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7-25

原生家庭之苦


昨晚我在网上写了一段话:

「人们讨论自己的陈年旧伤时会是什么态度?生活中遇不见断手断脚的人,那就去盲人按摩店,大家熟悉之后你肯定会听到他们自己某天谈起当初是怎么失去视力的。很平静,很平淡,很简单直接,就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事实,或者是在讲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当年的伤痛,以及这种伤痛到今天都在影响他们的生活。这些人和这种伤痛一直在打交道,带着它,背着它,随时承受它,最后他们形成了一种漠然和疏离的态度。我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但是猜想在背负那么多年之后,也许他们发现这是和伤痛相处的唯一方式,唯一一种不会毁了自己,压垮自己的方式。

所以看到网上嚷嚷所谓原生家庭如何如何,自己如何无法幸福,如何不可以让人接近的表达,起码很难说服我相信这里有什么真正难以承受的苦,或者真的和某种伤痛纠缠过很多年。因为我见过,不是这种口吻。这是合乎理性的表达,源自某种思考。

但伤痛是感觉,长期忍受伤痛,最后和伤痛共存的人靠的不是理性,也不是思考。要他们表达的时候,他们会很平静,很平淡,很简单直接地说出来,就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事实,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这种叙说方式,才会让人不寒而栗。即便无法直接感知伤痛,但也能感到隐藏在暗处的它所带来的极大压迫感。」

因为篇幅限制,这段话还有一半写不下。在剩余的一半里,我想说的是:

对于这些喜欢嚷嚷的人,我一点都不怀疑他们最终会获得幸福,会找到可以接近的人。因为虽然上网已经没有了多少门槛,但是用文字去表达依然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拥有这种奢侈可能的人,说明他们并没有被往昔的痛苦彻底摧毁,的确有裂痕,但远未达到破碎的程度。而那些粉碎的人和他们的心,大多都是沉默无言的,因为苦到极点的滋味是无法言说的。

而越过了那种苦,得以继续生活的人,他们选择了接受,学会了适应,所以他们不会用现在时,也不会用未来时。一切都是过去时,过去发生过那样的事,落在过去的自己身上。当他们用过去时讲述的时候,可以获得和痛苦之间宝贵的距离,在这一点点距离里,他们可以喘息。毕竟,那是过去的事情,过去的事情过去了。那是过去的自己,过去的自己也已经过去。

一旦要讨论现在时,讨论现在自己还有没有爱的能力,还有没有获得幸福家庭的可能,那就要把过去和现在联系在一起讨论,那就要激活记忆重回过去,这种事情应该尽量避免才对。要把一切封印在过去,要把事情和感受切分开来各自封存,要把自己变成「他」,让那个「他」而不是自己去承受,如此才能正常讲述。痛苦就像是隐形的巨兽一样埋伏在左近,伺机而动,所以明智的方法是不带任何感情地陈述,尽量不要朝那头巨兽那边看任何一眼,以免引起它的注意。

这就是语言的用处。如果真正存在不可直视之物,人们就不会直接去讨论它。话语会围绕它周围出现,通过这些话语一点点形成它的轮廓。至于说轮廓之下究竟是什么,每个人都可以自行用想象去填充,反正它要比最糟糕的想象还要恶劣。而说到它的影响,这种表达方式本身就体现了它的力场,说话这一刻它都依然如此,所以人们才会用这样的方式去言说。

所以说余华很伟大,他拉着史铁生去踢足球,而且是让史铁生当守门员。这种行为出自真实的理解和深切的同情,史铁生坐着轮椅守着球门的那一刻,重点不是什么终于有人把自己当做个正常人来看待,而是这种看似荒谬绝伦的做法让他在球场上得以直面那头狰狞巨兽。在那头巨兽面前,史铁生的确是坐在轮椅上,打击已经发生,后果已经呈现并且还将维持下去。但重点不在这里,重点在于他依然在踢足球,他不在某处人间的深渊里,而且是在球门线上。这件事情,就算是巨兽也无可奈何,因为它是余华的建议,但也是史铁生的个人选择。

生活中不止一种打击,也不止有一头怪兽。但是人是有选择的,人可以选择不让过去,不让伤痛,不让隐形怪兽一直控制自己,他说「此刻我想那么做」,于是他就去做了---这件事任谁都改变不了,也都控制不了。让怪兽控制自己这件事本身就很荒谬,但是人一旦习惯之后,就很难意识到荒谬所在。而余华做的事情,就是让一种新的荒谬发生,让它照见旧的荒谬。

当足球高高飞起穿过球场中线,也就同时穿过了隐形巨兽的虚影,瞬间将它打得粉碎。原因就是哪怕坐着轮椅,但是人在球门线上---人做出了选择,人选择了在场上,选择了在自己生命中保持在场。我认为这是解法,无论是原生家庭之苦,还是病痛之苦,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深吸一口气,走到球门线上站定。我选择上场踢球---这就是解法。

因此,每个人都应该有个自己的余华,如果实在是找不到,那就自己做自己的余华,自己去找到那片球场。在比赛结束前,你不知道最终的比分,一切都依然还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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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24

消耗不完的精力


 

读了一篇文科教授的万字长文,谈自己是如何刷了上百部短剧,从中做出诸多分析,得出诸多学术上的结论来。我一边看一边想,如果是换成我,我可能没有那么多字可以写。

每天睡觉之前,我都要打开手机,看一会儿网络小说。在起点中文,通过这些年的苦读,我已经把自己刷到了 Lv 4 级。在阅读网络小说这个领域,这就相当于我已经达到了本科生水平。如果还想提升的话,就要走专业路线了。

之前我也曾经认为,看网络小说是一种近距离观察活体民间文学的方式。现在我再也没有这种想法了,我并没有观察,我就是单纯成瘾而已。比较而言,我觉得成瘾要比什么文学观察,社会观察简单直接,所以可能更接近于真实情况。

在上床和睡着之间存在一段间隙。睡眠医生会建议说,在这段时间里最好什么都别做,关灯降温,在一团漆黑的凉爽里专心培养睡意就好。但人性在这种时候不可能遵医嘱,因为一天将近的时候,人总是会想着要干点什么,不能那么干等着睡意袭来。

我的选择是看网络小说。文句不通没关系,流水线量产没关系,剧情相互克隆没关系,因为这就是解瘾而已。读上十几万二十万字,终于把大脑的电量耗尽,手一松,翻身就可以入睡,第二天起来再去找手机。

