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05

那些奇异的外乡人

 


​大早上起来,我的功德就在刷刷地往下掉。因为我在看关于南阳迷笛音乐节的各种段子,其中我个人认为最恶毒的一条如下:
“讠道理,大部分老乡还是不错的,我们不能以偏 全。”

这还是个本地人如何面对外乡人的问题,尤其是面对那些外乡人​时容易发生的问题。我来自云南,云南旅游开发​早,本地人早就习惯了形形色色的外乡人。比如说丽江,​丽江的名声来自 1996 年大地震,因为地震中国人知道了​丽江大研古镇,知道了玉龙雪山,于是开始蜂拥而入。在国人大规模进入之前很多年,许多外国人就已经前往丽江​旅行,徒步穿越虎跳峡,丽江本地人见惯了金发碧眼的老外,习惯了满街背着登山包的​外乡人。
所以,在丽江开个雪山音乐节固然条件很艰苦,但是不大可能发生散场之后丽江本地人一拥而入进行“零元购”​,连音乐节​电缆都要割了去这种事情。​因为他们熟悉外乡人,也知道外乡人为什么而来,会做哪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外乡人​和本地生活形成了某种经济上的联合。
外乡人在丽江租了许多房子,开​商店、餐馆或者旅店。本地人拿了钱,高高兴兴搬去新城住楼房,让外乡人​在古城里尽情折腾。我就曾经去过大研古镇小巷极深处的一个四合院,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地下音乐人占据了那里,每晚在院子里点起巨大的篝火,大家围着篝火喝酒玩乐器,有时候也醉醺醺地一起合唱《加州旅馆》​。
​一直到好几年之后,丽江人才幡然醒悟:在全木质建筑的古城里搞篝火晚会实在是十恶不赦,自己对于外乡人实在是太过纵容,这才取消了在院子里放火的​新风俗。


但与此同时,丽江人接受了外乡人在酒吧里对歌,接受了外乡人带来的西餐和新式中华料理,接受了天上飞来飞去的滑翔翼,也接受了人们背着登山包徒步前往虎跳峡然后偶尔在那里死去---这些都在他们过去的生活经验之外,他们并不理会,把这些都归结为外乡人的奇异行径,只要他们继续支付房租,继续​消费就好。
​即便省城昆明也是如此。在90 年代末21 世纪初,昆明市中心的白塔路上有一家西餐店,名字叫做妈妈付(MamaFu)。据昆明的老外说,妈妈付的蛋黄酱不输于任何​一家米其林餐厅。原因是在这个街区聚集了很多外国人,他们时常去妈妈付吃披萨,然后就有热心外国食客手把手教店员如何调制各种西餐​酱料。
昆明人本身没有吃蛋黄酱的传统,​也没有吃披萨的习惯。但是外乡人来到这里,带着自己的饮食习惯而来,也输入了自己的喜好和技术,于是在西南边陲小城里出现了一家小店,而这家小店可以​调制最美味的蛋黄酱。与此同时,绝大部分昆明人一生之中都不会步入那家店吃一顿饭,更不用说是去品鉴一下蛋黄酱​了。
南阳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在南阳发生的事情,就是本地人刚开始遭遇奇异的外乡人所发生​的事情。
本地人有本地人的生活,本地人有本地人​的习惯。当外乡人陡然拥入本地生活之后,好奇、怀疑、排斥​、敌意这些情绪就会自然升起。然后本地人会开始自动计算力量对比,​思考这些外乡人具备怎样的价值。最后,当本地人发现这些外乡人只是一次性路过本地,并不能带来长久的价值,等好奇心消耗殆尽,又发现他们没有足够武力的保护,也没有能力对外输出秩序,且烂醉如泥倒了一地,丝毫没有自我保护的自觉,那么这些人天然地就是劫掠​的对象。


