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22

回家的感觉



不知不觉,我在昆明已经待了一周。家人问我要不要去什么餐厅,我说在家吃就好。家人问我要不要去什么景区,我说在家闲着就好。总之,我就是从北京的一套房子跑回了昆明的一套房子里,并且我感觉这样挺好。
08年刚去北京的时候,每次回家都坐不住,心里毛焦火燎地等着朋友的电话来。铃声只响一次就接起来:咋个说,克哪dier?(昆明话:怎么说,去哪里)。然后头也不抬地冲出家门,扔下一句话:今晚我不回来吃了。
现在我相当坐得住。早起,阳台上晾晒的衣服都收起来了,只有一排衣架挂着,在风里轻轻摇摆,窗外的绿树也在轻轻摇摆,对面单元窗口的白色窗帘也在轻轻摇摆,我可以就那么看半个小时,一点都不觉得厌倦,有时候忍不住想伸出手鼠标点右键保存这张 Gif 图。
在北京时很少有这样的心境,要是在单位里这么干,那就意味着距离辞职不远了,下一句话就是“我和春天有个约会”。在自己家里那么干则有一种犯罪感,因为窗外环路上都是拼命往前奔的车流,提醒你在这大城里闲就是最大的奢靡浪费。
家乡不是这样的,家乡的时光从来都很缓慢。


这里还是可以用一早上摘菜,只是为了中午做出一盘来。这里还是有足够时间,在第一口茶入喉前,先仔细看过条索和汤色。我在这里没有立即奔赴明天的那种迫切,我只觉得当下的这一刻就很好,不妨就这么待着别动,连血压和心跳都因此而下降。
也出去见过几轮同学,大多数都已经十几二十年没见。和北京、上海我认识的同龄人相比,他们看上去要年轻五到十岁。我一开始以为是一个两个保养得好,没想到几轮下来人人基本如此。看来家乡的压力没有那么大,生活也没有那么紧张,大家的消耗也就没有那么快,都还是年少时候的模样,只是少了许多胶原蛋白。
一个人在哪里长居,可以从脸上就能分辨。北京的压力,北京的焦虑,北京的急躁,不仅打破了面皮,而且还打穿了肉,打透了骨头,力道一直落到灵魂上,然后在人的眼神里反射出来---疲惫而警觉,同时又充满欲望。昆明我只说一件事:没有一个同学在这个年纪秃顶---云南的漫长雨季让万物生长,其中应该也包括他们的头发。
我发现我又能入睡,从十点睡到清晨起来。家隔壁就是工地,大早上车来车往,噪音轰鸣不已。但是我竟然听不见,或者说,每天早晨我起床听见那声音,但是浑不在意,不觉得愤怒,也不觉得烦扰,更不想去打投诉电话。我喝着茶,看着阳台上的衣架,听着小区里的鸟鸣声,噪音和鸟鸣没有任何分别,只是遥远的背景音,和我眼前的一切毫无关联。
我发现两年多来我第一次连续一周不以外卖为生,家常小菜反而让我觉得更加饱足,每次吃一点就觉得心满意足,而且过很久都不会觉得饿。不像是在北京的时候,要么感觉吃完就饥肠辘辘,要么就是胸腹涨满积食难消。不加鸡精,不加蚝油,不加酱料的小菜其实有一种甜味,吃了让人心定,好像连食管返流都可以医治。
就这样,我从北京的一套房子回到昆明的一套房子里。我在这里闲着,什么都不做,哪里都不去,每天花几个小时和家人在客厅里待着,装作自己过去从未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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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心灵旅店租客

 