那些刷短视频,刷短剧的人怕也一样。是个瘾,而且是自己培养起来的瘾。知道没营养吗,都知道。知道很无聊吗,都知道。知道钩子设置得很拙劣吗?也都知道。但是架不住自己要主动吞钩,这样大脑可以在一种低功耗的状态保持巡航,一方面不至于彻底失去注意力,另一方面也绝对不至于需要额外做任何思考。

你说我在看网络小说的时候注意剧情吗?我根本不在乎。因为类似的剧情我都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每换一本书,就是换一下人名,换一下地点,换一下具体剧情,至于说设定、框架彼此都差不多。作者也不傻,不会克隆冷门的小说,哪一本火了就复刻哪一本。所以对于我来说,读这样的小说大脑功耗低。功耗高反而不是什么好事,这样大脑可能会兴奋起来。一旦兴奋起来,就会破坏睡眠周期,得再熬一个半小时才会重新获得睡意。

那既然我都不在意剧情,不在意人物命运,为什么我还要读?因为精力没耗尽,没耗尽它就会顶在那里,人也就无法顺利入睡。

我很早就观察到一件事:如果你度过了极为充实的一天,在这一天里你都在做自己热切盼望的事,而且全然投入其中,也达成了这一天里应该达成的目标,那么到了入睡的时候,你就会像一棵大树被伐倒那样,一头栽在床上就睡。

但是大多数人不是这样的,没有极为充实的一天,只有普普通通的一天,还算过得去的一天。脑力没有得到充分释放,体力就更不用说了。这时候,人的内心就会在潜意识里感觉到不满足,也就需要用什么去填补。填补的方法就是找点事情来做消耗,我假装在看阅读,你假装在看剧,用一种持续和平稳的方式把精力消耗掉,然后这种虚假的行为可以带来一种真实的内心满足,于是人就终于可以睡着了。

这种小满足日复一日,最后就会成瘾。不管功耗今晚高还是低,不过一下瘾那就无法入睡。

人们说年轻时候倒头就能睡着,那是因为要把觉提前睡掉,提前补好,将来肯定是不够的。我想,那是因为年轻的时候有足够多的新鲜事,生活显得足够有趣,值得人去投入。所以,出现饱满充实一天的机会要更大一些。

但是事情迟早会演变到这一天:你的知识,你的经验,你的技能已经累积到一定程度,但生活里并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你全力发挥,或者让你觉得值得全力投入。于是,一天将尽,你的精力总是无法释放完全,那你也就难以入睡。而在那些彻底释放完毕的夜晚,人们总是抱着满足、欢喜和期待的心去拥抱睡眠---此刻必须要睡了,因为这样明早起来才可以继续,无论是去一个项目,还是去一场约会。

人们也会抱怨说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但是就是睡不着。我认为那是虚假的精疲力竭,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只不过是因为白天里不得不做自己不愿做的事,不得不和自己不喜欢的人打交道,耗尽的是心力,但脑力和精力依然是满电状态。心力消耗殆尽,脑力和精力却还在待命,不断问你:今天要干点什么?还有什么有价值有意思的事情需要去做?

很多时候我回答不了,所以我让它们去看网络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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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23

基本上是个格式

 


最近我沉迷爵士乐,手头所有的音乐软件向我推荐的曲目都全部变成了爵士风格。去看音乐性格分类学,里面说喜欢爵士乐的人拥有奔放不羁的灵魂,在生活中不断追寻着自由。我一下子就懂了,也就是说喜欢浪,但为了避开这个字,所以不得不用一个复杂的表达来美化。

性格分析信不得。同样的话可以套在摇滚乐爱好者头上,我感觉也蛮适合,依然也是浪,狂浪。所以我放弃了音乐性格分类学,转去看音乐脑科学,一本叫做《音乐如何在你的大脑里运作》(This is Your Brain On Muisc)的书。

它讨论的主要议题是人为什么可以分辨不同的乐器、音乐,为什么会喜欢特定类型的音乐,为什么特定的音乐总是和特定的情感体验相联系。这本书我读起来非常吃力,里面写了太多的乐理知识,用到了太多我不认识的歌曲做例子。所以我只能大段大段跳着读,跳过乐理部分,去看脑科学对于音乐的解释那一部分。坦率说,那一部分要有趣得多。

它解释了我心中长久以来的疑问。比如说,过去的流行乐或者是现在的所谓「抖音神曲」,为什么我一耳朵都听不得,但是会有那么多人喜欢?为什么我在文章里贴歌曲,每次留言区里都有人大声宣称自己有共鸣,但是真实的播放量其实没有多少。

因为格式。

许多人读不了现代小说,那是因为他们在童年就接受了小说的「格式」,比如说古典章回体小说的讲故事方式。要用线性叙事,要开上帝视角,诸如此类。一旦打开一本新小说,发现不是按照这个格式讲故事,上来就是意识漂流,那就一眼都看不下去。

音乐也有格式。我很高兴在这本书里看到人从胎儿时代起就可以听到音乐,并且在正处于发育状态的大脑里分析总结音乐格式---这说明胎教的确有用,给孕妇放古典音乐,也许孩子的确生出来会聪明一些,因为古典音乐的格式要复杂得多,锻炼脑力要从胎儿抓起。

流行音乐也有格式,民谣歌曲也有格式,我们习惯了格式,就会用格式来分辨音乐,用格式来判定自己喜欢与否。我不喜欢民谣,不喜欢现在的流行歌,不喜欢所有的抖音神曲,不是品味高低问题,只是因为不喜欢那个格式,觉得太过简单,且大家又不断在重复,你我他换谁写出来的歌都差不多。

同样的,喜欢爵士乐也是因为格式问题。爵士乐的格式要自由得多,总是会超出我的预判,超出我的期待,于是总有新鲜的变化和不期而至的惊喜。然而我又很懒,觉得古典乐的格式太多太复杂,要全神贯注去听,每一次听到新乐曲需要花很长时间在内心比对,去找类似的格式,那就会很累。不如去听爵士,这样简单一些,也轻松一些。

不是只有这本书提到格式,在之前关于视觉、思维的相关书籍里,我都看到过类似的描述。不同学科的科学家,通过不同的研究路径,都发现大脑在不同领域内都存在着类似的工作方式。研究视觉的科学家,发现大脑一旦辨认出特定的模式,哪怕它是残缺的,大脑也会自动补全,让人看到并不存在的图形。研究听觉的科学家,也发现大脑会自动补全特定模式的声音,于是让人听到其实并不存在的声音。

