槽边往事
和菜头的博客 Hecaitou's Blog
2023-09-26
秋天,菌子开会
前天,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作家朋友突然在微信上联系我,第一句话就是:明天中午吃饭?我很吃惊,因为我在昆明,之前我们每一次见面都在北京,每一次见面都在吃烤羊。
我问:你在哪里?不透作友说:昆明。我一下子头大如斗,在昆明我哪里去给他找烤全羊吃?我又问:想吃啥?
不透作友不确定地反问说:咱们吃点菌子?
吃点菌子!这个季节来昆明,当然是吃点菌子,不然呢?这下羊算是安全了。
我决定给不透作友安排一顿云南全菌宴,让他见识一下真正的云南风味,也让他品尝一下我小时候习惯的味道。只是有一个很小的问题:现在是 2023 年,并不是 1993 年。2023 年的昆明,愿意做全菌宴,能够做全菌宴的餐厅已经很少了。现在更流行菌子火锅,不需要大厨,也不需要滇菜风味,只需要服务员会掐表开锅盖就行。
不如请不透作友吃个菌火锅?想都不要想!那就等于是我失去了一个云南人所有的骄傲,从今往后我再也不配说自己喜欢吃菌子。真正喜欢吃菌子的人,一定要吃出每一种菌子的独特味道,而不是各种菌子混在一锅鸡汤里,混沌一团,无分彼此。
在云南,任何一朵独特的菌子,都值得为它安排一种专属的烹饪方式。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我离开昆明已经十多年,对本地餐厅已经全然陌生,我应该去找哪家来做这次全菌宴呢?还好,虽然我离开故乡多年,但我还有老街坊。在昆明五华山的山脚,北门街边,那里的广益饭店还在营业,满头银发的钟阿姨还在忙前忙后。于是,我联系钟阿姨,请求她帮我安排这顿全菌宴。
不透作友抵达的时候是正午,我先带着他参观了一番店里的传统滇式跑马转角楼。不透作友热爱历史,看到已经包浆的柱子和窗棂,不禁眉花眼笑,指着梁上吊着的两条陈年宣威火腿问我:这是装饰还是真的能吃?我听懂了他的意思,回答说:真的能吃,但今天不吃,今天我们吃菌。
因为人少,全菌宴只安排了六种菌子。干椒牛肝菌、青椒烩青头菌、凉拌鸡枞、松茸刺身、青椒韭菜苔炒干巴菌,以及高汤鸡油菌。
干椒牛肝菌没什么好说的,全国的滇味餐厅都有这道菜,无非是大厨选择干煸或者是爆炒,牛肝菌是切片还是切条,总之牛肝菌的香气用这种做法做出来总是最为浓烈。松茸刺身也没什么好说的,松茸来来去去就是黄油煎、炖鸡汤、炭烧和刺身几种,对于松茸品质有完全的信心,那么就会选择刺身,这样可以完整保留松茸的原味。我所见到唯一的例外做法,是来自上海的傅骏傅师傅。他的做法是熬一锅牛尾汤,再把沸腾牛尾汤注入松茸碗里,直接这么汆着吃。
青椒烩青头菌是我们小时候的最爱。青头菌肥美多汁,下锅一烩就是半锅浓稠的奶白色菌汁。看着菌子在锅里咕嘟咕嘟不已,青头菌因此剧烈震颤,昆明人把这种做法称之为“笃”。小时候到了雨季,青头菌量足价廉味美,连汁带菌浇一勺在白饭上,三五下就能划下去一大碗,从尾巴尖到头顶都是满足感。
如果说青头菌是当年的家常菜,那么再高一个等级就是鸡枞。鸡枞一般会清炒或者做汤,要的就是鸡枞的清甜味道。钟阿姨这次给我们安排了一种新的做法,更接近西双版纳风味。她把鸡枞洗好撕成条,用微波炉打过,然后用柠檬辣椒等调料拌过,最后再用微波炉打出来的鸡枞汁液浇上去,这样,一份微酸带辣的凉拌鸡枞就算是大功告成。我吃过所有的做法中,鸡枞的清甜味道以这种为最。
在鸡枞之上,部分云南人爱之欲狂,部分云南人恨之入骨的菌,就是干巴菌。我吃过的最美好的炒饭,当属干巴菌火腿炒饭,干巴菌的香气在云南所有的菌子中算是第一,浓烈、霸道、势不可挡,一碗炒饭也能吃得人黯然销魂。这次,钟阿姨做了最为传统的老昆明做法:在青辣椒之外,放入了韭菜苔。韭菜苔、青椒、干巴菌,味道都很冲,但是彼此又没有相互抵消,而是相得益彰,辣味的刺激在下,韭菜苔味居中,共同托举起干巴菌的味道,让它不再那么霸道,而是变得绵长悠远,如同远山下的一线白色雨云。