正常的本地人和外乡人的关系应该是这样。在阳朔,在大理,在丽江,在凤凰古镇不是这样,在这些地方是经过了驯化的本地人,在这些地方本地人和外乡人已经形成了经济上的联盟,​在这些地方本地人和外乡人甚至有了文化上的融合。也许外乡人并不熟悉本地人,但是本地人熟悉外乡人,熟悉他们的行为举止,知道他们前来对于​自身的价值。所以,会产生本地人对外乡人最为宝贵的一种态度:宽容。甚至因此要向外乡人分享本地秩序,让他们处于本地的​治安和司法保护之下---熟人不会劫掠熟人,​于是大家才会有长久的利益。
所以,虽然在这个早上我因为大笑而损失了很多功德,但是我并不赞同把这次南阳迷笛音乐节发生的“零元购”归结于​地域因素。音乐节不是本地文化,乐迷是奇异的外乡人。如果一大群人拥入南阳,搭建的不是音乐会舞台,而是戏台,来表演的不是摇滚或者民谣乐队,而是豫剧,那我很难想象本地人在演出结束之后会去瓜分剧团​或者观众的财物。
当然,归结于地域​的确是一种很便当的思考方式。比如说五一假期的时候,就有新闻报道说某地的人们用铁皮封挡​,​让游客只能去固定的几个收费点观赏黄河的风光。那时候也有关于地域的讨论,​还是穷山恶水出刁民的那一套说辞。
​但是在法国戛纳,就是戛纳电影节举办的那座小城。在电影节开幕的时候,所有临海的宾馆都会把门口正对的那段海滩给封闭起来,只允许自家住客凭​房卡进入。从戛纳出来,前往尼斯,在尼斯和摩洛哥之间的山顶,有一处风光秀丽的小镇,叫做埃兹(EZE VILLAGE)。在埃兹小镇,可以向下眺望蔚蓝的地中海。不过,所有地方都修建了高大的围栏和木墙,想要看海,请去咖啡店或者餐厅,交了钱可以让你在​阳台或者窗口看个够。
那么,是不是也应该说南法​穷山恶水出刁民呢?​或者说,高卢铁公鸡一毛不拔呢?
最后我想说​一点:从古至今,身为外乡人进入某地,人们从来都心怀​戒惧。​因为不知道本地人是什么风俗,有怎样的品性​。这种宝贵的戒惧让大家相安无事,​和平相处。但是在今天,这种戒惧却在很多人那里消失了,真以为四海一家,真以为世界是平的。不对的,世界很崎岖,高低起伏得厉害。罗马人在罗马之外,想要按照罗马的方式来行事,前提是当地人知道罗马是什么,同时,当地也应该在罗马的秩序统治之下。否则,那就是送肉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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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4

颈椎康复记

 



最近一个月我都在持续不断地忍受颈椎引发的​脖子、肩膀、手臂疼痛。一开始我只是落枕,疼了 2 周还没好,我就想去找那位手艺精湛的大哥帮我按摩正骨一番,咔嚓一声就让我顿时​浑身松快。结果大哥不在,只能找来排名第二的大姐。

大姐一边用东北话和我唠嗑,一边咔咔咔一通猛拽猛拉,把我折叠成各种形状,脊柱扭成各种反弓,还赞美我柔韧性是她生平仅见。于是只有咔,根本没有嚓,回家之后落枕变成了上半身处处疼,脖子​怎么转都疼。

第二天我又去找大哥,大哥很耐心地把打成一团结的我徐徐拆开​,努力恢复原位。但是颈椎有一处地方没调整好,头稍微后仰一点就会剧痛。从痛点出发,放射性地牵拉到肩膀,然后顺着手臂一路下行,一直疼到大拇指​。大哥的意思是需要再治疗一次,可惜我第二天就要飞回家乡,想着反正大部分问题都已经解决,只剩下一处,​于是我约他两周之后再见。

三个小时的飞行之后,​我感觉症状更加严重了。坐着疼,站着疼,躺着也疼,而且手臂持续出现麻痹和针刺感。在家乡和朋友吃饭,都盛赞我现在气质变得沉稳了许多。他们哪里知道,我不是气质沉稳,而是时时刻刻在忍受​从脖子到手指尖的放射性疼痛,没功夫和他们​展示口才。

在自己家的床上躺下,每晚我都要折腾一两个小时,反复调整身体的姿势,努力找出一个躺下去不那么疼的​微妙位置。好容易找到的瞬间,疼痛感​猛然降低,我就会头一歪立即睡死过去。第二天一早,​又是疼痛感把我唤醒。

家人建议我去看医生,拍个片看看颈椎是不是有错位或者是椎间盘突出,然后做做牵引针灸理疗​什么的。我一想到大姐当年搓扭蹂躏我的往事,​就婉言谢绝。而且,两年多不回家,回家就去医院,我不认为是什么好事,一下子又变成一家人围着我转,而我只想​围着家里的餐桌转。

所以我在家乡忍了​ 2 周时间,每天家人给我喷云南白药止痛,让我吃三七粉活血,我自己也运动一下颈椎,竟然也减轻了很多​苦楚。尤其是和家人坐着聊天,或者出去见老朋友,也都能分散注意力,不需要时时刻刻关注​疼痛。