而那些分析个人回忆录的专家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发现,人会在自己的回忆录里胡编乱造,美化或者合理化自己在历史中的所说所做。这当然也是一种格式,人对自己应该是个什么人也有一个默认的格式。当事实不符合这个格式的时候,可以扭曲事实去适应格式。

回想我这些年因为写字而受到的批评,大多数和都和格式有关。人们来到这里,带着自己的格式而来,阅读文章发现套不进格式里去,那就会很失望。对同一件事情,人们预先就已经把事情进行分解,封装到自己喜欢和熟悉的格式里去,到我这里发现和自己的格式不同,得出了不一样的结论,那也就会很生气。

之前我因为种种误读而感到困扰,明明不是我的原意,为什么读者会解读成这样?后来发生太多次,我也就习惯了,觉得事情多半就是如此运行的,没有什么原意,不同的解读最后票选出一种,那一种和我的想法是否吻合无关。

现在我终于释然了,因为我终于认识到一点:既然每个人带着自己的格式来,把任何文章都往格式里套,那么这也就意味着总是不能严丝合缝地套进去。既然不能做到严丝合缝,做不到两个人想法之间的一一对应,那么每个人的格式都会自动补全。而一旦要自动补全,每个人补全的部分可能彼此都不相同,那么一篇文章有多种解读就再正常不过了。

同理可证,我们眼中的他人,他人眼中的我们,都套着某个格式,也都存在某种自动补全的部分。也就是说,我们眼中的他人未必真的就是他,他人眼中的我们也未必就是真实的我们,总存在幻想的部分,总存在捏造的部分。工作、生活、社会、乃至世界都是如此,所谓内心秩序,所谓深度认知,都是某种个人的格式。所以,总有一些人和事落入格式之内,也总有更多人更多事,或者同一个人同一件事的更多部分落在格式之外。

就像今天这篇文章,很多人在一开始会认为它会介绍爵士乐,也会有很多人在一开始认为它会讲述一段个人音乐历程。看到中段,很多人失望地发现和音乐无关,和个人经历无关,可能是在介绍一本书,于是又调整内心的格式,用书评的格式继续去套。等再读几段,又发现似乎不对,它可能是要谈个人认知问题......

习惯固定格式的人,在每一部分都会加重一次失望。但是习惯了自由格式的人,可能在每一部分都会觉得有趣。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喜欢爵士乐的人要更快乐一些,也更有理解力一些,这也就突破了「浪」的固有格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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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22

在永恒的流动中


事情要从简单随喜开始说起。

我很早就发现,人群中有一大类人不会简单随喜。比如说朋友乔迁,新居在顶层,视野开阔,风景绝佳,大家都会去祝贺,或者赞美。但是这类人会在第一时间说:「等漏雨的时候他有得哭呢」,或者:「等电梯停了的时候看他怎么爬这几十层」。

应该承认,这些话有道理。住顶层房子防水永远是个大问题,这是真的。所住楼层越高停电的时候越麻烦,这也是真的。同样的,顶层房子视野开阔,风景绝佳,这也是真的---同一样事物有不同的面向,全看你怎么去观察。如果你观察得足够仔细,那你还可以发现顶层均价要便宜一些,因为存在漏雨、高热、大风、噪音等等潜在风险,不折价大家就不愿意买。于是你获得了一种平衡视角:好坏参半是常态,没有人能把便宜全占了。

以上都是理性讨论,一点不重要,重要的是非理性的部分,让我们再来一遍:你朋友乔迁新居,新居位于 35 层居民楼的顶层。听到这个消息,你心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有的人会由衷地为朋友感觉到高兴,有的人会急迫地想要去参观,有的人会立即产生嫉妒和怀疑的心态,还有的人则会本能地开始分析住顶层的诸多问题,找出很多毛病来。

听闻一条中性的消息,内心随即产生正面或者负面的想法,这个过程没有什么理性的参与,但它因为是本能反应而更加真实。听闻一条消息,一件事情,你因此产生了什么想法,那么你就是什么人。这里不是在说好人坏人,而是说特定类型的人。
我以前也曾经大声问过:「为什么这世界上总有些人就是不能简单随喜一下他人的成就、快乐、幸福呢?」现在我有了一个答案:

因为这是一类特定的人,这一类的特点是深信事物是坚固的,是恒定的,并且有简单化一切的倾向。

还是用住顶层作为例子,一天十二时里,每个房间都会有光影变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会经历各种各样的天气。会有曝晒造成房间高温不退的时候吗,有,但是季节总会过去。会有大雨连绵屋顶蓄水导致墙壁接缝处渗水的时候吗,有,但不是天天如此。很好的时光,很糟糕的时光都有,但是都不持久,都会过去。大部分的时光不好不坏,无需欣喜也无需烦恼,同样也都会过去。

那么,当我们说住顶层好或者不好的时候,我们究竟是在讨论那几天,那几星期的低谷,还是说在讨论一天到头的起起伏伏,变化不定?

一个人本能地把顶层住宅和大风高温漏雨停电相关,说明他根本不考虑连续变化,而是追求某种恒定关系:住顶层一定等于高温,一定等于大风,一定等于漏雨,一定等于爬楼梯。这种恒定关系超越了一切其他可能,是他唯一关心的事情。在这种很特别的理解深处,隐藏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假设:如果我一早发现问题,那么问题就不会找上我。由此,建立起一种消极的人生观:人生就是防骗避坑躲坏人。

为什么很多父母辈年纪越大,就越倾向于这种人生观?因为他们对社会,对人的看法已经完全固化了,用阅历和经验形成固定结论:社会上坏人多,他人不是想骗你就是想坑你。在他们的生活中是没有遇见过好人吗?给自己让座的人,为自己开门的人,帮自己提重物的人?有,但是自动过滤掉了。剩下的只有问题、风险和威胁,并且以防备、躲避、克服它们为己任。

年纪没有那么大的人,他们的想法也类似:我所经历的事情=事情的本质;我所获得的经验=事物的真理;我所了解的世界=世界的真实。因此,一旦建立起了自己的观念,那就不能轻易改变,本质就是这样,真理就是如此,真实就是这番模样,住顶楼就是不行。

于是麻烦和烦恼就会源源不断地产生:

---这道题我永远也不可能解出来;
---我永远都无法理解这一门功课;
---我的直属上司永远都会为难我;
---网络上卖东西的人十个有九个是骗子;
---婚姻的本质是利益交换,根本不会有我想要的爱情;
---结婚生子就是一辈子服苦役,用自己的血汗喂饱一家人。

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另外一类人。在他们的眼中,一切都处于永恒的流动之中,就没有什么坚固、恒久之物。此时此刻无解的问题,会随着时光流行,外部条件变化,要么得到解法,要么自解。此时此刻的障碍,会自行改变,并且因为阻碍而不得不绕路的途中也许会发现新的东西。此时此刻的恶人,想法和心境也会自然变化,所谓的针对关系敌对关系不会永远存在......