不透作友大呼过瘾,他之前来过昆明许多次签售,接待方都会请他去各种金碧辉煌的所在,也吃过各种菌子料理,有带干冰的,有不带干冰的,有一锅烩的,有三五片一盘的。但是,类似这样的全菌宴,他还是第一次领略。我对他说:贤友,汝今身在跑马转角楼,泡青头菌汁,挟牛肝菌片,品鸡枞甜松茸香,得闻无上干巴菌味,你这次就算是真正到了昆明。不单是 2023 年的昆明,2003 年乃至 1903 年的昆明,你都一并抵达。
考虑到菌子太素,吃多了反而容易饿,钟阿姨还给不透作友安排一份油淋干巴,一份鸡油蒸臭豆腐,都是传统滇菜。不透作友坐下来看到第一道菜就想添白饭,一次次伸手,一次次被我打断。逼迫他按照我们童年时的标准方式进食:
一汤匙米饭,配两汤匙青头菌汁;一汤匙米饭,配三汤匙干巴菌。
全靠这样,我们才成功制止了外地人一盘菌配一盆饭一下吃饱的危险冲动,
不透作友得以品尝了每一种菌,并且总结出了他自己最爱的吃法:青头菌汁泡米饭,再加上牛肝菌片,吃完再加一碗,把牛肝菌片换成鸡油臭豆腐。
不透作友吃
完扪腹长叹:这是我吃过
的最美味的臭豆腐。趁他感叹之际,我落筷如雨,朝着干巴菌猛扑而去。哈!外地人,不懂整。
下午两点半我们才散场,站在老街上等车,日光透过树荫落下一地光斑。我们身后是李公朴故居和北门书店旧址,街对面是龙云公馆,隔壁是朱德故居,一条街之外是翠湖。我搂着不透作友的肩膀说:看,这里才是昆明,我真的是昆明人,我在这里还有街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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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家常菜和预制菜
回昆明一周,基本上都是吃自己家做的饭菜,即便是去外面餐馆,也都是吃新鲜热辣的各种菌类和蔬菜。和北京相比,我的食量减少了许多,基本上没有饥肠辘辘的时候。
在北京时因为疫情三年,我基本放弃了自己做饭,只点外卖,想做饭一般是去朋友家厨房实践。我就发现一件事:外卖越吃越饿,饭量越吃越大。只要吃了早饭就会启动午饭的食欲,午饭启动晚饭的食欲,晚饭启动宵夜的食欲。
几年时间下来,我个人的感觉是辣椒越放越多,蚝油越放越浓,滋味越来越重。猫咪有一种小零食叫做猫条,无论猫咪是在睡觉还是生病,只要闻见猫条的味道,就会不由自主地张嘴想要来一口。有人给我解释,说是猫条里放了诱食剂,会让猫咪产生食欲。所以我就想,外卖对于人而言是不是也有类似的功效?把进食变成了每日三次强刺激,强到生活里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比拟?
另外一个变化是销量。几年前,一家人气高的餐厅,如果不是买早点的话,一个月一千单外卖已经很不得了,相当于每天 30 单。现在,随便一家热门餐厅每个月几千单。那么它们是有几个大师傅呢?大师傅的手速有多快呢?有些时候我会刻意避开这样的餐厅,因为我怀疑这样的销量只能用预制菜才能支撑。
我个人并不反对预制菜,因为这是在大城市生活必须要面对的苦涩事实。曾经有在二线城市开夫妻小餐厅的读者留言,分享了她们家一年的收入。看起来收入总额是一百多万,但是接近一半的钱都交给了房东。在类似北京这样的地方,地租占了一家餐厅的大部分成本,而且不可能有任何节省的办法。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节省大厨的工资,降低人工成本,以及降低采购和制作成本。
所以,预制菜攻陷大城市只是个时间问题,不以个人的好恶而改变。其实都不用等到今天才惊呼,当火锅和涮菜席卷全国的时候就已经是预兆。火锅和涮菜不需要大厨,只需要集中采买底料和菜码,然后雇佣一批普通服务员就够了。食客们自己干了大厨的活,还高高兴兴地交钱。
但我反对不给消费者知情权。没有什么餐厅会在菜单上写着:我们家使用预制菜。所有的餐厅看起来都一样,感觉都是请大厨在灶火上现炒,然后预制菜的价格和先做现炒的菜一样。每天我翻外卖软件,就感觉所有的店东都站在一桌菜前对我摊开双手说:你猜?