昨天,读者海盗船长​留言问我:
叔,想请教你件事。在家人面前或特别熟悉的朋友面前,我会受不了一点委屈,他们稍有一点表现出对我的不重视了,会觉得特别难受;但是我在不太熟的人面前,一般都有分寸,有边界感,他人怎样也不会对我有啥影响,不会很在意这些人对自己的看法。
有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去年被隔离两周,她没有主动过问我一句,在我看来,她不在乎我,于是之后我也没主动联系过她,到现在已经快一年了。我知道这件事儿是我自己的问题,可是正是因为太在乎太在意,才对友情如此“严苛”。
在家里也是,我受不了一点委屈请问,我这种情况心理是不是有问题?
​我看留言区里大家讨论得很热烈,看起来应该有许多人都很关注类似的问题。接下来,我想正式回答一下​:
首先,​你认为我的好朋友有多少位?​我们平均多久见一面?
我想,不少人会猜测我有上百好友,​夜夜笙歌不断。和菜头么,作家么,社会闲达么,肯定朋友多,饭局多,聚会多。恰恰相反,我的好友数量很少,加起来不超过 20​ 人。我们之间平均见一次面的间隔也很长,​通常按照月乃至年来计算。
比如说每年春天,一毛不拔大师家里的樱花开了, 那就是我们固定的聚会时间,​大家选择某个周末,坐在花树下喝酒,看着花瓣落在酒杯里。再比如说每年的初秋,松茸季到来的时候,我另外一些朋友就会在家里开全松茸宴,大家一年聚那么一次。一毛不拔大师在其它季节我们还是会见面,但是松茸宴上的一些朋友,​可能一年就见这一次。
​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20 多岁时候的友情是黏黏糊糊的,要三天一小聚,要一周一大聚,要喝酒,要倾诉,要关心,要支持,要共同经历,否则​大家就不那么亲密无间了。其实,还是一种不踏实,不确定,没多少信心,所以要用反复见面来​不断确认。
等到快 50 岁的时候,朋友对自己依然很重要,​但这时候已经不再需要反复确认了。我们不需要用对方是否知道自己的近况,来证明对方是否还关心着自己。我们也不需要用对方是否在电话和微信上嘘寒问暖,来证明对方​是否还在乎自己。我们更不需要用举办一次聚会,看对方是否参加来证明大家的关系是否还依旧​牢靠。
​为什么会是这样?​从 20 岁到 50 岁究竟发生了什么改变?是什么让如胶似漆,变成了​淡然处之?其他人我不清楚,我个人的想法是这样的:
我的心就是一间​旅店,旅店里有很多个房间。那些在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我一人给了他们一把钥匙,​分给了他们一间房。​有些房间大一些,有些房间小一些。有些房间我时常拜访,有些房间我一年也难得敲一次门---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给过了钥匙,并且打算一直为他保留着这间房。
20 多岁的时候,我雄心勃勃,精力无限,所以我的心里盖了一间 5 星级酒店,随便都能住下​上百人。人们来来去去,热闹非凡,我们在酒店大堂天天聚会,这让我的内心随时感觉充盈,觉得自己并不孤单。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大部分租客不再重来,大部分房间也都废弃了,这时候我意识到我虚掷了大量的时间,大量的热情,超量发送了​太多把钥匙,​却根本不知道对方真正是谁。
快 50 岁的时候,我早就把 5 星级酒店拆除,​只留下一座很小的民宿,民宿只有十几个房间。没有酒店大堂,大家不会全体出席聚会,事实上他们中有很多人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民宿一点都不热闹,​我也不会频繁去敲门拜访。而且更多时候是租客悄然离开,我却不大会​发放新的钥匙。有些租客离开时留下一地垃圾,而有些租客离开时留下一屋美好回忆,比如说我猫咪的那一间​就是。
​重点在于:​我也是那么想别人的。
​在别人的心灵旅店里,也有我的一间房。而且,我的那一间只是许多房间中​的一间而已。20 多岁的时候,自己心里开着 5 星级酒店,但是会天真地认为自己​在别人心里占据所有空间。现在我早就不那么想了,我们都是彼此的心灵旅店租客,​都只有一间房,而且说走就走,未必能够​长租下去。