真正能够止歇疼痛的,​我发现是打坐。打坐的时候双肩自然下垂,牵引肩臂肌肉,​坐下来的第一秒就会开始疼。但是打坐的要求是​集中注意力在呼吸上,对于身体的所有状况都要坦然接受。​感觉到肩膀和手臂疼,那么就说:我知道肩膀疼,我知道手臂疼,然后转回去继续​关注呼吸。

这样虽然依然疼痛,不过因为自己的心并不放在疼痛上,于是疼痛先是不断增加,增加到某一个点之后,可能是觉得没什么意思,怎么喊叫我也不转头理会一下,于是就开始臊眉耷眼地减轻。一旦开始减轻,我就觉得暖热轻安,人也就越发专注在呼吸上。渐渐地,疼痛就​变成了呼吸的背景音,而且越来越弱,最后消失。

有了这样的经历,在日常生活中虽然还是会感觉到疼痛,但是​我不会因此而产生多少困扰。因为我知道这种疼痛是可以控制的,也是可以消失的。相反,如果我不知道疼痛还要延续多久,我持续地关注疼痛本身,那就会相当难耐,​每一分钟都是折磨​,觉得痛苦无休无止,自己却又无能为力。

回到北京之后,我立即又去找大哥​,继续上次的治疗。大哥也没有辜负我的期待,从第一节颈椎开始,咔擦咔擦​一直帮我放松到了胸椎。每咔擦一次,就让我转头感受,说出哪里还疼,怎么个疼法,然后他换个部位再​咔擦一次。

所有地方咔擦完,大哥说今天还是会因为牵拉而感觉到疼痛,预计下午到晚上能够​有所好转。建议我老老实实平躺两天,​应该会得到很大缓解。如果两天之后症状反而加剧,让我再去找他,我们重新咔擦别的地方。

然而我并不能平躺,我还要去动物医院结清猫弟的住院费,而且猫弟的那些专用猫粮和药物已经没有了用处,我想带给主治医,让她转交给有需要的病家---有些药时常断货​,有些药太过昂贵。所以我又开车上路,还不敢开空调---冷风一吹,我的整条胳膊都会阴疼。

从医院出来,我又去一位​附近的朋友家闲聊。上一次我去他家,还是在奥巴马宣誓就职那一晚,​毕竟在北京大家一般不去家里坐。他的太太和孩子去旅行了,就我们俩坐着喝他珍藏的普洱茶,​可以很随意地坐着,不需要注意什么仪态和言辞。

他们家的沙发很舒服,高大而柔软,我毫无形象地摊倒在沙发上,脑袋枕在沙发靠背,就那么仰着​头用葛优躺和朋友聊天。刚坐下去的时候也疼,我用垫子把手抬高,脑袋尽量后仰,找到个舒服的姿势之后,​它疼它的,我聊我的。

聊了三个半小时之后,​我起身告辞。​起身的瞬间,我突然感觉疼痛消失了 90%以上,基本已经是个正常人了。今天早上起床,​疼痛感已经不再持续,而且变得很微弱。

所以现在我有四个猜想,你看看哪一个​可能是对的:

1 、大哥的咔擦发挥了作用,所以从昨天下午开始症状越来越减轻;

2 、朋友家的茶有某种神奇的疗效,打通了我肩颈淤积的气血;

3 、在按摩治疗之后,我仰头躺了三个半小时聊天,让颈部得到了宝贵的休息​。如果不是聊天,这三个半小时我要么是在用电脑,要么是在刷手机,于是颈部依然有很大压力,​不会那么快好。

4 、聊天治百病​。

看起来有些荒谬是么​?但你要知道,在我感觉最疼痛的时候,我曾经认真想过去买一些气球,​把我的脖颈吊起来脑袋往上提,并且真心实意地相信那会降低痛感。我当初要真那么做了,估计你会在假期​的新闻头条里见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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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3

那些“没有用”的事



今年的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已经公布,获奖的两位科学家是Katalin Karikó和Drew Weissman。第一个名字是不是觉得有点眼熟?让我们翻一翻《槽边往事》,在2021年4月的时候,我曾经发布过一篇文章:

(全文)翻译练习:卡蒂,她助力世界抵御新冠病毒
在今天这个早上,如果你觉得理解新闻里“以表彰他们在核苷碱基修饰方面的发现,这些发现使得针对COVID-19的有效mRNA疫苗得以开发”这样的句子有些困难,不妨再去看一下我做的那篇译文,它也许能告诉你为什么Katalin能够获得今年的诺贝尔奖,以及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她都经历了些什么。
当初做这篇翻译,其实有两个版本。我在那天下午翻译了一半,实在是没体力继续了,就直接发了一个初稿出来:翻译练习:卡蒂,她助力世界抵御新冠病毒。在文章的开头,我写了很长的一段话:
这是一篇翻译练习,来纽时的一篇报道。它属于那种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但是你可能不大愿意去读的文章。但我还是翻译了,一下午大概就翻译了一半。剩下的部分实在是没体力了,而且如果继续下去的话,可能会影响到我今天的锻炼时间。如果未来有时间,我也许会翻译完剩余部分。不过很可能届时不需要我翻译,就已经有别人做好了中译版。
虽然文章的确很长,也许也不是你感兴趣的话题,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看一下。因为我读完之后感觉非常复杂,Kariko博士的研究生涯实在是有太多波折,一浪过去又来一浪,没完没了,无穷无尽。即便你对医学生物学没有多少兴趣,但是这位女士的生平也值得去了解一下。

最后,由于没有获得任何授权,所以这篇文章也不会申请原创,只是作为资料分享,私人学习之用。原文链接我附在文末的“阅读原文”里,想看到后半部分的话,可以直接点过去访问。因为我不熟悉生物学这个领域,所以翻译的时候可能会存在很多问题,也欢迎相关专业的老师同学在留言区指正。

当我翻译这篇文章的时候,并不知道2年半之后文章的主人公会获得诺贝尔奖。当时我只是朴素地觉得,也许《槽边往事》的读者可以借此了解一下新知。加上当时疫情肆虐,我以为关于mRNA疫苗的任何信息都可能对大家是一种鼓舞。所以,虽然我很清楚知道没有多少人会看这篇文章,会关注这位女科学家,我还是做了翻译。虽然翻译很消耗精力,当时也没有GPT的帮助,而且不能申请原创,也就不能通过译文谋利,我还是做了翻译。

简单总结起来,那就是我当初做了一件许多人眼中“没有用”的事情,最起码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但是在2年半之后的这个早晨,这件没有用的事情突然变得有用起来。在整个中文互联网上,解读今年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得主以及其工作的文章,我这里刚好就有一篇。
类似的事情我做过很多次。我并不是个傻子,我知道写什么,怎么写会引发关注。就像这个月的第一天发生的事情那样,早上我写了一篇《2023年9月文章一览》,阅读量现在是一万出头。于是晚上我又写了一篇《疯马秀》,阅读量现在是14万5千,同时造成近2500人取消关注。
我知道《翻译练习:卡蒂,她助力世界抵御新冠病毒》这样的文章不受欢迎,因为其中没有提供任何实用价值,翻译成现代互联网术语就是没有干货,不能提供任何实际操作方法帮助人们抵御新冠;也没有提供任何情绪价值,不能让人们的情绪找到一个出口,感觉到安全或者释然。但我坚持认为,它属于那种“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但是你可能不大愿意去读的文章”。所以,我选择去做。
附带说一下,关于所谓“情绪价值”我是这么理解的:古时候一个人准备净身入宫,躺在木板床上等人下刀,内心非常紧张。这时候一位资深公公走过来给他看一个玻璃瓶子,安慰说:“你切下来的宝贝,会用这个珍贵的玻璃瓶保存起来,而且因为浸泡在酒里,玻璃瓶又有弧面,有放大效果,所以你的宝贝看起来会相当雄伟”---这番话就是提供了情绪价值,其具体价值就是让人在切鸡鸡的时候感觉好点儿。
在我刚开始上网写作的时候,就有人教过我,说是要写“有用”的文章。什么是有用的文章?那就是要清楚你在写给谁,确保他们愿意看。但是这么多年下来,我始终都没有做到。我不大确定文章是写给谁,也不能确保他们愿意看,甚至不能保证他们看完会高兴而不是生气。我只能保证自己想写,所以做了许多无用的事情,就像是我写大家都不愿意看的月总结,或者是翻译练习。
这些年看下来,我感觉反倒是这些“没有用”的事情结出了丰硕的果实,正如那些“没有用” 的书对我启发最大,那些“没有用”的人对我帮助最多。它们都在我的习惯之外,也在我的所知之外,正因为“没有用”,使得我拓宽了认知的边界,总能够因此有新发现。
总有人问我如何提高写作能力,如何提升思考能力,如何强化捕捉机会的能力。我想说,如果一个人永远只肯做“有用”的事,那么就不用幻想生活会给自己额外的馈赠或者加成。因为所谓“有用”或者“无用”,都是基于你此刻认知的判断。而人的认知非常有限又往往不能自觉这一点,所以说有用说无用可能都是错判。重复做“有用”的事情,无非是在自己的已知里重复自己,那么还谈什么提升和改变呢?
当然,这些话又会让人感觉到不高兴。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有用的,捞得起干货,挤得出情绪价值。听到我那么说,要么不以为然,区区一篇翻译也要说那么多话,要么又觉得这是和菜头的傲慢,换着方法标榜自己。这我还真的是没有任何办法,因为在所有的事物中,人心是最难以改变的。你要试图改变一点点,对方很可能就要发火生气。
我曾经在网上看到一句话,认为它是至理名言。这句话是这么说的:启发,在一开始往往是感受到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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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早恋的果实