我不要猜。
回到昆明,吃了几顿家常菜,吃了几顿餐厅的小炒之后,现在我已经很清楚我在北京各家餐厅点来的外卖都是什么,谁家是现做,谁家是预制菜。因为对比是非常明显的,新鲜热辣这四个字不需要什么专业技能就能辨认出来。
甚至都不需要敏锐的味蕾,身体的变化就能告诉你答案---更小的食量,更轻的体重,更少的饥饿感。在昆明,我每顿饭的食量相当于在北京吃外卖的三分之一,但我依然觉得饱足,而且饭后不需要立即灌下很多水,这间接地也提升了我的睡眠质量。
从菜品上来看,家常菜有更多小炒,更多蔬菜,同时却有更少的盐,更少的鸡精,几乎不会碰蚝油。和餐厅相反,家常菜反而很少做红烧黄焖---因为耗时长,也很少放很多辣椒花椒---因为成本太高。没有了浓油赤酱的鼓励,没有了辣椒花椒的刺激,家常菜不那么让人“开胃”,也就不需要配着吃下去多少米饭,于是饭后也没有那种血糖升高带来的昏沉。
疫情三年期间,我的朴素想法是大家都很艰难,为什么不多点一些餐,别让我喜欢的餐厅都倒闭了。我的进步想法是这都什么时代了,一切生活事务都应该托付社会化生产,自己在家做饭洗衣打扫卫生那是工业时代才会做的事情,后工业时代就应该外包,相信陌生人,相信社会协作,相信契约和法律。
现在我的想法有所改变。我觉得社会化生产很一般,起码在餐饮这个领域内是这个样子。预制菜在工业和商业上是一种趋势,也可能是大城市生活的一种必然。但是商家没有做出明确标识的主动意愿,也没有做出价格区分的想法,更不用说控制调味品浓度在味道和健康间做出取舍的必须。
那我只能选择支持家常菜,鼓励人们下厨房。同时,我也鼓励人们去堂食,点小炒。因为自己家开火做饭,你起码知道菜是怎么来的,饭是怎么来的。甚至都不需要谈到这个层面的问题,你起码知道你买的李锦记就是李锦记,你买的海天就是海天---有餐饮经验的人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
同时,自己家开火做饭吃家常菜,它的意思不是拒绝外包家务,外包餐饮,而是拒绝外包健康。除非是地狱级的厨艺,自己家做菜怎么都要健康一些。最后如果一定要上一点高度,那么我还可以加上一句:因为这是确保 30 年后中国还有大厨,还存在厨艺的唯一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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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iPhone15 和紫砂壶
这几天朋友圈里都在晒 iPhone 15 的,消息灵通手速快的人晒订单,心急的人加钱找黄牛买来晒新机。
我想,他们都是活在媒体之外的人。每年传媒都会报道 iPhone 风光不再,人们毫无兴趣。每年在社交媒体上流行的声音也都是在唱衰 iPhone,指出诸多缺陷和不足,并且以毫无新意作为总结。然而,事实上每年 iPhone 都还卖得不错。大概是因为那些真买的人不大愿意上网讨论,直接买完就算。
要最新款的手机,并且要用最快的速度入手,在最私密的圈子里炫耀一下---这是一类人的行事逻辑。我曾经也是如此,当年在深圳的时候,还要专门委托朋友过关去香港背一台回来,就为了第一时间入手。仿佛 iPhone 是拔丝土豆或者清蒸鱼,稍微凉一点就不好吃了。
今年我做了一件和这种行事逻辑完全相反的事情,怕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做类似的事:我花了一个月零十六天,为朋友定制了一把紫砂壶。
大家都知道前段时间我沉迷紫砂壶,然后又奋勇挣脱出来。在这个过程中,我只有一位朋友愿意和我聊紫砂壶,并且用自身经验反复劝说我。最后,我们达成了一个共识:紫砂壶对于我们这类人的全部意义,就是友谊的纽带。
什么泥料不重要,什么壶型不重要,甚至什么大师什么大匠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把壶应该是独一无二的,在上面刻好铭文和题款,明确指定是谁送给谁,为了什么。