所以,为什么要期待对方永远为自己保留一间房?​为什么要期待对方随时前来拜访?为什么要期待对方​每分每秒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并且给出即时的回应?我只是对方密切关注的几十个人之一,​对方对于我而言也是如此,我们是彼此生命中的分子而已,有多重要全看分母大小,全看房间多少。
到了这个年纪,没事敲门是恶习,只要确定对方安全无虞,生活如常,​那就可以不用联系,知道对方好好的还在那就足够了。只有到了 80 岁之后,大家见面聚会时陷入了沉默,才需要伸手去探探对方的鼻息​。并且,所谓的事也和 20 多岁时的事情不同,20 多岁时的事情都是大事,这时候的事情只是淡淡的一句​:我家樱花又开了。或者,​今年的松茸下来了。
之所以读者海盗船长会有那样的疑问,我认为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他不认为自己是别人心灵旅店的租客,而​是房东且是唯一的房东,并且自己​永久地在别人心里拥有这处物业。他不认为自己是租客,​他认为他只要抵达了他人的心灵,就可以在那里插旗宣布主权。这样说起来,他是一名心灵殖民者,​他人的心灵就是他的美洲。
然而并不是的。从实际情形上来看,别人还是把他当成是一名租客,按照租客的待遇来对待他。类似的事情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就不会有类似的​失落乃至痛苦。因为我认为我就是个租客,在大隔离时代里,我一个人和两只猫​在家里待了四个月。有朋友问过我要不要蔬菜包和干粮,更多朋友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但我从未产生过“你们怎么都不问我一句”的想法。
因为隔离是我自己选的,​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没道理做完决定之后,我要自我感动,觉得是某种巨大牺牲或者壮举,并且这种牺牲或者壮举如果朋友们不知道,不赞叹,不慰问,就失去了​意义。也因为朋友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很清楚我在他们的心灵旅店里之所以有那么一间房,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能够自己搞定许多事情。他们开的是旅店,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开的是救济所,或者心理​诊疗中心。
租客就应该有租客的觉悟,租客不会期待旅店老板在凌晨 2 点送一碗​酒酿汤圆来给自己暖胃。除非老板想睡自己,​要么就是老板就是自己父母。租客有自立自全的觉悟,​对他人的期待极低,大部分事情都靠自己解决。租客也有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不会受到孤单无聊寂寞侵扰的能力,不会​因为无法和自己长时间独处而到处乱敲门。
朋友就是朋友,不是 24 小时随叫随到的外卖。而且,​只要能叫外卖,为什么要麻烦朋友呢?
​所谓“太在乎太在意所以要求严”的说法,那是地主对长工扣工钱前说的话,是教师对学生进行体罚前说的话,是丈夫在家暴太太​前说的话。​他们太在乎太在意的是谁?是他们自己而已,在乎在意一说,只是为了在动手之前动听一些。
20 多岁的时候,人人都觉得自己是​这世间唯一的君主,所以会受伤,会失望,​会被社会反复毒打。等到觉悟了自己不是什么君主,只是个平等的租客的时候,就不再寄望他人,不再试图控制生活,人生就可以收获​平静与幸福。
以上,​就是我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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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0