 


这次我回昆明最大的惊喜之一,就是再次见到了老陈和小吴这对“早恋的果实”​。
老陈和我在高一军训时就一见如故,书呆子在人群里​分辨出书呆子就有那么容易。军训完没多久,我们正式开始​高中生涯。有天老陈下课拉着我,在走廊里指认一位隔壁班的女生给我:这是我女朋友。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觉得书呆子和书呆子之间的区别​真的很大。
​那个女生就是小吴。转眼间,33 年就过去了​,老陈还是和小吴在一起,和 1990 年 那时一样。在这 33 年间,我想起老陈就很自然地想起小吴,想起小吴就很自然地想起老陈,​仿佛他们是一对连体婴儿。按照阿甘的说法,老陈和小吴就是peas and carrots​。
到了高三发生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们班划定为理科班,小吴的班划分为文科班。老陈要考文科,​就被分去了小吴的班。小吴要考医科,​就被分到了我们班。记得当时我们两班之间举办了盛大的交换人质活动,老陈​很慎重地嘱托我们几个好朋友:小吴就交给你们照顾了,有什么不开眼的男生在她周围晃悠,你们就帮我​锤他一顿。最后还谈好了价格​:我们每次出手,老陈支付​每人 2 个学校食堂的肉包子。我们真的锤了,也真的拿到了两个肉包子,不过那都是后话。
高一老陈和小吴还知道收敛气焰,​有段时间我还是他们之间的信使。两个人明明在同一间学校,放学也能同路​很长一段,但是他们要相互写信。而我负责在两个班之间穿梭往返,有时候还得骑车​猛追,追上去把信递给小吴​,感觉相当中世纪:尊敬的小姐,请问您有​给我朋友的回信吗?
大约 20 多年后我回想这件事情​,才感觉哪里不对:为什么他们都认为我走入其它班级,给女生一封信,老师同学都不会怀疑我​?
等到高二,他们就肆无忌惮起来,出双入对,锤不离秤​,​搞得人尽皆知。高三时我们所有人都要订阅一份《招生报》​,为报考大学做准备。记得我们收到的第一期报纸的头版头条文章,标题就是《早恋的果实是酸涩的》​。我们每个人都拿着报纸去找老陈,用手指戳着文章​对他说:​好好看看!好好看看!说的就是你们!早恋的果实,是---酸---涩---的!
​这里需要交代一下时代背景:​当我们还在读小学的时候,连大学生都不允许谈恋爱。等到我们读中学的时候,大学开禁,但是中学​依然严厉禁止。不单禁止,老师还会约谈双方家长,​勒令双方家长各自约束自家子女,导致双方家长因为谁家孩子勾引谁而爆发肢体冲突。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老师甚至会在班会课上把小情侣双双揪到讲台前公开示众,加以羞辱。多年以后,我看小说《红字》的时候,毫无任何理解障碍。
所以老陈和小吴​在当时对于我们而言非常珍贵。起码对于我而言,看到他们在一起三年时间,没有出现什么大人说的学习成绩下滑,没有出现什么大人说的道德沦丧,没有出现什么大人说的狗屁爱情活不过一学期---老陈和小吴始终在一起,他们并肩走在学校操场上,按照菲比的话来说,就像是两只龙虾牵着大螯,在海床上散步。
于是,我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发现了一道罅隙​,他们所说的话和现实之间有差异。在他们所描述的暗无天日的中学生恋爱中,有一道光穿过罅隙照射进来,​那就是老陈和小吴。他们说早恋的果实是酸涩的,但我分明看到的是甘甜。
事实的确如此,老陈和小吴各自考上了他们心仪的大学,老陈去学经济,小吴去​学临床。四年的两地恋爱没有拆散他们,这其中也有我们这群人的功劳---在没有肉包子之后,我们中还是有人会跑去小吴的学校,​继续爆锤任何试图靠近她的男生。老陈和小吴在 2000 年结婚,很快早恋的果实也结出了果实​---他们得了一个女儿。
我周末时常跑去老陈和小吴家去看小朋友,看她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我的手表,让她用小手攥住我的食指,小东西的力气​真大。等到她稍微大一点,每次老陈或者小吴来我们机场,小朋友都要求去看飞机。所以我曾经让她骑着我的脖子上塔台,看飞机起降,也曾经把她抱在怀里,进入候机厅和停机坪​近距离观察飞机。
这次我问了一下小朋友的近况,说是在读大三。