为了感谢这位朋友,我在紫砂壶界金盆洗手前做了最后一件事情:找师傅定制了一把纯手工壶,在上面刻下我们曾经一起琢磨出来的八个字铭文,在题款里刻好我和他的名字,然后趁我朋友不注意,悄悄地快递给他。
我一开始以为就是两周的事情,没有想到预定期就是一个月起。没办法,这是纯手工,纯手工的速度慢,一个师傅一个月也做不了几把。而一个能做纯手工的师傅如果还没饿死,意味着他手头应该有很多单子,那么我就只能排队慢慢等。
交了定金,师傅那边就再无消息。看朋友圈,每天都还在给别人做壶。等到距离一个月期满还有几天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去问:现在是什么情况呀?回答说,别急,很快就轮到你了。
又过去一周,这时候已经超期,师傅一把甩过来十几张图,内容是泥胚一点点如何变成一把壶的模样。我已经等了一个多月,当场说:就它了。没想到师傅回答说:为了确保最后烧出来没问题,还需要一模一样再做一把出来,届时你从中选一把你满意的。于是,又开始等待。
等我选好了一把,事情还没有完,又要我选字体,选雕刻师。刻好之后送进窑里烧,前后又要烧两遍,中间还要把壶口打磨严密齐整。就这样,前前后后花了我一个月零十六天,这把壶终于做好,此时此刻它还在快递运送的路上。无论是我还是我朋友,都还没亲眼见到。
如果我是在一周前订的iPhone 15,那么现在它多半已经在我手里了。但是我没订 iPhone,我订了一个紫砂壶。制作很麻烦,过程更麻烦,而且等待了数倍时间,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具体结果,更不知道我朋友收到之后喜欢不喜欢。
iPhone 15 可以随身带着上街,人人一眼就能识别出来。而一把紫砂壶只能放在他家茶几上,大多数人根本看不出好坏,更不用说去仔细分辨铭文。所以,iPhone 15 对于所有人都有意义,所有人都能理解,但是这把紫砂壶只对于我和我朋友才有意义,只有我们才能解读。
如何定义一样东西,人和人的想法并不相同。iPhone 15 可以是一种工具,也可以是一种身份象征,还可以是表达某种自我认同。紫砂壶也是同样,有些人认为泥料才是最重要的,有些人认为造型才是最重要的,有些人则认为大师才是最重要的。所有这一切都是观点,我和我朋友也有我们自己的观点,我们认为一把壶就是一把壶而已,意义需要我们双方去赋予,于是才会有有一把独一无二的壶。
所以,我们懒得去和人争论。别人说什么最重要,他相信就好。我只是去践行我的观点---既然我们认为紫砂壶的意义体现在具体的两个人之间,所谓的文化意蕴来自人而非来自工艺和造型,那么我就按照我们的观点,耐着性子等,等到做出一把这样的壶来。
在这个过程中我理解了三件事:1、与其去和他人争论辩驳观点,不如践行自己的观点。如果认为自己是对的,不需要去说服任何人,他人是无法说服的,但是人可以自己给自己一个交代。有了一个交代,内心也就踏实了。
2、友情这种东西,意思大概就是“为了你,我愿意去做一些麻烦事”。比如说在我的例子里,我和我朋友有一个共同观点,这是相对容易的事情。而践行这个观点,则属于比较麻烦的事情。对于他而言,他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对于我而言,我给他的观点提供了实际证据。
3、即时满足塑造了人对生活的理解,什么都要最新的,什么都要最快的。耗费漫长时日去做一把紫砂壶,让我对生活有了一种新的理解。在我们的生活里依然存在着一些领域,里面没有限时,没有秒杀,没有次日达,没有标准制式,只有漫长等待。在等待一把壶的过程中,人的焦虑紧张也就随之慢慢平复。时间是个心理概念,但是它的确会影响人的生活态度。