抱歉,占用社会公共资源一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公司和名人的公开道歉信都会在开头加一句:抱歉,占用了社会资源。我觉得有必要查一下,这个文案究竟是谁教出来的,为什么会得到那么广泛的运用。请这个人出来谈一谈,他当初是怎么想的,因为我实在是理解不了。
道歉信是小学或者初中语文课的内容,我到今天都记得两项基本要求:1、态度要真诚;2、反省要深刻。而这句万能开头,说什么占用社会资源,简直没有什么中文语句还能比它更不真诚。
因为这句话里毫无任何歉意,而是用文字游戏隐藏着指责,以此暗示公众要息事宁人。它的逻辑是这样的:
社会公共资源是珍贵的,你们这么搞我是一种浪费资源的体现。但是你们不清楚这一点,所以老子在道歉信的开头要提醒你们---继续揪着这件事情不放,那就是浪费社会公共资源,这些资源本来可以用在更有价值更有意义的事情上,而不是我这点小事。现在,我已经道歉,你们如果还是不依不饶,那就是你们的不是了。
这个表达狗屁不通,这个逻辑狗屁不通。
什么叫社会公共资源?具体指的是什么?空气吗?阳光吗?绿地吗?公园吗?狗屁不通。好,假设这里的社会公共资源是指社会舆论,或者公众媒体,那么存在什么占用不占用的问题?正确的逻辑应该是:
1、你当初要不做那些操蛋事,自然现在就不需要耗费资源来讨论;
2、既然你做了些操蛋事,占用资源进行讨论就是社会生活的必须,否则你还会接着操蛋,别人看了也会学着操蛋,于是大家就要持续被操;
3、社会舆论,公众媒体平台就是用来干这个的,假惺惺道歉什么呢?
所以,除非是纯粹的私人私事,没有受害者,这时候说“占用社会公共资源”才是成立的。如果全网某天热议和菜头为什么没孩子,那我可以说:抱歉,因为我的缘故占用了社会公共资源。这句话也不是真抱歉,而是说这是我的私事,你们盐吃多了拿出来整天讨论。
如果是公共事件,存在着受害者,那就应该上来就直接针对受害者道歉,针对自己的操蛋事道歉,不要扯什么占用不占用社会公共资源。千万不要搞错,这是舆论在挂你,不是什么占用资源。既然被挂了,几百万盏探照灯打在身上,直接道歉就好,资源什么的不劳费心,没见过挂炉烤鸭为耗费木柴而出声道歉的。
中文其实一点不复杂,复杂的是人心。让我们一起温习一下标准的中文道歉信的写法:
1、开头写明确受害者;
2、第一段开头写“我错了”三个字,然后直接道歉;
3、第二段写错在哪里,陈述事实和经过;
4、第三段写如何改正和弥补​,确保今后不再发生;
5、第四段再次道歉,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表达歉意,​最后恳求原谅。
这是中小学生都会写的东西,​我不理解怎么现在一封道歉信都变得那么复杂,为了绕开“我错了”三个字,和直接道歉,还发明出了什么狗屁不通的占用社会公共资源的说法,上来不鞠躬谢罪,而是朝着虚无缥缈的所谓社会公共资源一通磕头​,这是哪一国的风俗?
我就奇怪了,每次道歉信都说什么占用社会公共资源,那怎么不谁​付费补偿呢?既然那么喜欢说这句话,那我在这里郑重建议​:以后道歉信开头如果有这几个字,那么在微博也好,在抖音也好,​麻烦给每个看到这封道歉信的用户发 100 块钱。
​这里的逻辑没毛病---媒体上的社会公共资源,本质上就是用户的注意力,注意力​可以折算为每个用户的时间。因为你的操蛋行为,浪费了用户的时间,去读你狗屁不通的道歉信,于是浪费了他们的生命,那么​就应该补偿。一封信让 1000 万人读了,那就应该支付 10 个亿才对。
抱着赔偿金,人才能说“抱歉,占用了大家的社会资源”​。否则,​就不是真抱歉。同样的,道歉信里​只要说出这句话来,也就不是真道歉,​毫无任何歉意悔意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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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做人太辛苦