因此,我所经历的事情=事情的一面;我所获得的经验=事情的一种解法;我所了解的世界=世界的一个角落。持有类似的想法,一切可能性就都依然存在,因为谁也不知道变化如何到来,变化又会如何改变人,改变事,改变世界的形貌和走向。接受了变化,也就接受了复杂,接受了个别,远离了二极管心态。而不是根据个人经验和经历,简化世界简化社会简化他人,然后认定一切都是如此,而且会继续如此,于是自己周围都是陷阱和墙,还有无数的「不能够」、「不应该」、「不可能」和「别去碰」。

朋友乔迁,这就是一个变化。如果认定变化才是常态,那么自然会先假定这个变化是好的。因为这也是一种本能:在永恒的流动之中,在每一种变化到来时,全力去看好的那一部分,有用的那一部分。基于变好的假设去思考,去观察,于是机会和灵感就会自然出现。所以,愿意简单随喜他人的人,不是单纯的好心或者善意而已,这种好心或者善意的背后是对流动的确信,对变化的确信,以及因此拥有了特定观察视角。

微妙的地方在于,恰恰因为观察视角不同,看到的世界不同,于是人会有不同的判断,不同的选择,不同的行动。而这一切又会反馈回来,你如此观察,事情也就当真如此发展变化。简单说,你只能观察到一个坚固的世界,那么你就一定会撞得头破血流。如果你只能观察到障碍和麻烦,那么它们就会在你生活里挥之不去。如果你只能观察到原生家庭的负面影响,那么这种影响就注定伴随你一生。不是它们当真如此,只是因为你当真坚信,于是它就当真坚固,你不单是如此看到,而且将会如此遇见,人和事情也就如此展开。

最后,也许每个人都从心底里不那么喜欢住顶层,但是命运还是会安排你住顶层。这时候,相信世界在永恒流动中的人,可以体会和欣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的诸多变化,经历冷热干湿阴晴雨雪,不会特别地感觉到痛苦,因为一切都是变化的一部分,一切都不会恒久存在。

而相信世界坚固,一切恒定的人,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大多数时候无知无觉,并没有远眺风景俯瞰城市的片刻。但是会在每一次高热,每一次漏雨,每一次停电的时候,尽10000% 的心力去体会这一切,把烦恼和痛苦放大一百倍,而且是在每分每秒里认真体会,同时相信事情「永远都会如此」。这就是所谓「无间地狱」,它就在现世里,不需要下到地表之下十八层---时无间,空无间,受者无间,这是由特定观察引发的特定结果---想要坚固,想要恒久,那么就会得到坚固恒久的无间。

依稀记得禅宗的话头里有一句,我很是喜欢:「谁拦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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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21

正确错误无关


无论对方向你提出一个问题,还是提出一个要求,你都可以用一个简便模式先进行判断,然后再决定如何去回应。这个简便模式是一个三分法:正确、错误、无关。

大多数问题或者请求都会落入第三个选项。就像是在昨天,有一位小兄弟向我倾诉内心痛苦,说是自己满足了交往多年的女友绝大多数要求,但是因为实在是满足不了买房这一项,女友就果断告辞,于是他心里苦得狠。

这里我不想挑起任何性别对立,判断谁是谁非。我能理解「不买房就不结婚」的想法,也能理解「没房女友就跑路」的痛苦。从世俗的角度来看,鸟儿要繁衍之前,都得先搭个窝,雌鸟看过了才会点头。从功利的角度开看,看好一个人的未来风险很高,而过现则是一种明确的证明。

当然,还有我个人的角度。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人不是鸟。否则大家还蹲在树上,大脚趾很长,方便握住树枝。类似的问题我经历过,当时也觉得很痛苦,但是很快也就释然了。因为我很快就做出了判断:买房才能结婚这个要求里,不涉及到正确错误---因为人和人的观点不同,这很正常。考虑到人和人之间的差异,那么就可以回到自己的本位上做判定。那么,这个个人判定就很简单:买房和结婚之间无关。

我认为完全无关的事情,别人认为强烈相关,那就是不存在共识。不存在共识,就不存在讨论的必要,甚至不存在相处的必要。无需谁说服谁,谁证明谁对,大家各自去找和自己有共识的人就好,不用勉强,不用让步,为将来埋下很大的隐患。

认为事物之间无关其实也是一种观点,而且相当主观,和认为正确或者错误一样,很多人应该会很快意识到这个问题。但在这里要的就是主观,因为唯有主观才能在这艰难一刻保护自己的心。

就是说,一旦你判定了一个问题,一个请求是无关的,你自然就不用考虑如何去回答,如何去满足。进而言之,无论这是个什么问题,是个什么请求,也无论它来自谁,都和自己无关。对方把无关项联系起来,当作是个问题,作为一个请求,那是对方自己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既然不是我的问题,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于是,我为什么要让步、道歉、弥补,用行动去支持一种荒谬的,根本不应该存在的关联?