我想,此刻在手里把玩 iPhone 15 的人应该有一种快乐,此刻手中空无一物的我也有一种快乐。他们因为拥有而感到快乐,我因为一无所有而感到快乐。这两种快乐我都能理解并且感受,所以有些人的快乐乐却很快,而我的快乐却可以很慢很慢,就像是树懒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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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火星任务在地
不需要去火星才有火星任务,火星任务就在地球。
几年前有条新闻,说是招募首批火星殖民者,单程票,去了就不能再回来,即便如此报名者也挤破了门槛。当时国内网络上也引发了极为热烈的讨论,我评论说:当初大家投胎来地球的时候,也是这般光景。
所以,火星任务在我看来就是一个人生隐喻。它隐喻了5点,1、火星上将会发生的一切都是未知的,不确定的;2、火星任务是艰巨的,而且是从零开始,风险极大,性命攸关;3、执行火星任务,飞船飞行到某一个点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头路;4、火星任务孤立无援,抵达之后全靠自己。最后,也是最感性的一点:抵达火星之后,要么在众目睽睽之中存活,要么地球人眼睁睁看着初代殖民者去死。
只要去掉第5点,那么火星任务和一次表白,一次外派工作,一次北漂沪漂,一次跨越半球的旅行,或者一次砸锅卖铁的创业没有什么不同。并不需要大推力火箭,太空飞船,维生舱等等东西,你才能执行一次火星任务,你的火星任务在地球上随时都有。现在有了直播和社交媒体,那么连第5点也能同时满足,无数人可以实时目睹你的崛起或是陨落,只要直播间别被封号就行。
都说马斯克是阿斯伯格综合症患者,缺乏人类基本的同理心,情商为零,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我倒觉得他面对人类这个整体时情商接近满分,只是在面对具体的单个的人时情商才是负数。因为他很早就提出了他的太空计划,认为人类要脱离地球,向前迈出一步,在火星殖民。
听起来这是有钱任性的天才疯子才有的梦呓,但是火星任务作为一种人生隐喻是成功的。地球上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满足于现在的生活,但是依然有一部分,想要得到他们人生中的火星任务,哪怕极度不确定,哪怕极度危险,哪怕极度艰辛,他们也依然坚持要去。
对于马斯克个人而言,他祭起火星任务的大旗,可以很容易地从人群中召唤出这些人来。对于人类共同体而言,目前也没有什么比火星任务更好的故事,可以让人从生活中抬起头来,把目光投向未来,激发起内心的火焰。假设真的有一天技术能力满足殖民火星的要求,在这一天到来之前许久,必须有足够的人要先相信火星任务,否则后续的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火星任务和你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今天要写这样一篇文章专门来讨论?
因为在过去的六个月,一年,乃至两年时间里,我通过后台留言看到许多读者陷入了沉郁、沮丧和绝望。“生活太艰难”和“做人太辛苦”是基本的两大主题。与此同时,保守的心理趋势也在流行,留言中读者相互劝勉:别辞职,别创业,别投资,别离开家乡父母,别去做任何异想天开的事情......和十年前,十五年前相比,心态完全颠倒了过来,给人一种“人生从此就这样了”的感受。
所以我要向大家推荐一下火星任务,不是说我们开始锻炼身体,学习航天知识,准备报名参加人类首次地外殖民远征。而是说可以试着换一种想法,把我们认为是生活中的日常事物理解为一次火星任务。
之所以你觉得难,之所以你觉得辛苦,之所以你觉得不确定,之所以你觉得身后无退路,因为这就是你的火星任务。你此刻感觉到自己是在寻常的一座城市,寻常的一间屋子里和一群寻常的人做着寻常事,那是因为你用肉眼来看待生活。如果你用心眼去看,你此刻正坐在太空船里,穿着全套宇航服,在漆黑的宇宙中,沿着看不见的轨道飞向火星。