 


“做人太辛苦了,来世为什么要做人呢?做一只有人照顾的小猫或者小狗不好吗?”
这是许多读者在留言里向我表达过的观点,包括我的一些朋友也说过类似的话。假若真有今生来世,他们认为“转为人身”根本就算不上是一句祝福,不如祝愿“转为爱宠”。
做人的确很辛苦,这一点不需要任何论证。人生的本质就是苦,这一点估计有一多半人都会认同。但是,在这个基础上推论出有人给予衣食住宅,照顾健康起居,就是一种幸福,我就完全不敢赞同。
如果你的幸福需要仰赖他人的保障,那么它无论如何也不会可靠。你觉得猫狗受到主人的宠爱,不需要操心生活,这就是幸福。那么,你又如何看待街上的流浪动物呢?它们之前就不曾被某个人宠爱呵护照顾过?只是在心念一转之间,它们就被扔到了街上,任由它们自生自灭。当初的宠爱是真的,抛弃时的冷酷也是真的,这些都可以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那么我再退一步,就算是遇见一个爱心永不退转的主人好了。他觉得某种罐头对你好,你可以要求换一种你喜欢的么?他觉得为了你的健康长寿,抓你去绝育,你可以婉拒并且保全自己的器官么?他觉得你穿上小裙子,戴上墨镜看起来才可爱,你可以挣脱么?你的反对会有效么?
这叫不自主,你不能为你自己做决定。做人的确很辛苦,但是人在很多时候是自主的,吃什么穿什么看什么去哪里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人自己可以做决定,不需要有另外一个谁来替自己做主。
只是说这世间所有的东西都有对应的代价,你既然要自主,自己做自己的主人,那么你就得背负对应的重负。说不如做宠物,这是奴隶的想法,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主人,免去了辛苦的同时,也就同时失去了自主。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接受全然不自主的生活,反正我自己是不愿意的。
辛苦,或者痛苦,这是人生中不得不需要面对的问题。但是,人也能做出各种努力,减少一点辛苦,减轻一点痛苦。并且人还可以追求智慧,通过智慧追查痛苦的根源,了解痛苦的实质,因而有可能达到解脱。相对而言,身为一只猫或者一只狗,因为没有这种智慧,又不能自主,那就永远也无从找到改变自己处境,改换自己心境,认识苦的真谛并且达成解脱的可能。
一天三餐无忧,睡在宠物小屋里,的确看起来很幸福,但这种幸福的代价是完全断灭了觉悟和解脱的可能。这种生活不单是身的不自由,也是心的不自由。没有智慧,就无法取得知见,没有知见,就以为世界不过是主人家里的那一方天地,那么自己的身和心也就被束缚在那几十平方米里。身为动物,无论有怎样的待遇,都称不上是一种幸福,这就是我的看法。
做人太辛苦,不如做爱宠,这是 2023 年的观点。回到 2003 年的互联网,也曾经流行过一个类似的说法:活在大城市里太辛苦,读书太多活得太痛苦,不如做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纯朴山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世界,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事情,不需要知道那么多知识,保持简单纯朴的心灵,过快乐的一生。
当时这个问题人们就已经给出了答案:多见一点世面,多读一点书籍,多思考一点人生固然会带来许多痛苦,但是因此而带来的喜悦也同时变得更多更强烈更丰富,思想上可以思考的深度和广度,情感体验上的丰富和细腻,同样也得到了增强。于是,人生的厚度是不一样的。
真没有想到,20 年间人们从不如做山民,一路滑到了不如做爱宠,觉得自主是一种沉重的负累,自由是一种代价苦涩的痛苦,以至于“转为人身”都不再被视为是一种祝福。
我能理解人们的想法,但是我不能赞同。我是那种认为人生需要自己做主的人,即便因此要活得很辛苦,即便因此要经常感到痛苦,但我认为那是值得的,也是必须的。就像放弃铁饭碗很恐惧,很痛苦,就像自己创业更恐惧,更痛苦,但是很多人还是做了。做了之后,个人的境遇可能还不如之前,不如旱涝保收的生活,不如朝九晚五的生活,但是他们见到了更大的天地,也见到了更真实的自我。并且,即便是在这种不如意之中,依然存在着未来改变的可能。
做人很辛苦,我拿了单程票来人世之前,在车票背面的注意事项里已经获悉。那上面写着:
自行前往,自我负责。本票仅限单人单次使用,用后作废,谢谢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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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8

原来网友不读书

 


就在这一两天,你应该在微博、Twitter、抖音​反复刷到我写的一段话。它来自《穿牛仔服的国王---《马斯克传》读后》这篇文章,​相信现在你已经对它再熟悉不过了:


和我的一整篇文章相比,摘选出来的这一段话​其实没多少价值,​只是有传播力而已。它给人一种虚假的智力优越感,认为自己一下子就节省了 50 万字的阅读,正所谓“一分钟通读《马斯克传》”。这当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是我左右不了他人,正如我左右不了他们掐头去尾,去掉出处和作者,然后直接用公众号​文章截图发在网上一样。
网友在哪里看到这段“总结”,产生什么想法,我管不了。但是在这里,在《槽边往事》,我可以对我的读者朋友们​说说我的看法。
一本 50 万字的《马斯克传》大概可以卖百万本,我读完写一篇 2000 字的读后感,2000 字的读后感被人摘抄其中的 200 字。最后,网上流行的就是这几百字,​获得几百万乃至上千万次的浏览。这说明什么问题?
说明网友现在​基本不读书。
早在王朔发表《起初·纪元》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了端倪。当我去看书评的时候,从书评里就能知道​大多数人根本就没有读完,只不过自己​觉得不能错过这次文化盛事,所以再怎么难也得写上几句。我也问过朋友圈里首批晒书的​朋友,绝大部分在晒完之后就把书放在了书柜上。
这次的《马斯克传》​也类似。如果真有那么多人通读完这本书,怎么可能轮得到我来总结这本书的写作模式?这种爽文写作模式又不是什么需要深入思考才能得出的结论,只要能够读完这本书,肯定能感觉到作者的写作节奏,​和书里的这种的循环。
而且,为了表述上的简单,我做总结的时候其实做了极大的简化。如果只是看了我的那段话,就会认为《马斯克传》就是​一个循环接着下一个循环。但如果真正读过这本书,那么就应该有人纠正我,说这本书的结构是多个循环同步进行,马斯克是同时展开多个循环,然后从一个循环里跳到另一个循环里,推动事情前进一步,​就继续跳到下一个循环里。所以,并不是循环接着循环,而是多声部合唱,每个声部​错落有致,交替进行。
没有人纠正我的那段话,​证明都没真看完。
对于各位《槽边往事》的读者,我想向大家强调一点​:即便只是阅读这 200 字的总结,也应该看到在这些​近乎玩笑的话里,也隐藏了值得思考的问题。​比如说:
1、为什么每次马斯克都能找到​执行他新想法的人?
2、这些人有没有活到​项目成功?在不在他开除的​名单里?为什么?
3、从马斯克逼疯所有人,到所有人振作起来,​在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4、在取得伟大成功之后,回顾过去的这一段循环,马斯克做对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的独断没有造成灾难?以及,他如何确定​事情成败的关键因素?
所有这些问题​,都需要在书中寻找答案。有些问题书里给出了答案,这些答案就是通读者的收获。有些问题书里没有给出答案,而是一晃而过,那么这些空白的部分就是通读者思考的新起点,​同时,也是评价这本书和作者的依据。所谓一本书的好或者坏,作者水平的高和低,就体现在对于关键问题的涉及范围和挖掘深度。
​所有这些问题,都不是这 200 多字的总结所能涵盖的。​所以,只是阅读这 200 字的读者无所得。要命的是,他们看过这 200 字之后,会觉得自己​已经读过了,满足于“作者不过如此”,“这本书不过如此”​的想法。
我认为,《槽边往事》的读者不应该这样。
尤其是不要以长篇巨著为畏途,看到厚度就​想着要放弃。如果你能多读上几本就会发现,其实 50 万字​对于所有作者而言也是极为困难的任务。​很多时候,并不是他们真正需要这个体量才能表达自己,而是他们没有进一步提炼萃取的能力。但是雄心壮志就放在那里,​于是写到后来就只能堆砌。
真正让人畏惧的是讨论大问题的小册子,作者已经深入透彻地思考过自己面对的问题,因此可以用最为浓缩和简练的方式表达出来,甚至一个章节都可以扩充为一本书,这样的书读起来才是真的吃力,才是真的让人畏惧。比如说我经常用来举例的那本钱穆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
多读几本三五十万字的书,​以后字数对于你就不会再构成什么困扰。《马斯克传》不过是 90 多章,每天睡前读​ 3 章,也就是一个月的事情。关键问题不在于篇幅长短,也不在于每天应该读几章,而是今天的人们已经不再把阅读当做是一种日常​消遣项目。人们的日常消遣项目从思考类的阅读,已经让位于感受类的短文字​、图片和短视频。
日复一日如此,那就是日复一日的重复练习,一直练习到个人彻底丧失阅读能力为止​,思维弱化到​只剩下情绪的条件反射再无思考为止。就像是现在这样,通读一遍《马斯克传》,然后根据内容编个段子这种小事情,最后居然​落在了我这种人头上。
这还是一本商业写作​的畅销书,我的老天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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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7