统计学告诉我们,早恋大多难以结果。统计学还试图证明,早恋影响学业​。统计学成为教师愤怒,家长胃疼的理由。但是统计学也告诉我们,​大多数恋爱都难以结果,无论是在中学还是社会。统计还告诉我们,相当比例的婚姻都难以延续,​离婚是现代社会的常态。

大人都懂得统计学,但是他们不相信爱情。

但是老陈和小吴不在统计学的大多数里,他们​属于概率异常。我很高兴和他们重逢,很高兴看到岁月在他们身上没有留下多少痕迹,甚至​连发型和发量都没有变化。在这个变动不安的世界里,他们始终在一起。从 1990 年到现在,33 的时光过去,他们是生活中不变的那一部分,而且看起来他们还会继续下去。我想,我所熟悉的那个昆明,在今天分崩离析面目全非的那个昆明,有一部分​保存在了他们两个身上。

早恋的果实是酸涩的,这句话的意思是​没吃到的人觉得它很酸涩​,然后就要禁止其他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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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疯马秀

 


我在巴黎看过一次疯马秀,​就在看完红磨坊第二天。在公开场合我会向人推荐奥赛博物馆,说去了巴黎一定要去那里看看​。但是在私下场合,我会推荐​疯马秀,觉得它同样是巴黎的一部分,​而且只可能在巴黎才有。
​红磨坊去过一次之后,我就不打算去第二次。那就是个旅游景点,流水线一般的作业过程,从迎宾到餐点都是如此。全世界的古典淫棍每晚麇集于此,守着一张小方桌,在极度闷热的空气中喝着香槟,等待着康康舞的音乐响起。​情色在哪里呢?在于舞娘摆动她们的一千层裙子时,偶尔露出的​一抹大腿白光,于是​口哨声尖叫声四起,有人手捂心脏做抽搐状。
我理解不了,就像我不理解日本文学里说的,女人最性感的部分在于和服领口​露出的一截雪白的脖子。​按照同样逻辑,乌龟应该是世界上最性感的动物。在满街都是超短裙的巴黎,为了重重帷幕一样的裙子下面偶尔一现的大腿而激动,我就觉得这些人色得很古典,​可能是从维多利亚时代穿越而来。
疯马不同,疯马没有金碧辉煌的舞台,也没有盛大的集体舞,疯马很现代,甚至​可以说是很当代。当红磨坊还在维系传统的时候,疯马早已经把舞台变成了一种多媒体艺术,声光电​齐上,和舞者一起制造出一幕幕绚丽的视觉奇观。当我看完第一场之后,感叹说​:这就是一本电影版​的时尚杂志啊!
在疯马,重要的不是场面,而是光影、颜色、造型。舞台上的每一刻,如果能够允许客人拍照,那么照下来都是一张漂亮的摄影作品​。在我看过的所有秀中,没有哪一个能比疯马秀更绚丽,更夸张,更饱满,​更富有视觉冲击力​和想象力。在我看过的舞台剧中,也没有哪一家能比疯马秀在调度和切换上更流畅更自如,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疯狂​的梦幻感。
至于说情色的部分,公平的地说,疯马和红磨坊相比有更多的身体裸露。但是,疯马的裸露给人的感觉更多是为了服务于​演出。​这里的区别很明确:如果是一家脱衣舞店,​舞娘如果不脱衣服,那么就没人会去观赏。但是,疯马如果让舞者都穿戴整齐,​那我还是愿意为了秀本身去看。而且,要我说的话​:穿戴整齐之后反而有浓烈的色情意味,按照疯马自己的风格来,人们的注意力却很快就会从​裸露的肌肤转向表演,因为人体只是表演的一部分。
如果你有机会前往巴黎,那么我建议如果白天去了卢浮宫,晚上就去看​红磨坊,它们是一个套件组。如果白天去了​奥赛或者蓬皮杜,那么晚上就应该去看疯马,它们是另外一个套件组。​当然,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如果你更喜欢卢浮宫里的作品,认为那才是艺术,奥赛简直不堪入目,蓬皮杜更是大型垃圾回收站,那么你就不适合看疯马,最好别去,然后破口大骂它伤风败俗​,物化女性,简直就是巴黎之耻。
而在我看来,午夜在蒙马特高地游荡欲火焚身的暗夜幽灵,和白天在双叟、花神咖啡馆高谈阔论的文化基石,怕都是同一类人​,就像是巴黎的阴阳两面,正如白天的博物馆和晚上的​各种秀之间的关系。而这中间的关联,​大概就是那个更为古老的单词:自由---一切美学、艺术和创造的基础。
最后,作为一名正直的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我认为有必要提醒你一点:如果你要去巴黎看疯马秀,​一定要用批判的眼光进行观赏。从中你应该看出的​问题包括但不局限于:资本主义的腐朽没落、法国社会的精神堕落、传统男权对女性的凝视以及父权制度下男性对女性的消费与压榨......只有这样,你才能去芜存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更加深刻地认识这个世界。
这样在将来,你我才可以携手一起批判疯马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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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躲爱马仕皮带哥