你当初选择了目前的生活,目前的工作,目前的伴侣,以为那只是平常的生活而已,不对的,你当初选择的是火星。你所面对的任务,和去火星的难度没有任何差别。考虑到你手头具有的资源,难度可能还要远超前往火星。
火星任务要求我们超越此刻的自己,克服内心的恐惧,承受种种的无聊、痛苦,头也不回地直奔目的地而去,即便在最艰难的时候也要保持信心,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抵达。
假设你现在就在飞船里,从地球到火星的飞行时间以年来计算,你在飞行途中能记得每一片地板,每一扇舷窗,乃至于每一颗螺丝的位置。你不觉得乏味,你不觉得无聊,只是因为你相信自己在飞向火星。你天天擦地板,在暗无天日的底舱里做维护,你觉得艰辛,你觉得痛苦,但你依然坚持,只是因为你相信你在飞往火星。
请问,你现在难道不就在你的飞船里么?不是做着一样的事,不是体验着同样的感受么?无非少了一件事:你得相信自己在飞往火星。
你认为这就是生活,你认为这就是未来,你认为你眼睛所见的一切就是事实,那么你就要受苦。因为生活在针对你,工作在针对你,他人在针对你,所有的一切都在障碍着你。而如果你认为你正在飞往火星,这一切不过是旅途中的必然,没有谁特意针对你,这趟旅途本身就会有那么艰难。火星是另外一个星球,不是扶梯可以平缓送你前往的二楼。
每天把孩子送到学校,对于你就是抵达了一次月球中转基地。每次客流量告急,对于你就是一次氧气泄露事故。每次遭受失败和打击,对于你就是一次陨石撞击舱壁......但你还在继续飞行,不是么?你当自己是在执行火星任务,那么所有这一切都并不寻常,所有这一切你也能平静接受,并且,你在每一次成功完成之后,会感到快乐,会感到满足,而不是感叹又混过去了一天。
人生就是不确定,不可知的旅程,充满了不确定性,是你从零开始的艰巨任务,风险极高,付出极大。当你在这个世界上降生,就已经经过了这饭点,再不能回头。在你的人生旅途中,大部分时间你都孤立无援,只能依仗自己---毫无疑问的,你现在就是在执行你的火星任务。
所以,擦干净你面罩里因为哭泣和哀叹而蒙上的水雾,握紧你的操纵杆,对正你的航道,请你继续前进,继续你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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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回家的感觉
不知不觉,我在昆明已经待了一周。家人问我要不要去什么餐厅,我说在家吃就好。家人问我要不要去什么景区,我说在家闲着就好。总之,我就是从北京的一套房子跑回了昆明的一套房子里,并且我感觉这样挺好。
08年刚去北京的时候,每次回家都坐不住,心里毛焦火燎地等着朋友的电话来。铃声只响一次就接起来:咋个说,克哪dier?(昆明话:怎么说,去哪里)。然后头也不抬地冲出家门,扔下一句话:今晚我不回来吃了。
现在我相当坐得住。早起,阳台上晾晒的衣服都收起来了,只有一排衣架挂着,在风里轻轻摇摆,窗外的绿树也在轻轻摇摆,对面单元窗口的白色窗帘也在轻轻摇摆,我可以就那么看半个小时,一点都不觉得厌倦,有时候忍不住想伸出手鼠标点右键保存这张 Gif 图。
在北京时很少有这样的心境,要是在单位里这么干,那就意味着距离辞职不远了,下一句话就是“我和春天有个约会”。在自己家里那么干则有一种犯罪感,因为窗外环路上都是拼命往前奔的车流,提醒你在这大城里闲就是最大的奢靡浪费。
家乡不是这样的,家乡的时光从来都很缓慢。
这里还是可以用一早上摘菜,只是为了中午做出一盘来。这里还是有足够时间,在第一口茶入喉前,先仔细看过条索和汤色。我在这里没有立即奔赴明天的那种迫切,我只觉得当下的这一刻就很好,不妨就这么待着别动,连血压和心跳都因此而下降。
也出去见过几轮同学,大多数都已经十几二十年没见。和北京、上海我认识的同龄人相比,他们看上去要年轻五到十岁。我一开始以为是一个两个保养得好,没想到几轮下来人人基本如此。看来家乡的压力没有那么大,生活也没有那么紧张,大家的消耗也就没有那么快,都还是年少时候的模样,只是少了许多胶原蛋白。