同样是昨天,我还接到了一封信,也是小朋友,但这次小朋友是女生。和网上惯常的作文写法一样,她先写了一堆「原生家庭」如何如何的文字,最后问自己是应该继续默默打工攒钱交首付买房,还是应该闯出去搏一搏,换个工作,找个交往对象。看完信,我脑子里的小黄灯就一直在闪:无关、无关、还是无关。

原生家庭对个人现状有影响,但不是网络作文里写的那样,仿佛是一种注定的命数。谁都有原生家庭,原生家庭也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如果不是我母亲也会看我的文章,担心她看了我的文章会难过,那我也可以谈一谈我原生家庭的问题。也许通过比较,许多小朋友会发现自己所谓原生家庭问题算不得什么,有些人的遭遇要严重得多,但还是成长起来,变成完整的人。所以,我认为原生家庭和个人现状无关,重点是后来自己的个人选择。

然后攒钱和买房之间无关,换工作和默默打工无关,默默打工或者换工作和能不能找到交往对象也无关。买房是为了定居或者投资,攒钱和这两个目标无关,你攒不出个定居来,你攒了钱那么投资方式就不是房子,尤其是现在。默默打工求稳和跳槽找寻新机会新收入之间也无关,许多人觉得自己有选择,其实那种选择根本不存在。有的只是勇气,坚守此刻生活的勇气,或者跳出去冒险的勇气,以及愿赌服输的心态。

至于说交往对象,和你有没有房,做什么工作,关系都不大。因为有房就有人爱上你,因为工作好就有更多人爱上自己,那么焉知对方爱的是房本还是工资条?爱的是自己还是自己的能力、前途?就我自己年轻时候的经验,如果我兜里只有请妹子喝一杯冷饮,连续杯的钱都没有的那一天,似乎我本人会显得更有魅力一点。但是如果那天我补发了半年奖金,带着鼓鼓囊囊钱包出门,那么我身上的猥琐味儿连 12 级台风都吹不散,毫无任何机会。

一个人把无关的事物联系一起,然后正儿八经试图在无关中找出有关来,而且要在这种虚假的有关上满足自己的欲求,我认为就是一种自我折磨,纯粹的内部损耗。小兄弟有套(也许不止一套)想买而根本买不起的房子,有一趟想结但是结不了的婚---如果他江湖经验稍微老道一点,就会意识到房子也许就是一个借口,人们在不方便拒绝他人的时候就会提出一个绝对无法满足的条件,希望以此让对方自己退却。

小妹子活在一个完全有无关事项强行建立起关联的内心世界里。这怎么可能有快乐,怎么可能有满足,怎么可能有幸福---即便不考虑这些心灵鸡汤关键词,她怎么可能有什么真正的个人选择?做出什么真正有效的个人努力?默默打工和攒钱有关,攒钱和首付有关,首付和房子有关,房子和美好生活有关,美好生活和良人佳偶有关。然后在这一切之上,原生家庭悬浮着,在不断破坏这一切......

我们都很容易做出正确错误的判断,在瞬间给出绿灯或者是红灯。但还存在一个黄灯,而人们在「无关」这个判断选项上却只花了很少时间去思考,也很少去认真想应该如何去应对。我个人认为,一个人需要在生活里做下大量「无关」的判定,它就像是一把利刃一样,把许多人和事从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脑海自己的情感世界里里切断,脱落而去。然后他才能夺回自己对时间、精力、金钱的控制权,而不是被人利用无关项强行建立关联而掠夺侵占,不是被自己误导陷入各种各样无法完成的任务里去整天自我折磨。

中国人喜欢说清福,清净。这里的「清」怎么理解?我以为是斩去大多数无关的人,无关的事,于是内心的溪水就没有泥沙不断卷入,慢慢变得澄澈透明,这就是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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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20

下班之后玩什么


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一度很迷茫,想不到下班之后可以去玩什么。准确地说,不是不知道不清楚,而是掰着手指算了一下,觉得下班之后的项目很少,很重复。一念及此,突然就觉得对一切都索然无味。

到今天我都还记得我当年的统计项目:找朋友吃饭喝酒唱K、去电影院看电影、去昆都的一饮相思喝冷饮、找同事打四川麻将血战到底、 去酒吧喝啤酒听现场演唱、回家看书看碟听音乐打游戏。每周都是这些选项,每月如此,每年如此,然后我就选择上网。

因为网上每天遇见的人和事都不大一样,人们聊的事情也和现实生活中不大一样,就这样二十多年过去了。

转眼来到今天,我发现相同的问题并未解决。这几年我做了些测试,都是中年人下班之后的共同选项:玩紫砂壶、玩音箱、玩耳机、玩茶叶、玩生酮、玩健身、玩文玩、玩 Nas、玩毛笔字、玩充电器,以及买来游戏看看开头不打。感觉除了马拉松、爬山、钓鱼、骑行、露营之外,这些项目我都刷了一个遍。然后呢?然后我依然觉得很无聊,除了听音乐之外,都不耐久。

有时候我很羡慕我的朋友们,在他们身上有一种宝贵的冲动,让他们频繁出动去刷画展刷剧场刷 Live House刷新餐厅,以及反复刷阿亚那。我就缺乏这种冲动,一想到要出门,就立即打消了念头,于是我的可选项又少了一大批。

所以当我看到人们嘲笑中年男子「三件套」的时候,内心全是理解和同情。嘲笑的人现在也没有多少选项,等嘲笑的人也到了中年,在有限空间有限时间里,届时可能连三件套都没有条件去玩,只能关起洗手间的门坐在马桶上刷视频,整天装便秘。

以前我总是想着,以一座城市之大,人口之多,生活的可能应该是无限的,在这无限的生活中可以玩的项目也是无限的。二十多岁的时候因为有了这种想法就备受折磨---一定存在更好玩的项目,更精彩的项目,但我现在没有找到。

现在我认为只要是人,由人构建的生活就只可能有几种有限的模式,生活里的游戏项目也只可能是有限的几类。而且,这些游戏项目本身就自带门槛,比如说你不能随时跳上飞机就去旅行,你也不大可能在工作日中午去看 live House 表演。

前天我偶然听到一位叫做刘恋的爵士乐女歌手的几句演唱,觉得声线很好,就上网去搜索她的更多作品。然而,完整听了几曲之后,我发现声线和我一开始听到的那一首歌完全不一样,很是失望。但是又看到她用卡祖笛演奏爵士乐,看介绍说这种乐器无需技术,只要会唱歌就可以,号称是「穷人的萨克斯风」。于是,我兴致勃勃下单,当日到家。

口水横飞地吹了一下午,我得出了结论:的确不需要任何技术,会「嘟嘟嘟」嘟一首曲子就行,卡祖笛的笛膜会让嗓音变成萨克斯风或者小号的动静。遗憾的是,因为是靠人的嗓子发音,所以需要人自身的声线很好,高音上得去,低音下得来,而且需要人有声乐训练,才能找准音调和节拍。我的声带早就已经退休,频宽很窄,就只能用卡祖笛吹奏黎明的歌。

这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案例。好容易升起好奇心,找寻的结果多半是失望。好容易找到一个新游戏,因为限制的缘故,游戏会缺乏纵深,很快就会自动停止---我吹不了迈尔斯·戴维斯、查尔斯·雷的旋律,吹黎明的一根直线歌曲干嘛?