谢谢你,王医生

 


那天早上,猫弟的主治医王医生打来​电话时,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作为主治医,她必须给家属打这个电话,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也非常喜欢猫弟,在他身上寄托了许多期望,一直觉得猫弟可以​创造出奇迹来,这就让她的这通电话​变得更不容易。
所以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你,​王医生。谢谢你一直在努力想办法救弟弟,谢谢你​到了最后还在抢救他。
回到最初的时候,弟弟确诊肾衰竭,第一家宠物医院​直接建议我安乐死。我就问了他们一个问题​:哪家医院有透析机?然后我就带着弟弟直奔农大医院看急诊,那天接待​我们的就是王医生。
王医生安排弟弟入院,安排肾透析,​成功让弟弟转危为安。当时正处在疫情期间,弟弟在第一次透析之后,医院的透析耗材就已经告罄,邮路中断,短时间内​得不到补充。王医生让我放心,说她会去联系其它医院,想办法调来一两套耗材,确保弟弟能够​得到救助。
我查了很多资讯,知道了许多北京的著名猫肾病专家,​乃至网红医生。但是从弟弟第一次入院开始,​我就一直坚定地选择王医生。原因之一是因为她为弟弟找透析耗材这件事​,原因之二是我当时非常冒昧地要求她看论文---
弟弟住在医院,我就在家疯狂地搜索海外的兽医论文。知道猫肾衰竭其实无药可治,但是我当初查阅关于猫传腹的论文,曾经成功救过猫妹,因为有这种经验,​在我心中就总是有一种人定胜天的盲目自信。我找到了一些实验性疗法和药物的文章,发给王医生,几乎是​很强硬地指定她去阅读。
王医生真的读了,而且还和我一起讨论了这些​论文。给我分析为什么她要坚持目前的治疗思路,这些论文中提出的方法为什么她觉得收益太低。最后,我们达成共识,大家未来的工作就是尽可能维持弟弟的病情​进程,不要让发展得太快,争取活到3期肾衰竭猫咪的中位数​存活时间:一年。
通过和她的讨论,按照理科生的标准来衡量,我认为王医生是个思路很清晰,思考很有逻辑的人,而且医学知识和经验比我丰富,看过的论文也并不少,不是那种工作之后就不再​研究学术的医生。所以,我就不要频繁换医生,找寻所谓的​名医。也不要再​频繁找论文,找寻所谓的实验性疗法。我决定全心全意地把弟弟托付给王医生,让她​放手去治疗。
所以,我猜想我们在王医生那里,应该属于​最佳病人和最佳病人家属。用他们医生的话来说,就是“依从性极佳,配合度极高”​。王医生说猫弟​可以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王医生说猫弟每天打几针,每次打几十毫升,我们就​一丝不苟地执行。王医生说猫弟每天要吃什么药,那么无论多么难以下咽,我和弟弟总是想办法按时按量吃下去。王医生说什么时候带着猫弟来复查,我们就一天不差准时报到,永远预定相同的时刻。
弟弟也很配合王医生,无论是称体重,还是听心音,还是触诊,他都乖乖地站在那里,任由王医生​操作。到了后来,他和王医生熟悉之后,一边接受检查,一边还用头去蹭王医生的手​。检查完毕之后,我和王医生坐下来讨论接下来的治疗方案,弟弟都不用回到猫笼去,直接躺在体重秤上呼呼大睡。​医院里就没有人会不喜欢弟弟。
最好的时候出现在半年后,弟弟的数据从 3期肾衰下降到 1​ 期和 2 期之间。王医生看了之后也觉得是奇迹,我觉得从看到数据的那一刻起,她对于弟弟的态度就从友善上了一个​台阶,变成了喜爱和关切。我认为弟弟让她获得了成就感,​而且,也让她看到一丝希望,觉得在这个小家伙身上也许能创造出一点奇迹来。​一次门诊完毕,她和弟弟告别时说:你要更争气呀,小家伙。那次,我们约了三个月之后才​回来复查。