 


这两天上网,去哪儿都逃不过爱马仕皮带哥的各种新闻。就一天的功夫,尽管我不点开标题看内文,我也知道皮带哥和老婆离婚了,知道皮带哥和二儿子被控制了,知道皮带哥只要抖掉大衣就有人接着,知道皮带哥有个歌舞团,知道皮带哥历史上最精彩的 5 个投篮......
我就有点小疑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爱马仕皮带哥当初发家致富和我有关系么?他的发家致富经验对于我有参考借鉴作用么?他发家致富之后创造了什么社会价值直接或间接造福了我么?他发家致富之后创造了什么社会财富直接或间接让我受益了么?
答案均为否。我和他完全生活在两个平行宇宙中,他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没有任何交集,他的生活和我的生活彼此不可见。但是他打篮球要通过新闻让我看见,他搞足球要通过新闻让我看见,他做慈善捐款要通过新闻让我看见,即便我逃到了书店,还有 N 多本贴着他大头照的传记让我看见。
现在,如同《桃花扇》里的唱词写的那样:“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但还是那句话:这关我毛事?究竟是什么假酒给了我那么强的勇气,竟敢打开网页去看一个能欠上万亿债务的超级富豪的事情?这甲醇含量得高到了什么程度?
我是真弄不懂,这些年来为什么在富人那里总是在流行一个行动指南:有钱,并且要让人看到;有更多钱,并且要让更多人看到。而整个社会好像也很喜欢围绕财富所展开的一系列故事,总有人津津有味地讲,总有人孜孜不倦地听,一点不顾忌身边还有 2000 块砖没搬。
这个假期开始的时候,除了皮带哥的塌楼揭批文学之外,就是什么不到 30 岁财富自由的年轻人,给母校捐了 5000 万。于是真相文学又开始上场,分析他究竟有没有实现财富自由,钱究竟有没有真金白银地打给了母校,以及他父亲究竟是不是某个著名的互联网技术前辈......
关我毛事?
我是个平民,我只想看看平民的故事。比如说一个年轻人罹患罕见病于 2022 年 5 月不幸去世,生前他开了一个 3D 打印店补贴家用。在他去世之后,他的母亲根据遗嘱,捐献了自家孩子的器官。然后接手 3D 打印店,由此发现了儿子的世界。她从零开始学习了解游戏世界,去完成儿子生前没有完成的那些订单,并且准备把收到的白包和店里的收益做成一个私人小基金,用每年的利息去帮助困家庭的孩子求学。
儿子在世的时候,很喜欢玩波兰蠢驴(CDPR)的游戏《赛博朋克2077》。整个故事也传到了CDPR 公司那里,于是,在几天前最新发布的游戏附加内容(DLC) 《往日之影》里,多了一个名叫“千寺狐”的游戏角色,他的职业是义体医生,他的形貌就是那位不幸去世的年轻人---这样,他的老母亲就可以经常去游戏里探望儿子,看儿子继续做着自己生前喜欢的​事情。
​在皮带哥所带来的新闻洪水中,我左支右绌,全力闪躲,好容易发现了​这一个不一样的小故事。我觉得这个故事比什么旷世巨富、IT 巨子、绝代偶像又说了什么屁话,又做了什么屁事,又塌了什么屁楼重要得多。即便是因此带来了一瞬间的感动,或者是一瞬间的难过,都能更为强烈地提醒我自己是个人,​提醒我要热爱生活,热爱生命。也让我看到人与人之间能够建立起基于亲情、金钱之外的牢固纽带,​因而相信人性中美好的那一面。
凡人要面对柴米油盐,要面对生老病死,凡人没本事弄到千亿万亿来解决生活中的问题,那就只能在这样的​人生故事里汲取勇气和希望。所以,这样的故事和我有关,值得我去花时间​了解。
这个时代的问题是凡人小事得到的关注太少,围绕金钱的闻屁新闻报道得太多。就像是此刻,皮带哥的资讯铺天盖地让我避无可避,但是它们加在一起​对于我的价值等于零。我今生今世不可能去建立什么地产帝国,也不会有机会去操作​人民币债务转美元债权。我不需要也不想知道这些事情,背着物资往营地运输的夏尔巴人,为什么要关心用直升机直接运送自己登顶的富人是​怎么飞上去的,又是怎么坠毁的呢?知道这一切,难道绳子就不会勒进肉里,还是说​背上的货物就会变轻?
在这个假期里我会全力避开关于爱马仕皮带哥​的一切消息,​以及所有皮带弟皮带妹的一切消息。管他直上云霄还是直堕九幽,都和我没关系。我只关心昨天半夜我爬起来看月亮时,鼻尖闻到的淡淡香味,​究竟是不是桂花开放?一会我要下楼,去小区院子里找寻那些米粒​大小的黄色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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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9