一个人在哪里长居,可以从脸上就能分辨。北京的压力,北京的焦虑,北京的急躁,不仅打破了面皮,而且还打穿了肉,打透了骨头,力道一直落到灵魂上,然后在人的眼神里反射出来---疲惫而警觉,同时又充满欲望。昆明我只说一件事:没有一个同学在这个年纪秃顶---云南的漫长雨季让万物生长,其中应该也包括他们的头发。
我发现我又能入睡,从十点睡到清晨起来。家隔壁就是工地,大早上车来车往,噪音轰鸣不已。但是我竟然听不见,或者说,每天早晨我起床听见那声音,但是浑不在意,不觉得愤怒,也不觉得烦扰,更不想去打投诉电话。我喝着茶,看着阳台上的衣架,听着小区里的鸟鸣声,噪音和鸟鸣没有任何分别,只是遥远的背景音,和我眼前的一切毫无关联。
我发现两年多来我第一次连续一周不以外卖为生,家常小菜反而让我觉得更加饱足,每次吃一点就觉得心满意足,而且过很久都不会觉得饿。不像是在北京的时候,要么感觉吃完就饥肠辘辘,要么就是胸腹涨满积食难消。不加鸡精,不加蚝油,不加酱料的小菜其实有一种甜味,吃了让人心定,好像连食管返流都可以医治。
就这样,我从北京的一套房子回到昆明的一套房子里。我在这里闲着,什么都不做,哪里都不去,每天花几个小时和家人在客厅里待着,装作自己过去从未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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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心灵旅店租客
昨天,读者
海盗船长
留言问我:
叔,想请教你件事。在家人面前或特别熟悉的朋友面前,我会受不了一点委屈,他们稍有一点表现出对我的不重视了,会觉得特别难受;但是我在不太熟的人面前,一般都有分寸,有边界感,他人怎样也不会对我有啥影响,不会很在意这些人对自己的看法。
有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去年被隔离两周,她没有主动过问我一句,在我看来,她不在乎我,于是之后我也没主动联系过她,到现在已经快一年了。我知道这件事儿是我自己的问题,可是正是因为太在乎太在意,才对友情如此“严苛”。
在家里也是,我受不了一点委屈请问,我这种情况心理是不是有问题?
我看留言区里大家讨论得很热烈,看起来应该有许多人都很关注类似的问题。接下来,我想正式回答一下:
首先,你认为我的好朋友有多少位?我们平均多久见一面?
我想,不少人会猜测我有上百好友,夜夜笙歌不断。和菜头么,作家么,社会闲达么,肯定朋友多,饭局多,聚会多。恰恰相反,我的好友数量很少,加起来不超过 20 人。我们之间平均见一次面的间隔也很长,通常按照月乃至年来计算。
比如说每年春天,一毛不拔大师家里的樱花开了, 那就是我们固定的聚会时间,大家选择某个周末,坐在花树下喝酒,看着花瓣落在酒杯里。再比如说每年的初秋,松茸季到来的时候,我另外一些朋友就会在家里开全松茸宴,大家一年聚那么一次。一毛不拔大师在其它季节我们还是会见面,但是松茸宴上的一些朋友,可能一年就见这一次。
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20 多岁时候的友情是黏黏糊糊的,要三天一小聚,要一周一大聚,要喝酒,要倾诉,要关心,要支持,要共同经历,否则大家就不那么亲密无间了。其实,还是一种不踏实,不确定,没多少信心,所以要用反复见面来不断确认。
等到快 50 岁的时候,朋友对自己依然很重要,但这时候已经不再需要反复确认了。我们不需要用对方是否知道自己的近况,来证明对方是否还关心着自己。我们也不需要用对方是否在电话和微信上嘘寒问暖,来证明对方是否还在乎自己。我们更不需要用举办一次聚会,看对方是否参加来证明大家的关系是否还依旧牢靠。
为什么会是这样?从 20 岁到 50 岁究竟发生了什么改变?是什么让如胶似漆,变成了淡然处之?