所以我现在对于一切癖好,一切爱好有了一种新认知。不管它看起来多么怪诞、无聊、愚蠢,都是一个人在极为有限的选项中真正选择的结果。起码他知道,知道自己下班之后应该去玩什么。而有那么一个选项,可以长时间玩下去,这件事本身也很难得,因为大部分选项在稍微尝试一下之后就只能停止,就像是网上那帮人说自己「喜欢阅读」、「喜欢摄影」、「喜欢旅游」一样,全是谎言,这话说出口才 5 分钟自己就因为厌倦而放弃了。他们真正需要的只是去说这些话,然后别人会因此多看自己的那 5 秒钟。

都说「看世界」最重要,看了世界之后,其实「热爱」才最重要,尤其是永无厌倦的热爱,无论它是什么,哪怕是喜欢每天扫街边苍蝇馆子,或者是搜集某个动漫人物的贴纸。这种事情他人可能理解不了,只有自己才会最清楚---在这个世界上不停地走马观花迟早会让人心浮气躁,唯有真正热爱什么,才会生出一根脐带,把自己和这个世界牢牢联系起来,于是人才会从中得到不断的滋养,而不是在总结分析中感到无尽的重复、无聊和空虚。

当然,更的方式我认为是创造一点什么新东西出来,把它放在这个世界里让它去跑跑看。但是这么做的难度太大,不应该作为一种普遍的要求。热爱已然很难了,何况是创造?至于说最好的方式,这里实在是写不下了,希望你能自己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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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19

导演的信用值


每当有名导的大片上映,就有读者要求我去电影院看一下,期待我回来写一篇观后感。

但说实话,这几年全球的电影都不怎么样,去电影院的成本也就越来越高,无论是在经济上还是心理上都是如此。哪怕是名导拍大片,在我这里首先也要计算一下他的信用值。连续拍好片就加信用,连续拍烂片就减。加到某个数值,那么所有他的新片我都愿意盲狙。减到某个数值,影评人和观众评价再怎么高我也不会去看。

其实,从每一个导演的第一部作品里就能窥见他未来的脉络。第一部作品总是这样的,创作者会把自己积攒多年的想法、欲念、经验慷慨地全部放进去,然后尽最大努力给拍出来。所以,这部作品也许粗糙,也许生涩,但往往是这位导演最动人的一部。高峡平湖,一泻而出,风景怎么样都有可取之处。

名导之所以是名导,我认为是他在第一部作品里就体现出丰富的脉络。在未来的二三十年间,趁着他体力还好,头脑还清楚,会通过一部又一部电影徐徐展开这些脉络,于是我作为观众就能看到他的一整个丰富内心世界。而普通导演很可能在第一部电影就已经达到了自己的人生巅峰,想要向观众表达想要向世界诉说的东西已经全数倾吐,剩下的时光就是干行货赚话筒费,这是因为只有一个点,内心世界达不到枝蔓横生,形成脉络的程度。

伟大导演和名导不同,伟大导演的脉络会随着时间不断发展和演化。技术和手法变得炉火纯青只是表象,内心思考和感悟带来的个人认知变化才是实质。所以伟大导演总是先你几步,哪怕你阅片量再大都不行,他们总是能通过作品给你带来新的想法和新的感受,并且,你会强烈地感觉到他们的内心世界和过往相比变得更加深邃宽广,达到了自己不曾抵达甚至不曾想象过的地方。

可惜伟大导演很少,绝大多数导演拍了几部电影之后就会止步不前,选择他自己最喜欢,最顺手,观众反响最好的那一根脉络反复拍摄。可以理解,谁和钱有仇呢?谁和名有仇呢?作为观众,我不过是花了不到 100 块的电影票钱,也就没有任何资格和立场要求名导继续追求艺术上的突破,冒着票房失败的危险去探索未知之地。

我不做类似要求,并不等于我没有个人判断。在第一部作品里展示的丰富脉络,以及未来作品的多种可能性,这是让我去追看第二部第三部第四部电影的根由。但是在后续作品里,我一旦发现导演开始种黄瓜,把大多数花头都掐掉,单耍其中一个,那我就认为丰富脉络开始枯萎,后续会变成一根独苗。我也会认为未来的多种可能性开始坍缩,只留下一种,而且进入到重复这一种的循环。

一旦个人判断出现,我的个人态度也就随之变化。当我认定导演脉络丰富,相信未来作品的无尽可能时,我是个极为宽容的人。导演要探索,导演要创新,不可能每一次都成功,但只要有所变化,带来一点点新意,我都会很高兴,很满意,甚至要大加赞扬。

但是当我认定脉络已经坍缩为一种,无尽的可能已经变成循环重复时,我就会变得极为苛刻,我就要讨论这根独苗脉络究竟是什么,在思想上,在审美上到底有什么价值,为什么值得那么反反复复地拍。这个问题的确值得问,因为许多伟大导演在沿着脉络探索时的确会抓住某个强大的创作母题,所以会拍出三部曲一类的作品。还有的伟大导演可能一辈子都在拍同一类人,同一类故事,但是好像每一次他的观察和思考又深入了一层。

在这种苛刻的审视之下,可能原先的美好印象就会崩解。要我说的话,其实创新容易藏拙,重复表达则会让导演的一切问题都无所遁形,甚至还会因为一次次重复而放大。首先我会不喜欢一个名导讲的故事,然后我会不喜欢他的审美,再后来我会不喜欢他的内在价值观,以及在这种价值观下的观察和表达角度。事情一旦到了这个地步,我再进电影院就不大可能了。

之前我说过的,在重复表达之下,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就会无所遁形,完全显露出来,尤其是其中有问题的部分。当初觉得脉络丰富,拥有无限可能性,那是因为不够了解。别人主动反复展示给你看,那就自然而然地深入了解,了解的结果就是不喜欢,不欣赏,发现之前都是想象的有色眼镜下看到的粉色泡泡。

还有一句中文解释过这个问题:「招式用老」。类似的故事,类似的人物,类似的表达,类似的风格,乃至类似的精神气质,连续做几部,招式自然用老。从生意的角度来说,这没什么影响,因为许多观众「要的就是那个味」,一道红烧肉这辈子吃不烦。