但是猫肾衰竭​始终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在经历了最初的狂喜之后,弟弟的​状况还是一天天衰弱下去。当时我非常关注日本东京大学宫崎彻教授研发的新药 AIM,据说这种药物可以治愈猫肾衰​。​然而,他离职了,药物没有出现。他没资金了,日本全国​捐款,药物没有出现。他开了独立法人实体,开始临床实验,​药物没有出现。教授当时说,在 2024 年有望​让药物上市。​于是我去找到王医生,对她说:我们得想办法让弟弟撑到 202​4 年。
王医生摇了摇头,说再撑三个月到半年她觉得有希望,再撑到 2024 年怕是​非常困难。而且,看她的神态,她对宫崎彻以及 AIM 药物其实并不看好。那是我第一次和王医生发生分歧,我知道她可能是对的,​但是我想不接受。一旦我接受,​就只剩下倒计时一件事可以做了。
接下来的复诊变成​ 2 周一次,然后是一周一次。这时弟弟的尿蛋白越来越严重,尝试了各种药物也无法​改善。心脏也开始变弱,出现​暂停现象。每周去医院做检查,我们改换一些药物,一周后​数据还是同样糟糕。这是一种相当绝望的感觉,​在绝望中我对王医生发了唯一一次的火。
每次去医院,都要给弟弟抽血,然后用 B 超做​膀胱穿刺取尿样。弟弟对于 B 超很抗拒,因为要剃掉肚子上的毛,这让他回家之后​抑郁不已,甚至不再让我摸他的肚子。有天看完数据之后,我​瞪着王医生说:
​“请问这种频繁的侵入式检查对于弟弟有什么意义呢?​除了增加他的痛苦,增加他的抗拒,对于治疗他有任何帮助吗?这些天来,他的数据有任何改善吗?”面对我的指责,王医生默然。回想起来,我的态度和说法都大有问题。王医生是无辜的,她只是在做自己的分内事,但是我把我内心的绝望以愤怒的形式倾泻在她身上,​这是一种怯懦和卑劣的体现​---总是想找个什么人来替我背负责任。
虽然那次我的态度如此不友善,但是王医生还是继续给弟弟治疗,并且尝试用一些免疫制剂​缓解尿蛋白。其中的一些药物还真的取得了成果,弟弟还在继续尿蛋白,但是数据没有继续增长,而是略微开始回落。但是免疫制剂让弟弟呕吐和食欲不振,于是他的体重​继续下降,身体变得更加虚弱,甚至连补液都只能分成一天四次,每次 30 毫升,否则他可能会心脏骤停或者​肺水肿。
最后一次复诊时,弟弟的数据指标都很难看,当天就入院​准备做肾透析。 3 天后,弟弟在准备麻醉上机之前,心肺骤停。王医生在手术台上抢救了一小时,​这一次没有奇迹出现。然后,她作为主治医要打电​话给我。
对于这个结果我早有准备,也早有预感,让我吃惊的是王医生自己陷入了​悲伤,乃至还有自责。在我想来,医生应该见惯了生死,不会​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否则这份工作怎么可能撑得下去。为每一个离开的小毛孩而恸哭,那么​就算眼泪有一面湖泊都不够。
我对王医生说​:我认为我们是最好的病人和最好的家属,​我也认为你是弟弟遇见的最好的医生。我们各自都做到了最大的努力,​弟弟努力活下去,我努力照顾他,你努力拯救他。现在,他终于解脱了,不用再承受任何痛苦,所以王医生你不要为它难过​。我们很感谢你,弟弟最后要走时,能够在你的手上离开,我觉得于​他于我,都是一件幸运的事。
最后,我给王医生留了一段很长的言:
王医生,按照我这一类人的观点,死亡并不是一个终点,而是生命历程的新开始,您刚才目睹了这种奇妙的生命转化。所以,您不需要悲伤,悲伤只是对于彻底终结的观点来说才应该有的情绪。您还会救治很多小动物,无尽的生命之流还会在你手下匆匆流过。有些得以健旺康复,有些则还是会消散湮灭。多想想那些你成功救治的小动物,不要沉溺在悲伤之中,还有很多生病的小朋友在等待着你。
谢谢你,王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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