月是故乡明

 


漂泊多年,今年我难得在​家乡过一次中秋​,还刚巧碰上个冷雨天。昆明就有那么任性,我还在家乡时,不记得有多少个中秋夜准备好毛豆月饼等着月亮出来,结果却是​明年再见。好日子也有,我们驱车前往滇池边,顺着盘山公路一直开到西山山顶,看一轮满月朗照在一片灯火海上,​禁不住沉迷其中,不知今夕何夕。

北京怕过中秋。本地朋友担心我佳节思亲,每年都会邀约我​去家里过节。有些是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就越发让我觉得​月光清冷。有些则是中年夫妇,子女远飞,独守空巢,三人六目相对,​顿觉时光森然,连醇酒也渐渐不是滋味。中秋夜安宁沉静,容易让人慢下来。在北京万万不能慢下来。一旦慢下来,人就容易从万丈红尘里掉将出去,觉得一切都是​流水,不过是流水。

说起来我在昆明不到三十年,回家过中秋​却不止一个地方。最早是在五华山三棵树巷,然后是五一路、景星街,再后来向南搬迁,又在白马庙、滇池路,如今折返向北来到北市区,在第六个家里​过中秋。家在昆明城中辗转不已,我自己不过是在昆明、香格里拉、丽江、深圳、北京五个城市各自定居过些时日,​就算是在北京十年,一共也就搬过五次家。

我在中国漂泊,家在故乡流转,​这个时代似乎就是如此,变化太快,没有​多少人可以始终得到安定。

昆明曾经是个小城。我家住在景星街那些年,大部分同学家​相距不超过三条街,走路上学,走路回家,中午可以回家吃午饭。现在昆明是个大城,许多地方我都不曾去过,旧日风景也模糊到难以辨认。在某一个新区里,我就认识一条街。在一条街上我就知道一个小区,​在一个小区里我就知道一户人家。那户人家我有一把钥匙,我可以用钥匙打开家门。

回到昆明,​我还是会一次次回到老城区。我在那里漫步,我在那里聚会,因为那里才有旧日风景,那里才有旧时街坊。我有许多回忆,密密麻麻埋在大街小巷,埋在石板下,埋在绿苔中。日影依旧熟悉,老街上人来人往,那些面庞充满年轻朝气,步履轻盈,仿佛看见我自己当年正从面前经过,觉得眼前一切都理所应当,都会​永续存在。他一定不知道在多年以后,回家过次中秋​居然都是如此难得。能有多难呢?​家就在几条街外。

家里人问我​,要不要出去吃饭?要不要出去游玩,​我只是坐在沙发上摇头。在等待那么长时间之后,我哪里都不想去,就想待在家里。此刻我能够坐在这个沙发上,为此我已经等待 2 年半时光,我已经飞越大半个中国​。哪怕这个中秋节下着雨,我也要坐着一直等到 1​2 点,等月亮出来。没错,我是在跟故乡较劲,​我赌她依然爱我。就像是小时候一样,只要我背着书包出门,她就要把过山雨全部收掉。

就在我写下这句话时,一束阳光突然刺破云层,整个阳台照得​通明透亮,转瞬间却又​消失不见,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但我已经明白,​全然明白,​和许多年前一模一样。

祝你中秋快乐,​阖家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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