但我没有这种想法,我就想吃不同的味道的菜。这一次是冰糖红烧肉,下一次是南腐红烧肉,这一次红烧肉里放土豆,下一次红烧肉里放虎皮蛋,那我每吃一次就减掉一点信用值,信用值低到一定程度,我就推开桌子彻底不吃了。

三十多年前,我在一间小屋里守着一部破 VCD 机刷电影,一年可以刷几百部。那是因为我还年轻,拥有几乎无限的时间,要想体会这世界上所有的滋味。现在不是这样了,在生命中抽出 1 个多小时专门去看一部电影,这对于我而言是非常奢侈的事情,所以我的要求比年少时严苛得多,不再是有菜就上桌。

对于那些依然拥有无限时间的年轻读者,我认为大家尽可以想看什么电影就去看什么。没有见过世界的广博和丰富,大家怎么可能真正认识自己,真正明白自己喜欢什么呢?但是我自己就不会陪着大家去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存在着那种每一部作品都有不同的导演,人生中的每一天都还在持续思考自我问答的导演,在每一部新片拍摄时依然想着要做出和自己上一部作品不同的导演,我选择花时间去看他们的作品,哪怕第一遍不理解,哪怕第一遍不接受,哪怕第一遍根本不喜欢。

人们经常说,去电影院就是去做白日梦。对于我而言,看电影到了今天其实是和导演相互陪伴,看到他走了多远,我也会知道我走了多远。既然是相互陪伴,那么选择身边人肯定要严格一些,每次只是量大管饱可不行,更不用说每次都要问一句「你吃得懂吗」。我从来都吃不懂,所以我总有新菜可以品尝,不需要每次都要分析五花肉的每一层有什么微言大义,酱油和冰糖又是多么的了不起,和一群人兴高采烈地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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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18

在爱好和工作之间


熟悉我的读者可能早就注意到一个现象:有时候我明知道某个题材的文章没有多少人看,但是我还是会去写。

之前我从读者的角度阐述过理由,因为人永远也不知道未来自己会对什么突然感兴趣。此刻你不在意的人和事太多了,但是在未来的某一刻,一旦缘分成熟,某个人或者某件事就会突然蹦出来,你就会从根本不在意变成极端在乎。我的意思是,届时你不能两手空空,起码你能隐约记得自己在《槽边往事》曾经见过类似的讨论,可以翻出来做个参考。

作为写作者,站在我的角度,这件事对于我有另外的意义。我当然可以写读者喜欢的题材,在乎的题材,这件事并不困难。任何时候我写完一篇文章发出去,一个小时之内我就能知道它是不是受欢迎,受欢迎的点在哪里,因为我能看到读者的即时反馈。

像这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训练下来,即便我再怎么愚钝,也能够通过这种反馈最终会学读者的偏好。但是,危险也就潜伏在这里---读者的喜欢也可以是一种绩效考核。任何人总是会有虚荣心,总是会有希求心,阅读量高了就觉得开心自信,写一篇文章出来就希望得到许多人认可和讨论。于是,很容易情不自禁地接受这种绩效考核,为了满足读者而写,围绕读者喜好而写。

这么做会有风险,风险就是会把一种个人爱好变成是一份工作。

在公众号最火爆的那几年,我的前同事们也开了账号,也开始写作。他们是职业互联网编辑,深知如何取标题,深知如何挠网友的痒处,于是我经常看到他们的喜报,今天又是哪篇文章突破十万+,突破百万+。但是几年之后,他们又逐一宣布停更,宣布转战别处。

我完全能够理解。在公众号做自媒体,是成本最低的个人创业,到今天都还是。创业的绩效指标就是阅读量,阅读量对应广告收入。这就带来两个问题:第一、任何网络平台都会有兴衰,在极速兴起的时候,一切都很容易,流量唾手可得。但不需要等到衰落,平台进入稳定期之后,竞争就变得异常激烈,获取流量就变得越来越难。一旦经历过好日子,这时候计算一下投入产出比,人就很容易做出放弃的决定。

第二、一个月,半年,甚至两三年追逐读者喜好写作都是可能的,一开始甚至还会觉得很有成就感。但是时间继续拉长,人在追逐的过程中脚步就会越来越慢,体力也会越来越弱。有恋爱经验的朋友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就是琢磨对方喜欢什么,只有在恋情刚开始的时候有趣。之后它就会变成一件极度消耗心力的事情,以至于有些人在伴侣生日、周年纪念日之前就会开始瑟瑟发抖。为什么,因为对方在一次次开心,一次次满足之后,阈值越来越高,也变得越来越难以满足。写作也是一样。

在人生里不怕短促冲刺,怕的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且每一次还要面对考评。前者无论是什么,都是某种人生经历。至于说后者,它就是一份工作,无论是在公司里当职员,还是做自媒体,形态上可能差异很大,但实质上就是一份工作。

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就非常反感「自媒体」这个头衔,尽可能绕道走。因为一旦你接受了这个头衔,那么你就不自觉地想要去做成个「媒体」。为了成为「成功」的媒体,那么你势必就要去整天研究读者喜欢什么,编也要编出一个故事去满足他们。这就是如假包换的上班,这就是毫无疑问的工作,「自媒体」三个字班味极浓,我碰都不愿意碰。

看到现在,你应该能够理解我为什么时常写读者不在意不喜欢的文章了吧?因为我不把写作当作是一项工作,我依然把它当成是一种个人爱好。既然是个人爱好,就自然有个人喜好和个人意志的存在。那么我当然要写一些我自己感兴趣,自己很喜欢的主题。读者不喜欢我没办法,但如果我不能让我自己觉得欢喜,那么写作对于我就是一种纯粹的消耗。

读者今天喜欢某篇文章,阅读量极高。那么我明天再追一篇,后天再推高一篇,在他们的兴趣、兴奋开始衰退之前,把流量收干收尽---这是工作,我不想那么做。今天碰巧大家喜欢,那么喜欢就好。至于说明天,明天还有明天的安排,我还有别的东西要写。我又不是四档电动按摩棒,可以一档档推到底,就为了读者感觉爽上加爽。

我在爱好和工作之间画了一条明确的分界线:首先是我自己喜欢,首先是我自己满意。这样无论怎么写,写作都是我的爱好,而爱好可以维系很长时间。在这个爱好上能产生出收入,这当然很好,但是次序不能颠倒。不是因为有收入所以我那么写,而是我那么写了之后碰巧有收入---事实上,在很多年里我都那么写,但是当初没有任何收入,这并不影响我继续写。后来有收入了,我还是那么写,并不因为某一种话题,某一种写法收入高,我就持续追高,把爱好变成工作。

