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假期,朋友的遗孀想要带着女儿去看看父亲的母校。她专门在网上找到我,问我们当初住在哪一个校区,本部南园的哪一栋宿舍,我朋友具体住在哪一间房。怎么会不记得呢,我住在11舍南侧的204,他住在我隔壁的206室,就隔着一道墙。回想起来就像是昨天,我踹开他的宿舍门,把他从破凉席的一堆草里叫醒,大家一起去北园上课。
他是我生平见过的极少数聪明人。我们每天相约去北园,我去做毕业论文,他悄无声息地准备考研。然后我回乡找工作,他考上了北京的计算机专业研究生,然后一步不差地赶上了互联网大潮,一切都刚刚好。我则兜兜转转,毕业后又额外花了十一年时间才终于得以进入互联网。
然后他就毫无预兆地离世了,剩下太太和年幼的女儿。转眼之间,女儿也到了要考大学的年纪,马上就要到我们当初相识的年纪。我想,在这个时节去父亲的母校看一看,看看父亲当年住在哪一扇窗户之后,想一想他从这里一无所所有走出来,一路走去北京,然后安家落户,也许对于孩子也是个激励吧。好父亲不一定需要说话,他们有别的方式和孩子沉默着交流,无声地陪伴,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他们总是有办法。
朋友太太的计划是五一节带着女儿,大家一起坐动车从北京去南京,到了学校看一看,然后转道去朋友在宜兴的老家。家里只有爷爷奶奶,女儿接下来要准备高考,未来一年多没有时间再去探访两位老人家。五一期间的动车很挤,朋友太太说,她们准备好了小马扎,一定要走这一趟。
然而,好容易抢到动车票之后事情进展并不是很顺利。母校现在不允许外人进入,想要进学校参观需要事先预约。朋友太太拿着手机等着开票,结果瞬间预约就已经全满,比当年的双十一还激烈,比她抢动车票还困难。
每个人进入大学校园参观,应该都有自己的理由。但我还是忍不住更偏向朋友的女儿一点,我希望她能够成行,能够站在父亲当初的寝室下看一眼。或许她还能看到父亲曾经在40°C天气里挥汗如雨的篮球场,那个父亲每天回宿舍都要驻足片刻的报刊栏还在。或许,她站在南园十一舍和八舍之间的小路上,能看见年轻时候的父亲和另外一个鸡窝乱发的胖子,双双穿着拖鞋短裤,手里抱着教科书,摇摇晃晃经过。
有生以来,我没有哪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后悔。后悔没有在之前多参加一些社会活动,多搞一些社交联谊,多在校友会里刷几次脸,这样的话,如果我现在是个著名校友,那么也许我会有渠道去帮她们申请进入学校参观的权限。我知道,这么做对其他申请而没能获准的人不公平,但我不在意公平,不在意因此而来的批评。小朋友能站在11舍楼下,能远远看上一眼,我觉得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很重要。
可我连这种被曝光,被批评的机会都没有。我是公共生活里的隐形人,我是非著名校友,我没有关系,也没有门路,帮不了朋友的太太和女儿。也许,五一节她们千里迢迢赶到南京之后,只能去到汉口路看一看母校的两道大门,再去到广州路的后门和小粉桥的侧门,隔着围墙想象一下11舍的位置,想象一下我朋友的身影,就像是隔着阴阳两界。
我想,我所能做的事情唯有去见一次小朋友。坐下来和她说说我记忆里的朋友,她的父亲。建筑物和地理对她应该没什么太大帮助,而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心脏里,还保存着她父亲的一部分。父亲骤然离开,给女儿留下了一个拼图游戏。父亲离开了,但是在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心里,依然留有关于他的碎片。在她即将展开自己的独立人生之前,我作为碎片的持有者,应该去找她报到,帮助她完成拼图游戏的一部分。我们所有这些碎片持有人,这些非著名校友,都应该帮助她完成这张拼图。一张不那么完整,不那么真切的父亲拼图,也许也足够微笑着望向她,帮她照亮前路,不需要她未来再一次次往返北京南京去找。拼图她可以永远随身带着,就像是她的守护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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