朋友逼到墙角,赶上架子,不做都不行,否则这些嫉妒凶残且饿痨的精神云南人就会褫夺我的籍贯,不再允许我自称云南人。

接下来的事情你也能想象得到:从来都是嘴一件事情容易,做一件事情难。真正要开始做全菌宴了,我马上理解了那些餐厅为什么不做。问题很简单:做什么?

在云南,炒个菌从来都很简单。但是,全用菌子做个席完全是两个概念。我就问我自己,按照席面的标准,冷菜是什么,前菜是什么,热炒是什么,主菜是是什么,汤点是什么,收尾的甜点又是什么?总不能像是在云南时候那样,一盘又一盘小炒端上来,大家一路小炒到底---那就不是宴席,缺乏真正的丰富和真正的味道,就是一餐饭而已。

逼急眼了,我也想过让 ChatGPT 一类的 AI 帮助设计个菜单。后来发现,它们 AI 还是缺乏吃菌中毒看见小人的经验,并没有真正一手的感受,设计出来的菜单创意是有了,但依照我的厨艺经验,都是一望而知的难吃,很多食材是不能那样搭配的。就像是在中国,没有人会用大葱蘸蜂蜜吃一样。

朋友一再催促,什么时候开席?雨季马上要过去了,再不做大家吃毛线啊?我一再隐忍,有理有据,不卑不亢地抗争,尽量把时间向后拖延,同时竭尽全力保持权威的社会形象。但是今年无论如何是逃不过绕不动了,只能硬着头皮赶鸭子上架。

昨天终于勉勉强强确定了菜单。虽然号称是全菌宴,比较有把握的菌类其实就选出了 6 种:青头菌、松茸菌、鸡枞菌、干巴菌、虎掌菌、牛肝菌。好在云南存在一菌多吃的选项,比如说松茸一种菌,就可以做刺身、碳烤、黄油煎和炖鸡汤,覆盖了冷菜、热菜和汤点。鸡枞菌也可以做成手撕凉拌烧辣椒、清炒和炖鸡汤,鸡汤本身又可以做成汽锅鸡、火腿鸡。总之,有有限品种的菌类自己有丝分裂,身兼数职,似乎也能膨胀出十几道菜的一席来。

当然,精神云南人屁话多,这是跑不了的。为了堵嘴,我决定冒险,牛肝菌不用黄牛肝白牛肝黑牛肝美味牛肝,而是选择红葱牛肝菌,也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见手青」。反正这玩意儿恶名昭著,是云南人的河豚,一旦上桌,他们内心恐惧好奇之情相互纠结,就没有时间计较为什么菌子就那么几种这种问题。如果这些精神云南人竟然对见手青免疫,那么还有一道云南火腿丁青辣椒香葱脆哨干巴菌炒饭,直接全香昏迷过去算逑。

以上就是我本次也是初次全菌宴的全部计划,究竟最后效果如何现在还不好说。反正我也想过了备案,实在不行带着手机去。如果厨房都炸了,那就立即打开订餐软件,来两大桶麦当劳,大家临时改吃老北京风味。并且,我可以很深沉地跳出来说:大家都到了黄土埋到腰杆的年纪了,重点在于聚,而不在于吃,大家吃得还少还不够好吗?如果嗓音能再稍微颤抖湿润一点,也许能对付得过去。

现在,我要点下「发送键」了---这是最后一个环节,一旦公布消息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再怎么难这个周末都必须要做出一席全菌宴来---真正的云南人对自己就有那么凶残。 



------





2025-09-02

和菜头曾经说过


偶然间发现,网上有很多「和菜头曾经说过」。千奇百怪的言论,共性是基本上我都没说过。

刚看到一条类似的菜头说,它是这么写的:「和菜头曾经说过一个很有趣的比喻,在大平台上的人,就像是躲在树上的小鸟,看下去的时候,都是扬起的笑脸。」

我不记得我说过这样的话,这也不是我打比喻的方式。树上的小鸟?这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小鸟俯视,就会看到很多笑脸,这里面有什么逻辑关系吗?如果是我来写那些把平台能力当作自己能力的人,我更可能用苍蝇在高铁里飞行,一看窗外飞驰的景色,大赞自己飞行术化境来做比喻。