写自己喜欢的主题,有时候阅读数会跌得很可怕。但是经历得多了,人也能逐渐适应。暴涨不会让自己狂喜,暴跌不会让自己焦虑,那么人就从自我绩效考核里逃脱出来。没有绩效考核,那无论是写作、养娃、投资还是干别的什么,它就不会是一份工作,而人在其中就总能找到乐趣。这样即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不至于太过磨损心力。就像是每天万步走,如果看着步数走,那会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情。

他们都说:人得养一个爱好。这个「养」字就很妙,先是养爱好,然后是爱好养人。只是太多人没耐心养,爱好才不满五岁就逼它出门打工去了,而且还给它规定了 KPI、OKR,所以爱好后来就离家出走,或者提桶跑路,人自己也就只剩下工作。说到工作,它最大的特点就是干一段时间之后,人就感觉自己再也干不动了,然后工作就开始干人。

最后,一个「养」字送给你。这个字后面有很多忍耐,有很多担负,但也有很长久的快乐和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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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17

用眼镜听歌

 


昨天朋友和我聊起水月雨和魅族联名出品的新款药丸耳机,我当时就警觉起来,正告他:「耳机我是不可能再买的!」

朋友看我如此坚决,赶紧解释说,他的意思不是要让我去买,而是说他认为这种耳夹式耳机加旋转耳机仓「火出了圈」,可能会「给死气沉沉古板的工业设计带来一点点思路」云云。

听了这话我很是不以为然。如果要我说的话,耳机行业的重点从来不是什么工业设计,而是双向收割:中青年男子用高档耳机以及外设线材收割中老年男子,实现社会财富再分配;中老年男子用流行耳机收割年轻人,尤其是大学生和刚毕业的小朋友,骗他们在家里囤积一堆耳机,缴纳耳朵税。

这件事的残酷程度我可以用一个事实来帮助你理解:世界最大的耳机厂商巨头之一,它同时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助听器厂商---镰刀从来不会只割一次。

不过朋友的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是触动了我大脑里的某个开关。要说起耳机的创新,好像我之前隐约有过一点什么想法......于是我回复朋友说,先不聊了,我突然有个想法,现在就要去验证一下。

结果是我戴上 Apple Vision Pro,坐在地上听了一个多小时音乐。

当初我就对 Apple Vision Pro 的耳机和音效印象深刻,它不需要入耳,而是贴在太阳穴上,居然这样也实现了环绕立体声的效果,且音质相当不错。昨晚我戴上它,打开网易云音乐,在云村的设置里选择智能音效,逐一尝试古典乐、爵士乐、摇滚乐、人声。同时,我打开了 Apple Vision Pro 的环境设置,在眼前设置一面大湖,音乐播放器就悬浮在湖面上。

像这样听了一会儿,说实话,我觉得没有任何耳机能够超越这种沉浸效果。在不知不觉之间,我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看着天空中缓缓流动的白云,换着曲目,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从我开始发烧耳机以来,没有任何一条耳机能给我带来这样的体验---内心极度宁静,完全沉浸在音乐里。

不止于此。听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我的耳朵并不觉得发胀发疼,也没有耳鸣的现象出现。因为音乐声我感觉是通过骨头传入大脑,并不需要直接灌入耳道,所以我的耳朵没有多少负担。耳机发烧界有个笑话一样的术语,叫做「开脑放」,本意是看到昂贵的设备,自行在头脑里加工声音会有多好听。

我觉得戴上 Apple Vision Pro 之后,看着湖畔的风景,听着骨头传导来的音乐,身边再开个风扇吹些小风在自己身上,这才是正儿八经的脑放---我认为我此刻就在一处湖边度假,我的五感里起码有三种被劫持了。

最神奇的还不是这种沉浸式体验,而是 Apple Vision Pro 在声音上的可玩性。他们耳机界整天说各种黑话,什么「声场宽声场窄」,什么「人声暖乐声冷」,搞七搞八,调这个调那个,让你换各种耳机放大器和线材,去追求一点声音上的变化。

Apple Vision Pro 不需要。因为它的耳机是外置的,就贴在太阳穴上。我发现用手掌捂上去,音乐的重低音效果就立即会发生变化。手掌前后移动,大脑里的声音位置也随之发生变化。然后我把手掌摊平,虚对着耳机位置,改变手掌平面的倾斜角度,声场随即也发生变化,一会儿宽阔,一会儿狭窄。

我不需要换什么小尾巴,什么台式耳放,什么镀金纯银四股八股线,也不需要什么 DSP 调音,用我的一双肉掌就可以玩起来。想得到重金属摇滚乐会坐第一排的效果,我就窝起掌心把耳机捂严,脑仁都能跟着震动起来。想要感觉流行歌手在舞台上从这边走到那边,边走边唱,我用手指捏住播放器,在眼前左右移动,歌声就会随之移动---我甚至还可以把播放器扔到我身后,听起来音乐就是从我身后传来,这样还不影响我看眼前的大湖。

之前我说没有任何一副耳机可以那么玩,理由就是以上的描述。有什么器材,有什么线材,能比我的一双肉掌产生更多的变化?有什么耳机设备能支持音乐声在一个 180° 的立体半球体内任意移动位置,而且发声定位精准无比?

我回去找我朋友,告诉他说:验证完毕,结论是耳机领域的创新苹果已经做了,具体实现方法就是用眼镜听歌。

无论是加动铁、加动圈、加平板,在小小的耳机腔体里塞入多少个单元,也无论是平头、入耳、半入耳、骨传导、耳夹、耳挂式耳机,都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做来做去都是比拼营销费用和小作文数量。眼镜听歌才是王道,不伤听力,可玩度极高。唯一的问题是 Apple Vision Pro 太贵,而且外置耳机会漏音。但是把耳机放在眼镜腿上,这的确是个解决方案。要是按照这个方向去做,也许才会带来真正的变化。

最后,为什么是眼镜?我是这么看的:为什么人陶醉于音乐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因为眼前的一切都太难看,对于听音乐是个干扰,不利于全然沉浸。事情就是这样,我又多了一种听音乐的方式,它要比我又多了一种听音乐的工具重要得多。工具之争,永远不如基本模式改变,这就是我的产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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