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指导他人应该如何过活,也不想谋求他人做出改变。如何过活是自己的事,是否做出改变也是自己的事。我只有一些观察,只有一些个人偏好。比如说,我就认为鸡血就应该私下自行注射,而且我从来就不赞同鸡血能起多大作用。如果可以选择,我选择不注射,不口服,做个安安静静的人。
关于鸡血存在一种广泛的误解,以为打了鸡血就是拥有了力量。不是这种理解,用挥鞭来做比喻的话,打鸡血就是把鞭子挥舞得在空中呜呜做响,看起来吓人,但是屁用没有。鞭子要发出全部威力,不在于举在脑袋上挥舞了多少圈,而在于向前平平挥出,快要完全展开时猛然往后拽的那一下。鞭子在从前行到后撤的急剧方向变化中,鞭梢陡然加速,那一下转折能把空气打爆,落在人身上就会皮开肉绽---不需要多少力气,有那一下就行。
声势、阵仗、豪言壮语这些东西在我看来都是一种耗散。打鸡血的作用是让一切“看起来”声势旺,阵仗大,豪言壮语震撼人心,于是就不剩下多少精力可以用去做事。一个人站在拳台上前空翻、后空翻、侧手翻,和打倒对手没有一毛钱关系。反而是因为这样翻来翻去,消耗了气力,对手抽个冷子一拳砸在腮帮子上就能把自己放得平平展展。而且鸡血既然要注射,注射完浑身会冒蒸汽,那么这玩意儿就注定不长久。以春游登山做例子,许多人在山脚摩拳擦掌,豪言壮语要一口气登顶,要XX分钟冲顶,但这些人连四分之一的路程都没有走完就倒在山路上翻白眼。真正能登顶的人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小心地控制体力消耗,保持匀速攀登,反而是到了快要冲顶的时候会迸发出力量,越爬越快,最后轻轻巧巧登顶。
我年纪越大,越怕打鸡血的人。因为在注射了鸡血的当下,我必须要承认对方此刻是百分百的真诚,百分百的投入,所以说任何不同的意见都是一种公然伤害。但是我是打心底里不相信这针鸡血能有多少用处,百分百的真诚和百分百的投入支撑不了多久,很快对方就会放弃。当初投入有多真诚,未来放弃就有多果决。而在当初的那一刻,那种真诚和那种投入都带着一种强制说服的意味,之所以在我面前注射,之所以在我面前展示满身白色蒸汽喷涌,就是为了强制说服我,让我接受对方是真的想要去做,是真的想要做成:我都打了鸡血了,你赶紧说相信,赶紧说“你可以的”,不信不让走。于是我就难以控制地起杀心,想要一把将对方揪住按进冰桶里淬火。这种念头一动,我功德池的水位就蹭蹭蹭下降,再想到要敲多少次木鱼才能把水位重新拉起来,我心里就全是绝望。所以每当有人在我面前打鸡血,我的第一反应总是转身就逃。周星驰有一部经典电影,可能是他所有作品中最不搞笑,也是最动人的一部,叫做《喜剧之王》。在那部片子的开头,周星驰扮演的主人公尹天仇独自面对大海,高喊“努力!奋斗!”,这一幕让我深深感动。毫无疑问,尹天仇是在注射鸡血,但是我注意到他是在面对大海,他是独自一人。这就让很感动,不单是因为这一幕道出了人生的真相:你只是孤零零一个人;同时也展示了正确的打鸡血方式:私下,独自。
在无人之处,自己鼓励自己,自己给自己注射鸡血,我百分之两千支持,百分之十万理解。人生大多时候都是独自走夜路,的确需要自己给自己吹口哨壮胆,否则可能会走不下去。但是这件事情和他人无关,你的鸡血和他人无关。他人相信不相信,赞同不赞同不重要,要的是你自己全心全意相信,这是纯粹自己的事。
夜里独行,天明相聚。吹口哨在夜里吹,在路上吹,吹给自己听就好。天光放亮,日光驱逐黑暗,人们在空地上相遇,这时候就没有必要再吹口哨了,也没有必要专门跑到谁面前吹。因为在白日里,吹口哨这件事唯一的价值就在于心领神会,“哦,原来你走夜路也吹”,知道别人也吹,大家都吹,以后自己再行夜路吹起来就再没有任何负担。而且一想到远处的黑暗里,也有很多人在吹口哨,夜色也就没有那么恐怖了,黑地里赶路也就没有那么孤独了。和打鸡血相比,我更相信日复一日的重复动作,我更相信日复一日里的微小提升。后者没有那么激动,也没有那么振奋人心,甚至让人感觉到过于平静而有些乏味。但是我认为在这种平静的重复里,在这种平静的微小步伐里,拥有绝大的力量,正是这种柔和平静不动声色但是稳定乃至顽固的力量,往往能够使得目标得以达成。也正是因为这种柔和平静和不动声色,人就少有遗憾和自责,相反可以在点滴的进展中获得持久的快乐和满足。
如果我们选择相信人的内心拥有惊人的能量,类似核能,那么就应该小心选择释放能量的方式。它可以是狂暴的,不受控的链式反应,那就是个听一声响的原子弹。它也可以是平稳的,受控的链式反应,那就是电站的核反应堆。我认为,人生里不需要那么多核弹爆炸,但是需要持续的电力供应生活所需。总之,我认为打鸡血是个人私事,自己关起门来给自己注射就行。除了自己之外,没有第二个人有责任有义务现场观摩,现场见证,有责任有义务表示看到了并且宣布自己相信。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夜色需要照亮,没必要把你的夜色也拉到别人面前,让别人同时背负两片夜色,这是个道德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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