其他人我不清楚,我个人的想法是这样的:
我的心就是一间旅店,旅店里有很多个房间。那些在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我一人给了他们一把钥匙,分给了他们一间房。有些房间大一些,有些房间小一些。有些房间我时常拜访,有些房间我一年也难得敲一次门---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给过了钥匙,并且打算一直为他保留着这间房。
20 多岁的时候,我雄心勃勃,精力无限,所以我的心里盖了一间 5 星级酒店,随便都能住下上百人。人们来来去去,热闹非凡,我们在酒店大堂天天聚会,这让我的内心随时感觉充盈,觉得自己并不孤单。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大部分租客不再重来,大部分房间也都废弃了,这时候我意识到我虚掷了大量的时间,大量的热情,超量发送了太多把钥匙,却根本不知道对方真正是谁。
快 50 岁的时候,我早就把 5 星级酒店拆除,只留下一座很小的民宿,民宿只有十几个房间。没有酒店大堂,大家不会全体出席聚会,事实上他们中有很多人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民宿一点都不热闹,我也不会频繁去敲门拜访。而且更多时候是租客悄然离开,我却不大会发放新的钥匙。有些租客离开时留下一地垃圾,而有些租客离开时留下一屋美好回忆,比如说我猫咪的那一间就是。
重点在于:我也是那么想别人的。
在别人的心灵旅店里,也有我的一间房。而且,我的那一间只是许多房间中的一间而已。20 多岁的时候,自己心里开着 5 星级酒店,但是会天真地认为自己在别人心里占据所有空间。现在我早就不那么想了,我们都是彼此的心灵旅店租客,都只有一间房,而且说走就走,未必能够长租下去。
所以,为什么要期待对方永远为自己保留一间房?为什么要期待对方随时前来拜访?为什么要期待对方每分每秒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并且给出即时的回应?我只是对方密切关注的几十个人之一,对方对于我而言也是如此,我们是彼此生命中的分子而已,有多重要全看分母大小,全看房间多少。
到了这个年纪,没事敲门是恶习,只要确定对方安全无虞,生活如常,那就可以不用联系,知道对方好好的还在那就足够了。只有到了 80 岁之后,大家见面聚会时陷入了沉默,才需要伸手去探探对方的鼻息。并且,所谓的事也和 20 多岁时的事情不同,20 多岁时的事情都是大事,这时候的事情只是淡淡的一句:我家樱花又开了。或者,今年的松茸下来了。
之所以读者海盗船长会有那样的疑问,我认为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他不认为自己是别人心灵旅店的租客,而是房东且是唯一的房东,并且自己永久地在别人心里拥有这处物业。他不认为自己是租客,他认为他只要抵达了他人的心灵,就可以在那里插旗宣布主权。这样说起来,他是一名心灵殖民者,他人的心灵就是他的美洲。
然而并不是的。从实际情形上来看,别人还是把他当成是一名租客,按照租客的待遇来对待他。类似的事情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就不会有类似的失落乃至痛苦。因为我认为我就是个租客,在大隔离时代里,我一个人和两只猫在家里待了四个月。有朋友问过我要不要蔬菜包和干粮,更多朋友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但我从未产生过“你们怎么都不问我一句”的想法。
因为隔离是我自己选的,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没道理做完决定之后,我要自我感动,觉得是某种巨大牺牲或者壮举,并且这种牺牲或者壮举如果朋友们不知道,不赞叹,不慰问,就失去了意义。也因为朋友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很清楚我在他们的心灵旅店里之所以有那么一间房,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能够自己搞定许多事情。他们开的是旅店,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开的是救济所,或者心理诊疗中心。
租客就应该有租客的觉悟,租客不会期待旅店老板在凌晨 2 点送一碗酒酿汤圆来给自己暖胃。除非老板想睡自己,要么就是老板就是自己父母。租客有自立自全的觉悟,对他人的期待极低,大部分事情都靠自己解决。租客也有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不会受到孤单无聊寂寞侵扰的能力,不会因为无法和自己长时间独处而到处乱敲门。
朋友就是朋友,不是 24 小时随叫随到的外卖。而且,只要能叫外卖,为什么要麻烦朋友呢?
所谓“太在乎太在意所以要求严”的说法,那是地主对长工扣工钱前说的话,是教师对学生进行体罚前说的话,是丈夫在家暴太太前说的话。他们太在乎太在意的是谁?是他们自己而已,在乎在意一说,只是为了在动手之前动听一些。
20 多岁的时候,人人都觉得自己是这世间唯一的君主,所以会受伤,会失望,会被社会反复毒打。等到觉悟了自己不是什么君主,只是个平等的租客的时候,就不再寄望他人,不再试图控制生活,人生就可以收获平静与幸福。
以上,就是我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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