记得我的确在文章中说过关于俯视和笑脸的话,但那是纯粹引用网络段子。那个段子的原话是:「单位好比一棵爬满猴子的大树,向下看全是笑脸,向上看全是屁股,左右看全是耳目」。我应该引用过不止一次,单纯是喜欢其中红屁股的那一部分,视觉效果强烈,造成比喻极度生动辛辣形象。

所以,当我看到「树上的小鸟」时,就会觉得极度怪异,那不像是我会写出来的东西,软趴趴,糯唧唧,粉嘟嘟,更像是来自个童窦未开,从未上过班、挨过打的人。

但今天的重点并不在于正本清源,在网上说「我没说过」这种话不会有任何鸟用。我自己一直都很清楚,我对自己的认知是一名写作者,活着的持续写作者,我在持续进行创作。而对于网上的各种写手,我就是一台毫无人性的人形打字机器,我所写出来的东西就是他们日常创作所需要的材料而已。既然拥有了身为素材的觉悟,那么别人怎么运用素材就不是我所能控制,也不应该关心的事情。

理论上来说,他们写下「和菜头曾经说过」这七个字之后,接上任何内容都是他们的自由。至今没有写成「何菜头」、「和莱头」,我就应该谢谢他们了。

我还活着,日常更新,而且所有文字都在网上可以查询,这都不能阻拦他人随意编造我的文字,篡改我的原意,任意帮我总结文章,这件事情我早已经习惯了,但是对于你而言,想一想这件事情也许依然会带来启发。

许多人因为「他人口中的自己」而备受困扰,如果你也有这样的困扰,那么你可以想一下今天我谈到的「和菜头曾经说过」。生活在这个社会里,就会有人议论你,就会把他们的个人理解当作事实来宣讲,甚至有时候为了方便的缘故,直接把你当作是道具或者是手办,往你嘴里硬塞台词,然后方便为自己做例证:因为这人说了......

这种事情很难避免,有时候的确会影响到心情。不过,这里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不需要浪费时间去辩驳,更不要试图证明自己。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那么说你的人,你改变不了他们。而你心中最大的担忧,无非是一件事:别的人看到了会怎么想我?

对于这种纠结,我的回答如下:

那么说你的人,就不应该进入你的生活圈子,保持他们远离自己就好,因为他们是傻屌。听了傻屌的话,然后就相信的人,同样是傻屌,而且串联的下级傻屌(你可以想象一下人体蜈蚣)。那么,你应该在乎傻屌怎么看你吗?你最应该在乎的是远离他们,让他们在自己的生活里消失,而不是试图改变他们,告诉他们正确的答案。别那么做,你的青春也是青春,你的时间也不比别人多一倍,为什么要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人生苦短,人生本苦,去和那些你好容易从人群里拣选出来的人在一起,去和那些对你始终信任不会为他人一两句话改变态度的人在一起。这就是我的答案,你需要在乎的只有这些人。至于说其他不相干的人,他们爱怎么想,爱怎么理解,爱怎么说你,都和你无关。反倒是你要反驳,你要辩正,才导致你长久地和他们紧紧抱在一起,在他们最喜欢的泥潭里打滚。

从来就没有什么「整个世界看着我」、「全社会都看着我」、「所有人都会因此误解我」这种事情。没有的,百分之 99 后面再加四个五个 9 的人根本不知道你是谁,知道你的人里百分之 99 再加一两个 9 的人根本不在乎你你说的话,你做的事,甚至是你本人。

大多数时候,我们的真实身份是人群里的 NPC,头上顶着个大大的金色问号。NPC 有个身份,比如说我的身份就是网上卖菜的,于是不时会有人跑到我面前,点击问号,然后问我:今年的松茸/鸡枞/月饼什么时候上?少部分时候,我们是他人口中闲聊的素材,同样是我们扶老太太过马路,这可以被理解为有爱心,也可以被理解为愚蠢,还可以被理解为沽名钓誉,甚至可能被理解为好色到了极点。

最后,如果素材这种用途如果也对于你造成了困扰,那么我有一句话送给你:人在眼中看到什么,因此说出什么,展示的是他自己的内心---他人如何看待你,如何言说你,是他自己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


------







近期热门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